“从那之后,我们就算真正认识了。不久之后,我要去北京考中科院的研究生,你到车站送我。我们坐在车站前面的花坛上,看着四周的人来来往往,你突然哭了起来。”
公交摇摇晃晃地停下了。蔡雯羽瞟了一眼站牌,是东郊公园站,离自己住的小区还有一站路。要下车的乘客拥向车厢中部的车门,蔡雯羽也跟着他们挪动。她宁愿多走一站路,也不敢再听这个男人讲莫名其妙的话了。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不喜欢车站。你曾经送你哥哥上火车,但他再也没有从车上下来。”那个男人轻轻地说。
蔡雯羽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个男人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嘴角的微笑若有若无。他的眼睛里映进了街边的光亮,星星点点,如同深秋的夜空。暮色已沉,华灯初上,灯火万家。
“你怎么会知道我哥哥的事情?!”蔡雯羽的语气带着恼怒。她知道有人专喜欢窥探他人隐私,但那都是出现在新闻里,万万没想到她眼前就站着一个。
“你告诉我的。你还说,看着人聚人散,总觉得车站就是世界的缩影。你看着站口相聚或者离别的人,我看着你,当时我很想拥抱你。”那个男人的语气低沉了些,“但我不敢。”
车颤抖了一下,引擎发动,窗外的灯火顿时流动起来。车厢里空旷了许多,那个男人伸手指了指最后的一排座位,然后走过去坐下。蔡雯羽这才发现他身上似乎带着伤,走路明显不自然,一瘸一拐。她突然明白他衣服下摆那儿的褐色液体是什么了。
但要下车已经来不及了。
车厢里还有几个乘客,其中有三个男士。她深吸口气,料想那个男人也不敢怎么样,便谨慎地走到最后一排,与他隔一个座位坐下。
“我很顺利地考上了中科院,研究方向是空间物理学。我的事情很多,跟着导师做课题,有时候还接项目,经常忙得连饭都忘了吃。但再怎么忙,一有机会,我就会回到学校。我不敢跟你说我是专门从北京来看你的,只说是办事,顺便见一见你。我跟你说我在北京遇见的事,那里堵车的情况真让人吃惊;我还跟你说我研究的东西——空间的压缩和分离,这些东西你总是听不懂,但你又喜欢听。”
那个男人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外面传来呜呜声,夜风趁机灌了进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一边望着窗外划过的流影,一边继续说:“而你呢,就跟我讲你在学校发生的事,你说你不打算考研,你还说有几个男孩子在追你,你对其中一个个子很高、打篮球很不错的男孩子很有好感。你问我该怎么办,我说,如果你有好感,就要去争取。”
荒谬,简直是胡说八道!蔡雯羽冷冷地想。她在大学里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只过一周就分手了,另一次长一些,但也没有撑过两个月。而这两个男孩子,没有一个是个子高又会打篮球的。
“尽管我这么跟你说,在我心底,却并不希望你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但我不能阻碍你争取幸福。那段时间,我很痛苦,只有天天耗在实验室里分析数据才能缓解。我想,到这里也就算了,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应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再去学校看过你,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束……我多么希望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啊。”
那个男人是对着窗外说的,但通过玻璃,蔡雯羽能看到他脸上有两行隐隐的光亮。真是个疯子,她想,但他又是个可怜的疯子。
“那故事结束没有?”她下意识地问。
那个男人没有马上说话,他把窗子的缝开大了些,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很快,那两行光亮消失了。他才继续说:“有一天傍晚,我刚出实验室,就看到了你。你站在对面,隔着长长的街,叫出了我的名字。开始我不敢相信是你,太远了,灯光让你看起来很模糊。但你在叫我,一声又一声,院里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你跑过来,我看清了,就是你。
“原来我太久没回学校,你就到物理学院查了一下,发现我以前跟你说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你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个晚上你是怎么想的,反正第二天,你下了决心来北京找我。我还没开口,你就跟我说,你要玩一周,但你在北京只认识我一个人,让我看着办。”
蔡雯羽轻轻笑了笑。他所说的,确实像她在大学时的作风和语气……当然,自己绝对没有独自去北京找过这个男人,这一点她能肯定。
“那几天,我带着你去了天坛、香山、长城、故宫和天安门,还有很多其他地方。本来那些日子是导师研究空间并行理论的关键时候,但不管他怎么威胁我,我都没有回实验室。你玩得很开心,白天蹦蹦跳跳,晚上住在我家里,一倒下就睡。最后一天晚上,我还没起身,你就趴在我腿上睡着了。你蜷缩着,像是我以前养的那只猫,又软又贪睡。我没有吵醒你,一直坐着。你的头发落到地上,我给你捋好,它们真的很轻,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我坐了一夜,第二天你醒来时,我的整条腿都麻了。但我还是送你到车站,你提着大包小包的北京特产,跟我告别,然后走向进站口。但你又跑回来了,逆着人流,跑到我跟前,踮起脚吻了一下我的下巴。你说,你昨晚其实并没有睡着。”
蔡雯羽听得入了神,问:“那她就留在北京了吗?”
“没有,你那时才大三,是翘课跑出来的。你说你得赶紧回学校,被发现就麻烦了,但你会经常来看我的。我目送你进了车站,然后……”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仿佛是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这次,他眼角不再是湿痕或光亮,而是直接流出了泪水:“你说过,你不喜欢车站……就像你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出车祸了?”蔡雯羽喃喃地说。这时,公交广播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住的小区到了。这是倒数第二站,其他乘客都下了,车厢里只剩下三个人。她站起来,但看着一脸泪痕的男人,犹豫了下,又坐下了。
公交车慢吞吞地在黑夜里前进,驶向这一路的终点。
蔡雯羽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男人喜欢的女孩出了车祸,他太过伤心,因此误把自己当作了那个女孩子——可能两个人长得比较像。
她不禁可怜起这个男人来,决定配合他走完这最后一站路,问:“再后来呢?”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人才平复下来,声音不再哽咽,但显得十分沙哑:“确定遇难名单里有你后,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天天躺在宿舍里,睁着眼睛,不开灯。我怕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你,我宁愿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后来,我的导师看不下去,把我拉到实验室,告诉我工作是缓解悲伤的最好办法。于是,我玩命似的分析实验数据,做空间剥离——哦,你不懂这个实验,是不是?”
蔡雯羽点点头。
那个男人笑了,伸手抚摩她的额头,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她没有躲。
“以前你也不懂,但你很愿意听。空间剥离是根据空间并行理论而做的实验,也就是研究多重宇宙。你每做一个决定,就会分裂出一个世界,就像刚才,你如果下车,进入的就是下车之后的世界。但你现在在没有下车的世界里,听我继续说话。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分裂,跟枝状图一样,没有穷尽……大概是这样,更具体的解释你也不会很懂。”
这倒是,蔡雯羽连他刚才说的这段话也只是模糊地了解了一点。
“我一直做实验,直到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在我的世界里出了车祸,但在别的空间,还有无数个你。只要打破空间壁垒,我就能找到你。这个念头让我欣喜若狂。我花了四年,终于研究出了能够穿过并行空间的仪器。但它并不稳定,它送我去过很多世界找你,但都不是我印象中的你——有些很泼辣,有些是女强人,还有的嫁给了别人。你是我能进入的世界里所找到的最像你的人。”
这个男人的目光温柔如水。有那么一刹那,蔡雯羽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这时,嘀嘀的电子音从他手腕上传出来,也让蔡雯羽回过神来。
这个男人揉着手腕,笑笑说:“他们很快就要发现我了。”
“他们?他们是谁?”
“警察、市民、商人、政客……里面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他们禁止空间穿梭,说那样会打破各个空间的独立性,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危险。我被他们囚禁过、殴打过,又逃出来了,但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藏着的仪器。他们一旦销毁它,我就会被强制回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的雯羽……”
蔡雯羽的心怦怦直跳,脸上一片火红,她暗暗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早已不是小姑娘,听过许多情话——真心或假意,已然麻木了。但,“我的雯羽”这四个字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时,她还是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能吻一下你吗,雯羽?”
蔡雯羽心慌意乱。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想要揭穿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额头却蓦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润。
像是一串温柔的电流,从额头开始蔓延,传遍了每一个细胞,所有的基因序列都因这个吻而重新组合。她感到失却了力气,眼睛慢慢闭上。
“好了,”过了一会儿,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说,“你这个荒谬的故事总算——”
她突然愣住了。
座位旁空空如也,整个车厢,只有她和司机。
公交车摇晃着向不远处的终点站驶去。


第3章 意外
1
一个机器人在路边哭泣。
用哭泣这个词来形容它显然并不合适,它没有泪腺,也不会发出呜咽声。但它坐在月色里,斜倚着焦黑累累的半截墙壁,佝偻身子,锈蚀破损的肩膀一抽一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它是在哭泣。
它确实是在哭泣,它丢了心爱的东西。
月上中天时,赵吉的背袋已经鼓鼓囊囊了。背袋里有一盒完好的制导芯片,几袋塑封压缩饼干,一条银制项链,以及一台小型离子引擎。这些都可以在黑市里换不少钱。他还捡到一个洋娃娃,很干净,一点都不像是被战火熏燎过的样子。它不值钱,但赵吉还是捡了起来。
今夜收获颇丰。
这座城市作为战场前线,人类和机器人在城市的南北边盘踞,进行过几次中等规模的战斗,而如今森严对垒,战争一触即发。人们撤离得匆忙,许多价值高昂的玩意儿都落下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而今夜的收获值得这份冒险。
“果然有好运气眷顾着我。”他心里这么念着,抬头看了看月亮。到下半夜了,他打算回家。
而此时,离他的坏运气到来,还有三分钟。
月亮挂在城市上空,清辉洒下,漫过这些残破的建筑,以及弹坑和尸体。作为地球的卫星,它在二十世纪的初期和中期各看到过一次这种景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中叶,这套把戏又上演了。跟以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参战双方变了,由人类互斗改为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在月亮看来,这种事情无聊得让它打哈欠。
但在安琦看来,这场战争改变了一切。
五年之前,她认为自己会成一名白领,在办公室工作,提防同事,讨好领导,努力往上爬。但现在,她成了一名战士,在前线废城里,提防机器人,努力活下去。
她提着枪,站在墙壁的阴影里,想着往事。
一阵脚步声传来。
黑夜的街道上,有人正走过来。安琦立刻凝神屏息。她听得出,对方努力想让自己的脚步声轻盈一些,但显然是背负重物,走起路来还是吭哧不绝。
她端起枪,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瞄准。
那是一个男人,背上有一个用各种布料缝补出的背袋,虽走得急,还是看得出脸上的喜悦。
安琦打开枪盖上的红外瞄准仪。
一个红点顿时在男人脸上移动。他觉得有些晃眼,像赶蚊子般挥了挥手,走着走着,脸上的喜悦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脚步也颤抖起来。离安琦还有十几米远时,他战战兢兢地停下了,无措地站在街中央。
“你是谁?”安琦继续沿着墙壁的阴影走,靠近男人,但枪口始终瞄准,“大半夜的,在战区里鬼鬼祟祟,是不是机器人的间谍!”
男人连忙举起双手:“我,我……我是人类,是老实人!别开枪啊……”
“老实人?哼,老实人可不会大半夜的在这里晃荡!”
“我在——我在打扫战场。”
看男人的胆怯样,安琦突然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走出阴影,来到男人面前,她看到男人背后的袋子,用枪头捅了捅,顿时明白他是干什么的了。
“原来是该死的盗贼!”她喝道,“偷死人的东西,发战争财!大家都在拼命抗击机器人,你却只顾自己,最恨你这种投机取巧的、卑鄙的、没有良知的人!把手给我举好!”她往地上开了一枪,高能集束无声地熔化了几块残砖,一蓬黑灰散开。
男人连忙把刚要劈下去夺枪的手重新举起,动都不敢动。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我叫赵吉,给面子的叫一声吉哥,但你叫我阿吉就可以了。”他朝着安琦,扯动嘴唇,努力展示自己的迷人微笑,但换来了一个巴掌,又哭丧着脸说,“我把东西给你,你放了我好不好?我肚子疼,赶着回家……”
安琦自不理会,一板一眼地说:“听好了,赵吉,你涉嫌偷运战争物资,侵犯人民正当财产,现在我对你实施逮捕。”
“靠,哪里是战争物资,明明是被人丢在这里的……”
“走!”
他们往南边走去。南边是人类驻扎的营地,到天亮时可以走到。
赵吉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想停下,但被安琦的枪戳着后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
“小姑娘,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不好!”
“你都没听我说。”赵吉深吸口气,循循善诱,“是这样,你看,我吉哥也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放了我,以后缺什么东西,去城南菜场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我。从导弹到香水,我都能给你弄到。”
“你要是有这能耐,还半夜自己来偷东西?”
赵吉正色道:“我这不是偷,是资源回收。你要尊重我的职业。”
“别磨蹭!”安琦用枪杆顶了一下他后脑勺,“赶紧走!”
“我不走了!”赵吉突然站住,哪怕冰冷的枪管抵着头也不肯动,昂着头厉声说,“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我吉哥一身铮铮铁骨,就算死在战场上,也——”
“嘭”,他脚边的混凝土块被轰成飞灰,鞋子边缘也被波及,露出的脚趾感受到夜晚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