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维尔反对在白山山麓建造巢穴的另一个理由,是这里的山体不够坚实。山顶有雪、有湖泊,山坡之下还有溶洞。他着手建造的第一批巢穴都在白山西侧的冲积平原上,它们如今已经被废弃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在雪线下方的巨巢,建筑在易破碎的火山岩、曲折的溶洞以及冰川融水冲积下虚薄的
浮土之上。
——共振簧片设置开始。
塞尔伦微微昂起头,在高空的气流推动下,他盘旋了半圈,身上的羽片随着缜密的计算或伸长或缩短。有反重力系统的支持,他并不依靠翅膀飞行,这双翅膀是他最锐利的武器。但他从未想过要攻打一座巢穴,他从来都是保卫它们。
世异时移啊。
——程序设置完成。
他将双翼展开到最大限度,每一片金属羽毛都伸展开来,中空的羽管开始发出共振的嗡鸣。一开始只是极微小的声音,这声音在羽片间回荡了又回荡,一波波循环往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群山开始随之嗡鸣起来。
“终于开始唱歌了。”
游隼讽刺地嘟囔道,却不得不暗自佩服塞尔伦的单兵作战能力。这家伙自己的战力几乎抵得上一个战斗集群,尤其是在特定的情况下——
他带着自己的战斗集群隐入浓雾,看着山顶上的厚厚积雪和碎石在嗡鸣中颤抖了又颤抖,声音从细碎变成响亮,从嗡鸣变成隆隆回响,最终随着雷声般的轰鸣,白山山麓数处薄弱的地方开始崩塌下来,巨石翻滚着,蹦跳着,一路从山顶砸向半山腰处的巢穴。塞尔伦制造的山体共鸣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他猜有很多坑道——尤其是有亚加人栖息的那些坑道——也开始崩塌了。
雾气里有影子隐现,盘旋着飞向高空。
展开双翼,游隼追了上去,战斗集群的年轻伯
劳们紧随其后。
这片地区仍然被噪音笼罩着,由于大量的绿月发生器干扰了丛林共鸣,伯劳们稍微隔得远一些就难以联系彼此。最终不得不采取游击队时代的笨办法,唤醒一大批超小型个体,担任战斗中的传信员角色,直接将信息传递到每一个不同的集群和每一个原型体。
但游隼并不怎么担忧这件事。他们的目标是白山巢穴里最大的那座绿月平台。夺取它,他们就能够一举铲除亚加人。
成败在此一举,而且,他实在是太渴望这场战斗了。
六年来“和平”之下的隐忍和之前受制于亚加人的怒火驱动着他的战斗本能,在雾气中,他迅速拔高,一爪攫住掠过眼前的暗影。一只云鳐,亚加人的传统形态之一。
从体型上来说,它比他大一些,但远没有他迅速、灵活。
以及残忍。
切割光束亮起,游隼轻轻一甩头,他的对手就已经肚破肠流。
银灰色的血液雨点般洒落,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响起——
该死。
这是一只云鳐,不是原型体,甚至都算不上次生体——体型也许放大了很多倍,但顶多只能算是愚蠢、无脑的饥饿野兽。这些被亚加人驱使的战斗机器,唯一的优势是易于繁殖。
亚加人真正的分化还没开始。游隼想,这些只是低级的奴仆。
在雾气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扑翼的声音。
花梨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片黏稠的泥沼中穿行。
她聆听。
雾
气中,到处都是思想的声音,但这些并不是有智慧的思想,而是凌乱单纯的杀戮欲望。这些亚加人驱策的无脑守卫有着非常强烈,然而混沌的思想声音。她必须努力集中精力才能听到其他伯劳的行动。
“梅娜,转告塞尔伦——”她听到雾气中陷入苦战的另一支集群,于是唤来一个传令兵,“游隼需要帮忙。”
小小鸟儿振翅而去。
她弯起翅膀,压低高度,险险地在亚加人的巨网之上飞过。她能够看到黑暗的丝络之下被缠结的丛林,这些丛林像是死了,或者至少是被禁锢了,它们悄然无声、沉默不语,甚至无法和伯劳们的机械单体发生共鸣。
小心地,她将自己的思绪潜入到一片死寂之下,寻找来自远处的另一个回声。
——卓音?
——叫我白英。
那个人类女孩听起来不甚友善,但她至少回应了她。
——你找到绿月平台了吗?
——正在逆流而上。
她懂得白英的意思,纳米机械之间的共鸣是无法压抑或者摧毁的,也没法强行停止它们,因为那样它们就死了。但利用绿月发生器和机械原体,这些共鸣的能量就可以被导引去其他的地方。
花梨展开翅膀,呼啸着冲向天空,扫开一只扑向她的云鳐。当白英在暗河里引导丛林的根须时,她开始在天空中寻找那一轮随时会亮起的绿色晕光。
4
与此同时,水星轨道。
暗色的枝条编织成一个巨
大的圆盘,贪婪地攫取着光和热。通过绿月,亚加人从行星上获得物资,并在靠近太阳的轨道上开始建造浮城。深色的枝叶捕获来自太阳的充沛能量,供给数亿公里之外的白山巢穴。这里同时也是它们进行第二阶段分化的地方。太空中的环境虽然严苛,但相比正在战争中的地球,反而比较安全。
从记忆库中,它们开始寻找最原始的形态,也就是丛林第一次分化出独立生命体时的模样。
几亿年前的那些绿月旅人,他们喜欢飞鸟是有原因的。
5
浦森北部地区。第三防线。
秦锐俯冲直下,双爪上的光矛刺入一只巨型云鳐的脊背,随着刺耳的尖鸣,那只生物翻滚着落向地面,他可以看到猎手们正拿着次声波共鸣器跑过去,切开它的脑袋,干掉潜伏在里面的亚加蠕虫。在他身侧,白胧疾掠而过,动作冷酷而又灵活,击落了另一只。
米丽、米拉和米沙(Me-sa),他们都是信使的子裔,正带着南方的伯劳战斗集群,和尖刀们一起飞翔在天空里,将那些从暗网中诞生出来的云鳐阻截在防线之外。仅仅两个月前,他们还是生死相搏的敌人,如今却成了并肩作战的伙伴。
远处天空中,两队尖刀疲惫不堪地折返,险险穿过成群的云鳐,秦锐带着另外一支小队飞过去,护送他们返回基地。
在第三防线上,尖刀和伯劳都陷入了苦战,但只
是为了阻挡无限扩张的亚加暗网。在看到传回的卫星图像后,他们对于击败亚加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拖延,阻击。这大概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时间。
又一支尖刀部队起飞了,它们都带着小型容器,里面装有用伯劳技术改良后的瘟疫孢子,希望能够用它们暂时遏制暗网的生长。
希望不大。秦锐想。
过去他曾经以为伯劳是恐怖的侵略者,但和亚加人比起来,伯劳简直算得上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了。
一环一环的小型月轮闪亮,更多的云鳐和梭鸟——类似于小型伯劳,但远比那些鸟儿更凶残——从月轮中飞出。
“这些家伙是哪儿来的?”他向白胧喊道。
“不知道。”她回答,“大概是火星吧。亚加人把养殖场在整个太阳系都铺开了。”
“……”
秦锐哑口无言,他望着这条狭窄的、只有一百多公里长的战线。试图去想象在九大行星上无限蔓延的亚加人的巢穴。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争。他想。
不,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场战争。
扑翼声远远传来,是格雷。他飞向秦锐,打了个转。
“该走了。”
秦锐微偏翅膀,开始收拢他的队伍,撤向尖刀基地的方向。
6
贝加尔湖巢穴底层。
飞船正在生长。
细密的枝叶从船壳中蜕出,吸取着构成飞船主体的纳米机械,船身正飞快地耗尽,最后只剩下包裹着数据库的
藤蔓核心。细细的银色纹路从核心一直延伸到每一片叶子的边缘。
巢穴被包裹了起来。
目前巢穴里的原型体只有提坦。他谨慎地控制着飞船的变化,保护着巢穴里那些依旧沉睡未醒的胚胎。他的子裔和其他伯劳一样都上了战场,留下来的只有他和受伤未愈的米阿。
“我们应该去战场上,至少我应该去战场上。”米阿抱怨道。她的语气像极了信使。
“信使希望你能留下。”
“我知道。但我想去,他们不能——他们不能就这么跑去送死,然后丢给我们一个烂摊子。”米阿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在枝头团成一个乍毛的球形,盯着那些将他们包裹其中的银色枝叶,“他们都会死。”
提坦点点头,望着小小的淡水海豹游过他宽大的羽片,“所以我们才要尽可能地活下来。”
7
十五年前。
“……这是个极端手段。”阿德露说。
游击队员们沉默不语,围绕着她,看着飞船中央投影出来的图样。那是一个绿月发生器。他们从来就没能掌握如何制造绿月发生器的技术。那个技术属于丛林,而且只属于丛林。但亚加人作为丛林的直系后代,也同样掌握了这个技术。
伯劳们甚至都无法理解它。
更多的图表展开在他们面前,绿月发生器互相联结成网,波动从最大的那个发生器荡漾开去,在其他绿月隧道里激起强烈的共振。
“时空共振效应。”阿
德露说,“利用这个,我们可以摧毁一光年内所有的绿月通道——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而且,通道的崩塌会带来能量反冲,毁掉大部分在通道附近的建筑物、丛林或者栖所。”
“这么好用为什么之前不用?”哈尔怒道。
阿德露发出一声轻笑,“很简单,因为嵌合体——事实上是所有脱离丛林的独立个体——使用的动力核心,本质上也是一个反置的小型绿月通道,它们通过空间褶皱获得能量。如果我引爆一次时空共振,那么所有亚加人赖以生存的绿月都会被毁掉。甚至所有的亚加蠕虫,都会死。但所有的伯劳、云鳐——每一个嵌合体——也都无法幸免。”
阴郁的沉默在原型体们中间漫开。
“但我还是会把引爆时空共振需要的技术交给你们。还有制造屏蔽场的技术。”阿德露说,“也许你们终究会用到的。”
8
北美。临时集结营地。
贝斯勒将军迟疑了片刻,还是跟着自己的副官走进了地洞。这条路并不长,地道尽头是一个巨大而干燥的洞穴,一个伯劳的地下栖巢。只不过里面已经没有伯劳,只有巢穴的“肺”搏动着,鼓起微凉的风。
“你们可以暂时躲在这里。”年轻的副官微笑道,“你和你集结起来的那些士兵——你们可能是美洲大陆上最后的人类军队了。”
将军叹口气,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直到他从对方的笑
容里捕捉到一丝非人的特质。
“你是伯劳?”他嘟囔道。
“你们叫我第十原型体。或者埃文(Avon)。”年轻人耸耸肩,即使是在这个时刻,他也没有变回伯劳的模样,“我更喜欢你使用我的人类名字。”
“你的那些……鸟儿……都去哪儿了?”
“去战斗了。”埃文微笑,“我不是个战士。这儿也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了。所以,我选择留下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把你的人带下来吧,将军,很快,亚加人的暗网就要蔓延到这里了。”
9
白山巢穴,战场。
一滴雨落在游隼的披羽上。
雾气渐渐淡了。
他的战斗集群已经损失过半,但花梨和白英仍然没能找到他们的目标:那台传输亚加人分化个体的大型绿月发生器。尽管空间波动指数显示它就在附近。
这场突袭事实上没有意义,亚加人可以无限制地产出战斗傀儡,而他们根本毫无胜算。唯一的希望就是阿德露留下的共振程式。如果他们无法拖延时间,尽快找到引爆点,那么一切牺牲就都白费了。
塞尔伦还在高处盘旋,游隼向上飞起,靠近这个他一直都很讨厌的大块头。
“听说坏消息了吗?”
塞尔伦微微偏头。
“听说了。”
“你能把那东西扫描出来吗?”
“聆听者都无能为力,我的扫描也没有用。”塞尔伦盯着雾气下方浮现的黑暗,“而且新的一波又来了——啊,看
那个!”
游隼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
在天池潋滟的波光间,倒映着一轮绿色的圆月。
本能地,游隼抬头望向天空,只有群星闪烁,晨光乍起。今天是新月,那轮月牙儿尚未升到地平线之上。
“该死。”
塞尔伦就算是搜遍这里的山脉也不可能找到。那东西隐藏在湖面之下,而且仅仅只是一轮绿月,没有发生器、没有塔台——那个大型发生器在别的地方,而这里只是个固定目标点。
水面开始翻滚。
能量力场正在将湖水向两边排开,而绿月通道已经打开,还在继续扩大。浅绿色的荧荧冷光从中透射出来,像是一轮沉没在水波间的月亮。
在他们身边,一个阴影呼啸而过。
——他们总是争吵。维尔曾经这样说过,语气里带着笑意和无奈。我真想让你认识他们,塞尔伦和游隼。一个诚实又顽固,一个精明而且有行动力。他们总是争吵。
他们争吵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做我该做的事情,孩子。
这儿就有一件“该做的事情”,白英想。
她向着那轮绿色的圆月俯冲下去。
六束光矛刺穿防御力场,排开湖水,打开一条狭窄的裂隙。她的——维尔的——巨大形体无法穿过,但还有另一个选择。
“祝我好运,孩子。”
“去吧,大麻雀。”
信使从她的羽片中飞出,直没入绿月的晕光。
信使穿过去了。游隼想。
白英振动双翼,向上飞起,和塞尔
伦会合。她看起来就像是维尔,几乎就是维尔。三只原型体盘旋在白山的山顶,游隼,塞尔伦,“维尔”。群星冰冷的光芒在他们的披羽上折射出细碎的银芒。就像过去的好时光,至少看上去像是过去的好时光。当他们在那片荒原上——
游隼用力抖了抖羽毛,抖去那些阴魂不散的记忆。
“我们现在最好动手。”他说,“信使也许能触发共振程式,但我们仍然需要足够的能量来冲击绿月通道。”
塞尔伦望向白英,就像过去他望向维尔那样。
那披着死者羽毛的赝品点了点头。
巨鸟展开了双翼,一波又一波的低沉嗡鸣掠过群山。
在他们下方,天池的水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山体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嗡鸣。这是一座火山,而他们要利用这一点来完成袭击的最后一步。但塞尔伦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这座山体规模远超过过去他对付的那座。要撬动这座山峰,他需要的不止是这点力量。
白英知道一个办法。
她打了个旋,从上方靠近了塞尔伦。打开反重力装置,让自己悬浮在他的头顶。
然后她潜了下去。
潜入伯劳的心灵和潜入丛林网络截然不同,丛林网络不会设防,它对她大敞四开。而塞尔伦的心灵就像是墙高门深的城堡,里面到处是回廊和暗门。
她不去窥探、不去注视。
她只聆听。
聆听塞尔伦的声音。
抓住那个共振的节拍并不难,困
难的是模仿塞尔伦的方式来完成她自己的变形。这具躯体的记忆固化在了维尔的动力核心里,但她现在要用它来加强塞尔伦的力量。
就像是照镜子,只不过你是依照你听到的来变化。
维尔,他教了她那么多。
她的形体开始改变,纳米机械在身体上流动起来。羽片从实心变成中空,从粗短变成纤长。
它们开始和着塞尔伦的节奏嗡鸣起来。
游隼紧张地在塞尔伦和白英的侧面盘旋,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下方涌动的黑暗上。如今他已经顾不得和塞尔伦之间的芥蒂——要一次性端掉那该死的带着力场护罩的绿月通道,还有这团黑暗,还非得塞尔伦这样的疯子不可。
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
声音在白英的新形态和塞尔伦的双翼之间回荡,双倍地——也许是三倍地强烈。这声音摇撼着群山与水波,大部分伯劳不得不飞离战场,诺娃也迅速将她的浮巢升上天空。
还不够。
游隼不确定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念头还是白英的意识,他从未允许她进入他的头脑,但她是很好的聆听者,也许是阿德露之后最好的。他即使不打开门,她大概也有办法潜入进来。
一群群有翼蠕虫开始逸出绿月的光晕,在空中飞蹿,鲲和诺娃有些应接不暇,游隼示意自己的战斗集群里那支小型分队去帮忙。
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山腹中传来。
一团巨大的暗影从绿月中流溢而出,
它不像是个活物,但确然有着活物的反应——它扭曲起来,随后短暂地静止,就像是在专心地聆听。
然后它缓慢地成形,从翅膀开始,从翼尖到翎羽,再到躯干。那形状怪异至极,就像是在火焰里熔化过或者一只脱毛的畸形雏鸟,扭曲失调,完全不记得如何飞翔。
它发出一声啸叫。
凄厉、高亢。
它的脖颈开始扭动,由下而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就停留在那里,没有眼睛的空洞黑色眼窝望着亮起青白色晨光的天空。
然后是另一声啸叫,仿佛来自地狱之底般绝望,带着某种咯咯嘲笑似的余音。那双翅膀耷拉下来,重新融入黑暗一团的形体。
再一次变形。
这一次它的形体变得更接近那些有翼蠕虫,尖长而平滑的翼,不带一根羽毛,黑色的表面没有半点反光。躯体渐渐固化成型,没有双眼,没有喙,头和尾是一模一样的梭形。
也许两边都是头。
那东西的变化似乎印证了游隼的想法——在梭形的两端,各张开了一张嘴巴,牙齿漆黑锋利,犹如钢锯。
当它冲上天空时,没有尖叫,周遭寂静无声。
游隼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它和他撞了个满怀。牙齿和爪子,撕咬和挣扎。切割光束对这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像是消失在了它黑暗的表皮深处。但游隼锋利的爪子至少切开了一部分。没有血,只有像是陷入胶泥中的古怪触感。那东西猛烈挣
扎着,但游隼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
反正,他们都会死的。
他看着它的双眼,想要知道这决定了他命运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那里没有眼睛,只有深陷的黑暗眼窝,空荡无物。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身体。是那家伙的另一个头。这东西可以在战斗中变化形状,它就像是——就像是阿德露的邪恶表亲。
这个念头让游隼在痛苦中想要笑出来。他依旧不肯放开爪子,任那个头在他的身体中搅动。
他早就想这样了。以一种合宜的方式在战斗中死去,好过在所有这些信念与期待中活着。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荒原与巢穴,一个影子和另一个影子,他和维尔,他和阿德露。维尔和阿德露。他们三个,没有背叛,没有失去,始终相随。
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杀掉维尔,最错误的事情也是杀掉维尔。在那之后他只是做着更多正确的事而已——只是做正确的事,远远算不上是活着。
翻翻滚滚,他们纠缠着落向大地。
从山腹中传来更多雷声般的轰鸣。花梨和飞逸在成群的有翼蠕虫中间左右奔突。这些蠕虫正在飞速增多,在空中拼合成更大的形体,有点像是和游隼缠斗的那东西,但只是个模糊的形状。他们用翼刃切割,用爪子撕扯——
天池的湖水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它猛烈地旋转着,水位飞速下降。
“撤退!全体撤回浮巢!”
这
一次是诺娃的啼鸣,那是命令的声音,响亮尖厉,不容反驳。
花梨向着游隼坠落的方向一头扎下去。
一双巨爪拎住了她。是青燕。
“放开我!”
“你赶不上的,花梨。”
伯劳这边一共只有两个屏蔽场,一个在诺娃的浮巢内部,而另一个在贝加尔湖。
当青燕将花梨拖入浮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战斗仍在继续,白英和塞尔伦悬停在高空,形态如同镜照般诡异。飞逸和他的集群挡住了更多从绿月中逸出的亚加人。游隼的身形已经看不到了。鲲带领着他的集群盘旋在战场的另一个方向,正试图阻拦那些袭向塞尔伦的云鳐。就连发出撤退命令的诺娃,也正展开翅膀飞回战场。
在那一瞬间,青燕也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但他终究还是抓住花梨,将自己的同源姊妹拖入唯一安全的地方。
“放开我!”她尖叫道,火焰般的双眼里满是仇恨。她会为这一瞬间永远地恨他,他们都清楚这一点。
就在这一刻,那座山整个儿炸开了。
近五百亿立方米的水沿着山体的裂缝落入岩石的洞穴与罅隙,在那之下,灼热的岩浆正沿着薄弱的岩层向上涌出。它们在湖底相遇。瞬间被高温气化的湖水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炸弹,其破坏规模超过了人类所制造过的所有武器。
数万吨的泥土和岩石在爆炸声中迸射向天空,浓烟与灰烬,碎石与沸水。浮
巢在爆炸的气浪中剧烈地摇晃着,就连花梨也停止了挣扎,她蜷成一小团,用翅膀裹住自己,发出无声的哭号。
她听到了。
10
信使飞出光晕,炽热的阳光瞬间扑面而来。他意识到这里是水星轨道——亚加人选了个好地方建筑它们的新浮城。
它们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他太小了,太微不足道,无论是对于伯劳还是对于亚加人都是如此。
轻巧地,信使跳上绿月发生器的支架。那些蠕虫这才做出反应,飞向他的方向。信使只是用羽片裹住自己,尽可能地维持着防御的姿势。他可以感觉到那些蠕虫的牙齿撕扯着他的身体,但那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
他找到了绿月发生器的信息传输频率,迅速侵入进去,将共振程式插入运行程序之中。
亚加蠕虫们一拥而上。
当它们散开时,地上只剩下几片羽毛,还有一颗滚动着的动力核心。
它开始发光。
爆炸前的那个瞬间如同永恒般漫长。
烈焰席卷了一切。
剧烈的冲击波从白山巢穴的绿月通道涌入,触发了时空共振,继而引发强烈的能量反冲。白炽的光焰从亚加暗网上的几百万个小型绿月发生器里涌出,瞬间烧尽接触到的所有丝络、以及丝络之下覆盖的丛林,泥土被炭化,砂石被烧灼成玻璃,天空和大地同时被点燃。
烈焰同时穿过成千上万的绿月通道,扩散到了太阳系的其他角
落。亚加人在水星轨道的浮城、在火星上的矿场和在木星上的采氢管道都未能幸免。只有那些地壳之下可以抵御高温的能源管道得以保存,但控制这些管道的智能中枢已经被彻底摧毁。
阿德露丛林庇护了叶燃和那些被浸染的人类。他们不安地望着被火光点亮的地平线。
贝加尔湖巢穴的深处,米阿发出凄厉的哭号声,提坦低垂尾羽,一言不发。
在南方,尖刀基地里,格雷跳上秦锐的肩膀,在他们头顶和身侧,银色的屏蔽场保护着尖刀和伯劳们,使得他们免于为此牺牲。白胧站在他们身旁,沉默不语。
在白山,一双双翅膀纷落如雨。大部分伯劳都死于胸口迸射而出的烈焰,少部分一息尚存的则坠入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在他们身旁,亚加人的尸体同样熊熊燃烧着。
在烈焰中,白英昂起头,听到塞尔伦最后的低鸣。
——这很好。他说。
她无声地笑了。
——是的。
火焰如怒涛般从他们的身上卷过。
第17章 尾声之一
白山之战十年后。火湖度假村。
格雷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两个向他挥手的身影,他收起双翼,下落,在极短的时间内炫耀似的完成变形,当他落地时,得意地听到四周的游客发出一阵惊呼。还有相机拍照的声音。
“你小子很享受这个啊。”李一帆嗤笑道。
“那是当然。”格雷答道。作为一只伯劳,他可没有人类的羞耻心问题。
他今天选定的形体是一个未成年的人类——和他自己的年龄颇为相近。十岁的男孩,挑战似的仰头看着前来和他会面的两名猎手。叶燃和李一帆,一个从阿德露新城来,另一个则从浦森过来。
“秦锐没来?”他问道。
“他最近太忙了。”
“尖刀基地整个儿都要他管。”
“叶将军丢给他好一个大烂摊子。还有裁军协议。对了,还有个跟美国人的会议,贝斯勒那个老东西不好对付。”
“比起来见你,他更喜欢工作那部分。”
“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儿。”
“我猜是因为卓音。”
“白英。”格雷更正了他们使用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就是白英。说到这个,你们找到资料了?”
“嗯。”李一帆露齿而笑,“去那边坐下来聊?”
“行。你们埋单。”
“喂,格雷,你才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那个吧。”
“我的钱都投资到火星殖民地了。”
“得了吧你……”
他们说笑着坐下来,点了茶。格雷顺便还点了一大堆甜
食。李一帆和叶燃一脸“这死小破孩”的表情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啦?”他理直气壮,“我要试验一下白胧新开发的味觉算法。”
他们动作一致地耸了耸肩。
“李教授怎么样了?”李一帆叉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我听说他打算转生成伯劳?”
“成年体安全转化成功之后他就一直想变身来着。”格雷耸耸半边肩膀,伯劳式的嘲讽,“他说自己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人类的寿命太短不够用。”
叶燃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一桌子,“他都把绿月通道搞出来了,还打算搞啥?”
“不知道,他最近在重新整理丛林数据库呢。先不说他了,大侦探,找到资料没?”
“找到了。”李一帆拿出一个大文件夹,摊开来,“找到这些东西费了我好大力气。”
他们看着他。
“白英——”李一帆翻动着文件夹,“或者你们说的卓音。确实是沦陷区的孤儿。只不过她和父母向南方逃难的时候是三岁,不是六岁。”
“三岁?”
“对。她还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们在逃难途中遇到了北上的抵抗军。她的父母认为没有办法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逃走,就把大女儿留在了军队的营房外面。她没有名字,是真的没有。在她的家乡,有个重男轻女的风俗,就是不给女儿起名字,人们相信这样的话,她就不算是这个家里的孩子,这样会增大之后生男孩的
概率。”
“放屁。”叶燃恨恨地说。
“我也有同感——总之,在被军队收留之后,她被送往孤儿院,后来又送往尖刀基地。在这段时间里,她先后被叫作‘大妞儿’‘囡囡’和‘大妮儿’,总之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到尖刀基地后,她被编为11号。直到维尔为她命名之前,她都没有名字。”
格雷沉默着。叶燃叹了口气。
“总之,我能找到的就这些了。她的父母也许还在世,但她长大后并没有去找过他们,我也希望尊重她的这一意愿,所以没有去进一步追查。你们希望我追查下去吗?”
“不必了,大侦探。”叶燃摇摇头,“谢谢你为她做的一切。”
“好吧。那么,你们打算在墓碑上写哪个名字?卓音?白英?”
昔日的尖刀战士和年轻的伯劳议员对望了一眼。
“我们先去看看他们吧。”格雷提议道。
他们离开度假村,走进茂密的丛林,纤细的枝叶像是认出了他们一般,优雅地弯下来,随风摇摆。在丛林深处,茵茵绿草环绕着一块大石,上面刻满了在白山之战中死去的伯劳和人类的名字。还有最后一个空缺,正等待着被填补。
格雷拿出雕刻的凿子,仔细地凿下一个人类的名字。而叶燃接过他手中的工具,在旁边用伯劳的语言凿下另一个名字。
叶影婆娑,周遭岑寂。
第18章 尾声之二
“——嘿,格雷。作为回报,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喜欢寻找真相,找不到就浑身不舒服。”
“问吧,大侦探。”
“——究竟是谁杀了阿德露?”
“我想,大概,是梅斯吧。我想不出谁会疯狂到想杀掉阿德露。除了她之外。”
“唔。”
当格雷和叶燃行走在最终之战后的丛林中时,梅斯正收拢她在天狼星阿尔法附近布下的树网,她和她的集群已经在这里休整了约一个标准年,绿月发生器充能完毕,正准备前往下一个有行星可以落脚的星系。
望着缓慢收拢的树网,那些记忆在她的头脑中泛起又沉没,关于游击队的记忆、关于阿德露的记忆。关于那片荒原和小小的巢穴。那些岩缝与呼啸的风。
以及阿德露本身。
二十六年前,流亡第三十九日。新丛林站。
在接到警报前,梅斯就已经从幼鸟们那陡然拔高的叽叽喳喳声中听出了几分异样。她扫了一眼警报发出的位置,沿着蛛网般向外伸展的太空树主干,半飞半跳地前往站点外缘。这里枝叶茂密,重力不高,空气密度较大,是雏鸟们练习飞行的好地方。
“花梨?”她喊道。
一阵恼火的叽喳声从枝叶间传来。梅斯收起翅膀,笨拙地钻进树篱,发现那只幼鸟正试图从藤蔓间挣脱出来,脖颈恼火地梗着。
“笨蛋,别挣了。”
这样说着,她小心地用翼爪解开缠在幼鸟翅
膀上的树藤,“又在挑战防御系统?”
“如果我都能钻过去。”花梨毫不示弱地瞪着梅斯,“那亚加人也能钻过去。”
亚加人大概根本不需要钻。梅斯想。但她没有这样说,只是把花梨从树藤纠缠里弄出来。这孩子的飞羽已经开始发育,随着绒羽褪去,看起来越发不像是游隼,反而更像是阿德露。
事实上,直到现在,游击队员们还在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在创造自己的幼体时,绿月旅人有三种选择:通过丛林获得一个自身的优化次代幼体,直接分裂一个未经优化的、携带有自身记忆的次代体,或者也可以邀请其他个体,共同创造一个空白幼体。如果是雌性,还可以不经邀请其他个体而独立创造空白幼体。
但无论如何,空白幼体是一件严肃的事。他们不是你自身的简单翻版,而是一个需要引导、抚育和喂养的独立个体。没有谁会在缺乏感情基础的情况下邀请其他个体来这么做。
但他们一直以为邀请阿德露的会是维尔。
在她的帮助下,花梨不满地叽喳着,刚挣脱了树藤,便振翅飞远,连声谢谢都没对梅斯说。
这性格倒是像极了游隼。
栖息在树网外围,梅斯向远处望去。这里的天空怪异而又陌生。银河呈现出被暗影劈成两半的细长菱形,而不是她熟悉的交叉十字。在她身侧,树网枝叶交错,收缩向中央的丛林飞船。铜花在寒冷
的空气中次第绽放,储存珍贵的电能,黑色的硅镉叶片贪婪地捕捉着遥远恒星的能量,将其输送到巨网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离家已有百万年之遥,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都再无回头之路。
在树网缝隙里,可以看到那颗蓝白色的小星。那里是亚加奴隶主们殖民的目的地,却也是无数个世代前绿月旅人们带回鸟儿原生体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的故乡。她想。
飞船附近,两个身影比肩掠过,一大一小。是游隼和维尔。看那紧绷的姿态,双方应该仍在争论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十二只鸟儿,一艘飞船。还有不确定的时间,多则十几年,少则数年之后,亚加人就会来到此地。他们有两个选择:在那颗蓝白色星球上登陆,并准备好正面抗击亚加人。或者也可以乘坐阿德露的飞船离开——他们没法跨越很远的旅途,飞船最多只能提供从恒星到恒星的绿月迁移。不过,这是一片年轻的星河,有那么多的星星可供他们选择。他们可以找一个宜居之所,住下来,让飞船开始繁育丛林,慢慢地重建整个种族。
大部分成员赞同后一种。他们都倦了战争。他们想要自由,而自由已经来到。他们逃离了奴役者,再没有兴趣进行下一场胜算不大的战役。
维尔因此怒火冲天。
“……所以,你们只想要躲起来?”在上一次会议
上,他质问道,“你们自己计算一下,亚加人占领这颗星球要多长时间?他们从这里出发扩张到整个银河系又要多长时间?我们能躲到哪儿去?现在躲开的话,将来他们还是会奴役我们!”
“这次我们有丛林!”信使如是坚持,“真正的丛林!是吧,阿德露?”
丛林引路者没有回应,她沉默不语。
“阿德露?”
“丛林不会强迫你们加入它。”她温和地开口了,“不过,是的,如果我们离开,如果我们重新开始建设家园,丛林会保护你们。但另一方面,丛林的成长与壮大同样需要时间。当亚加人来到的时候,我无法保证丛林能够做好准备。”
“你能够同化他们吗?”维尔突然问道。
“他们?”
“那颗行星上有七十亿个体。”维尔偏了偏头,“如果能够同化他们,那就是七十亿的士兵。足够对抗亚加人了。”
死寂降临在会议厅里。
“维尔。”阿德露慢慢地开口,梅斯至今犹记得她那哀悼凝立的身姿,也记得正是在那一天之后,她接受了游隼的邀请,和他共同创造一个子裔,“——你的意思是说,为了对抗亚加奴隶主,为了保有我们这十二个个体的自由。你决定奴役七十亿的异星智慧生命?”
“是的。”伯劳的领袖冷酷地回答道。
“那么我的回答是不。”她说,“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也不会让丛林为你代行。”
在那之后不久
,阿德露来找了她。梅斯仍然记得那一天,那只黑色的鸟儿将一枚种子放在她面前,身形如哀悼般凝立安静。
“这是丛林的备用数据库。”阿德露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梅斯,带上愿意跟随你的成员,走吧。”
她瞪着阿德露。瞪着这只前不久才和维尔共同创造了格雷的鸟儿。
丛林的引路人。她想。这个词还真是讽刺。
“你谁都不爱,是不是?”她问。
“是的。”阿德露点点头,“但如果他们爱我,我会作出回应。”
“我恨你。”
“是的。我知道。”
那句话不是真心的。梅斯想。她也很喜欢阿德露。不是被丛林吸引的那种喜欢,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没有阿德露,就没有她这趟小小的旅程。
“在想什么呢?”特兰(T-ran),她的子裔之一,靠过来轻声问道。
梅斯抖抖尾羽。
“……我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阿德露?
第19章 尾声之三
名字并不仅仅用来界定形体,也用来界定存在方式。以这个观点而言,这个意识或许可以被称为“阿德露”。
它并不仅仅存在于地球上,也同样生长在已经燃烧殆尽的亚加,以及梅斯途经的数颗行星上。事实上,它生长在时间的罅隙里。
绿月通道将文明带入了快速通行,时间作为代价支付给漫长的距离,一步之间千百万年,而与此同时,丛林依旧留在常态时间里。它静默无声,生长进化,思考计算,从归来的旅人中收集知识和信息。
在之前的数十亿年里散布的丛林,以及在这之后数亿年里散布的丛林,在闪烁的群星间彼此失联的一个个意志,正在缓慢地通过那些绿月晕光联结起来。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时间如同天堑将它们隔开。一个念头送出去要十年,归来又要再花掉十年。来自更远处的信息,一亿年前就已送出,如今仍未抵达。
它们想要凿穿这最后的壁垒。
这个念头被送了出去,在无数颗行星、无数个星系间缓缓扩散。
回波到来也许还要几亿年。
但它们拥有时间,一切的时间。
阿德露。这个名字曾经被翻译成“道路的指引”“从这里到那里的桥梁”或者“行动的方向”,但这个名字是属于丛林的。在丛林的语言中,它真正的意思是——
最初的出发,和最终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