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挨饿,但不至于饿死。船上储存了应急的压缩食品。当然,空气净化器也会生成水供我们饮用。所以,这两点不成问题。”
“动力方面呢?”
“动力充足。但现在还没必要启动发动机。”
“我注意到,你没有试着呼叫基地。”
“没有用的,尘埃把信号彻底屏蔽掉了。我把信号调到了紧急自动发射状态——这是我们发出信号的唯一方法,尽管不一定有效。”
“所以,他们只能靠别的方法来找到我们。你认为他们需要多长时间?”
“这可难说。我们在20时正点报告时没能发出信号,所以搜寻行动从20时应该就开始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大致方位。但问题是,我们下沉以后,恐怕渴海的海面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也知道尘埃是怎么抹平一切的。再说,就算他们发现了我们……”
“怎么把我们救上去,依然是个问题?”
“的确如此。”
“西灵”号船长和前准将默默无言地彼此对视,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时,正在低声谈话的乘客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是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我说,小姐,这是我在月球上喝到的第一杯像样的茶。我原以为这里没人能泡出好茶呢。非常感谢你。”
准将轻声笑了笑,“他应该感谢你才对,而不是那位乘务员小姐。”说着,他指了指压力表。
帕特也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准将这句话说得对极了,因为他提高了舱内压力,所以在船舱里烧水的话,水的沸点会比较接近地球海平面上的正常沸点。他们终于又可以喝上热饮了——而不是以前那种不冷不热的东西。不过,用这种方法来泡茶,想一想还是太奢侈了,就像中国人烤全猪时连带把整个猪笼都烧掉一样。
“我们眼下有个大问题,”前准将说道(帕特挺喜欢他用“我们”这个说法),“就是鼓舞士气。我觉得你应该给大伙打打气,告诉他们,搜寻和救援行动肯定已经开始了。当然,你在讲话的时候不要过于乐观,不能让他们以为,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有救援人员来敲我们的舱门。如果我们还要在这里等上好几天,让他们这么想,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
“我对你解释一下‘月球坠毁’波段吧,用不了多长时间。”帕特说,“准确地说,月球坠毁波段不是用来处理这种意外情况的。如果一艘宇宙飞船停泊在月球上,任何一颗卫星都能很快发现它,比如说位于月球正面上方的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或者月球背面的拉格朗日一号。但我觉得他们也帮不了我们。我说过,我们可能已经沉到了渴海海面以下,而海面上却没有丝毫痕迹。”
“难以置信。如果一艘轮船在地球的洋面上沉没,它总能留下点什么——水泡、漏油,或者漂流的残骸。”
“但在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某样东西送回海面上——暂且不说海面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所以我们只能困在这里,坐等救援?”
“没错。”帕特肯定地回答道。他看了看氧气储备,“至少有一件事情确定无疑——我们还能坚持整整一个星期。”
在月球地表上方五万公里的宇宙空间中,汤姆·劳森把最后一组照片铺开。他已经用放大镜把照片上每一平方毫米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这些照片的精度很高——电子图像增强仪比人的眼睛要敏感几百万倍,黑暗之中的渴海海面经过处理后,清晰得仿佛月球上已经是阳光普照。他甚至还发现了一艘小小的摩托滑尘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见了摩托滑尘艇在地球辉光下投射出的长长阴影。然而,他就是找不到“西灵”号的踪迹。渴海依然像无人涉足过一般波平如镜,好似从未被人打扰过。
汤姆不愿意承认失败,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样。他深信,只要方法正确、工具合适,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眼前遇到的问题,无疑向他“科学处理问题”的能力提出了挑战,况且这个问题关系重大,牵涉到许多人的性命,因而又关乎到了道德层面。汤姆·劳森博士虽然对人类还没有多大贡献,但是他尊重宇宙这个对手。眼前的问题,完全可以看作是他个人与宇宙之间的一场较量。
他冷静而客观地思考着当前的形势。伟大的福尔摩斯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汤姆有一个特点,就是在他崇拜和尊敬的人中,有一些是并非真实存在的虚构人物)现在,他已经可以把空旷的海面从搜寻范围中排除掉了,这样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即游轮一定是在海岸线或群山附近发生了事故,很有可能是在——他查了一下地图——火山湖附近。这样的推测很合理,在这些地方,比在没有障碍物的渴海海面更容易发生事故。
他再次仔细察看照片,这一次,他的视线集中在山麓下有突起的位置上。但他立刻遇到了一个新问题,在渴海的海岸线上有许多孤零零的危岩与巨石,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失踪的“西灵”号。更糟糕的是,因为视线被群山遮住了,有很多地方他根本就观察不到。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下去,渴海是在靠近月球边缘的地方,所以他的视野很有限。比如,他就看不到火山湖,因为它完全躲进了群山之中,那里只能派摩托滑尘艇前往调查。所以说,在距离月球表面五万公里的地方,即便汤姆·劳森可如神祇俯瞰众生,也无用武之地。
看来,他最好还是先呼叫月球正面,向他们报告目前的进展。
“我是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的劳森。”通信连接上后,他说道,“我已经搜寻过渴海,海面上很空旷,没有他们的踪迹。游轮现在一定是在靠近海岸线的某个地方。”
“谢谢。”一个不大满意的声音答复道,“你确信这一点吗?”
“当然。我能看见你们的摩托滑尘艇,而它们的大小只有‘西灵’号的四分之一。”
“你能在海岸线上看到有什么东西吗?”
“海岸线上的小东西太多了,空中搜寻不可能一一辨别。我能看到大概五十个,哦不,上百个‘西灵’号大小的物体。太阳升起以后,我能看得更清楚,可现在还是黑夜,对吧?”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如果有其他发现,请立即通知我们。”
在克拉维斯太空城,旅游事业管理局局长听了劳森的报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还是通知游客的家属吧。纸里包不住火,再隐瞒下去,并不是明智的行为。
他转身问交通管制官“:乘客名单准备好了吗?”
“刚刚从罗里斯空港传真过来的,给您。”他把名单递了过去,顺便又问了一句,“‘西灵’号上有贵宾吗?”
“所有乘客都是贵宾。”局长冷冷地说着,只顾低头看手上的名单,连头都没抬。不一会儿,他用几乎同样的语气说道,“哦,我的天哪!”
“出什么事了?”
“汉斯廷准将在游轮上。”
“什么?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月球。”
“我们没有声张。我们希望他能加入旅游事业管理局理事会,这对我们大有好处。他已经退休,在做出决定之前,他打算先隐姓埋名,四处旅游一番。”
面对当前这个颇具讽刺意义的局面,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当代最伟大的太空英雄,竟然以一名普通游客的身份,被困在这起愚蠢的事故当中——就在地球的后院,就在月球上……
“对准将来说,可能运气是差了点儿。”交通管制官终于开口了,“不过,对‘西灵’号上的乘客来说,他们算是交上好运——只要他们还活着的话。”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好运气,但拉格朗日二号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了。”局长说。
他的前半句话说对了,但后半句话却没有。汤姆·劳森博士算得上是人中怪杰,他确实有些能耐。
耶稣会的文森特·费拉罗神父也是有些能耐的,他属于另外一种类型的科学家。他和汤姆素未谋面,未免不是一件憾事。如果他们俩能碰在一起,随之而来的激烈争论想必会十分有趣。费拉罗神父信仰上帝,相信人类,而劳森博士谁都不信。
起初,费拉罗神父是以地球物理学家的身份涉足科学领域的,后来,他的舞台从地球转到了月球,他成了一名月球物理学家——但只有在卖弄学问的时候,他才会用上这个称号。尽管月球表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探测仪器,但人类对月球的内部世界仍然知之甚少。
就在刚才,这些仪器得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结果和数据。格林尼治时间19时35分47秒,在彩虹湾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波及范围甚广。这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因为彩虹湾地区的地质构造向来非常稳定。费拉罗神父利用一组计算机自动定位震源,同时检索是否还有其他仪器侦测到了不大寻常的数据。在计算机执行指令时,他去吃午饭,有同事将“西灵”号失踪的消息告诉了他。
人脑总是能在貌似无关的事件之间构建起联系,在这一点上,计算机只能自叹弗如。费拉罗神父正把一勺汤送进嘴里,突然灵光一闪,“西灵”号的失踪,还有彩虹湾的地震,将这二者放在一起,他便得出了一个虽然合情合理,但却是灾难性的、容易被人忽视的结论。


第6章
“……女士们、先生们,目前的状况就是这样。”汉斯廷准将总结道,“我们不会马上遇到危险。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救援人员就能找到我们。不过,在他们找到以前,我们必须做好思想准备。”
他停了下来,迅速扫视着在场每一张或翘首以盼、或神情焦虑的面庞。他注意到,有两个人可能是不安定分子——一个小个子男人,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搐着;还有一个女人,一脸尖酸相,正不停地把手绢打成结,解开,再打成结。这两人还真是一对儿,要是安排他们坐在一起就好玩了。
“哈里斯船长和我——哦,他才是头儿,我只是他的顾问——为了应付当前这个非常时期,我们制定了一套方案。首先是食品分配。从现在起,我们的食品供应会简化,并实行配给制,但我们保证,没有人会挨饿,因为我们不会消耗多少体力。我们想请几位女士来帮助威尔金斯小姐——她的工作量一下子变多了,需要得到一些帮助。坦率地说,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将是无事可做。顺便问一句,有人带书了吗?”
船舱里响起一阵翻箱翻包的声音。在能找到的书中,有各种各样的月球旅行指南——包括六本官方出版的旅游手册;一本今年的畅销书《橘子与苹果》,讲一个名叫妮儿·金的姑娘与艾萨克·牛顿爵士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当然,内容不太可能是真的;一本哈佛版的《原野奇侠》,上面还有一位英语教授的详细评注;一本介绍奥古斯特·孔德“逻辑实证论”的著作;还有一本出版还不到一周的《纽约时代》杂志。书不多,但只要分配合理,还是可以帮助大家打发掉接下来的时光。
“我想,我们应该成立一个娱乐委员会,以决定怎样更好地利用这些书籍,比如我现在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本孔德先生的书。大家都已经了解了我们目前的处境,那么,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和哈里斯船长会尽量解释清楚。”
“我有个问题,先生。”那个带英国口音、也就是刚才说茶泡得好的人问道,“我们有没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机会再浮上去?我的意思是说,假如这些尘埃像水一样,我们会不会像一个软木塞那样慢慢地浮出水面?”
这个问题把准将难倒了,他看着帕特,“哈里斯先生,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你觉得呢?”
帕特摇了摇头。
“恐怕我们浮不上去。确实,船舱里的空气会产生很大的浮力,但渴海尘埃的阻力也相当大。当然,我们最终会浮上去——但那可能要等到几千年以后了。”
这个英国人好像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我发现游轮的密封舱里有宇航服。能不能让人穿着宇航服出舱游到海面上去呢?这样,搜救人员就可以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帕特隐隐有些不安。他是游轮上唯一有资格穿这套宇航服的人——宇航服是为紧急状况准备的。
“不可能有人游得上去。”他解释说,“我不相信凭一个人的力气能够克服尘埃的阻力——另外,在尘埃中游泳,你什么都看不见,在一团漆黑中,你要如何判断方位呢?怎么能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呢?还有,人出去之后,游轮的外舱门要怎样关上呢?一旦尘埃涌进船舱,就没办法清理掉它们了。我们不可能像抽水一样把尘埃抽到外面去。”
他本来还想接着说下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少说为妙,正所谓言多必失。如果在这七天里,没有任何能够获救的迹象,他们或许会陷入绝望。所以,这种坏消息还是暂且不谈吧。想得再多,说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反而会让他们失去勇气。
“如果各位没有问题了,”汉斯廷接着说,“我建议,我们每个人都作一下自我介绍。不管你愿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彼此接纳,所以,让我们对所有人都有个初步的了解吧。我会从这边走到那边,请大家依次介绍一下你们叫什么,做什么,从哪儿来。这位先生,从你开始好吗?”
“我叫罗伯特·布莱恩,以前是民用机械工程师,现在退休了,来自牙买加的金斯敦。”
“欧文·舒斯特,律师,住在芝加哥。这是我太太,迈拉。”
“尼哈尔·杰阿瓦登,我是动物学教授,在斯里兰卡佩拉德尼亚市的锡兰大学工作。”
听着众人的自我介绍,帕特从心底里感激命运之神在他处境最危难的时刻又一次帮助了他。无论是从性格、接受过的训练方面看,还是从经验、阅历等方面看,汉斯廷准将都是天生的领袖,他已经把这群松散的人组织起来,在他们当中建立起了团队精神,使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了一支听话的、能够服从命令的队伍。类似的情形,汉斯廷准将也曾经历过。当时,他所在的一支小队正飞往海王星轨道——那是人类第一次前往海王星——在距离太阳约有30亿英里的地方,飞船发生了故障,不得不等待救援。那一次,他们在茫茫宇宙中滞留了好几个星期。帕特比准将小了大概能有三十岁,他从未飞出过地月系统。对于眼下悄然发生的权力变化,他并没有心怀不满。很高兴准将说他还是“西灵”号的头儿,但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他心里清楚得很。
“大卫·麦肯齐,斯特罗姆罗山天文台的物理学家,来自澳大利亚的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