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只看见一个已经快要消失的银灰色小点。
男人的眼角带着暴戾,他用一种诅咒的口气说道:“她偷走的是艾罗斯特拉特最后一只猴子!”
然而我们的主角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那男人之后说了什么实在听不太清。过后,戏班子的人还是同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地重新做起各自的活计。
头发里藏着猴子的新娘背朝嘉年华会的方向跑啊跑啊。她很害怕自己的脚踝再次被人抓住。而年轻的恒星已经斜斜地沉了一半,这一天不剩多少了。
渐渐衰弱下去的光线仿佛是在和她赛跑,一点一点咬着她的脚后跟。这样,第五天的艾罗斯特拉特上就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奔跑的女人不像穿着银灰色的斗篷,倒像是披着一件无比巨大、覆盖了整个行星的黑色披风。她所跑过的地方,通通没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她的前方,永远无法抵达的地平线上,恒星正慢慢下沉。她成为光和影的分界,她跑到哪里,哪里就进入黑夜。而她的前方,永远是白天。
这样奇异的景象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新娘终于跑累了。她渐渐放慢了脚步。于是恒星的微光一口叼住了她的脚踝,没过她的膝盖、腰、胸、修长的脖颈和动人的脸庞,最后收敛在她的前额。新娘黑色的瞳孔沉入水一样的黑暗。很快,她的整个人就被艾罗斯特拉特的夜吞没了。而光,则朝着她的前方急速地奔走,落到了地平线下。
猴子在她浓密的黑色卷发里苏醒,嗖的一声跳到了地上。它的双眼在夜色中发出绿色的光芒,猴子领着新娘往一个方向走去。
第六日
她在黑暗中来到一个巨大的坟场。第六天才刚刚开始。
她看见磷火在一片枯萎的树桩间忽隐忽现。那是些死去已久的树木,它们有错结的根部和数不清的年轮。而葬身于此的并不仅仅是树木,还有另一种生物——磷火在它们的白骨间跳跃,舔舐死者的眼窝和肋骨。无声的幽灵布满了这个山谷,在环形山谷的高处,重重叠叠的是类似人类的遗骨;而在谷底,则散落着各种鱼类的残骸。其中最大的一具好似一座城堡,粗大的脊柱骨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横贯了半英里那么远,由脊柱骨两旁伸出的肋骨就仿佛城堡稀疏的围栏。或许那是一头传说中的龙的遗骨。很多年以前,这个星球上曾有一个内海,很多人相信那个深渊中生活着一头巨大的龙样的生物。
传说已无法考证,现在的艾罗斯特拉特星属于那个与之同名的八十岁老头。新娘把目光从那具来历不明的巨大骨架上收回,开始打量起身边这些“人类”的遗骨。
“黑老头儿,瘦老头儿,小老头儿,艾罗斯特拉特……”
她想起那只鸟儿的话。难道,艾罗斯特拉特已经死去了?上帝保佑,新娘心想,这些骷髅里头可千万别有谁叫作“艾罗斯特拉特”。因为它们看上去无疑都又黑又瘦又小。
她怀着这种无比担忧的心情走了几步,发现一些较为新鲜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是猴子。
新娘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躺在这里的骷髅并不是人类,而是猴子。这是一座天然的坟场,死树木,死猴子,死鱼,或许还有一头龙。
她又冷又饿,不过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决定着她的行动:找到艾罗斯特拉特。所以新娘在这片森森的白骨中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喊着“艾罗斯特拉特”。这个山谷是如此巨大,她听到回声在很远的地方与自己的呼喊相遇。她赤着脚飞奔,踩在死去的树木和燃烧的磷火上。她是这死亡世界唯一的活物,她的行动只得到沉默的回应。
天亮的时候,细心的新娘发现一株十分巨大的死树。它的确很与众不同。因为曾经遭遇过雷击,树桩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空心。新娘把斗篷取下来,拆成一根长长的布条,一头系在树桩上,另一头拽在手里,这下子,新娘身上只剩下那条素白的长裙了。她就这样赤着脚爬进了树心,不出所料地掉了下去。
她觉得下落的过程很奇怪,因为无法确切地感觉到用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瞬间,然而在这过程中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翻动自己脑海里的各种回忆,甚至可以想清楚过往所有的细枝末节;或许是一个上午,然而她亲眼看见流光倏忽而过,通通朝着头顶跑去,如同跃迁时在舱内望见的星空,光阴的一瞬,人的一生。
总而言之,我们的主角还是毫发无伤地落到了地上。她摸索到一面墙,断定这是一条走道。
新娘在漆黑的走道里走着,好像走在凝固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个开阔的广场。
令人称奇的地下广场!堆积成山的木屑和猴子的尸体占据了广场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一个黑乎乎的炉子。这是新娘见过的最大、最丑、最不像炉子的炉子。
炉子似乎已经冷却了。它的某些部分曾被自己烧化了,像蜡烛那样滴落又凝固。它这怪异的模样仿佛是一个预言者,正在俯视着来自过去的时光。
新娘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她飞快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手拿《艾罗斯特拉特日记》的男人。
“艾罗斯特拉特?”新娘失声叫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潺潺地从脚底流向脑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不过,虽然您已经八十岁了,却还长得不赖,像极了我刚认识的……某人。”
“什么?”男人抬起脸看着她说,“我不正是你的牧师吗?”
就这样,穿着牧师袍的牧师和穿着素白长裙的新娘第二次相遇了。
“牧师先生?”新娘张大嘴巴,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前一天早晨我和你告别之后一直向左走,没多久就在通向教堂的路上发现了一大片猴子的尸体,更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艾罗斯特拉特。昨天和今天我一直在看他的这本日记。”
新娘鼓起腮帮,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她很不好意思接受这个事实。她曾经在沙暴的天气里徒步八英里,从教堂走到牧师的家,然而那时这个山谷一定被沙尘蒙蔽,所以她并未发现;她也曾从牧师的小屋向右一直行走,经历了种种繁乱的线索,还差点与这里失之交臂。没想到牧师却早在自己之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这里。
“他在哪里?”她问。
“在那台机器上面,”牧师伸手指着一台拥有四个机械手的庞大机器,“不过已经死了。”
“死了?”
“或许已经死去很久。我爬上去的时候发现驾驶座上的一具干尸,是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儿——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新娘在心里悄悄说了句:没有两样)。他的腿上放着一张施工图,口袋里是这本《艾罗斯特拉特日记》。日记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或许这些东西可以说明什么。至少,那些猴子的尸体已经得到了解释——艾罗斯特拉特星球的领主,在几十年间一直在默默地计划和执行着一项庞大的工程,现在,他似乎已经通过役使这颗星球上的猴子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些猴子都是累死的?”
“是的。他把这颗星球上的树木也几乎砍伐光了。猴子在他的役使下修造了这个秘密的地底广场,唯一的通路是一株遭遇过雷击的老树。猴子还被迫砍伐这里的所有树木,把它们作为燃料投入那个巨大的炉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他的日记里只写着他每天都做了什么,没有提到原因。”
“或许和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有关。”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你作为女人的直觉。”
“可是他似乎……做了一件毫无意义而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煮死了那头龙!”新娘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山谷,而是个硕大无比的盆地的一部分——六十五年前这里一定是一片海。
“是的,艾罗斯特拉特内海的全部海水被他的炉子蒸发殆尽,所有的鱼类都被煮熟了,包括那头深渊中的龙。”
“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你怎么办?”
“我?”
“立法者死了,我们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你的婚礼必须有艾罗斯特拉特的雨才会有效。”
“我是不会放弃举行婚礼的。”
“你要等到下雨才结婚吗?艾罗斯特拉特六十五年来可从来没有下过雨。如果你还要等上六十五年……”
“那就等上六十五年吧。牧师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于是,新娘一手牵着牧师,一手拉着她从斗篷上扯下来的绳索,离开那个死者的广场,重新走进了黑暗的地下隧道。
当他们还在这黑暗世界借由绳索的指引潜行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中正在扬起一种奇怪的沙尘。
第七日
教堂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所有的宾客都望向门口,掩饰不住惊讶。等到他们看清门口站的人就更为惊讶了。新娘像一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门口,她漂亮的卷发被水打湿了,一绺绺垂下来,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一直落到她赤足站着的大理石上。
她一步步地朝前走,在宾客们吃惊的议论声中走上了仪式台。大家看见了她婚纱的尾摆已经完全湿透,像一团水藻似的拖在地上,这才相信这位新娘正是他们所爱的那个狡黠而任性的姑娘——上帝保佑那不是幻影。
浑身是水的新娘亭亭玉立,不过因为奔跑过度,有一刻她几乎要晕倒。
随后进来的是牧师。他的牧师袍也如同才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牧师的头发完全湿了,不过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仍然不赖。
“婚礼现在开始。”他简短地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觉得等得太久了。他们像吉卜赛人那样把教堂当成大篷车顽强地坚持了整整一个礼拜。
“好的,”牧师走近新娘,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新郎在哪里?”
“新郎?”
牧师扭头看了一眼底下站着的宾客们,他们正伸直了脖子等着看婚礼。他回过头挡住他们的目光,对新娘做了个暗示的手势:“新郎……新郎……‘婚礼必备’上不是写着吗?”
“啊,”新娘捂着嘴巴小声地惊叫起来,“我忘记婚礼还得有一位新郎了。”
牧师呆了一下。不过随即他们俩相视一笑。这个小动作逃过了底下所有人的眼睛。
“不过也不错,”牧师继续注视着他的新娘说,“虽然没有新郎,但是艾罗斯特拉特已经开始下雨了。”
“那么,”新娘也注视着他说,“牧师先生,让婚礼立即开始吧!”
在教堂外面,那些沸腾了六十五年之久的海水,终于从天上掉落下来了。


后记
我很惊叹竟有这样的机缘,来写作《艾罗斯特拉特的雨》。当这个名字自说书人口中说出时,我完全以为那是一篇雷·布拉德伯里的科幻小说。后来他告诉我,世界上还没有人写出这样题目的小说。于是我说:好,那我来写。萨特曾经写过一个叫《艾罗斯特拉特》的短篇,讲述发生在一个名叫艾罗斯特拉特的古希腊人身上的荒诞事迹,他为了像征战的英雄一样被后世铭记而放火烧毁了阿耳忒弥斯神庙。这一点或许可以成为本文的一个背景。另外要感谢《阳台》的作者Deathwish,那实在是一篇奇妙的小说——没有《阳台》,就没有你们现在所看见的《艾罗斯特拉特的雨》。


第4章 赶在陷落之前
赶在陷落之前
大业四年 元宵
我第一次见到洛阳的时候,它浑身散发着一种灼热的焦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吱嘎作响的洛阳城投下一道道黑魆魆的影子。后来,洛阳燃了起来。四处亮起的灯火把它照得如同白昼,人们在灯海中涌上街道。夜幕下的洛阳就像一枚纸糊的灯笼,它为自己的火焰所灼烧,一寸寸亮起来,又一寸寸黑下去。最后,这个灯笼燃得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么璀璨的元宵了。
大业十四年 寒食
西门御道里以西是长秋寺。
这儿的僧人们早课都唱的是《韦陀赞》,晚课则唱《伽蓝赞》。什么时候唱,全凭打云板的和尚什么时候打。寺里有个五味园,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因此长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饯很有名。寺里还另辟了地种上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们晚课的时候,我便顺着他们在泥地里踩出的一条小路,绕过莲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这天我刚蹲下来伸出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暴喝:“禅师!”
我回头,昏暗的天光下,一个项上绕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瞪着我。他的面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气来;而那些佛珠,则个个光滑透亮得像鸡子。
“我,我只是看看石香菜长新芽了没有。”我赶紧缩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悻悻地站起来,仍旧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乱地塞进怀里,抬脚跟了上去。那人沿着我来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脚印上,不留自己半点痕迹,所以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贴着地面在飞。
经过那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侧门的一个禅房里。我跟了进去,他已经在佛龛前坐好了。
青灯照着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面儿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伸出左手来,眯缝着眼睛。
眼前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接着手上传来三下痛:啪啪啪。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旧是不说话。
我只得又换上右手去给他打了三下。
“回去吧。”他说。
我站着,他坐着,我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锃亮的脑袋。
我朝着这颗脑袋躬了个身儿,扭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几颗疏星投下的微光照着静谧的长秋寺。似乎络绎不绝的香客和晚课的僧人们都在这个平凡的春夜里消失不见了。
沿着黑黢黢的僧房一路快走,穿过两道偏廊,我猛吸着气,低头只顾着赶路,冷不丁瞥见暴马丁香树下坐着的一家子。
这家都穿着极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树下招着手,让孩子过去一同吃点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岁的样子,却并不像我头上挽着丸子一样的两个小髻,而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团的树荫里,有荧光在这三人的皮肤和衣裳上流转。乍一看,他们就像是绣在墨色屏风上针脚绵密的一块留白。
他们似乎很开心。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我听那对父母唤自己的孩子叫“离阿奴”。他们一同吃了点心,母亲又陪儿子下了几回棋。
那棋盘和棋子上也有莹白的光在动。
我呆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还在家里等着我,只得拔脚又开始跑了起来。
出了长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