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码头区的方向吹来的风抚过光洁的鸟羽,那些细小的绒毛像海浪一样起伏,传来海上风暴的声音。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预感,翻身起床,推开木屋的门冲进了雨中。
当我来到浅水湾的时候,这个接近风暴中心的地方开始露出晴朗夜空的一角。遥远的海面上,擎天的喷泉正急速地涌动,向着高空喷洒开去。而我的背后,是沉睡在暴风雨中的雨城。城里没有亮起一盏灯,人们都静静地睡熟了。
拇指海的上空却异常平静。月亮和星辰如同从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泛出祥和的光芒。
“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
我努力地朝着喷泉的方向望去。黛蓝的苍穹下无数股水流汇集到了一起,相互缠绕着往高空攀升。这些水流有着月光的颜色,它们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散落成亿万颗发着神秘微光的星辰。就像多年以前第一次听见海豚说话的那个夜晚,我的目光开始和月光交织在一起,错觉的幕布徐徐拉开:喷泉变成了传说中通天的树木。这株树木正在无可抑制地生长,发疯般地带起海洋深处的水流,它不断地抽出新的枝叶,冲刷着水晶天的穹顶。
“可是你看,它们看上去似乎不太明亮。我真希望它们能够更亮些!”
喷泉尽头飞散的水珠融入水晶天混沌的圆心,千万颗新的星辰从那个影子中诞生,然后汇集成浓重的雾气。遥远的角落,海豚座的星星们闪烁着隐秘的银色光芒。那些光芒在某一瞬间坠落下来,跌进了大海。在镀满月色的洪流中,电光石火间一枚银色的利刃跃出了水面。它切割着月光,一直朝着通天的大树游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够穿越水晶天,到那些星星所在的地方去……”
这个疯狂的孩子,它想要顺着向上生长的神奇树木爬到巨人的庭院。可是……如果水晶天真的是阻止我们窥探天庭的冰盖,它又怎么能够爬到那些星星上去呢?柔和月色下的洪流在拇指海的中心掀起巨浪,姬亚娜银色的身影在纠集缠绕的水流中时隐时现。它会被喷泉带向十万英里的高空吗?它会看见云端的景象吗?它能飞到水晶天之外,去到那些星星上吗?
“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它们——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嘿,姬亚娜,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星星呢?”
终于,那枚银色的小刀无声地剖开了丝绸般的月色,随着急速上升的水流到达了喷泉的顶端。浅水湾聚集起了无数的海豚——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雨城的大海拥有如此多的海豚——它们扬起脖子朝着喷泉的方向望去,彼此交谈的声音好像石钟乳滴落的水滴。姬亚娜,姬亚娜,你是一头了不起的海豚!
最后,银色的影子在喷泉的尽头随着千万散落的水珠随风飞舞。渐渐地,它开始飘了起来,高过了那片紫色的薄雾。很快,姬亚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高高的云端。
似乎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天空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喷泉的尽头传来。水晶天黛蓝的穹顶从中心裂开了无数的口子,风和星星从那里涌进来,通通落到了海中。天空继续裂开,仿佛豌豆树的枝叶在云端伸展。我的耳膜快要被这种可怕的巨响扯破了,我的眼中充满了层层幻象,它们最后重叠成了一片刺目的光明。
水晶天落下来了。
这一刻之后,日月星辰显露出了它们本来的模样。原来月亮上有如此多的阴影,而那些星星……它们还在天空中时,竟是那么耀眼。
而那个秘密,那个混沌的所在,也显出了它的真相——
一个星球。是的,原来一直以来,我们的世界都是和另一枚苹果长在同一株树上!它离我们如此近,以至于我们从未感觉到过它的存在!它投下的影子挡住了银河的中心;它自身的样子,又被水晶天蒙蔽了。
是姬亚娜打破了水晶天的秘密。一直以来,在两个星球最接近的地方,存在着一个相互吸引的平衡点。在我们这儿,那就是高耸入云的喷泉。而在十万英里的高空,轻盈的水珠开始失重,于是凝结成雾气随风飘散。姬亚娜的到来却使得这个沉默的世界尽头开始感触到重量——它被另一个星球的引力拉了过去……于是,水晶天的中心开始在一只虫子向外爬出的过程中瓦解,向着另一个海洋飞速下落的姬亚娜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它……
可是……姬亚娜……我突然想起它曾经向我描述的那座船的坟场。漩涡撕裂那些帆和桅,甲板碎成一片一片……如果急速的下落足以使它撞开我们头顶的天空,那么现在,它在哪里?
暗红的月光下,所有的海豚都静静地昂起沉默的头颅。
它们所看的方向,一些星辰正在无声地坠落。
“看,那是海豚座!”姬亚娜常常这么跟我说。
现在,所有的星星都在朝着大海落下来。它们在水中发着微光,然后渐渐暗淡下去。而遥远的地方,一颗新的星辰正在升起……又是一颗……许多许多颗……不久之后所有沉默的观望者都认出了那枚银色的标记。
姬亚娜,这头了不起的海豚,它终于勇敢地打破了蒙蔽我们视野多年的屏障,穿过了天堂的穹顶。就像杰克爬上豌豆树来到巨人的庭院,就像虫子顺着果蒂看见正午的阳光。
而年轻的姬亚娜,它已经成了那些永远不会坠落的、银色的星星。
这就是海豚座的传说。
[1]关于“水晶天”的设想,最早出现在美国科幻小说家大卫·布林(1950—)的短篇科幻小说《水晶天》(1984)中。我在15岁时读到这个故事,从此便无法忘记了。大卫·布林是一位空间科学博士,物理学家、科幻小说家。长篇小说《星潮汹涌》(1983)和《邮差》(1985)及短篇小说《水晶天》(1984)均获科幻小说“雨果奖”。——作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作者注)
[2]关于海豚座,我们可以知道的有一串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拉丁名:Delphinus,星座名:海豚座,所有格:Delphini,缩写:Del,赤经:20.7000 H,赤纬:13.8166°,编号:NGC 6934。关于海豚座的希腊神话故事:其中一个传说是海王波塞冬(罗马称尼普顿)追求安菲特里忒时骑的海豚。另一传说是柯林斯之王佩里安德送音乐之王阿里安去意大利参加音乐演奏,在他载誉归国途中,船上的海盗抢了他的金银财宝并试图将他丢入海中,阿里安要求让他弹奏最后一首曲子,他弹得是那么优美,引来了一只海豚,阿里安赶紧跳上了海豚的背。在《倒悬的天空》中,我试图用科幻小说来重构一个关于“海豚座”的故事。最终,这篇小说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的“模糊地带”栏目,栏目名称的意思是,登载于此处的作品说不好是不是科幻小说。


第2章 “行星曲”之二 萤火虫之墓
2月16日 穿越盛夏之门
雪霁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世界的混乱被加剧了。
象征晴朗天色的羽翼在橙色的天幕上成群划过,好似阴霾又翻天蹈海地重来。漫天都是灰白色的羽毛纷纷扬扬,它们坠落成雪的姿势,最后落进我的瞳孔。于是那个弱小的、黑色的球体中弥漫开细密飞扬的雪花。
2月16日,我出生在逃亡的路上。我有一双很黑很黑的眼睛,却没有人吻我的额头,所有人都在忙着发出沉重的叹息。我抬头的时候看见漫天灰白色的鸟儿,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向南迁徙。
南方,矗立着陨石带铺展而成的盛夏之门。
那颗照耀着我们这些逃亡者的巨大恒星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暗淡的光影渐次爬上众人的脸。我在短暂的黎明之后看见一生中的第一个黄昏,母亲的模样在微弱的光芒中盛开成一枚暗地的花朵。
人类横向穿越光阴之河,纵向穿越盛夏之门。此刻,我们所在的这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滴涓露,正朝着盛夏之门那纵向的平面掉下去。
最初的声音来自雪霁鸟。它们在被引力拉扯的云朵中穿行。然而某种力量于瞬间控制住了这些柔软的生物,雪霁鸟随即展开宏伟的阵形排成一尾电鳗的形状,每一个个体就像一片鳞甲,它们在飞行的时候相互拍打着翅膀,发出蓬松的咔嚓声。很快,这种声音越来越大,为了不被那股力量拉离原来的轨道,所有的雪霁鸟都拼命挤在一起,由此而摩擦产生的电光在它们的翅间流转。一只无形的手扼上了这庞大队伍的咽喉,天空中那尾灰白的电鳗开始战栗,全身为蓝色火焰所笼罩。
终于,那股将它们拉向高空的力量又突然间凭空消失了。垂死的电鳗在云朵间挣扎扭曲,羽毛的灰烬像火山灰一样絮絮地落下。很快,我所躺着的地方也有了这灰烬的踪迹,它们从牛皮做成的篷帐罅隙中飘进来,落在油腻腻的瓦斯灯上,落在浮起一层污垢的铜盆里,落在我的眼角和眉梢。
牛车缓缓前进,我的母亲在这悲哀的灰烬的大雪中唱起动听的歌谣。我渐渐睡着了。而她却看见了外面的景象:火焰决绝的气息中,成千上万的牛车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人类的逃亡队伍蔓延过山冈和平地,在更远的地方,仍然是黑压压的牛车——就像我们乘坐的这一辆一样。
“恒星熄灭了。”一个老人徒步追赶到我们的牛车前,跪下之后说出了这样的话。
其实他开口之前,我的母亲已经知道恒星熄灭的事,因为她的双眼早在他开口之前就没入无尽的黑暗。而牲口的眼睛从来都被黑布蒙蔽,它们并没有显出额外的惊慌,只是在黑暗降临时感到了出奇地寒冷。所以,老人的话淹没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就如同我母亲漂亮的黑色瞳仁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他不曾看见牛车带尖角的轱辘,血浸入泥土,黑夜融化黑色。我在熟睡中感到牛车颤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很快,又继续前进了。
我的母亲也继续唱起她的歌谣,她唱着白胡子的祭司死在了去向皇后禀报的路上,因为他带去的是一个坏消息。
这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雪霁鸟。传说在我出生之时,我的小小星球正穿越盛夏之门,雪霁鸟通通死在了盛夏的门外。它们是属于春天的鸟类,它们死时天空下起大雪,每一片都是灰白色的鸟羽,每一片都带着淡蓝色的火焰。
雪霁鸟消失在南方天空的这一天,我们与一千三百零一颗陨石擦身而过,穿越了死神花园的围栏——盛夏之门。
2月19日 正在谢幕的绸红色宇宙
人们叫我罗莎蒙德,说我是世界的玫瑰。
其实世界是一朵正在凋谢的玫瑰。不断冷却的宇宙里充满了年迈的恒星,好像我们的太阳一样——它们塌陷,温变,衰老,成了不可思议的小个子,不再把光明奉献给我们,而是缩紧自己的身子,用昏花的老眼来做无力的祝福,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黑夜的边境逃亡。
为什么恒星突然间想要衰老,一千年前曾有九位祭司秘密地在圆桌前进行占卜和讨论。后来由于无法解释星星的意志,他们被罚向国王献出属于自己的九颗头颅。然而仍然有人活了下来,他是其中法力最高的一位,并且拥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他的第二张脸长在脑后,因此他从来都留着浓密的长发以遮掩。而只要你敢去拨开他那蛇一般的头发,就能从中看见紧闭的嘴唇和圆睁的双眼。当国王要求祭司们献出头颅时,他用一把双刃剑劈开自己的头,将前二分之一献出,此后他远走他乡,用从前秘密的那一半头生存了下来。
传说这个人的后裔建造了自由落体城。那是我们在穿越盛夏之门后将要抵达的第一颗行星的名字。恒星在我们的身后不断塌缩。逃亡的大军像飞蛾一样扑向宇宙间最后的灯笼。没有人能够解释星星死亡的理由,按照一千年前的预言,我们的祖先改造了星球结构,调整了引力,让它成为一艘诺亚方舟,向着还未老去的恒星飞行。
而在自由落体城,所有人都将告别我们自己的这颗行星,搬到那里去。因为在经历了一千年的逃亡之后,它再也无法飞行了。在我们离开之后,这颗曾经孕育了所有人类的星球,将被引力拉向炽热的陌生的恒星,最后融化成千万滴涓露。
这一年我六岁。2月19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母亲把我放在一头白牛的背上,于是我看见成千上万墨色的牛拉着我的子民像潮水一样漫过土地。
在更远的前方耸立着一座金色的高塔。日落时分,人们来到了高塔下。它看上去似乎也走了很远的路,塔的身后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泥土像被刀锋割开的肉体,绽放出饱满的内部,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这就是“对接”。塔是自由落体城的人放下来的,此刻,那颗墨绿色的星球正在我们的头顶旋转。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两颗星球达到了引力平衡,我们将通过这座塔去到新的家园。如果有谁可以远远地看着这两颗小小的行星,那个景象并不会让他有多震惊:其中的一颗上竖起一根火柴棍似的金色长条,随着两颗星的自转,“火柴棍”触碰到了对面的行星,在上面摩擦出一道划痕,最后停住了。
然而在地面上的人看来,这简直是神迹。当云朵偶尔露出一丝空隙,我们就能窥见未来的家园——墨绿色的、安然运转着的自由落体城。而面前这巨大的金色高塔,则是如此梦幻地由那头顶的天堂伸展而来,又牢牢地矗立在我们的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忙着给牛钉上吸力极强的掌钉,为轱辘上的尖角刷上一层银粉,修补破漏的牛皮帐篷……
随后,按照事先编好的番号,牛车开始顺着高塔往上爬。我在很远的地方赤着脚奔跑,零星的花朵隐藏在草丛中,闪闪烁烁。风从土地的内部吹来,天地间隐约有一种声音在叫着:“罗莎蒙德”“罗莎蒙德”。我把耳朵贴在草尖上,我想听听是不是我的星星在叫我。
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见天空在轻轻旋转。地平线已经倾斜了。高塔的角度越来越平缓,最后,任何人都可以像我一样赤脚走上去了。夜幕很快降临,所有的人类都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有个主妇不小心碰倒了做饭用的木桶,那家伙就一直掉了下去,在塔身上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最后它落进了一大团湿润的黑云里,激起一片涟漪。在这样静谧的时刻,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位主妇在小声地抱怨。不过接下来,她又开始动手拉起绳索来。几乎所有放在牛车里的东西都被绳索拴好放起来,以免它们在前进的时候到处乱滚。于是她的木桶又回来了,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
我们在沉寂的夜色中走着。前方是翡翠一般闪耀着光芒的新城市。而在这巨大的漫长的金色的塔的四周,则是被星光点缀的黑暗。
宇宙像个巨大的幕布,一点一点变窄。星星越来越少。我们加快了脚步。
2月22日 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
我的母亲是看见自由落体城之后唯一没有哭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