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第六空中平台取车,打开车门才发现氢离子引擎动力不足——这些天忙着调查,忘记补充能源了。正踌躇着,奥列格的车靠了过来。
“嘿,警官,”车窗落下十几厘米,正好露出他的笑容,“送你一程吧。现在走回去,可能天亮了才能到家。”
我上了车,闭目养神。他专心开车,也不说话。
二十分钟后,车停下来了。“怎么回事?”我睁开眼。
“老把戏,游行的人在前面堵住了路。”奥列格努努嘴。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前方有一大批飞车在缓缓移动,车身之间拉了许多横幅。这些车大都不是什么好车,灰暗破旧,好些车的灯都坏了,连成一串,像是一条老迈的蜈蚣在爬动。
“不过是些可怜虫罢了。”奥列格冷笑,手指敲击着操控平台,“机器人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深海、太空,所有人类的未知之地都要由机器人去探索。机器人干活儿比他们更好,所以他们被辞退。要想不被时代丢下,就要努力前进,他们却只会游行……”
“但你研究的机器人会杀人。”
“我再次强调,那是误操作。”
我正要反驳,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头皮一阵发麻,问:“你说,机器人干活儿比人类好,所以抢走了许多工作?”
“当然,我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能胜任许多岗位。”
“LW31是家政机器人,那应该完全可以照顾泽尔先生啊。”
“绰绰有余。”奥列格从他的职业自豪感中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我沉吟许久:“我在想,既然泽尔先生买了LW31,为什么还要雇一个女佣呢?”
老实说,我不太愿意面对LW31。它的体形滑稽,但说话慢腾腾的,语调苍凉,听久了,会觉得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相信我,这种感觉并不有趣,尤其是当它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案时。
但今天,我不得不去面对它。
和往常一样,它坐在审讯室角落里,两手抱膝,脑袋耷拉着。其他机器人都是站着休眠,天知道它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动作。
“你好,警官。”它辨别出了我的脚步声,头继续埋着,“今天要进行第八次审讯吗?”
“哦,不,我想请你看一些东西。”我打了个手势,审讯室外的同事接通电源,放映仪发出嗡嗡的声音。
“谢谢,这个礼貌的邀请我不能拒绝。”LW31站起来,坐到我对面,“从哪里开始呢?”
“尽管你身体里的记录仪被破坏,出现了空白,但我还是在街上的监视器里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真奇怪,我以前一直没想到调用这些监控录像——来,我们看看吧。”
放映仪放出影像,LW31的眼睛开始转动,而我始终盯着它。
这段影像是社区街道的监控画面,正好可以看到泽尔先生家的前院。当时是一个上午,泽尔先生带一个女孩子回家,LW31在前院等着。这时节已有落叶,它肩上有一片半黄的叶子,泽尔先生走进来后,对它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进屋,把它和女孩留在院子里。
女孩对LW31伸出手,嘴唇动了几下。但LW31似乎短路了,过了许久才转过身,向屋内走去。女孩有些尴尬,犹豫几分钟,也进屋了。
画面到这里停下。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观察LW31的脸,但它的五官丝毫未动,表情呆呆的。
“你还记得这一天吗?”
LW31罕见地沉默了。
“还是我帮你回忆吧。这段影像的记录时间是10月19日,这个女孩是泽尔先生请来的佣人,叫阿萝。摄像头离得远,听不到声音,但是根据口型可以判断出他们说了什么。”我死盯着它,刻意放慢语速,“泽尔先生说的是‘这是新来的佣人,你们各干各的’,而阿萝对你说的——”
“吱吱”,LW31身体里突然传来电流急速窜动的声音,它仍然坐着,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在颤抖。
“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电流声消失了,颤抖也消失了,LW31的四肢和脑袋都无力地垂下。它自行关机了,这是它唯一可以拒绝和我交谈的方式。
不过不要紧,我已经明白一切。
我和奥列格一起来到了这个城市唯一的位于西北角的破旧小区。
奥列格贵为主管,薪水优渥,很不习惯这里的贫困氛围,一直在抱怨。“你最好有让我吃惊的东西,就像你承诺的那样,”他小心地不让皮鞋踩进污水里,“不然我回去就投诉你。”
我没有理他,敲开了阿萝的门。
“你又来了?”她看到我旁边的奥列格,有些诧异,“这位是?”
“我的搭档。我有些事还想问问你,能进来吗?”
她让我们进屋,照例泡了茶。奥列格闻了一下,皱皱眉,放下茶杯。我则看着阿萝的脸,比起上次来,现在的她更漂亮了。
“气色恢复得不错啊,”我笑着说,“看来那些药还是很有效果的。”
阿萝僵了僵,扭头问:“什么药?”
我不置可否,环顾一周,看到了那台留声机,说:“我可以放首音乐吗?”不等她回答,我走到留声机旁,那上面放着有一张封面空白的碟片。按下开关,旋律开始流淌。
我也哼起来。
“很熟悉,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奥列格喃喃地说。
“当然。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谣,有很多个译名,比如中国曾将它命名为《友谊地久天长》,日本则译为《萤火虫之光》,但传唱最多的,还是《逝去已久的日子》这个名称。”我向阿萝看去,笑起来:“你很喜欢这首歌,在泽尔先生家里也经常哼,是吗?”
“是啊,但……”她说,“但哼一首歌又怎么了?”
“对我们来说当然没有怎么,但对LW31来说,很重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不懂呢,”我站起来,把LW31蹲在审讯室的照片亮给她看,“LW31,这个家政机器人,爱上了你。”
奥列格目瞪口呆,愣了几秒钟,嚷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怎么可能?!”
“比起LW31产生了恨而杀掉憎恶的人,我更愿意相信它产生了爱而来保护所爱的人。你还不明白吗,LW31和她都是为泽尔先生提供家政服务的,在同一间屋子里一起工作了两个月,但在LW31的录像里,几乎没有见到过她的身影。唯一的解释是,LW31故意删除了所有跟她有关的录像。它在保护她!”
奥列格脸上那永恒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怔怔的,陷入了思索。我转向阿萝,说:“你跟它说了一句‘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它因为紧张忘了回礼,于是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午。你在花园里边哼歌边工作,它躲在屋子里听你的声音……老实说,这个机器人真是羞涩,要是它是人,一定找不到女朋友。”
阿萝后退一步,坐倒在椅子上。这真是一张美丽的脸,但现在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阿萝,LW31是替你顶罪,是不是?”
奥列格猛地抬头,阿萝的头则垂得更低。我心里叹息一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过了很久,她才说。
最初,阿萝被泽尔先生雇用的时候,就知道会遭到虐待。但泽尔先生开价太高,她犹豫很久,还是没有拒绝。她签了合同,不料没看清条款里的陷阱,从此无限期任泽尔先生控制。
其实泽尔先生对LW31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想施虐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新雇的阿萝。只有当阿萝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他才会将满腔的戾气转移到LW31身上。打累了,他沉沉睡去,LW31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就会走到阿萝面前来。
她胆子小,每当这个时候就两手抱膝,头深埋着,躲在角落里。而它会做相同的动作,和她并排蹲着,屋子里只有打呼声、抽泣声和它眼部摄像头的转动声。
真是奇怪,每次被施暴时,LW31都在远处,似乎在休眠,又似乎在默默注视。而一旦泽尔先生打累了,它又会过来,程序并没有给它陪伴阿萝的指令,但它就是这么一次次地重复。
只有泽尔先生出差时,她才有难得的好日子,可以在花园里晒太阳,轻轻哼歌。但这种日子很少。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拿起了水果刀,仔细端详。那天,LW31又跑过来了,但只是看着她手里的刀,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当晚,泽尔先生喝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打起人来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狠。她拿出了水果刀,插进泽尔先生的胸膛,一刀致命,比千百次预想中的任何一次都要简单。
LW31一直在远处,就像往常。但泽尔先生死后,它慢吞吞地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刀,说:“放心,交给我。”
这是它第一次跟她说话,声音竟然无比温柔。它站在血泊里,细小的四肢配上硕大的脑袋,滑稽可笑,但它看着她,发出的声音竟然无比温柔。
“放心吧,交给我。”它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走出这个小区后,潮湿的气氛才被阳光扫净。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没有雾霾,视野里干干净净。
我和奥列格都沉默着。
快上车时,奥列格突然开口:“你就是凭LW31爱上了阿萝,就推断阿萝是凶手吗?”
“也不全是,”我闭上眼睛,“阿萝很贫穷,房间里都是常见的女性物品,所以药箱出现在她房间里很突兀。而且泽尔先生虽然有钱,但绝不慷慨,给她三倍工资,肯定别有用意。她应该是被泽尔先生虐待后再自己治疗。”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车在空中爬行,阳光透窗而过,渗透进暖意。城市里寂静无声,像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打破这安谧。
“你说,”奥列格犹豫了很久,“阿萝会喜欢LW31吗?”
“不知道,但在我们找她之前,她就准备自首了。你看,她的房间已经打扫好,是要退租。”
“或许是收拾妥当准备逃走呢?”
“也许吧,只是我更愿意相信她会自首。”
奥列格点点头,随即高兴起来,硕大的脸上笑容都快堆不下了:“LW31真的拥有了感情,这可是人工智能的突破性进展,是生命的崭新形态。我的余生可能都要花在研究LW31身上了,看哪里的编码变化导致了爱这种感情的产生。”
“恭喜你。”
“那你呢,破了这桩案子,要领奖做汇报吧?”
我摇摇头:“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决定了?”奥列格笑起来,捶了下我的肩膀。
“我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我们千辛万苦地从猴子进化而来,可不是为了让喜欢的女孩投进别人的怀抱。至少,我不能输给LW31。”
奥列格把我送到市中心,车水马龙间,我再次看到了她。她一个人从电梯里出来,走出办公楼,在街边慢慢走着。在人潮里,她的身影如此显眼。太阳很好,走几步,她就会抬头向天空看一眼。她的发尾在轻轻跳跃。
第2章 公交车上的男人
公交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那个男人挤了进来。
“你好,”他对蔡雯羽笑了笑,“好久不见,雯羽。”
蔡雯羽正挤在一群乘客中间,踮着脚,一手提着包,一手艰难地拽着拉环。她需要全神贯注才能维持这个姿势,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个男人是在对她说话。
“你……我们认识吗?”蔡雯羽打量着男人。他个子很高,即使靠在窗边,也是在俯视她;他很瘦,脸颊深陷,眼睛里有些许血丝,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他的衣服是破旧的,下摆还被扯破了,沾着褐色的不明液体。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们认识,是校友。八年前,你刚刚进大学,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表演话剧。”那个男人说,“你穿着蓝色的齐膝短裙,上面印了芦荻的卡通图,你胸前挂着的是学校的饭卡。你扮演一个迷路的公主。你遇到了带着一群侍卫的王子,他把你送回了家。最后你把饭卡落在他手里,他叫住你,说:‘公主,你的饭卡掉了。’你转身向他一笑,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饭卡。’”
那个男人的话像一阵风,吹起了久远的往事。蔡雯羽笑了,她还记得,那出话剧是为了博观众笑,所以用饭卡来代入当时一个很流行的广告词。她说:“你记得这么清楚,你是那个扮演王子的学长吗?”
“不,我是他旁边的七个侍卫中的一个。”
“噢,对不起。”
“没什么。”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苦涩,他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仰起头。车灯将他下巴上的胡茬染成了青色。当他低下头来时,表情已经和之前一样温和了,只是,他的眼角有微微的湿痕。
到站了,一些乘客下了车。车厢里顿时空了许多,蔡雯羽站稳,扭了扭脚踝,总算没有那么酸楚了。
车再次启动,路旁慢慢黑了下来,秋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这样早。
“当时我是物理学院大三的学生,参加迎新晚会也只是凑个人数。但看到你回眸一笑,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那么俏皮的话后,我就记住你了。”
蔡雯羽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他的话有暧昧的成分,她不知如何回应。
但好在那个男人并有没有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回宿舍后,我就四处打听你。花了很大功夫,我才知道你叫蔡雯羽,你是经管学院的,你的老家在湖北,你笑起来很甜。我还打听到你喜欢打羽毛球,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在球馆找到了你,还跟你搭讪。我说我的球技不好,你说你可以带带我。我们打了五局。”
蔡雯羽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说的这事儿,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个男人笑了笑:“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但没关系,我记得。”
“可是,我记性很好的。”
“是吗,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蔡雯羽摇摇头。
“那是市里举办的空间物理学会议,我被学校派过去打杂,而你去参观。我看到你了,我过去跟你说话。你还记得我,这让我很高兴。”那个男人的语气始终温和,但夹杂着疲倦,“你说你对物理仪器很感兴趣,于是我甩了活儿,整个下午都在陪你逛展览园。我给你解释仪器的原理,后来你跟我说,你其实一个都没弄懂,但你很喜欢听我讲解。”
如果说之前蔡雯羽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那她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个男人在说谎。大二那年,市里确实举办了物理节,她挺想去,但最后选择了留在学校里做作业。她记得很清楚。
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离这个男人远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