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琳娜正在分析的是低频无线电探测器传回的数据。数据来自CCCP-ESA那台黄道外探测飞船。这东西已经很老了,属于苏联与欧洲最早的合作成果。早先登月竞赛的时候,欧洲人曾为苏联的第一台月球漫游者提供激光反射镜。后来欧洲人转而同美国人合作,结果却是一场大灾难:美国人原本有四艘宝贝似的载人航天飞船,其中一艘同欧洲仅有的太空实验室一起在发射台上灰飞烟灭。那之后欧洲人就又转回了东方。黄道外宇宙飞船由欧洲人负责建造仪器,再用俄国人偌大的发射器送上太空。它先航行五个天文单位抵达木星,到了木星之后,它并不像过去的宇宙飞船那样拍照、再前往其他行星,反而来到木星的南极下方——然后冲出了太阳系各行星形成的轨道平面。
等宇宙飞船爬出黄道面,它的传感器看到了太阳的新图像——太阳中纬度区域黑子产生的磁场影响减弱,新效果主宰了画面。
在任务早期,CCCP-ESA黄道外探测飞船不断传回数据,许多资金充裕的科学小组对数据进行了彻底研究。搜集到的信息显示太阳消化不良:它吃下了太多的黑洞。
科学家发现太阳极地磁场的强度存在极规律的周期性波动。当然了,太阳的磁气圈存在许多变量,每一个黑子都是变化的重要来源。然而黑子的时间是不规则的,而且在太阳的中纬度地区太过强烈,一切都被它们左右。后来黄道外探测飞船来到太阳上方,长期进行数据取样,人们这才发现了射电流量那高度规律性、细节精确的变化,并将其解读为太阳磁气圈的周期性变化。最终的结论是太阳内部包含四团致密物质,多半是处于最初形成阶段的微型黑洞。它们在太阳深处围绕彼此旋转,啃噬太阳的内脏,干扰了太阳正常的核聚变平衡。黑洞对太阳的影响会在几百万年后变得非常严重,但现在,它们只是偶尔造成一次冰川世纪罢了。
所以说从长远看,太阳并非可靠的能量来源。人类意识到了这点,却也无计可施。国际、国内都为“太阳之死”慌乱了一阵,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在处理无解的问题时,人类早已总结出最佳方案——当它不存在,祈祷它自行消失。
宇宙飞船发射已经二十年了。卫星上的两个通讯发射器仍有一个运转正常,还有三项试验也在继续进行,其中之一就是低频无线电试验。此刻它的输出数据摊开在桌上,又垂到计算机实验室的地板上。一个意志坚定的研究生正伸出纤细的手指,顺着数据快速往下捋。
雅克琳娜把长长的纸带拉到桌上。她发现纸上缓慢变化的复杂正弦图像变得模糊了。她自言自语道:“见鬼!又是乱麻。”她的论文题目是想在那复杂的模式中找到另一个周期性变量,以此说明太阳里存在五个(或者更多)黑洞。如果做不到,她就必须证明太阳里确实只有四个黑洞(她已经说服了那位到处兼职的导师,导师同意说证据确凿的否定答案也是合格的论文)。
可她很担心。乱麻模糊了数据,好大一部分数据都没法用了。如果不受影响的部分显露出新模式,而她也能从中侦查出新黑洞,给太阳再添一个麻烦,那么就算数据部分受损也没什么关系。可如今看来她的论文只能得出否定的答案,所以数据上的噪音就变得重要起来。有这噪音,她很难说服评审委员会相信太阳里的确只有四个黑洞。她盯着噪音部分,两只手迅速将纸带拉到桌上。
“这艘宇宙飞船已经是老古董了,我不该抱怨的。”她说,“可它干吗偏在这时候结巴起来呢。”
她沿着图上的痕迹看过去。乱麻变得更加严重,接着慢慢消失了。等来到清晰的部分,她就重新开始测量振幅平均值。其实也幸好这些数据没交给计算机处理。她自己知道要去除有噪音的部分,因此还能得到非常清晰的波谱。如果是计算机在处理数据,肯定会把乱麻与有效信息混在一起,最后得到的波谱会有许多虚假尖峰,为评审委员会提供大量攻击她的弹药。直到夜深,雅克琳娜才完成数据分析。
她看看笔记本上整洁的数字。“这么分析数据真是够难的。”她自言自语,“明天还会更糟。明天我得把这些全部输入电脑。希望到时候能让斯瓦老头松开钱包。”雅克琳娜满心疲惫地瞟了一眼地上那一大团纸带。她把它拎起来晃了半天,好容易找到纸带的一头,开始动手把它卷好。
“上、下加双峰、三峰、突起——重复两次,然后乱——麻,上、下加双峰、三峰、突起——重复两次,然后乱——麻……”雅克琳娜无意识地念叨着纸卷上的模式,突然停了下来。她飞快拾起整堆纸带,小心翼翼地抱到长方形房间的尽头,又把纸带在地板上展开。她来到纸带一头,顺着它快速往前走,一路寻找噪音部分。她惊叹道:“乱麻是周期性的!”
噪音似乎以一天为周期,她把纸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上面有她论文的主题,那种更为规律的突起,而噪音似乎伴随着这些突起缓慢流动。之前她以为噪音部分是源于宇宙飞船的偶发故障,但既然乱麻具有规律性,她便开始往其他地方寻找原因。
“有可能是飞船造成的,它的信号发射装置每天都会弄出几个小时的波峰——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她终于把纸带完全卷起来,拿着它走进通讯实验室。她最先查看的是飞船日志。亏得日志属于一般性库文件,计算机不收她费就让她看了。她飞快地把日志一页页往前翻。大多数记录底下都是她自己的名字:
J.卡诺:欧洲航天局:账户斯瓦-2-J:低频无线电数据转储
“这颗卫星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用呢。”
最后她看到一份工程说明。每隔几天工夫,CCCP-NASA-ESA深空网络通信中心的飞船工程师都会利用空闲期检查飞船,完成工程核对表上的固定项目。
动力22%额定量
X频段下行链接80%额定量
K频段下行链接失效
姿态控制失效
旋转速率77微弧/秒
运行中的试验
低频无线电
太阳红外检测
X射线望远镜(待命)
“运行中的试验只有两项。”她说道,“上次看时X射线望远镜还开着,不知什么时候被工程师关掉了。”她看看旋转速率值,把计算机终端转为计算模式,快速计算了一下。
“每秒七十七微弧相当于每天一圈多一点点——跟乱麻的周期差不多。乱麻肯定是因为太阳加热了传输天线,或者别的某种太阳作用。”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她从计算机终端登出,拿着纸带回到自己房间。这卷纸带会加入到她书架上那一堆纸带中间,而她自己则与帕萨迪纳的其他人一样沉入睡乡。
时间:2020年4月24日 星期五
雅克琳娜在梦里飞行。不,不是飞,而是从空荡荡的空间中飘过。她往下看去,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她身下有个明亮的圆球,是太阳。整个太阳系都摊开在她面前,是从上往下看的视角。她的大脑受过严格的天文学训练,在梦里也能将各行星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她几乎能想象出行星画出近乎圆形的轨迹,从这个角度看,这些线条让太阳系显得像靶子一样,靶心就是太阳。她找到了地月这对小巧的双星系统,努力想看清地球的细节;然而她的身体不停地缓慢旋转,将她的目光从地球上拽开。等她没法再扭头看地球时,就只能抬头看太阳对面。她的四肢伸展开,呈X形。她暗想:“跟黄道外探测飞船伸出的低频无线电天线一模一样。”
很快她就转回先前的位置,又能欣赏眼前的景象了。最后她把注意力集中到太阳的北极。虽说太阳很亮,但她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她在太阳几乎毫无特征的表面寻找变化。她睁大眼睛,不过并未看见任何东西,倒是四肢渐渐察觉到微弱的脉动。双脉冲、三脉冲、脉冲……
她暗想:“这是黑洞绕轨道运行产生的复杂无线电信号!”她的身体继续转动,很快就看不见太阳了,但四肢仍能感受到脉动。后来她盯着太阳的右侧看,右臂有种快速悸动的刺痛感,不断加强。刺痛越来越强烈,几乎屏蔽了富有节奏、速度较慢的脉动。“乱麻!”她惊叹一声,然后开始大声嘲笑自己……
雅克琳娜从床上坐起来:“满脑子都是论文,居然梦见自己变成了宇宙飞船,真够可以的。”她望望窗外,时间已至中午,马路上一片繁忙景象。她揉揉刺痛的右臂,让血液恢复循环——她太累了,睡觉时把胳膊死死压在身下也没察觉。
她正吃着迟来的早餐,先前的梦境重又浮现在脑海中。她对飞船的运行特性非常熟悉,不亚于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有一点实在奇怪:梦里出现乱麻时她是背对太阳的,而不是面朝太阳。
她琢磨了一阵,然后从书架上拿下昨晚分析的纸带,又找了一卷几个月前的纸带。她把两卷纸带各展开一部分,又重叠起来放在地板上,接着她把几个月前的纸带前后移动。纸带上显示出黑洞沿轨道运行引发的缓慢变化的复杂图案,很快两卷纸带上的图案就相互重合了。然后她顺着两条纸带往下找到噪音部分。两条纸带上的噪音并不一样。首先,几个月之前的乱麻要弱得多(当然这点可以用设备或绝缘材料老化来解释),不过另外还有一点不同:乱麻的尖峰与太阳的位置,二者的相对位置出现了明显变化。她找出一卷更早的记录纸来查看。这卷纸带上的乱麻非常微弱。她还记得计算机从这组数据里得出了很清晰的波谱,因为噪音的波谱能量简直微不足道。不过这卷纸带上乱麻尖峰的位置似乎比之前两卷又有延迟。
“好吧,雅克琳娜,”她自言自语道,“你老嫌弃计算机只会算算算,以为人类的手眼总比计算机强。可这一回,计算机的客观确实比人的主观强出了无数个数量级。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用计算机吧。不过首先得跟斯瓦老头再要点上机时间。”
雅克琳娜穿过加州理工的校园,来到空间物理大楼。在这栋宏伟建筑修建的时代,太空预算在每个国家的预算里都占着不小的分量,可如今,空间物理只存在于这栋大楼的名字上。仍在进行太空研究的现在只有地下室的机房和一楼的办公室,其他楼层都被社会科学系的研究生占据了。幸亏加州理工联合喷气推进实验室说服了NASA、欧洲人和俄国人,让他们把越来越微薄的国家太空预算集中到一起,共同支持一个国际太空研究中心,共用一个深空网络。不然的话,恐怕全世界都不会有像样的太空研究。
当初美国人放弃了资助深空探测飞船,欧洲航天局又因为丧失太空实验室的事吵到四分五裂,没了竞争对手的俄国人于是把深空研究的优先级降到了冰点,将资金转用于载人和非载人的绕地飞行。冷战仍在继续,不过激烈程度渐渐降低,各国只是出于习惯在联合国互相谩骂。俄国人的生活水平提升之后,人民不再像过去那么温顺,掌权者发现自己越来越需要关注民生问题,同时也很难说服国民同意俄国需要一个独立的深空项目。
空间物理大楼的走廊里几乎空无一人。雅克琳娜来到弗拉基米尔·斯瓦林斯基教授的办公室前。
她犹豫片刻,然后抬手敲门。
一个粗哑的声音用俄语问:“什么事?”(3)
雅克琳娜推门进去。原本正盯着满屏西里尔字母的精瘦的中年男人转动椅子,朝她望过来。雅克琳娜的俄语还不错,看出他正在读的是一篇科技新闻,讲的是尼日利亚开采的一批铁矿石里似乎发现了磁单极子。
斯瓦林斯基的衣着完全不像俄国人。他穿的是一身定做的西装,欧洲大陆最流行的款式。这样的衣裳套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活脱脱是在昭告世人:此人有多种文化背景、满世界旅行,他从精于世故的俄国政府手里得到了不小的自由以及更为可观的经济支持,而政府也期待他能大有成就。他低头从眼镜镜片上方瞅瞅刚进门的年轻女人。
“雅克琳娜!”斯瓦林斯基高兴地笑起来,“快进来,年轻的女士。论文进展如何?找到坍塌的亚恒星物质没有?”
雅克琳娜心里暗暗发笑:俄国人就是不肯说“迷你黑洞”。黑洞的概念最初是由美国人和英国人传播开的,他们不知道这个词在俄语中别有深意,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出口。
“账户里的余额用光了,计算机拒绝跟我说话。”她说,“我本来以为还剩很多机时呢,至少应该够用一个月的,结果却被汇率回溯调整清空了。”
斯瓦林斯基教授瑟缩了一下。他就怕遇到这种事。他从苏维埃学院得到的经费原本就很有限,可恨竟还是用卢布支付。这阵子俄国和中国在蒙古的边境战争再度升温,所以俄国卢布在国际货币市场飞快贬值。有雅克琳娜替他干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她是免费劳动力。她是很少几个拿奖学金的全职研究生之一,所有费用都由欧洲航天局支付。当初斯瓦林斯基来美国的国际空间学院工作,本以为根本雇不起研究生帮忙,所以遇到雅克琳娜实在是意外之喜。她很聪明(而且还挺漂亮)。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再从我的主账户里转点钱给你。不过那次调整过后我自己的账户也缩了水,也就是说今年夏天维罗纳的会议我怕是去不成了。”他转身面对桌上的计算机终端,与财务账户程序简单交流了几句。
一分钟之后他转身回来道:“计算机又会跟你说话了。不过要让它做什么请你先仔细考虑,因为卢布已经越来越少了。”
“谢谢你,斯瓦林斯基教授。”雅克琳娜回答道,“但我的论文还远没有完成。迄今为止,数据里还没找到其他周期性信号。另外探测飞船传回的数据质量也越来越糟糕了。波形图上的噪音振幅在增大,好大一部分数据只好丢掉不用。不过噪音本身倒是很有意思。我找了过去的波形图比对,发现不但振幅加大,尖峰似乎也随着太阳的无线电信号的变化变换了位置。”
“啊,你所谓的‘乱麻’。”他说,“不但没消失,反而更厉害了?好吧,这么老的宇宙飞船,又能指望什么呢?”
“可是它随时间变换位置,足可以说明乱麻不是由太阳产生的。”雅克琳娜反驳道,“我认为我们应该调查一番。”
“我能想出许多由飞船电子故障引发的状况,它们都可能制造这种静电噪音。”斯瓦林斯基微笑着回答道,“我们希望你能完成论文,同时不要花掉我太多宝贵的卢布。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没受噪音干扰的部分,专心分析那部分无线电数据。”
“可是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呀。我可以让计算机回顾之前的数据,把噪音的位置变化做个估算。”她说。这时她想起右臂的刺痛,突然又对另一件事产生了确定无疑的信念,虽然这想法似乎完全违背逻辑——她自己躺在帕萨迪纳床上的位置跟两百天文单位外漫游太空的无动力飞船的位置能有什么关联呢?然而许多科学理念最初都出现在研究者的梦里。或许是她的潜意识想告诉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