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超脑.妄想《超脑6妄想》作者:蔡必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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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铁路东海公司失去了新干线东京至大阪段这棵摇钱树,从原本的稳健经营一下子跌落成赤字经营。更准确地说,虽然名古屋以西、新横滨以东的路段可以继续使用,但连接日本东西要冲的线路大幅降速,导致利用铁路出行的人员急速减少。“希望号”全部改名“企望号”,天乃知道的话大概又会嘲笑说“搞得和念咒语一样”。大概是害怕再发生原因不明的奇怪事故吧,就连北海道、九州等地不太相关的线路,乘客也同样急剧减少。我在获得摩托车驾照之前坐的非新干线线路,连休息天都拥挤不堪。
迂回路线,也就是避开“希望号”停车点前后几十千米范围的路线建设计划,已经提出来了,但是建设用地的收购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就算项目完工,也要考虑“希望号”再次启动的可能,恐怕不得不减少班次、低速运行。根据这些情况,有的媒体认为,磁悬浮列车的开通将比原计划提前好几个月,也有媒体认为,日本铁路公司的资金困难将导致磁悬浮列车项目搁置好几年,总之众说纷纭。
叔叔现在凡是长途旅行必然会选飞机,很多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飞机需求爆发式增长,机票价格暴涨,供不应求。
高速公路的拥挤情况也急剧增加,还导致了若干高速大巴与长途货车相撞的惨烈事故。网购商品包裹抵达日期远远晚于预定的情况也成了家常便饭。
我装在包里的食物都是保质期很长的营养补充型食品。生鲜食品和甜点之类保质期短的商品,已经从一些便利店里消失了。
“真冷啊。”
薙原喃喃地说。
走在后面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她是说瓶装饮料太冷,还是说三月的夜晚太冷,我没问。也许说的是在对待“希望号”的问题上世人的心。
薙原用手机的灯照亮道路,我们在夜色中一步步往前走。
车厢外,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吧。但是修学旅行的学生们,几乎没有睡觉的。旅行接近尾声,他们正在度过各自的时光,仿佛是为了留下最后的回忆。
学号1号的井之本菜摘,坐在5排A座,手里握着手机,头靠在玻璃窗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这么近距离地和她对视,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映在她的瞳孔里。她眼中映出的,是早已过去的时光。
学号13的多贺井直树,手机上显示着裸露大片肌肤的游戏角色,正把屏幕得意地展示给邻座的18号丰西航。看起来他们玩的是同一个游戏,正在忙着抽角色卡片。那个画面很可能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变,但实际上游戏本身早在事故之后不到一年便停止了运营。未来的人也许会把他手机上的角色解释成圣母吧。
学号11的芝谷真帆,笑着咬住12号的关口刊递过来的饼干。也许是从芝谷纯真的笑容和关口成熟的微笑中感觉到某种超越友情的东西,以这两个人为主人公的同人漫画被转发了数万次。但由于擅自以事故遇难者为原型,理所当然引发了强烈批判,业余漫画家的地址、姓名都被人肉出来,账号也被封了。
9号云川日向伸出手指,指向半空中的星巴克杯子。肯定是不小心把杯子从小桌板上碰掉了。滑落的杯子大约会在两年后落到地上,把地板弄脏。事故发生几个月后,日本的星巴克改变了杯子的设计。有人说这是星巴克考虑了事故家属的心情,也有人说是担心招来不好的评价,总之都是都市传说。
3号的大仲茜,似乎正要从坐在窗边的7号北辻芽衣手里抽扑克牌。她的脸正对着窗户。大仲做过杂志模特,单单这副姿态便足以成为一幅画。但是,随着媒体的反复报道,甚至有人出于好奇来这里打卡留念。最终大仲的父母与北辻的家人还有坐在C座的2号浮舟智也的家人沟通,在地上竖起易拉宝,垂下黑布,从外面挡住了她。
29号的若间骏,正用手机预订半年后访日的美国摇滚乐队的演唱会门票。事故后,乐队主唱在演唱会上宣布,为若间骏准备了永久VIP门票,并保证乐队在事故结束之前不会解散,一时传为美谈。若间骏的父母与那支乐队一起参加了每年固定的电视慈善节目。
10号的鹭森翔太可能是修学旅行太累,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在窗外,他的妈妈坐在折叠椅上,每天都会和他说话。翔太上初中的弟弟来给妈妈披毛毯,听他说,妈妈说的都是家人和朋友的近况,还有演艺圈和社会新闻之类的琐碎话题。即使弟弟喊她,她也只会和窗户里的长子说话。我悄悄拉拉薙原的袖子,离开了那里。
15号的竹纲和马,正要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他隔着窗户拍的照片不仅传到了班级群里,也发到了网络论坛上。那些宁静的风景照,一方面不断获得点赞,另一方面也在匿名论坛里成为“隐藏着可怕秘密的照片”流传多年。几个网络论坛的账号是关联的,他在其他地方发表的对热门动漫的批评也在网上被人恶搞了。
5号的笠胁步梦与6号的胜元翼正在谈笑风生,而他们所在的那一排窗户上,被贴上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现在,这趟新干线发生了异常情况,请马上打开紧急出口逃离,同时也请通知其他乘客”。开始的时候,新干线的最前方,驾驶员眼前的大玻璃上也贴过紧急停车的指令,但过了好几个月,内部的人似乎也没有看到那条指令,而到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期待奇迹出现的亲属会在相应的车窗上张贴催促逃离的信息了。不过,即使消息被传递进去,也没人能保证紧急逃离的乘客可以返回正常的时间。
20号的林匠喜欢变魔术。他正在给25号的细原海斗表演手帕穿过手机的魔术,而细原则是惊讶地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不过,从新干线的车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手机背面藏着另一条手帕,所以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这个魔术的诀窍。
4号的奥尾美羽和27号的矢仓大和并没有坐在座位上。他们在新干线的车厢连接处,奥尾靠在矢仓身上,感觉像是要接吻。在可以看到他们的窗户正对面,是今天薙原开过的挖掘机。新干线的侧面和上面都无从下手,所以她想从底部试试。然而新干线底部也被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保护着,薙原只是白费时间。
播本樱正在阅读修学旅行的手册,日垣梨子朝她投去惊讶的视线。在她们前面一排,14号的高桥七海和28号的吉冈凛正笑着靠在一起,面向手机比出V字手势。只是高桥的手腕上戴着宽大的腕带,像是为了掩饰割腕的痕迹似的。所以有人在匿名论坛上传了小说,内容是说她在班级内遭受了可怕的霸凌,由此产生的负能量导致了低速化现象。小说风靡一时,但很快因为违反网站规定而被删除。我也不知道她的腕带下面到底有没有割腕的痕迹。
玩着音乐游戏,让我们意识到车厢内的时间还在流逝的24号文山大辅,旁边坐的是16号寺浦健太郎和26号堀彩花,两个人正在亲切地交谈。由于没有谈妥如何对待车里两个孩子的缘故,寺浦家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车窗外摆花,而堀家每次看到花都会扔掉,不停反复。今天是有花的日子,插在小花瓶里的白花上沾着夜露。
坐在13排A座的17号殿井千寻在修学旅行的途中还在翻看单词卡片。翻到的单词是“irrevocable/不可挽回的”。据说修学旅行前她参加的模拟考试,在事故后出了结果,成绩是E。但这是编造的流言。她的父母参加了起诉日本铁路公司的集体诉讼,并且多次发言,也许这一点引发了反感吧。
19号的根来葵,正在用手机的相机给自己补妆。她握手机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闪闪发光。只有亲属协会中的一小部分成员才知道,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每周一定会来一次,手上也有同样闪亮的戒指。大约在半年前,周刊记者想把那个青年来访的瞬间用相机拍下来,不过被碰巧在场的薙原挥着棒球棍赶走了。
冰冷的夜晚,我背负着罪恶感,与大家在一起。
窗外的人,将窗内的人吞噬殆尽,把他们当作自己追求的故事素材。
仅仅一年多前,我和大家都是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普通学生,为模拟考试的结果、体育课的内容、家庭作业的数量等等乍喜乍忧,传看动画,讨论游戏,为谁和谁告白、谁和谁分手兴奋不已。
忽然间,我们便隔了2700年。
最后,我们在一扇窗户前停下脚步。我和薙原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要到这扇窗户前。
但是今天,我还不想看到里面的人。
“初三暑假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吵架,打了我妈,后来就跑了。”
背对着新干线,薙原突然开口。大概是因为晚上喝了酒的缘故吧。
“我爸单身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被上司的女儿看上了,为了前程接受了这门亲事。被他甩掉的就是天乃的母亲,那时候她已经怀了天乃。据说我爸还付了分手费,不过好像并没彻底断掉,还经常往那边跑。”
“这个,我能听吗?”
薙原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也觉得我爸是个垃圾。有一天回到家,看到我妈被他打哭了,就想狠狠收拾他一顿。我在他的手机里偷偷装了跟踪软件,发现他就在前女友那里。我飞车赶过去,到了天乃的家。”
我和天乃是青梅竹马,从幼儿园开始就几乎形影不离。天乃告诉过我,她的父亲早就死了,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遇见薙原为止。
“然后我就来到天乃家门前,按了门铃,我爸像个没事人一样从里面出来,我就在玄关把他打了一顿。”
“用……金属棒?”
“用金属棒打会死人的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爸在玄关昏过去了,天乃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对她说:‘打电话报警吧,还有救护车,就说有个女强盗闯到家里了,还把你爸爸打了。’然后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报警之前,我能也揍他几下吗?’”
“她也很生气啊。”
“我还没回答,她就扇了我爸一个耳光,然后说:‘我去报警,你来帮我个忙。’接着非要拉我去她的房间,你知道她要我帮她什么忙吗?”
“……画漫画?”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这么问了。薙原却点点头。
“急救车开过来把我爸运走了,处理完这个,我又被她拉回房间,直到天乃的妈妈回来,整整一个晚上都让我帮她涂黑、修白、刮网点。我从没搞过那种东西,涂黑涂多的时候还被她骂了。”
“那段时期,天乃正在尝试手绘。我也被她叫去刮过网点。试过之后她发现手绘和数码绘画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优势,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刮网点也超难。”
薙原和我对望一眼,不禁加深了同为手绘挑战受害者之间的友谊。
“我被手稿折磨得不行,直接睡在了天乃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因为是我和天乃两个女儿揍了爸爸,所以虽然被警察教育了一番,但并没有通知学校和家长。后来我就经常和天乃一起玩了。”
“没带她去玩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怎么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逛街买东西。天乃那么健康的人生,我怎么可能去搅乱她。其实我也是因为天乃经常劝我,才会去学校上课,做个好学生。因为在厕所里抽烟被老师逮到,不能参加修学旅行的事情,天乃还狠狠骂了我一顿。”
“这样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好学生?”
“后来我不是一直都没抽了嘛。”
“未成年人戒烟很自豪吗?”
“那可不。已经没人再盯着我了。”
“说得挺好。可是老师说过你多少次,你也没把头发染回来。”
“以前天乃说过这个发色漂亮。当然不能染回去。”
说着,薙原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恐惧。
“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完全不认识我,是因为天乃从没和你说过我吧?”
“不是。”
我轻轻摇摇头。
“升上高中后不久,她就说起自己和家人一起去玩的事。我以为她要么是和她妈妈一起去旅行,要么其实是和男朋友出去玩了。”
“家人啊……”
薙原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词,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把手指凑到嘴边,也许是想抽烟了吧。
她把身子靠在新干线车厢上,仰头望向夜空。
我们背靠在以时速290千米的2600万分之一缓慢行驶的新干线上,隔着天乃所在的车窗聊天。
“我不知道天乃是怎么和你说我的。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天乃是什么时候了,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
“你真够薄情的。天乃可都记得。”
“真的?”
“幼儿园的时候吧。你听了绘本故事,自己又胡乱往下编,还到处说给人听。什么辉夜姬[44] 从月亮上回来了。最喜欢听的人就是天乃。”
“被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真是丢人。”
之前一直都忘了这事,我到底是薄情呢,还是因为太过羞耻所以封印了那段记忆呢?
“但是,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为什么一开始不相信我?还说我是‘渣男’什么的。”
“还不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就很会撒谎。”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有话想说。想要对她坦白。
“我们曾经在新干线上……”
只是声音太轻了,薙原似乎没有听到。
“唉,当时没有相信你,不好意思。”
她这么一道歉,我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嗯?怎么了?”
“我和天乃一起坐过新干线……初中的时候。”
“天乃和我说过。是把漫画拿给东京的编辑看吧。”
我用力点头。
“我家只有我和我爸,天乃也只有妈妈,所以都是放任主义,不管两个孩子去旅行的。我和天乃都是第一次坐新干线,超级兴奋。在车站买了便当,又在新干线里的流动小推车上买了冰激凌。但是售货员忘了带勺子,她把冰激凌拿出来放到我们的小桌板上,说了一声‘我去拿勺子,请稍等’,就推车回去了。我老老实实地等着,眼睁睁看着冰激凌一点点融化。等售货员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化成水了,根本没办法吃,最后只能倒进新干线的厕所里。”
“那天乃呢?”
“她没等勺子,就用便当的一次性筷子戳着吃掉了。说是等下去就会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