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下高塔,天空旋转回原来的位置,地平线不再倾斜,每一个人都看清了天堂的模样:它不过是另一片废墟。
我的母亲对她看见的第一个陌生人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带我去见你的国王、首领、执政官,或者别的什么……你们怎么称呼‘他’?”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答话的人说,“我们只有一位魔术师。”
于是我们见到了一座钢铁的机器。它歪歪扭扭地坐在一块空地上。从它的左脚走到右脚,花去了五分钟时间。而从右脚走到它的腰间,足足用去一个下午。
“现在,”我的母亲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罗莎蒙德,我的宝贝,我要进去和那个魔术师谈谈。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吗?好宝贝,好姑娘,我出来之前不要离开。”
我点点头。她微笑着亲吻了我的额头。没有人看见我们的告别,所以此后的传说中,皇后因为误食了自由落体城的毒蘑菇而死。其实,我曾亲眼看见她爬上那个大机器人的肩膀,钻进它的耳朵,从此消失不见。
在成为孤儿,被我的星星和我的母亲遗忘的六年之后,我十二岁,长成了一个无比任性的姑娘。人们叫我蔚德若斯,说我是野生的蔷薇。
在自由落体城这个新的王国,我发现了一种跟我的星星上一样的植物,它们蔓延好几百里,有着容易受伤的身体和纤细的末梢。我喜欢在它们当中赤着脚奔跑,这个时候,那些脆弱的家伙流出明黄色的液体,风把喊声叫得模糊:“罗莎蒙德”“罗莎蒙德”。我把耳朵贴在黑色的泥土上,我想听听是不是我的星星在这土地的背面叫我。我的寂寞在这六年间一刻不停地生长,最后它们通通长进了我的血液和骨头。
有一次,当我听见呼唤,把耳朵贴到泥地上的时候,我闭上眼就看见了母亲的脸。“罗莎蒙德,我的宝贝……”她微笑着亲吻我的额头,好像我真的是世界的玫瑰。再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另一次,当我再睁眼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鼓着腮帮的少年,他的脖子还埋在泥土之中,栗色的卷发上沾满了土屑。而他的脸,几乎就贴着我的前额,他那水蓝色的眼睛一眨,我的脸上就有风吹过。我站了起来,质问:“你是谁?”
“自由落体城的自由人,”他开心地回答道,一面麻利地从土里钻出来,好像那根本就是空气似的,“你呢,你是谁?”
我吃惊地看着他。少年很快地抖落身上的泥土,而他钻出来的地方,竟然立即有花朵开放。
“让我猜猜,”他说,“我多半能猜出你的名字。”
于是他开始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猜起了我的名字。
在晨曦中独坐的少年的背影和虽然看不清却能想见的神态,实在令人难以忘记。无边疯长的瘦弱的草,在他的四周蔓延再蔓延。
“好吧,”他最后说,“我认输。可你为什么不试着猜猜我的名字?”
随即他又瞅着天空,拍着脑袋大叫一声道:“啊,我竟然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罗莎蒙德,我的好姑娘,你上哪儿去了?”他一边说一边飞一般地跑起来。于是我只好把双手放到嘴跟前,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你认识罗莎蒙德?”“不,”他已经跑了老远,“我要找到那个姑娘,然后就可以认识她啦!”
我继续大声喊:“你为什么要找罗莎蒙德?”
这时候他几乎已经跑到地平线上去了:“因为她是我的小客人。”
我轻轻叹口气,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就是罗莎蒙德。”
小声说完这句话之后,一阵旋风从天边刮了过来,少年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理了理头发,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像骑士那样鞠了个躬说道:“那么就是你了,我的……客人。”
“可是你又是谁?”
“我们都没有猜出对方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是罗莎蒙德,那么请允许我报上自己的真名: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
2月25日 玫瑰骑士
在遇见我的六年之后,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已经不再是个少年的模样。他的城堡是他不老的秘密,而我大部分时候,仍旧喜欢赤着脚在荒草间奔跑。
为了见到我,他常常走出他的城堡,所以我们一起成长了。
到我十八岁的时候,他也像个真正的骑士,有了钢铁一样的意志和肩膀。而在十二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城堡。
那是一个坐在地上的沉默的机器人。由于不需要膀胱,所以那里成为城堡的大门。进入城堡之后,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的样子)伸出右手拉住我,左手手掌上噌的一声燃起一个火把来。因为这城堡实在太黑了。
我们路过很多幅壁画,走过无数张地毯,在第七个台阶转弯之后撞倒了三个银瓶和一个水晶球。他的眼睛和头发在火光的映照下烁烁夺目,而我们嘴里都尽量去计算路途和遇见的事物,好像我们的双眼根本就不曾注意过对方一样。
最后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安详地端坐在一张虎皮椅子上,容颜没有丝毫的改变。
“让我看看,小姑娘,”她认出了我,非常吃惊,“你这是怎么了?”
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拍拍双手,火焰从他左手消失了,而大厅黑暗的天花板上骤然出现了无数萤火般的星光。带来光明的人对我的母亲说道:“您在这里待了一小会儿,而她在外面已经独自生活了六年,皇后陛下。”
“这是什么样的魔法啊!”后者惊叹道,抱住我,又推开,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仔细地看着我,我却不好意思去看她。
少年开口道:“一千年前,当我的某位祖辈穿越盛夏之门来到这里,他用巫术和魔法建造了这个永不衰老的城堡,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进来之后就不再受到时光之河的冲刷。而我流连于城堡外部的时间,刚好让我长成一个少年的模样。”
我的母亲在黑暗中开口,星光流泻在她的额头却无法照亮她的双眼。她重新赐予了这个逃亡者的子嗣以生存的权利,并且封他为自由落体城的第一位骑士。
对于这项无上光荣的使命的回答,在六年之后姗姗来迟。当我的骑士从城堡深处找出积满灰尘的白银铠甲,他对着虎皮椅子上的女人微微鞠了个躬说道:“请允许我成为罗莎蒙德的骑士,她已经十八岁了,应该拥有一名自己的骑士。”
我躲在暗处,像小鹿那样毫无表情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而我的母亲只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一名骑士,而这名骑士不是别人,正是我;我也需要成为一位纯洁的姑娘的骑士,而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她。”
“那么,”我的母亲说,“一名骑士能为他的公主做什么呢?他或许连她真正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呢!”
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那个曾经骄傲的少年,而今站在此处充满了勇气的骑士,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冰凉的影子被拉得狭窄而漫长,在他颤抖的那一瞬间似乎要飞离地面。
最后,他扬起嘴角,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回答道:“她内心的寂寞像她的眼睛一样黑,我会给她不朽的火光。”
就这样,我的骑士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黑暗的城堡。
在他的身后,惧怕永恒的疯皇后大叫着:“恒星熄灭了!你带不回不朽的光!”
恒星熄灭了,你带不回不朽的光。而赤足的公主依旧躲在暗处张望。
2月28日 一具骨骼,或者两具
我生病了。忘记过去的时间。六年,六十年,还是六百年?2月28日,生生断掉的悬崖般的最后一天。
人类的皇后在城堡里发了疯。她无法忍受时光之河的冲刷,更不能容忍光阴的鸟儿不曾在自己肩头落下。因此她总是徘徊在城堡之中,没有勇气放弃这个永生的天堂,又不能在这绝对的静止中获得快乐。我无法在她脸上找到从前那枚暗地的花朵,城堡穹顶永不坠落的萤火在那苍白的面具上投下两团深邃的黑影。我的母亲,她那曾经漂亮的黑色眼睛在很多很多很多年的不朽之后,终于融化进了黑暗。
这个时候,我想起很久以前建造这里的人,那个只有半个头颅的祭司。他又到哪里去了呢?当外面的世界下起滂沱的大雨,我就用稻草编织成火把,在城堡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我经过一间又一间积满灰尘的房间,翻阅那些几乎要碎成粉末的书籍(或许光阴的鸟儿在飞过这里时曾在书页上落脚),多年前这里也曾住过一位公主,她把心事写进鹅毛笔的日记里。有时我提着油灯,摇晃间有谁的脸庞映在墙上;有时是蜡烛在纸糊的玫瑰色灯笼里闪烁。我在这黑暗的城堡里行走,迷路,寻找,偶尔在一道长廊的尽头看见人影,听见轻声低喃,随后一切又都消失不见。那是我同样也在行走、迷路、寻找的母亲。
终于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是在一个我不曾到过的房间,一切都像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新。我的母亲坐在马蹄莲色的床帐中像个鬼魂似的哭泣。那个堂皇的房间里有红色的落地窗帘,也是那样新,一滴一滴,似乎要滴出血来。
我走上前去一把拉开床帐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双空洞的眼睛。那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我的游戏结束了,迷藏已经显露出谜底,面前这个干瘦的、毫无生气的身体,若干年前曾经有个鲜活的名字——他正是那个逃走的祭司,自由落体城的创造者,法力高强的双面人。我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一枚用丝线穿起的指环。认出指环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失去了呼吸。
从出生的那天开始,我的脖子上也挂着这样一个指环。
指环的内侧隐藏着一个秘密,那里铭刻的是我的母亲失落千年的情人的名字。他曾经是帝国中最受人尊敬的祭司,却在公主的闺房中夺取了她的童贞。国王一怒之下让亲卫拿下九名祭司的头颅,把失贞的公主封印在了一面铜镜中——她本来应该嫁给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并且成为一名受人爱戴的皇后。
我在古老的书籍中读到过这样的故事,却不知道原来传说中被封印的公主竟然是我的母亲——我出生的时候,我那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真爱的父亲已经不知去向,他让她成为皇后,却没有让她成为女人。祭司来不及向深爱自己的公主道别,他砍下头颅的一半交给国王的卫兵,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独自踏上了前往盛夏之门的流亡之路。一千年后公主从铜镜中醒来,成为某人的妻子,被子民称作皇后,在恒星陨灭的灾难中安详地整治着整个国家,带着腹中的胎儿踏上了一千年前她的情人曾经走过的同一条路。
然而即使祭司建造了这个不受时光打扰的城堡用来等待,她还是来迟了一步。
她在他的日记中看见他一千年的煎熬。他的鹅毛笔变成她的嘴,每天同他说话。我所发现的那本公主的日记,其实是祭司在某种幻觉中写成的。
终于有一天,他在等待的狂喜与暴怒中剖开了自己的心,鲜艳的寂寞从那里流出来,他死在了这座黑暗的城堡之中。
他花去一千年的时间来熄灭所有的恒星,她花去一千年的时间来逃往最后的恒星。他知道她会来。她知道他在等。虽然当他挥剑砍下自己的头颅,什么都来不及说。
原来我的母亲早已发现真相。她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中看见一生最残忍的结局。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成为一具没有实体的影像,穿梭于这硕大空虚的古堡。在这黑暗城堡里关于她的一切,看见和听说,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的母亲为什么宁愿让腐朽的感情绚烂地化作飞舞魂魄,也不愿踏出这永生的地狱一步。当亲睹恒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当黑暗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双眼,她和她所爱的男人一同消失于生命的河岸。
现在,我知晓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爱情,却突然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孤儿。我是真的,被我的星星和我的母亲离弃了。
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城堡冰凉的地上。
有一瞬间我又回到了我那旋转着的水蓝色的小星球。无边疯长的瘦弱的草,在我的四周蔓延再蔓延。我把耳朵贴在草尖上,零星的花朵远远近近地闪烁。我想我是真的要死了。所有即将死去的人,都可以看见一生中最美的幻境。
我看见花都开了,雨水落下,森林里一个大红灯笼。我看见忽明忽暗的传说,少年的脸庞,脆弱又倔强的草。我看见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他白银的铠甲在世界上最高的山峰被冰雪洗亮,在世界上最深的汪洋被海水冲刷,经过沙漠、沼泽、人类的废墟和猛禽的天堂,经过通天的塔,随着那颗离开我的星星到了不老的恒星上,最后变得伤痕累累,支离破碎。我看见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狭长的黑色影子漫过眼前冰冷的地面。我看见玫瑰骑士的归来。
他的人藏在他受伤的铠甲背后,我只能认出那双眼睛。我看不见他的栗色头发有没有变白,只从那白银的伤口深处闻到一阵风和泥土的气息。
我的骑士来到我的跟前,摊开左手,那里有一颗黑色的珠子。
他找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开始拉动,那颗珠子就在他的掌心旋转起来——原来那是一个小小的线团。他拉啊拉啊,在城堡永远静止的时光中,那个线团上的丝线仿佛永远也没有拉尽的一天。
最后,当他预感到线团就要用尽,便把我从地板上抱了起来。他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我在虚弱中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一个类似于我母亲的影像,成为城堡里第二个活着的鬼魂。
他把握紧的左手按到我的手心,右手将丝线的尽头从我的拳头中抽离。只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活着。
千万缕炽热的光芒从我捏紧的手中射出,他给我的,是宇宙间最夺目的萤火。
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他真的从恒星上取下一粒碎屑带回来了。我的双眼从来未曾被这样绚烂的光芒照耀过。我看见我的出生和死亡,火山灰般的羽毛灰烬絮絮落下,雪霁鸟的叫声清晰而遥远,那场大雪被挡在盛夏的门外,现在,它们都落进我漆黑如夜的瞳孔。
我的骑士低下头,亲吻我的前额。炽热的光芒融化了他的铠甲,我们在永恒的光芒中被万千火红的丝线穿越。
他带回的不朽的光,融化了我们的头发和眼睛,皮肤和脏器。直到他没有嘴唇,我也失去了额头,我们的姿势定格成了相互拥抱的两具骷髅。
很多年以后,更多的人类来到了这里。他们砸开破烂的机器人的膀胱,走进城堡,在永恒的白昼中发现一具奇异的骨骼。“或者这就是几万年前那个逃走的祭司。”他们中的一个必定会这样说道。而其他的很多个,通过长期的争论,得出并公布了恒星熄灭的理由,“红色巨星因其体内的衰变物质而发生塌陷,在无法抗拒的引力作用下走向悲剧性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