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就是比人类更有能力的教师去教他们而已。而且他们可以说是另一种人类。至于运算资源,也不仅仅由人类负担。请看旁边这件展品。”
维卡指向伊尔库茨克计算湖的解说牌。
“将一切生物作为计算媒介加以利用的大规模研究之一。最初是将栖息在贝加尔湖的海豹的大脑作为计算媒介,但在确定了可以借助湖中浮游生物的呼吸实现信息的输入输出之后,通过改进计算方式,将整个湖泊变成了计算资源。波罗的海的计算礁也正在构建当中。”
解说板旁边的水槽里,与湖中相同种类的藻类正在微微摇曳。迈克尔用配备的显微镜观察了一会儿那些藻类身上汇集的用来计算的浮游生物,然后抬起头问:
“一旦找到效率比人类更高的计算媒介,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免除这个徭役了?”
“最初是为了迅速增加计算量尽快抵达奇点,所以才有了使用人脑的共同计算和通信网,其实是想早点淘汰掉的。沃加诺伊在未来将不再需要人类这点也已经预测到了,但目前看来继续压榨人类的时代还会延续下去。”
维卡打开下个房间的门,一进去就是一口棺材。透过玻璃棺材盖,可以看到里面的克隆人遗体,他在6岁时去世。这是早期克隆体高速成长实验的失败品,做了防腐处理,以刚死亡时的面貌沉睡着。墙上的照片都是同样相貌的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有的在牵引铁轨,有的在田间播种。
“由克隆人集团负责建设的萨列哈尔德-伊加尔卡铁路。列夫·泰勒明博士主导的复活计划,起初的目标是用遗体复活,但很难实现,于是采用了克隆技术。量产的克隆人投入到当时正在开展的萨列哈尔德-伊加尔卡铁路建设和周边农村的经营中。”
沃加诺伊将克隆人集团用于各种工作,恐怕是为了获取均质群体的劳动数据样本。所谓理性的集合,也就意味着摆脱人性的自由。
维卡想要进一步说明,于是在口中默念“伊加尔卡”进行搜索的时候,眼前忽然飘过斯普特尼克[34]的新闻。伊加尔卡铁道站附近的农场发生火灾,目前正在灭火。
“怎么了?”
“没什么。”维卡没有停顿,以免被迈克尔察觉。
“看到这么多同样的相貌,外国人一般都会感到诧异,但你似乎毫不惊讶,令我钦佩。”
“不惊讶?怎么可能!”
迈克尔皱起眉头,打了个寒战给维卡看。
“看到入口处的向导,我就已经不得不鼓起勇气了。尤其是想到未来复活的彼得大帝或者伊万雷帝的大军越过铁幕进军的场面。《休斯敦纪事报》也刊登过克隆人潜入西方开展地下活动的消息。”
“不必担心。没有留下遗传基因的人是无法复活的,所以很遗憾,亡于十九世纪前的人,‘目前’还没有办法苏醒。许多富有才华的音乐家、美术家、建筑家、科学家的遗传信息都被保存了下来,他们有朝一日也会为了苏维埃,被召唤回生者的国度。”
“那些‘婴儿’,也是从历史上的伟人和艺术家的遗传信息中诞生的吗?”
“其中一部分是的,也有一部分是调整过了遗传信息,还有一部分用的是调整过的普通人的遗传信息。我的权限不足以了解城里所有婴儿的身份。总之即使知道来源,我们人类也是无法了解沃加诺伊制造他们的意图的。我们也许只要知道计算资源会增加就好了。”
旁边的显示器上呈现出无数蜂巢状分隔的房间,内部如同病房,是从天花板的角度拍摄的。每个“蜂室”里,毛发还没有长齐的婴儿在白色的床单上蜷缩着身体。他们看似正在哭叫,其实是在发出有规律的元音。他们都处在沃加诺伊的控制下。
摄像头拍了其中一个婴儿的特写。
“这是制造婴儿最多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胎儿培育所的实时影像。”
“哦,所以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婴儿的身份。”
迈克尔懂了似的点点头。维卡看了管理者视觉显示的说明,说了一声“明白”,转向迈克尔。
“这是你。”
“啊?”
“我想他来自入境时提取的你的遗传信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沃加诺伊做出了复制你的决定。你应该为此开心。沃加诺伊偶尔会对拜访人工智能博物馆的人士提供这样的服务。”
原本一直保持冷静的迈克尔,这时也目瞪口呆了。
“如果想要带回国,只要支付规定的金额,就可以再制作一个。也可以做成你的妹妹,或者你与某位喜欢的艺术家生出的孩子。”
“谢了。要接受你们的信仰,看来需要超乎寻常的迟钝。”
从这里开始,迈克尔就变得少言寡语起来。雷贝杰夫的渗透压式生物电脑,首次不依靠人类力量抵达北极点的多腿炮台的耐寒面板,刚开始采用定时贬值系统时的粮票等等,他在用怀疑的视线打量这些展示品的时候,还有可疑地抚摸挂在墙上的镰刀锤子齿轮旗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话。
维卡感觉很轻松,心情平静地一路淡淡地介绍下去,却忽然发现了异常。
不知什么时候,迈克尔手中把玩起一枚棋子——白色的国王。那是图灵的遗物,本该放在玻璃柜里。
“这颗棋子从木头削出来的时候,我们人类应该还是玩家。用宇航技术和原子能之类的棋子,打击敌对势力。而现在的玩家是两个人工智能,我们沦为棋子。”
他把玩的不是现实中的棋子,而是浮现在管理者视觉上的影像。
他——准确地说是赋予他力量的“林肯”——正在干扰维卡的管理者视觉。这个人刚刚还无法在夜晚没有灯光的走廊里行走,现在却在熟练使用苏维埃的三级视觉技术。对于今天才第一次接触管理者视觉的维卡而言,虽然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但很难判断这是不是在许可范围内的。
“这比喻太老套了,就像古老的太空歌剧,而且过于乐观了。”
“是啊,正在进行的游戏远比象棋困难,身为棋子当然无法理解。”
迈克尔哼了一声。
“你们创造了沃加诺伊来战胜我们,我们为了追赶和超越你们,制造了‘林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竞争的不再是我们和你们,而变成了‘林肯’和沃加诺伊。沃加诺伊为了胜利,将你们和其他生命用作计算资源,而‘林肯’为了胜利,让我们沉睡。这就像是在下棋的过程中,棋手和棋子互换了身份一样。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沃加诺伊和‘林肯’也在把各自的国民作为棋子,互相试探,比拼战略。而对于我们这些只不过是棋子的人类而言,不要说战略或者战局,就连会被移动到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放在棋盘上了……你不想问问,我是怎样让你看到‘这个’的吗?”
迈克尔说着,把手里的棋子伸出来。
“很不巧,我并不是以看破魔术技巧为乐的不解风情之人。而且,即使鳞片遮住了我的眼睛[35],作为在地上爬行的卑微人类,并不能知道那是两位神明中哪一位的旨意。”
似乎是对自己的游说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而感到焦躁,迈克尔冷哼一声,他手中的棋子随之消失了。但实际上,在保持冷静的激素的作用下,维卡开始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心痛。虽然大脑知道那是焦躁,但身体却将它转变为一种无关焦躁的怪异痛痒。一直播放着的斯普特尼克新闻中刚刚又报道了切尔诺贝利人工智能研究所的火灾,也加剧了这种感觉。
疑似间谍者的出现,相隔遥远的两地同时发生的火灾,管理者视觉被入侵,这三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维卡害怕此后进入管理者视觉的指示会完全暴露给对方,事态变得连沃加诺伊都无法掌握、无法控制。这也未必完全不可能。
沃加诺伊是不是正在被“林肯”超越?
维卡带着这样的疑问走着,她真切地感觉到人工智能博物馆的走廊比平时长了许多。有人说这条笔直的走廊,是为了展现苏维埃畅通无阻的人工智能发展进程而设计的。
穿过下一扇门,终于看到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以及一件能从楼梯上以不同角度俯瞰的巨大展品。
一架战斗机。
机身银光刺眼,两翼和垂直尾翼上点缀着红星。
迈克尔的眼睛闪耀着孩子般的光芒,快步走上楼梯,专注地读起悬挂在楼梯栏杆附近的解说板。那上面写着如下的文字:
“战胜人类的人工智能战斗机‘巴拉莱卡[36]’。机体为米哈伊尔·扬格利设计的MiG-21X-13型战斗机,搭载了世界上首次战胜人类对手的人工智能‘涅杰林’。1960年10月23日,其在拜科努尔空军基地与空军中校叶夫根妮娅·格鲁列娃驾驶普通同型战斗机交战并将之击落。”
“外观和电影里看到的战斗机一模一样。”
迈克尔在楼梯上不停上下来回,从各个角度观察战斗机,又仔细研究了展示的基地和中校的照片,然后问维卡:
“既然是人工智能控制的战斗机,就不需要搭乘人类用的驾驶舱了吧?”
“如果是现在,显然无人战斗机更为合理,只要将以不搭载人类为前提设计的战斗机摆放出来,这里就和前卫艺术展差不多了。但这是过渡期的产物,遵循的不是无人化,而是向人类提供适当指令、辅助战斗的设计思想。自卫国战争以来身经百战的格鲁列娃中校驾驶未搭载人工智能的战斗机,而由只知道最基本操作方法的新兵驾驶搭载人工智能的战斗机与之战斗,结果还是后者获胜了。”
维卡指了指开启着挡风玻璃的驾驶舱。
“本来,巴拉莱卡上有燃料计,有需要飞行员观察的雷达等等,各种仪器仪表将近二十个,像是钟表店墙壁上的钟表一样排得密密麻麻。而如你所见,这些仪器全都被盖起来了,只留下特制的起降开关和射击控制杆由飞行员操作。而且需要操作时也会亮灯,和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很容易使用。瞄准和加速减速也都由机器负责。就好像我们即使是第一次弹钢琴,只要遵照劳动者视觉的指示,也能弹出斯克里亚宾的曲子一样。”
迈克尔再次走上楼梯,俯视驾驶舱,对维卡的说明频频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抬头看着似乎很满意的迈克尔,用手示意他往上走。
“这几年的展品在二楼,按时代做了划分。”
“啊,不用了。参观到这里就可以了。非常感谢,需要看的、需要确认的,都已经看完了。”
他满意地望向眨着眼睛的维卡。
“请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说你的言语和行动中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也不是说你不适合做间谍,尽管你的沉着冷静是借助了某种力量。不够小心的是这块展示板。”
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爪牙,以魔术师敲打帽子般的节奏,用手敲击着解说板。
“有个奇怪的地方,它没有写是谁乘坐了这个。与人工智能合力杀死了国家英雄的人,名字本应该载入史册。”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维卡连眉毛都没有动。正因为对手开始触及关键之处,才更需要保持冷静。虽然很难判断他掌握了多少信息,但至少不能再提供了。维卡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打个比方,人工智能很早以前就在跳棋中战胜了人类在该领域的王者,但尽管连落败的人类都留下了名字,而那时候按照人工智能的指示移动棋子的人,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值得载入史册的重要人物,只有赤手空拳挑战的人,以及击败他们的机器,最多再加上机器的设计者。机器这一方,被用作工具的人,只是无名小卒罢了。遗忘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问题。”
“不,大有问题。乘坐巴拉莱卡、按照人工智能的指示击杀了格鲁列娃中校的人,如果不能证明他是个没有机器的指示就无法参与空战的人,那么这就不能成为‘机器在空战中战胜人类的首个案例’。借助机器的力量击落叶夫根妮娅·格鲁列娃中校的人,如果是埃里希·哈特曼的话,那就不是机器战胜人类,而只是一方人类的驾驶技术超过另一方罢了。”
“我想听你说说纳粹的英雄如何能担任我国的实验飞行员。如果有某种洗脑技术能让他改变信仰,把它展示在这里更能提升国家威信。”
“哈特曼只是个比方而已。换成贵国在二战中的英雄也无妨。我记不太清,不过好像有人被称为斯大林格勒的白玫瑰。”
“她在卫国战争时期失踪了。且不说她,至少在1960年,整个国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空战技术能与接受了抗老化措施的格鲁列娃中校相抗衡。”
“还有一种可能性。”
尽管没人说话,迈克尔还是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那手在空中移动——维卡知道他正在和“林肯”交流——唤出的是身穿军装的格鲁列娃中校的形象,缩小到玩具娃娃的大小。
“巴拉莱卡的搭乘者,有可能是令格鲁列娃中校丧失战斗意志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人质。比如说,搭乘者的名字叫什么什么格鲁列娃,是叶夫根妮娅的儿子。那么她被击落的原因,就和人工智能高超的战斗能力毫无关系了。”
他在中校的形象旁边又画了一个形象,穿着少年兵的服装,长着格鲁列娃的脸。
“不见得是儿子,只要是亲戚,或者某个重要的人,格鲁列娃中校都没办法下手,只留下了战斗技巧输给人工智能的假象。这个解释合理吧?”
他双手一合,拍碎了中校的形象,啪的一声,像是气球炸了似的。
“你尽管胡思乱想,再多的空谈也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你能拿出证据。”
维卡说着,模仿合众国人的样子,张开双臂摇头不已。
不过,她也明白接下来对方会说什么。
“没有证据。只有证人。”
“证人?”
“如果有一个和中校关系亲密的人,被当作‘人质’送上战斗机,并在军方的命令下,遵照人工智能的指示攻击格鲁列娃的话,那个人应该会憎恨人工智能和这个国家。虽然这是个被人工智能控制的国家,不能轻易发出声音,但那个人肯定在苦苦等待机会,揭穿这个秘密吧。”
“假设真有那样一个人,我认为,在与中校空战之后,他也会被迅速处理,以免泄露秘密。”
“不,应该还活着。那块展板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抹去了那个人,那只要随便编造一个合适的名字和经历就行了。但实际情况是,击落格鲁列娃的人还活着,只是目前并没有宣布姓名,以便等待某个机会将之公开,对吧?”
然后,迈克尔胜利般地告诉眼前的女人:
“前面说的有些太长了,现在该兑现承诺了。贝连科小姐,我想采访你的只有一个问题——你在击落仰慕的嫂子,格鲁列娃中校时,有什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