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廷准将便是这么想的,同时,他还在考虑如何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有些人生来就是做领袖的,比如说他。自打退休以后,他离开了自己的旗舰“桑塔露丝”号飞船,便一直觉得生活无比空虚,而此时此刻,他反而感到了一种充实。
只要让乘客们有事可做,他就不必担心士气问题。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让他们觉得确实重要或者有意思就行。一副自制的扑克牌,就可以让会计师、退休的工程师,还有两个来自纽约的行政人员玩得很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四位是扑克爱好者。再过一会儿,需要考虑的问题会变成怎么让他们停下来。
其他大部分乘客也都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组,愉快地交谈着。娱乐委员会还在开会,杰阿瓦登教授负责做记录,舒斯特夫人在回忆过去当演员的日子,而她丈夫总想打断她并让她闭嘴。只有一个人似乎不太合群,那就是莫莉小姐。她正用隽秀的笔迹在只剩下几页纸的记事簿上写着什么,下笔很慢,但很用心。不愧是个优秀的记者,也许她想在日记里写下今天不寻常的历险遭遇。汉斯廷准将心想,她该不会事无巨细地都记下来吧?那几页纸恐怕会远远不够的。就算她全都写下来,恐怕也没有人能够拜读了。
他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按照计划,这个时候他本该到了月球的另一面,回到了克拉维斯太空城。他原本还要在月球希尔顿饭店参加一个午餐会,接下来要去……但现在,设想一个永远不会来到的未来是毫无意义的。他应该关心的是如何度过当下。
趁船舱里的温度还没有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不如先睡一觉。当初在设计“西灵”号时,没有人想得到有一天它会变成一间“宿舍”——甚至,“坟墓”——但它很快就是了。如要住人,首先就要对游轮进行一番改造,也免不了要对月球旅游事业管理局的财产造成一点损坏。准将花二十分钟时间弄清了游轮的构造,确认可行之后,又和哈里斯船长碰了个头,然后,他来到大家面前。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大家都忙活了一天,我想很多人都想睡上一觉。这里有几个问题,不过我已经实验过了,只要稍微用力,座位中间的扶手就可以拔出来。虽然有‘损坏公物’的嫌疑,但我相信月球旅游事业管理局是不会起诉我们的。这样,座位上就会有十个人睡觉的位置,其他人可以睡地板。
“还有一点,你们会发现,船舱里已经相当温暖了,并且在一段时间里,温度还将继续上升。所以,我建议大家把能脱掉的衣服都脱掉。舒服比风度重要(“而生存比舒服更重要。”他在心里暗自说道——不过还要再等几个小时,他们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们会关闭船舱里的照明灯,但功率较低的应急灯会一直开着,不然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休息期间需要有人在驾驶室留守。哈里斯先生拟了一份名单,每两小时换一次人。还有问题或者建议吗?”
没有人说话,准将松了口气。他原本担心有人会问温度为什么会不断升高,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他擅长的事有很多,但不包括撒谎。此时此刻,他希望能让乘客们尽可能睡上一个安稳觉。除非发生奇迹,不然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睡觉了。
威尔金斯小姐为有需要的乘客送上了睡前最后一次饮料,在举手投足之间,她已经露出了疲态。大部分乘客已经脱下了外衣,比较保守的等到照明灯熄灭之后才脱去衣服。应急灯映出暗红色的微光,让船舱中呈现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与几个小时前离开罗里斯空港时相比,这种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二十二名男女乘客躺在座位或地板上,大多只穿着内衣内裤。有几个幸运的家伙已经打起了鼾,但大多数人显然难以入睡。
哈里斯船长在船舱尾部找了个位置。其实,他已经不能算是睡在船舱里了,这里其实是通往气密阀门的过道。但这是个不错的“制高点”。过道的门开着,他可以看到整个船舱,看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头上枕着用制服叠成的枕头。还有六个小时才轮到他值班,他想先好好地睡一会儿。
快睡吧!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睡觉以外却又无事可做。他在想,从前那些被判处绞刑的人是怎么熬过漫漫长夜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能睡得着吗?
他太累了,胡思乱想一阵后,睡意渐渐袭来。在意识模糊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麦肯齐博士。他又在测量温度,然后在表格上仔细地写着什么,就像一个记录星象的占星家。
在他们头顶十五米处,黎明已经到来——本来,在月球这种低重力环境下,轻轻一跳便可跃过这区区十五米。月球上没有曙光,但在日出之前的几个小时,天空中便会出现黎明将至的迹象。太阳之上极高处是黄道光,仿佛一座明亮的金字塔,这种景象在地球上难得一见。黄道光沿着地平线慢慢地露出头,随着太阳的升起,光线变得越来越亮。然后,日冕射出的乳白色光辉会将它完全淹没——耀眼的光芒比刚才的黄道光要亮上一百万倍——一条细细的火焰沿着地平线扩散开来。在十五天的黑夜过后,太阳终于再次降临。月球沿着自己的轴线慢慢旋转,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才能完全跃上天空。但不管怎么说,黑夜已经过去了。
当刺眼的晨曦驱散黑夜时,渴海上如墨的黑暗也迅速退去。天边的朝阳照亮了整片渴海,海面上一览无余,如果有什么东西凸出海面,耀眼的光芒会将它的影子投射出好几百米远,任何人都能立即发现它。
可惜,现在没有人在渴海上搜寻。滑尘艇一号和二号都在十五公里以外的火山湖里。那里仍是一片黑暗。尽管周围的群山之巅已经亮如白昼,但还需要两天时间,太阳才会越过群山照亮火山湖。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会沿着山体渐渐下移——有时,移动的速度还没有人走路快——最终太阳会高挂中天,将光线直接倾泻进火山口。
不过在那以前,人工照明已经照亮了火山湖。沉睡的月球只是伸了个懒腰,便造成了严重的山体滑坡,灯光聚焦在崩塌的岩石上,搜寻人员在现场拍摄照片。不出一个小时,这些照片就会发送到地球;再过两个小时,整个世界都将有目共睹。
对月球上的旅游业而言,这确实是一场灾难。
哈里斯船长一觉醒来时,船舱里已经更热了,但闷热不是把他弄醒的罪魁祸首。此时距他值班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尽管帕特从没有在游轮上待过一整夜,但他对“西灵”号上的各种声音都了如指掌。当发动机停止运转时,整艘船上几乎悄无声息,要竖起耳朵才能听到气泵和制冷系统发出的微弱声响。他在睡前便能听到这些声音,现在依然可以,只是这些一成不变的嘶嘶声中还夹杂了别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轻很轻,几乎难以察觉,船长愣了一会儿,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这声音居然能直达他的潜意识,把他揪出梦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他醒来以后,感觉这声音还是若有还无,更不要说确定它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猛然之间,他明白为什么会被惊醒了,霎时间睡意一扫而光。他一骨碌爬起,把耳朵紧贴在气密阀门上。果然,这奇怪的声音来自舱外。
他听得更真切了,虽然微弱,但却十分清晰,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毫无疑问,这是无尽的尘埃颗粒与“西灵”号船体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仿佛舱外发生了一场幽灵沙暴。这意味着什么?渴海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倘若如此,“西灵”号会受到影响吗?奇怪的是,船体内部丝毫没有震动或移动的感觉,只有从外面传来的尘埃流动声。
帕特蹑手蹑脚地摸进阴暗的驾驶舱,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以免吵醒熟睡着的其他人。现在值班的是麦肯齐博士,这位科学家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眼睛盯着一团漆黑的窗外。帕特走近时,他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你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不好说——跟我来吧。”
回到船尾的过道,他们把耳朵紧贴在阀门上,倾听着门外那诡异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后,麦肯齐说:“没错,是尘埃在流动——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又有一桩需要担心的问题了。”
“又一桩?”
“对。刚才我还在想温度的问题。温度还在持续升高,但升温的幅度已经降了下来,比我的预测降了不少。”
物理学家似乎不太甘心,是因为他的预测不够精确?但对帕特而言,这无疑是自灾难发生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别太往心里去。如果这能让我们多活几天,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问题是我不可能出错——数学公式是明摆着的。我知道22个人会释放出多少热量,可这些热量去哪儿了?”
“人们在睡觉时散热不多,或许这就是原因。”
“你以为我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吗?”这位科学家不耐烦地说,“睡眠时散热会减少,但不会少太多。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阻止了温度的正常升高。”
“管他呢,反正谢天谢地就对了。”帕特说道,“话说回来,外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麦肯齐极不情愿地把思路转移到这个新问题上。
“尘埃在流动,但我们没有跟着动,所以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局部现象。而且,好像只有在船舱尾部才有这种现象。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两边的舱壁“,这后面有什么?”
“发动机、液氧罐、制冷系统……”
“制冷系统?这就对了!我记得上船的时候还留意了一下。制冷机的散热片就在这后面,对吧?”
“是啊。”
“我明白了。散热片排出的热量会传递给外面的尘埃,促使它们受热流动,就像液体受热流动一样,在船尾形成一口尘埃泉眼,并会带走多余的热量。如果幸运的话,温度很快便会稳定下来。虽然达不到舒服的程度,但至少我们不会被烤死。”
在暗红色的灯光下,二人彼此对望,生存的希望被再次点燃。帕特慢慢地说“:我相信你的解释。也许,我们该转运了。”
他看了看手表,快速地心算了一下。
“太阳马上就要升到海面上方了。基地会派出滑尘艇搜寻我们,他们一定知道我们大致的方位。可能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发现我们。”
“需要通知准将吗?”
“不,让他再睡会儿。他这一天过得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累。等到早晨再告诉他吧。”
麦肯齐离开后,帕特想要再接着睡,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躺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脑子里转个不停。命运真是奇妙。尘埃先是吞噬了他们,然后差点把他们烤熟,现在却又伸出援手,利用对流循环将他们释放的热量送上了海面。当烈日高悬炙烤渴海时,对流循环还会继续吗?他不得而知。
舱壁之外,尘埃还在轻轻地流动着。帕特突然间想起了小时候曾见过的一只古董沙漏。当他把沙漏翻过来时,沙子会通过一个窄窄的缝隙漏到下面去,渐渐堆起的沙子便会成为时间流逝的量度。
在发明时钟以前,人们都是借助沙漏来计算时间的。但如今,能用尘埃泉眼中的沙尘来度量自己的生命,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8章
在克拉维斯太空城,行政总督奥尔森和旅游事业管理局局长戴维斯刚刚结束了与司法部门的会谈。这不是一次愉快的会谈,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讨论失踪游客在登上“西灵”号之前签署的免责声明。戴维斯局长在启动渴海旅游项目时,曾经十分反对让游客签署这种文件,他认为这会吓跑游客,但总督的几个律师却十分坚持。现在他很高兴,事实证明他们是正确的。
他同样也为罗里斯空港当局所做的搜救工作感到高兴。有时候,诸如此类的问题会被他们不露声色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他面前有一份免责声明,“西灵”号的乘客们都签了字——但其中有一人,律师们仍有争议。
那个名字是“R·S·汉森(Hanson)”,但从笔迹上看,签字的人正是汉斯廷准将。这个签名有些潦草,看作是“汉斯廷(Hansteen)”也未尝不可。征求确认的传真已经发往地球,在收到回复以前,谁都无法做出决定。或许这没什么必要,因为准将是公务旅行,月球行政管理局必然要为他承担一定的责任。但对其他乘客而言,管理局承担的责任主要是道义上的,而非法律上的。
总之,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然后为他们举行一个隆重体面的葬礼。这个小问题已经交给了总工程师劳伦斯,他现在还在罗里斯空港。
劳伦斯处理任何事情都很主动。只要“西灵”号上的乘客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会调动一切力量拯救他们。但是现在,他认为他们肯定已经死了,冒着继续死人的危险去寻找死人,显然毫无意义。况且,挖出来的尸体还得重新埋葬,在他看来,没有比这些永恒的高山深谷更好的墓地了。
他们肯定已经死了,总工程师罗伯特·劳伦斯对此深信不疑,所有事实也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地震正好发生在“西灵”号本该离开火山湖的时候,现在半条峡谷都发生了山体滑坡。即便面对规模最小的滑坡,游轮也会像小纸船一般不堪一击。若船体被撞坏,氧气逸出,船舱里的人在几秒钟内就会命丧黄泉。倘若“西灵”号相当走运,躲过了山崩,那船上的无线电信号早就该传送到基地了。自动收发信号装置很小很结实,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损坏,如果连它都停止了工作,那么整艘游轮一定是……
当前首要问题是找到游轮遇险的位置,这似乎会比较容易,就算游轮被埋在上百万吨碎石之下,各种金属探测器以及勘探仪也能派上用场。如果船体裂开,舱内的氧气就会泄露出来,散逸到月球表面的真空环境中。那么,即便是在几个小时以后,海面上还是会留下氧气和二氧化碳的痕迹,气体探测器会发现的。滑尘艇返回基地进行维护和充电时,他会让驾驶员装备好气体探测器,然后派他们到山体滑坡处去寻找蛛丝马迹。
虽然确定失事地点很容易,但要把游轮挖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就算拨给他一亿经费,他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办成(真要提出这么一笔预算的话,不知道会计师会用什么脸色看他)。首先,他得把重型设备运进去才能把成千上万吨石头搬开——但这本身便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轻巧的滑尘艇根本派不上用场,它们怎么可能拖着沉重的月球推土机越过渴海呢?想在群山中炸开一条通道,还需要整船整船的高能炸药。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劳伦斯可以理解当局的心情,但工程处的人已经在加班加点地干活了,再让他们像西西弗斯一样没完没了地去滚石头,他肯定会被属下暗地里骂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