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可以肯定,飞船的四条天线里只有一条接收到了乱麻。”她热切地说起来,“只要能让工程师切换数据采集模式,让每条天线依次独立工作……”
“不行!”斯瓦林斯基教授大叫一声,“付钱给深空网络,让他们把天线指向特定飞船,接收一小时预先安排好的数据转储,这已经够贵了。你知道朝飞船发送命令的花费有多大吗?”
她想开口回答,但斯瓦林斯基根本不给她机会。他抛弃了新近学到的美国教授派头,转回老派的俄国专制态度。“不行!不行!不行!”他边说边转身背对她,又重新打开计算机控制面板。“卡诺小姐,再见。”
雅克琳娜还想说话,但很快就明白会见已经结束了。她心里怒气翻腾,不过终于还是决定离开教授的办公室、去拿计算机撒气。至少钱已经到手了。她轻轻关上门,下楼去了计算机控制室。
“也不知道更改指令到底要花多少钱?”她一面下楼梯一面琢磨,“干脆去一趟喷气推进实验室,跟深空网络的工程师聊聊。看是不是真像他想象的那么贵。”
她账户里又有了钱,计算机也乐意见她了。她把昨晚费尽工夫提取的数字输入计算机,让计算机分析收集到的数据。功率谱密度曲线的尖峰依然是四组。四个最低的尖峰是四个黑洞基本轨道的频率,而更高的谐波则证明这些轨道略呈椭圆形。这类基本模式几十年来都没有变化。尽管太阳内部的密度比水大了千百倍,但对于超级致密的黑洞而言,几乎跟在真空里运行差不多。
她在四个最低的尖峰之间用心搜索,最终也没找到另一个尖峰存在的证据。她又让计算机重复搜索了一遍,计算机给出三个双西格玛(4)候选,但在她看来都像噪音。她用随机的半数据集进行快速验证,结果证明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目前她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因为按计划,下次的数据转储还要再过一星期。不过反正已经上了机,她决定索性再看一眼噪音的问题。
她先写了一个程序,从数据集里提取噪音部分,再找到乱麻振幅的最大值(这个概念计算机不大能理解),然后又将乱麻最大值的相位与太阳的位置标注在一起。这期间她了解到卫星的旋转速率在过去几年里略有提升,因为卫星从太阳风和光压中获得了一定的角动量。
她进一步检查了噪音阶段漂移的情况,又对飞船相对于太阳的方向做了计算,结果发现乱麻的尖峰与远方各个恒星的关系是个常数。
雅克琳娜惊叹道:“也就是说,无论噪音的来源是什么,它都在太阳系之外!”
这时她想起自己还从未想过“乱麻”长什么样。在打印出的飞船模拟信号重建拷贝上,乱麻只不过是毫无特征的一片模糊。她清理计算机屏幕,调出最新的数据转储。熟悉的低频无线电输出曲线在屏幕上蜿蜒开来。等来到乱麻最大值时,她按下停止键。这部分的乱麻非常强,经常溢出屏幕。
她调出一个过去很少用到的数据分析程序,一小截数据在屏幕上展开。
她论文的主题,那几小时长的尖峰,现在被拉得非常长,屏幕只能显示出很小一段。现在乱麻占据了屏幕的主要位置,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混乱难看。她要求计算机再度展开,计算机启动了超载报警电路。
警告!
绘图级别与数据数字化速率(5)不相容。
请确认指令。
雅克琳娜只略一犹豫就按下确认键。屏幕立刻被一组几乎像是随机分布的小点占据。点到点的短期变化多种多样,但总体的振幅水平似乎在缓慢升降,几分钟一个周期。
她又一次指示计算机对数据进行一个她从未用过的操作。过去她只对数据在几周或几天中的变化感兴趣,现在她要求计算机以几秒钟为周期进行谐波分析。计算机再次抱怨起来。
警告!
频谱分析级别与数据数字化速率不相容。
请确认指令。
这回雅克琳娜没有迟疑:不等计算机打完反对意见,她早早就按下了确认键。频谱分析图闪现在屏幕上。在一赫兹附近有一个大尖峰,代表每秒一帧的数据数字化率,而在零点零零五赫兹处另有一个很强的尖峰,表示每二百秒有一次周期性波动。不过二百秒处的变化也可能另有原因:飞船一赫兹的数据采样率与接近采样率的某个谐波上的高频震荡之间产生了一个节拍的谐动。从数据的行为模式判断,雅克琳娜觉得乱麻是由某种高频变化引起的,但这很难证实,因为飞船的采样率被定在了每秒一个样本。
雅克琳娜的热情终于被困惑和睡意消耗殆尽,她把数据的打印拷贝扔进斯瓦林斯基教授的邮箱,自己回房间睡觉。她又一次梦到自己飞行在太阳系上方,只不过这回她在快速旋转。她头晕目眩地醒来,接着又再度睡去。这次的梦十分正常,她很快就忘了。
第二天睡醒后,雅克琳娜去了斯瓦林斯基教授的办公室。门开着,她的数据纸摊开在他桌上。他正在跟科隆教授说话,此人是天体物理学家。
“这个高频乱麻肯定不是随机的噪音,因为有证据表明它以一百九十九毫秒为周期出现,或者说每秒五个循环,非常规律。一百九十九毫秒脉冲与一赫兹数据采样率之间的震荡可以得出二百秒的拍频。不过波动频率并不是二百秒,因为在这里,科学数据被工程技术打断了,而中断的秒数并非偶数。二百秒的拍子却正是在每次工程读数后开始又一个阶段的。只要你采取足够的数据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这个一百九十九毫秒的周期。”
斯瓦林斯基教授边说边拿起雅克琳娜的打印资料。
科隆教授略看了几眼,然后把它还给对方,又评论说:“它具备脉冲星的所有特征,只不过已知的脉冲星没有在那个频率的。要我说的话,我会怀疑飞船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个低频无线电振子。”
斯瓦林斯基教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雅克琳娜。“啊,雅克琳娜,进来。我正给科隆教授看我们的最新数据。我决定了,我们应该把数据数字化率提高到至少每秒十次,这样才能进一步了解这些脉冲的变化特性。”
雅克琳娜插嘴说:“可是费用……”
“没错,是要花点钱,可等计算机收费单送到我们手里,那时候早就进入下一个预算年了。”他回答道,“你能不能去找喷气推进实验室的人,让他们安排一下?”
“老天爷!”雅克琳娜悄声嘟囔,“先是没钱,现在又有了大把的钱。”
不过她说出口的却是:“好的,斯瓦林斯基教授。要不要试试依次读取天线信号呢?”
“不!”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我要提醒你多少次?试验中每次只变更一个参数!”
“好的,教授。”雅克琳娜几乎是一面鞠躬一面退出了办公室。
一到走廊里她就下意识朝楼下计算机房走,然后又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去喷气推进实验室。不过这时她突然想到,可以先花点时间了解一下飞船指令系统的运作方式。没准有办法同时满足斯瓦林斯基和她自己的好奇心呢。
她花了几个钟头浏览工程手册,然后笑容满面地上了楼,搭加州理工的班车去了喷气推进实验室。斯瓦林斯基的大名帮她迅速通过行政迷宫,很快人家就派了一个项目主管给她。那人名叫唐纳德·尼文。
她走进指给她的办公室,发现唐纳德是个矮胖的年轻人,一头修剪整齐的深色头发,穿着休闲裤和运动外套,还打了领带——这似乎是喷气推进实验室工程师的标准装束。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雅克琳娜本以为项目主管应该更年长些,不过随着交谈深入,她发现他的提问从容冷静、条理分明,说明他虽然年轻,但已经在深空网络这个大机构里积攒了多年的经验。两人的探讨一半是技术性的,另一半涉及费用。
她问:“所以说命令的长度或者复杂程度对花费几乎没有影响?”
“没错。”唐纳德道,“我们为每个指令周期制定了一个标准费率,这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小组可以提前计划经费。”
她又问:“假设某条指令分为好几个步骤呢?”
“只要这些步骤是交给飞船计算机处理,不用我们插手,那么一步和十步的费用都是一样的。”他回答道,“你想的指令是什么?”
雅克琳娜拿出程序单。唐纳德把计算机控制台转过来,方便两人一起看。他敲进黄道外飞船操作手册的编码。
“首先我希望把低频无线电数据的数字化率提升到最大值。”她说,“然后,在一星期的高速率数据收集之后,我希望由四条天线轮流收集数据,每条天线每次接收一分钟。那之后我想重启X光望远镜。它的视角是一度,我想让它扫描这两个角度之间的区域,速率是每天一度。”雅克琳娜把那张纸递给对方。
“啊,都已经换算成飞船坐标了。”唐纳德对这个年轻女人的评价每秒都在提升,“谢谢你替我换算,省了好多麻烦。”
“小事一桩。”她平静地说,“我跟那艘飞船工作太久了,连想问题的方式都跟它差不多了。”
两人一起确定了指令步骤,然后唐纳德转到程序板块。编程其实是交给计算机完成的,不过程序员要对计算机的结果做好几项测试。毕竟飞船已经发射几十年,得确保计算机模拟没有故障才行。
“等指令准备好我给你打电话。”唐纳德说,“正式的步骤要好几天才能完成。好在赞助机构那边应该没问题。虽说试验包是欧洲航天局的手笔,飞船本身却是俄国人造的,所以变更指令的权力归苏维埃科学院。凭斯瓦林斯基的名头,准能获得批准。我打哪个电话联系你?”
时间:2020年5月1日 星期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雅克琳娜和唐纳德花了许多个钟头考虑指令的时间线。这次的指令是一个很长的序列,但还有比序列更长的东西:延误。
“在X射线望远镜扫描期间,为什么不能让低频无线电以高数字化率工作?”雅克琳娜问,“这么一来,如果X射线望远镜发现异常情况,我们就可以查看低频无线电,看当时乱麻是不是活跃。”
唐纳德把屏幕上的内容往后翻,找到低频无线电数字化模块的操作特性。“X射线望远镜会消耗许多能量,扫描模式尤其耗能。”他说,“飞船上的放射性同位素发电机太老了。如果我们要求低频无线电数字化以最高速率运行,电源总线的电压恐怕会降得厉害,低频无线电数字化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罢工呢。”
雅克琳娜问:“它能达到多高的速率?”
“我看看。”唐纳德查看表格,“设计时它在最低电压下的速率上限是每秒八次。我们现在已经把它推到每秒十六次,要是总线上电压降低,我们应该会回到每秒八次或者四次。”
“保持每秒十六次。”雅克琳娜坚定地说,“劣质数据还不如没数据。”
唐纳德的神情稍显困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那张漂亮脸蛋背后的东西。他张嘴想抗议,但很快改了主意,照她的意思对指令序列做了调整。
指令集渐渐成形。白天雅克琳娜和唐纳德定期一同工作,这时候唐纳德会从斯瓦林斯基的账户里扣款。午餐时、傍晚下班后两人也谈这件事,这种时候,唐纳德是免费的。斯瓦林斯基的预算于是得了不少额外的好处。
时间:2020年5月2日 星期六
格里菲斯公园天文台的草坪刚刚修剪过,唐纳德躺倒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经安排好了愉快的晚间节目。先去天文馆看广受追捧的全息影像展,再到小山脚下的希腊剧院,在星空下听《撞击恒星》,这是当今流行乐坛最热门的音乐。不仅如此,还有一个美丽迷人却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姑娘同他一起享受这一切。
太阳西沉,唐纳德的思绪飘向散落着寥寥几颗星星的天空。他从小就经常这样。小时候他会和父亲一道去后院看星星,两人偶尔会看到流星一闪而逝,或者卫星从空中缓缓掠过。那感觉就像中了大奖。唐纳德知道自己的人生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他想飞向星空!
可惜等到唐纳德长大成人,人类探索星星的脚步已接近停止。不过他没有放弃,最终赢得了这一领域所剩不多的职位。现在看来他本人恐怕永远没法离开地球了,不过由他照料的飞船却遨游在太空中,也算是代他圆了梦。
天色渐暗。雅克琳娜再抿一口葡萄酒,她看着唐纳德凝视天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与它们注视的深空一模一样。
“下次让他准备野餐的食物,我负责带酒。”她若有所思地咂着那口酒,暗自对自己说,“加利福尼亚产的葡萄酒倒也不坏,可跟上好的法国葡萄酒还是没法比。他要学的还多呢。”
雅克琳娜已经很了解唐纳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问:“你在看哪一个?”唐纳德负责监控六艘深空宇宙飞船,每艘飞船在天空中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不是我的那些,”他回答道,“是头一个离开太阳系的——先锋X号。它是从金牛座和猎户座之间离开的,现在离我们怕有一万个天文单位了。我想象我是它,跟地球失去了联系,孤零零地往前冲,靠微型气流和星际风推动。我越来越累了,可还是不停地向前、再向前……”
雅克琳娜清脆的笑声把他带回地球。他翻过身,有点不好意思地瞪着她。
“别生气。”她说,“我们俩真的很像,大概像得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也一样。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是宇宙飞船呢。”
她把那个古怪的梦讲给他听,两人谈起这种广为人知的现象:研究生跟自己论文的问题同住同吃,连梦里也在一起。
他说:“多半是你的潜意识想跟你说点什么。”
“我知道,”她回答道,“而且我很重视那个梦。在我心里,它几乎跟我的计算结果一样重要。除非飞船发回什么东西,证明我的梦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把X射线望远镜的扫描延迟,先用各种不同速率使用低频无线电,说不定能得到额外的讯息、确定乱麻的确切频谱。”
唐纳德意识到野餐的轻松气氛已经消失了,雅克琳娜从休闲的女伴变回了工作同事。既然是谈工作,排队的时候也一样可以谈。
“说不定能行。”他开始收拾野餐篮,“咱们先把这个放回车里,然后去演出入口排队。排队的时候接着说。”
时间:2020年5月5日 星期四
深空网络花了五分钟时间(以及许许多多卢布),把指令发射进了太空。这串五光分长的无线电脉冲走了一天多,终于抵达二百天文单位外、高踞太阳上方的黄道外探测飞船。指令被储存起来,飞船的计算机迅速算出校验和。计算机并未发现明显的错误,但这串比特依然被当作可能带来危险的癌症病毒,并未获准进入指令机构。因为如果它包含错误,飞船就会被它杀死,像遭遇陨石撞击一样必死无疑。比特流储存在暂用存储器里,它的一份拷贝被发回地球。地球则将这拷贝的拷贝与原件对比。最后原始命令串的另一份拷贝被发送出去,紧接着又发送了独立的执行指令,向黄道外探测飞船保证说没有问题,它可以更改操作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