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录音中,还有另一段声音比较小的说话声:“最高科学院早就说过‘第二迦南’所属的恒星极不稳定,不适合定居,那么强烈的超新星爆炸,方圆一个光年之内的行星都变成灰烬了,哪还有人幸存?”
吴廷查了一下这条消息的日期,很容易就推算出当时飞船所在的位置。那时,这艘小小的飞船正试图利用“第二迦南”附近红巨星的引力场做跳板,朝“第二迦南”飞去,虽然距离不远,但这颗体积庞大的红巨星刚巧阻断了超新星爆炸的致命伽马射线,让大家幸存下来。
船舱里,有人小声哭泣,吴廷给大家打气说:“咱们还是有希望活下来的,我刚检查过飞船剩余的能量,只要省着用,还能再撑一百年。从现在起,我们尽量节约粮食和水,氧气也定额分配,除了值班的人,其余的人都尽量不要动、不要说话,尽最大努力减少身体消耗的能量。我们每隔三十天发送一次求救信号,总有一天会得救的!”
飞船陷入了一片死寂,除了维系生命的氧气制造机、每隔三十天启动一次的信号发送器和被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信号接收机,所有的设备都被关闭,整艘飞船像一具飘浮在太空中的大棺材,死气沉沉,毫无声息。
等待救援的日子是非常难熬的,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救援队能收到他们微弱的求救信号,能在这无边的宇宙中发现这艘小小的旧飞船。
第一个三十天过去了,微弱的求救信号石沉大海,茫茫太空像墓穴一样死寂;第二个三十天也过去了,求救信号仍然毫无回音……第两百个三十天过去了,大家早已放弃了希望,只是凭着习惯发送求救信号,就好像行尸走肉摇摇晃晃迈着毫无意义的步伐。
第两百二十一个三十天即将到来,就在轮值的弟兄准备例行发送求救信号时,一片巨大的黑影慢慢出现在天幕上,漫天繁星被它遮挡,无边的黑暗笼罩了整艘旧飞船。
那是什么?大家都惊吓到屏住呼吸,不敢动弹,不知道这不断发送的求救信号招来的庞然大物是敌是友。
巨大的黑影越来越近,按照目测,那竟然是体积接近月球的巨型飞船!巨型飞船的外壳是厚厚的岩石层,密密麻麻布满陨石撞击的环形山,在建造技术上好像跟星舰有着神秘的渊源。这样的巨型飞船竟然有四艘,周围还有无数小型飞船,无一例外都是极为暗淡的黑色外壳,跟宇宙的背景颜色融为一体。
就在大家一颗心都悬到嗓子眼的时候,驾驶室内,那台被大家寄予厚望的信号接收机突然传出声音:“这里是星舰联盟第十五舰队,请你们将自己固定好,等待救援。”
救援队终于来了!大家泣不成声,但没忘记互相搀扶着,用安全带将自己固定在飞船锈迹斑驳的舱壁上。
巨型飞船的一个环形山慢慢打开,露出幽暗的小型飞船起降井,飞船好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牵拉着,朝着起降井慢慢飘去。
这是可控的引力场,专用来俘获其他飞船的。飞船慢慢钻进起降井,井壁的引力发生器有规律地交替运作,让飞船极为平稳地下沉,穿过十几公里深的升降井,在战舰仓库中摇摇晃晃地停住,却没想到一声巨响,飞船像被折断的丝瓜壳般碎裂成好几截,地勤兵连忙启动仓库的抑爆系统,灭火泡沫瞬间把飞船给埋了。
这艘巨型飞船内部有跟地球环境极相似的人造重力场,医护兵把吴廷扛出散架的旧飞船。吴廷只觉得全身都在重力的挤压下剧痛难忍,就好像有成千上万条蛆虫在噬咬着骨头,这才惊觉自己在无重力的太空环境中生存了太长的时间,很难再适应重力环境。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披着军衣,站在吴廷面前说:“欢迎来到‘阿努比斯号’行星登陆舰,我是星舰联盟第十五舰队司令郑维韩中将,五千年的流浪生活过得很艰难吧,吴廷先生?”

“阿努比斯号”行星登陆舰毫无疑问是星舰制造技术的副产品,迷宫般的地下城就像一座小城市。吴廷和五十多名兄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缓慢地行走了。今天不知道刮什么风,郑司令竟然邀请吴廷去喝茶。
茶对吴廷来说是古书中记载的饮品,在他那个年代,飞船里无法种植茶树,自然也没有茶这种东西,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茶杯中漂浮的叶子,问:“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吴廷?”
郑维韩说:“星舰联盟有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面记载有五千年来所有叛逃者的资料和叛逃方式,当我在率军返回星舰联盟的途中收到你们的求救信号时,你们的飞船编号也暴露了,联网一查就知道是你。”
吴廷突然紧张起来,抄起桌面的水果刀就朝郑维韩扑去,他想故技重施,挟持人质继续逃跑,但舰队司令哪里是那么容易挟持的?旁边的士兵剽悍强壮,闪电般把吴延摁住,将他推回沙发上。
郑维韩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历史……虽然你不认识我,但一定认得这颗痣。”说着,他慢慢褪下右手的白手套,露出手背上那颗小小的星形痣。
吴廷惊呆了,眼前这个老人竟然是他最好的兄弟郑然的后裔!
郑维韩戴上手套,说:“遇上你好兄弟的后代,是不是觉得很巧?其实照我看来,你迟早会遇上的。去年清明节,亚细亚星舰郑家祭祖大典,郑氏子孙们当时摩肩接踵的,每一名男丁的右手手背都有这样的痣。请你告诉我,我的祖先为什么要叛逃?”
郑然竟然有六百万子孙!吴廷明白了,郑然的背叛让每一代子孙都烙上了“叛逃者后裔”的烙印,郑将军自然会追问祖先叛逃的原因,吴廷说:“叛逃的原因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不想死在星舰的工地上!”
“人都是会死的,你们到底想死在哪儿?是‘第二迦南’行星,还是死在太空中?”郑维韩问他。
“我根本不想死!你们这些过惯了安逸日子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时的生活有多苦!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们就能诞生在一个不用担心随时会送命的时代?凭什么你们一出娘胎就可以呼吸新鲜空气,打开门就能看到青山绿水?凭什么我们就必须忍饥挨饿,像奴隶一样建造星舰?”吴廷大声叫喊着,用力挣扎,士兵们不得不用力按住他。
郑维韩说:“我郑家前面七百多年的二十八代祖先,葬身在3008号星盘的星舰建造工地上的不可计数,我们现今的日子都是祖先们用命换回来的。”
“你的祖先是英雄!但那是被枪口顶着脑袋推上神坛的英雄!至少郑然是这样!”吴廷也不甘示弱,大声吼叫。
郑维韩看着休息室的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星图,要说偌大的星舰联盟是在祖先们的累累尸骨上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行星登陆舰突然微微晃动,吴廷问:“发生什么情况了?”
郑维韩放下手中的茶杯,说:“舰队刚刚完成最后一次空间跳跃,即将回到星舰联盟;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已经通知警方了,星舰联盟可以不追究你们五千年前的叛逃罪名,但劫持飞船的罪行还是要追究的。”
吴廷知道自己没法逃了,情绪反而冷静下来,问:“我走之后,郑然过得怎样?”
郑维韩说:“他服了七年苦役,出狱后没多久就结婚了,育有五个孩子,在新郑市地下城的建造过程中,为了保障中央巨柱的吊装质量,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吴廷说:“那不像他的作风。”
郑维韩说:“你没有孩子,不懂得一个父亲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所能做出的牺牲。我一个朋友做过一项很有意思的研究,五千年前,建造星舰的支持者大多为人父母,反对者主要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警方的飞船出现在舰队的雷达范围内。郑维韩问:“要我给你们聘请个好律师吗?”
吴廷摇头,问:“新郑市有监狱吧?”
郑维韩叫人查了一下,说:“你可要想好了,新郑市第一监狱可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由废弃了两千多年的地下城改建成的,环境很差。”
吴廷黯然说:“我这辈子算是白折腾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待在那儿,就这样过完一生。”


第13章 陌路星辰

没有谁知道外星人的母舰是何时突然出现的,当人们第一次发现天狼星系多了一颗“行星”之后,恐慌就开始了。
外星人的母舰很大,体积跟地球人在天狼星系的第九地球殖民行星相仿,它与其说是飞船,不如说是用行星改建成的巨舰更合适。天狼星系的中心恒星是一颗比故乡太阳系的太阳更为明亮的恒星。
外星人的母舰到来之后,释放出大量的飞船,那些飞船展开巨大的太阳帆,冲向第九地球。
太阳帆的速度上限,理论上可以逼近光速,尽管这些飞船的实际速度仍跟光速相差甚远,但留给地球人的反应时间非常少。有人主张建立谈判团与外星人谈判,了解他们的来意,说服他们离开这颗星球;有人主张强硬反击,击退这些不速之客;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开启超大功率的无线电信号塔,用明码向分布在不同殖民星上的地球人后裔发出求救信号,完全不理会泄露在外太空的信号可能会招来更多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当那些自称“伊司瑟温种族”的外星人踏上第九地球的土地时,第九地球仍是乱作一团,谈判团队仍未组建好。至于军队,更是在无比漫长的和平年代中蜕变得不堪一击,哪里能指望他们保家卫国?面对强大的敌人,有人选择屈服,但也有人选择继续抵抗,大大小小的游击队不断出没在各座城市中。
时光飞逝,转眼间,伊司瑟温人的入侵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们来自哪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甚至连最基本的情况——伊司瑟温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物?全都是让人费解的谜团。
尽管02号殖民城是第九地球最大的城市,但如果跟太阳系故乡的特大城市群比起来,它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座小城市。02号殖民城的第五大街上,警车呼啸,街边的行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又埋头做自己的事。这年头,不管是地下抵抗组织袭击伊司瑟温人,还是警察逮捕反抗者,都已经不是新闻了。不少反抗者在警察到来之前把衣服一换、枪一丢,混进平民中就很难找出来了,警察也是装模作样地搜一下,草草了事之后赶紧收工回家。
第五大街的星光大楼是整个02号殖民城最高的楼,站在大楼最高层的旋转餐厅俯瞰全城,总让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然而不管是多么宏伟的人造建筑,在宛如巨墙般徐徐推进的沙尘暴面前总是显得弱小单薄得可怜,七千年前建造的发射火箭和飞船用的航天港建筑群早已被终年不息的风沙打磨成面目全非的小土丘,只要沙尘暴一起,整个城市顿时飞沙走石,白天变成黄昏,警方的飞行器和红外传感设备无法运作,反抗组织成员就可以从容逃走。
能踏进星光大楼的,通常都是平民百姓眼中有钱有权的人,这往往意味着这些人跟伊司瑟温人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合作关系。当郑清音跟一个伊司瑟温人并肩走出星光大楼时,她明显感觉门边鞠躬相迎的服务生那鄙视的眼神,好像是恨她跟入侵者合作。她没兴趣理会别人对她的误解,径直让服务生把她的车开来,上车回家。
城北区是02号殖民城的富人聚居区,不少伊司瑟温人的小头目也把家安置在这个区域,当郑清音的车开过为了防备反抗组织袭击而设立的哨所时,她看到了街上残留的血渍,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交火事件。
郑清音只是暂住在她的伊司瑟温朋友那奈纳家,那是富人区一个幽静的角落,要穿过一条偏僻的小路,这种偏僻的道路往往是反抗组织成员藏身的好地方。
当郑清音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反抗者站在路中间用枪指着她的时候,她犹豫着要不要开车硬轧过去。她知道自己一旦停车,对方就有可能砸穿车窗玻璃,抢走她的车,甚至有可能威胁她的生命。于是,郑清音很快做出一个冷血的决定:硬轧过去!
车轮飞速逼近,在离反抗者不足五米时,郑清音突然急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差点儿侧翻过去,就连坐在后座的那奈纳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她都来不及答复,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名年轻的反抗者。
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里满是恐惧,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裤裆老早就湿透了。当郑清音的车停稳时,那个半大的孩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那奈纳的庄园里,当郑清音给那个孩子包扎伤口时,两位警察登门造访了。那个孩子已经醒了,死死抱住怀里沉重的突击步枪,愤恨地盯着那奈纳和那一老一少两位警察。那奈纳站在警察和郑清音中间,不许他们靠近。
年纪较大的那位警察向那奈纳敬了一个礼,说:“那奈纳先生,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个叫作艾伦的孤儿参与了一起袭击伊司瑟温人的非法行动,我们要逮捕他。”伊司瑟温人是不存在性别的生物,但大家还是习惯用男性称谓来称呼他们。
“滚。”那奈纳沉闷的声音像闷雷一样传入警察的耳膜。
警察们看不到那奈纳的脸色是否不悦,因为伊司瑟温人根本就没有可以被称为“脸”的部位。年轻的警察坚持要逮捕艾伦,他大踏步走过去,年长的警察赶紧拉住他,一面低头向那奈纳道歉,一面往大门的方向不断后退,落荒而逃。
年长的警察把年轻警察塞进警车,砰地关上门,驾车离开。一路上,年长的警察猛踩油门,活像警车后头有个死神在追赶。
年轻警察大声质问为什么不许他逮捕艾伦,年长的警察摘下智能眼镜丢给他,说:“赵寒星,伊司瑟温人杀个人就像掐死只蚂蚁一样,要是我们跑慢了,只怕会搭上性命!”
被称为赵寒星的年轻警察拿起智能眼镜,调出刚才偷拍的画面:那奈纳的庄园客厅里,奇怪的银灰色液体像水渍一样慢慢在天花板上化开,一颗颗银色的黏稠水珠欲落未落地挂在天花板上,并在重力作用下慢慢拉长,变成拥有复杂结构的尖锐长矛状物体……
赵寒星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晚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像乱箭一样把他们射成刺猬。
02号殖民城的城北区警察局位于更靠北的“死城区”,那是五年前伊司瑟温人入侵时的巷战战场。夜色下,空荡荡的街道死一般沉寂,冷风飕飕地穿过大街小巷,好像冤魂的哀号,街头巷尾的战争受害者像是被魔法变成了石像,姿势和表情仍然维持着战争爆发时的恐慌状态,压抑恐怖的气氛让流浪汉都不愿意在这一带滞留。
作为五年前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二等兵,死城区有赵寒星的战友和家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五年前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伊司瑟温人动用了人类难以理解的高科技,把整个城区用无形的巨墙从这个世界切割出来,当时街区内的气温瞬间下降到零下两百多度,就连氧气也被冻成深蓝色的液体,洪水般在全城肆虐,全城居民瞬间变成冰雕。没等液氧洪水退去,几枚炸弹凌空爆炸,灰黑色的特殊尘埃覆盖全城,黏附在一切建筑物和人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