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蔼娜依然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我们。我感到喉咙深处泛起了一阵苦涩。
“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塞扎尔?像斯布兰先生那样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不必那样做,医生,您也不必。您看,我们早就把它连同那些尸体一起扔到悬崖底下去了。请面对事实吧,布莱亚兹太太已经不在人世,塞茜也从来都不是您的女儿。不管您感到多不舒服,都一定比不上斯布兰先生曾经受过的痛苦。”
那或许是真的,但我将永远不会回想之后的一些事情。当修道院附近的群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时候,塞茜丽娅怀孕了。
安赫尔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们只给欧蔼娜注入过安赫尔和拉斯洛的血,并不知道她是否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血,而事到如今当然不能再随便冒险尝试。拉斯洛死后,我把换血的间隔延长到一个月一次,但安赫尔仍然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塞茜丽娅呕吐得很厉害,她无法像以往那样照顾安赫尔。这使他的健康情况雪上加霜。到了本该给欧蔼娜换血的日子,我带着一个玻璃瓶来到安赫尔的房间,但他的模样让我不得不取消这个疗程。
“我没问题的,医生,”安赫尔坐在床上挽起袖子,“来吧。”
“今天就算了吧,”我摇摇头,“索林早上打来了两只松鼠,迟些会给你送来肉汤,你要多喝一点。”
安赫尔瘦骨嶙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容。那完全就是一张中年人的刻薄面孔,曾经英姿飒爽的金发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鼠?说真的,医生,松鼠?那根本就不是食物。”
我一边暗骂自己干吗要提到松鼠,一边说:“我知道那不能跟安妮庄园的食物相提并论,但它会让你好起来的。抽血的事我们过两周再说。”
“没有那个必要,”安赫尔把袖子拉到肩膀上,露出枯枝一般的手臂,“现在就来吧,要多少就抽多少。”
“不用着急,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吧。”
“休息?!你该不会以为我每天都很忙吧?”
“放松一点,安赫尔,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好起来?!因为活着只有这一点儿用处吗?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千树森林?为什么?”
我无言以对。安赫尔的连串质问犹如一颗颗钉子打在我的心上。我一直把救死扶伤当作我的天职,但在这个世界里,这样做还是正确的吗?我应该无视病人的痛苦,让人类得以苟延残喘下去吗?
安赫尔在一顿发泄过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医生……”
“没事的,别往心里去。”
“我会把松鼠吃完。”
“好极了。”
我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走回山洞,在狭长的甬道里差点儿摔倒两次。塞扎尔迎上来,我正准备告诉他取消这天的换血治疗,但塞扎尔率先开口道:
“我刚刚给欧蔼娜换完血,一切顺利。她正在休息。”
“等等,”我诧异道,“你说换完了是什么意思?”
“啊?”这下轮到塞扎尔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就是像平时那样先放血,然后……”
“不不不,”我打断了他,“你哪儿来的血换进去?用的是谁的血?”
“当然是安赫尔的血啊。您让索林拿来的。”
塞扎尔说着举起一个瓶子。瓶子现在已经空了,内壁还挂着丝丝鲜血。
“我没有让索林拿来任何东西。安赫尔今天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抽血。”
塞扎尔的表情由困惑变成惊恐,然后他转过身去看着一个人。我这时才注意到索林居然也在山洞里。
“噢……”索林若无其事地说,“有那么一点可能,那个瓶子里面装的是我的血。”
“你在干什么?!”塞扎尔的咆哮声把山洞顶上震下来一小撮沙子,“你想要杀了欧蔼娜吗?”
“一切顺利,你自己刚才说的。”
“你不知道会这样!你很可能会害死她!”
“别激动嘛,”索林毫无悔意地说,“就算是那样,到时候给你再找一个女朋友就是了。”
“你!”
塞扎尔气得青筋暴突,我连忙拉住了他。远处的欧蔼娜睁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算啦,就结果来说是很好的,”我只能试着安慰他,“既然欧蔼娜也能接受索林的血,她就能更快痊愈,安赫尔也能有更长的时间休养。”
“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塞扎尔连说了两遍,喘着粗气蹲到了一旁。于是我走到索林的身边。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索林。”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拜托了。”
索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袖子拉到了手肘以上。手臂上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不禁皱眉道:“你是用菜刀弄的吗?”
“我不擅长割伤自己,不行吗?”
“过来,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让我来吧,医生。”
塞扎尔说着,拿来药品和绷带,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开始清洗伤口。包扎完毕后,他又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取出一柄柳叶刀交给索林。
“下次你要割伤自己的话,还是用这个比较好,”我比画着示范了一下动作,“但记得首先要用水清洗干净,再放到蜡烛的火焰上烧一烧。”
客观地说,多亏了索林的血,欧蔼娜的康复进度大大加快了。喜出望外的塞扎尔几乎立即便忘记了索林的胡作非为。不仅是表面症状减轻乃至消退,欧蔼娜的智力也在逐渐接近正常人类的水平。在塞扎尔孜孜不倦的教导下,这时她已经可以跟我们进行一些基本对话。
另一方面,通过与欧蔼娜的交流,我们也学会了更多僵尸的语言。如果按照塞扎尔的设想,今后还要抓来更多僵尸的话,像以往那样光靠埋伏和突袭恐怕很难成功。既然现在的僵尸不能一眼认出人类,我们就可以伪装成僵尸去接近他们,那时僵尸语无疑将会派上极大的用场。
欧蔼娜并不知道僵尸是由人类变成的。据她所说,所有僵尸都不知道,并且大多数僵尸也只是听说过人类的存在而已。僵尸语中有“人类”这个单词,但没有“男人”或“女人”;当必须明确指示性别的时候,就只能使用“男性人类”和“女性人类”这样的词组。而“男僵尸”和“女僵尸”则是独立的单词,他们俨然已经把这个世界当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现在已经不需要对欧蔼娜加以拘束了,她可以在山洞里随意走动。但既然她正在变回人类,这种程度的自由显然是不够的。
“我想看天空。”
她眨着重新焕发出神采的大眼睛,对塞扎尔说道。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很难拒绝这样的要求。
“现在外面很冷啊,”塞扎尔找了个不甚高明的借口,“还在下着大雪呢。”
“我喜欢雪。”
毫无疑问,让欧蔼娜离开山洞将是一场巨大的冒险。你永远不知道僵尸的本性会不会突然就被太阳或者月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唤醒。万一她在途中发难,即使没有造成人类的伤亡,也很可能导致我们不得不杀掉她。但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
“带她出去吧,塞扎尔,”我说,“但是看完雪以后,欧蔼娜,你就要回到这里来,可以吗?”
时间只是中午,但天色昏沉得就像傍晚一般。漫天飞舞着晶莹的雪花,整座修道院银装素裹,中庭已经积起了比脚踝还深的积雪。回廊的檐下和白蜡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垂下长长的冰挂。
欧蔼娜呵出一团白气,红彤彤的脸颊洋溢着光彩,这是人类少女本应有的模样。她朝空中伸出双手,接住了一朵亮晶晶的雪花,把它捧到塞扎尔的面前。
“手,塞扎尔。”
她似乎想把雪花交给塞扎尔,但他最终也没有伸出手来,雪花便在欧蔼娜的指间化掉了。
“这很危险。”塞扎尔窘迫地说。
“危……险……”
欧蔼娜不太明白这个词。一阵山风呼啸掠过,在中庭里卷起一片茫茫的白烟。欧蔼娜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瑟缩着朝塞扎尔靠过去,却发现塞扎尔同时也退后了几步。
之后塞扎尔花了好几天时间给欧蔼娜说明,人类最初是怎么变成僵尸的,感染是如何轻易发生,后果有多么严重,等等。然而,要求生来就是僵尸的她对此感同身受,未免有些不切实际。无论如何,从此欧蔼娜偶尔会在塞扎尔的陪伴下走出山洞,这当然也是一次巨大的进步。她和每个人都见了面,索林还是那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安赫尔则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当中庭里的白蜡树长出新芽的时候,欧蔼娜和我们一起在后院播下了小麦的种子。这是她第一次参与人类的劳动。塞茜丽娅的腹部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因此她只能作壁上观,欧蔼娜正好弥补了人手不足的问题。
欧蔼娜似乎和塞茜丽娅挺合得来。若不考虑人类和僵尸的差别,她们的年纪原本便差不多,看上去就跟一对姐妹一样。欧蔼娜怯生生地伸出手,摸了摸塞茜丽娅的肚子,立刻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它在动……”
她惊疑不定地说。
“嗯,”塞茜丽娅笑道,“晚上动得更厉害。”
“会痛吗?”
“不,现在不会了。只是偶尔会觉得累。”
“真有趣。”欧蔼娜说。我不确定她是真的觉得有趣,还是只是用词不当。
“有时它会发出声音,你想听一听吗?”
欧蔼娜兴奋地点了点头。于是塞茜丽娅将双手捧在腹部两侧,欧蔼娜侧着脑袋,把耳朵贴了上去。这时,塞茜丽娅的手指就在她的嘴边……
一直捏着一把汗的塞扎尔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去拉开了欧蔼娜。欧蔼娜倒没有怎么不高兴,顺从地被他牵着走到了雅妲修女的墓旁,但他随即便放开了她的手。
“你能去看一看安赫尔吗,塞茜?”塞扎尔对他的妹妹说,“我们都走不开,得有人给他带些食物。”
我那时候想,当塞扎尔不得不向欧蔼娜解释,为什么他不能让她跟变得塞茜丽娅一样时,我可绝对不要在那儿。
欧蔼娜爱上了塞扎尔。我很清楚那将注定成为一场悲剧。遗憾的是,我还是低估了它所能造成的破坏力。
我无意去找借口。但确实就是从那时起,塞茜丽娅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得相当不稳定,这多少使我无暇再去关注其他事情。当然,这在怀孕的女士中并非罕见的情形。通常来说,我会建议她们的丈夫更多地陪伴在妻子的身边。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为什么当它发生在塞茜丽娅身上时,我会感到格外棘手。
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希望可以离塞茜丽娅越远越好。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摆脱那种黏糊糊的罪恶感;它已经化作了一条滑溜溜的蛇,我抓不住它,但只要我一息尚存,它就会缠绕在我的脖子上。而每次当塞茜丽娅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它就会缠得更紧一些。
要命的是,塞茜丽娅偏偏开始频繁地出入山洞。欧蔼娜倒是挺高兴有人来陪她说话,但塞茜丽娅经常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她会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则只是走进来看一眼便离开。随着她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来回穿过狭窄曲折的甬道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无论我或塞扎尔如何劝说,塞茜丽娅都不肯乖乖地留在外面。
“为什么,”塞扎尔好几次沮丧地说,“至少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一定要到这里来。”
塞茜丽娅的回应通常是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但只有一次,她突然流下了眼泪。
“我觉得你死了……”
“什么?!”
塞扎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走到塞茜丽娅身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像多年以前在安妮庄园的草地上一样。
“嘿,塞茜,我没有死。你看,我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你会被杀的,塞扎尔。”塞茜丽娅悲不自胜地摇着头。
“听着,塞茜。没有人会被杀。你只是太累了,然后又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他是对的,塞茜丽娅确实累了。但塞扎尔大概忘记了一件事,现实世界明明就比任何一个噩梦都要恐怖得多——
你知道吗,我也累了。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吧,我的行文越来越急促,而且已经开始变得凌乱。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就是无法控制。
算了,就让我直接跳到结局吧。
后来的某一天,满身是血的索林突然闯进山洞。我们都被那斑斑血迹所慑,以致谁都没有及时发现,索林已经变成了僵尸。
塞茜丽娅一下子就被扑倒在地,她当场便晕了过去。塞扎尔拼命从塞茜丽娅身上推开了索林,但他自己却被咬了一口。欧蔼娜随即和索林纠缠在一起,互相都咬住了对方。我趁机抱起昏迷不醒的塞茜丽娅冲到洞外,然后立刻闩上了那扇厚实的橡木门。
那种黏糊糊的恶心感又回来了。不过似乎又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它热乎乎的,正顺着我的手臂流淌,然后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
如同泉水一般的鲜血,正从塞茜丽娅的两腿间汹涌而出。


第14章 弥留之际
“我感觉不到婴儿了……”
这是塞茜丽娅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已经泪流满面。
“没关系的,”我替她拭去泪水,“婴儿没事。你们两个都会没事的。”
“是安赫尔……”塞茜丽娅却哭得更厉害了,“我们杀死了他的父亲,现在他来报仇了……”
“不是的,”我继续安抚她,“安赫尔在千树森林救了你,塞茜丽娅。”
“那时他还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亲自质问我……”她悲痛欲绝地摇着头,“我不得不坦白……全都是我们的错,我和塞扎尔,我们杀死了安赫尔的父亲……”
那大概是在播种的时候吧,我想,当塞扎尔叫她去查看安赫尔的时候。安赫尔向她求证尤里乌死亡的真相——他最终还是无法释怀——所以后来塞茜丽娅才会那么害怕,但她却不能说出来。
“你们没有杀死任何人,”我柔声道,“当时你们都只是孩子。”
“他会把塞扎尔和我赶出去的……赶出安妮庄园,”塞茜丽娅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所以我们杀了他……”
“不是的。德拉甘杀了他。德拉甘队长,他杀了尤里乌。”
“对,”塞茜丽娅大口地喘着气,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力的笑容,“我记得他,德拉甘,虽然他都只跟塞扎尔说话。他有时会给我们送来食物……是的,他把我们带到了安妮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