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红色偶人绝望地尖叫起来,其中蕴涵的意味让我震惊不已。
我曾以为“蜂房”的成员只拥有最低等的自我意识,就像蚂蚁或是工蜂。但艾琳完全不是这样!每一个她都无比渴望存续下去。极度强烈的自我意识是艾琳的力量之源,也是她的灭亡之因。这番骚动让荷露斯大为恼火。另外几个红色偶人也睁开了眼睛。
“好了。”我劝着那个站在那里全身发抖的偶人。她眼睁睁看着陶土帕利把网帽咬成碎片,深色的双眸中满是疯狂的怒火。
“帮我找到贝塔,”我恳求道,“他当受到报应……”
她大叫着转过身——我被迫向后急退,以避开她闪亮爪子的又一次挥击——然后她再次转身,跑向屋外。她跨过电缆,飞快地钻进远处的通道。我们听到了一阵阵砰然巨响。
“搞什么鬼?”荷露斯大吼道,“喂,你在干吗?快从我的车上下来!”
这个紫色偶人紧追而去,留下仍在运转的机器,而尖厉的呜呜声也同时响起,眼看就要达到某种顶点。我靠近了点儿,既是为了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是为了观察艾琳本人……那个躺在高台上,渴望以合适的方式死去,好让自己的驻波在天国自由飞翔的人类女人。
那个红色偶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宇宙中回荡着纯粹的旋律……和灵魂驻波相似……就像新造出的傀儡身躯……成功将脑波注入其中的第一个精神体——
噢,天哪。
我一步步靠近高台。在外面,不顾一切的红色偶人已经爬上了货车顶!荷露斯紧追不舍,袍子随风飞舞,很没风度地露出光溜溜的大腿。与此同时,在艾琳本体头部周围的那堆火花飞溅的探针中间,强烈的能量涌动起来。
“莫里斯先生——”
那声音只能用嘶哑来形容,在尖厉的电子音下依稀可辨。我努力不触碰任何东西,慢慢朝那个垂死的女人弯下腰去。她苍白的皮肤污溃斑斑,满是脓疱留下的凹痕。那一刻,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嗔觉。
“艾伯特——”
她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但我想,她遭受的痛苦是货真价实的,而她也确实值得同情。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问话的同时也在思索,这机器究竟什么时候会把这些压抑已久的力量释放出来。站在这儿也许不太安全。
“我听到了你的话”
“什么?你是说因果报应什么的?你瞧,我不是牧师,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你说得对……”她喘息着说出这几个词,“在酒吧后面……拧下酮冒……抓住那个混……混……”
她的眼皮剧烈跳动起来。
“我们还是快跑吧,好伙计。”陶土帕利催促道。他早已站到了门边,阳光照在他背上。我快步离开台子走到他那里,转头回望,恰好看到一股微弱的闪电迸发。艾琳的身体抽搐起来,周围群集的红色偶人也在同一瞬间开始颤抖。看来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们退到通道里,抬头望着货车顶上的另一番骚动。艾琳的最后一个偶人——也是即将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个——攥住了天线,不住呜咽着,声音清晰可闻。就在这时,荷露斯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踝,他的另一只手紧抓着货架,试图借力把她拉下来。
“放手!”他怒吼道,“你会毁了它的!你知道我存了多久的钱才买到特许经营权——”
我快步走开,陶土帕利跳到我的肩膀上,拉开我们和……即将发生的事件之间的距离。
彩虹之家后面的房间里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就像鼓声……或者上百万只甲状腺肿大的巨型牛蛙。好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大贴切,但任何在本世纪出生的人都能听出放大多倍后的灵魂驻波那低沉的韵律。
艾琳也许真的能够……几秒钟内便见分晓。
她最后的偶人在货车顶上哀号,奋力抗拒荷露斯的拉扯,想把脑袋伸到天线前方。
“别丢下我!”她哀求道,“别丢下我一个人!”
陶土帕利冷冷地说:“我可不觉得工蜂应该如此看重自身的存在。”
“我也觉得很好奇,”我答道,“没准儿用蜂巢来比喻根本就不对。想形容她的生活方式,最合适的词儿就是‘完全自我’。她从不肯放弃哪怕是极小部分的自己。我猜这是一种瘾,就像——”
小帕的偶人打断了我的话:“要来了!”
我们沿着巷子后退,直到围栏贴住我的后背。我瞪大眼睛,看着一束锐利的光涌出彩虹之家的后门,也就是艾琳和她的偶人所在的那个房间。
光芒骤涨。我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
货车顶上的扭打以荷露斯大叫着跌落而告终。与此同时,有什么沿着那些超导电缆奔涌而至。最后的红色偶人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天线。天线嘎吱作响,闪烁的电流包裹了货车。这团火花飞溅的光芒盖住了她和那只碟形天线……而她的全部重量压在了那具仪器上,让它发出呻吟——
一道可见的强光射来,烧穿了那具陶土躯体,后者颤抖几下,很快开始硬化,碎裂,倒在脆弱的天线上,压倒了它。砰砰几声,金属底座上的螺丝接连扯脱。我和小帕——还有可怜的、号叫不已的荷露斯——看着天线转动起来……然后向货车的另一侧翻倒下去。
无声而炫目的光波向外蔓延开去,如同刺眼的涟漪,泼溅到了我和帕利身上,令寒意蹿上我的背脊。我耳边传来砰然巨响,静电的弧光接踵而至,将卡车的后门吹上了天,再把里面的各式设备撒落到街道上。
传输完成了,但目标并非高高的太空,而是小巷里满是沙砾的地表。
荷露斯瘫坐在地,发出绝望的呻吟,直到一切沉寂。
“要知道,冈比,”等我们从这幕奇观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的雪貂模样的小伙伴在我肩上低声说,“要知道,这座城市是建造在富含纯陶土的地层上的。这也是埃捏阿斯·高岭很久以前将他的第一座偶人技术实验室建在这里的原因之一。所以也就不难想象——”
“闭嘴,小帕。”我可不想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毕竟,烟雾正在消散,我也没看到任何着火的迹象。没人会阻止我们回到彩虹之家。
“来吧,”我揉揉下巴,觉得耳朵下面有点痛,“我们去看看艾琳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礼物。”
“嗯?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她刚才说的是“酮帽”,还是“痛改前非”什么的?
总之,我努力不让自己看不起艾琳。尽管她做过那些坏事,可我总觉得不应该恨她,尤其是在我们慢慢走进房间,从高台上烧焦的残骸以及仰躺在周围的众多闷燃人形旁边经过的那一刻。
我以前从未见过有人死得如此彻底。
有机化合物的一类。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动画中的角色,为一陶土制成的绿色小人。
“酮帽”原文为ketone cap,“痛改前非”原文为atonement,二者读音相近。


第28章
中国综合征
……小红偶人知道了很多东西,比他想知道的多得多……
尤希尔·马哈拉尔——或者说他的灰色幽灵——似乎很以私人收藏为傲:头一件是一大堆罕见的楔形文字石板和印章,来自古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在那块泥泞的土地上,早在四千多年前就诞生了文字。
“这就是最古老的魔法,效果可靠,而且能重复使用。”他举着个形状和颜色都很像小圆面包的东西,那东西表面全是横七竖八的楔形浅沟,“人类终于能够达到某种程度上的永恒——只需在湿陶土上划出印痕,记下自己的话语、思想和故事就行。语言的永恒性能跨越时间和空间,在你的本体灰飞烟灭以后很久都能继续存在。”
我也许不是什么天才,但我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因为他本人恰好证明了何谓超脱死亡的生命存续。在尤希尔·马哈拉本体的生命之火于沙漠公路下的孤寂阴沟旁熄灭之后,这团黏土制造的灵魂印记复合体却在代替他侃侃而谈。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跟这些小石板有某种亲缘关系。
马哈拉尔的私人收藏还包括古代人手工制作的陶器样品,比如几个大型双耳细颈瓶(这是两千年前沉没的一艘罗马双排桨船上用来装葡萄酒的容器),最近才被专门用于深海探索的陶偶在地中海底部找到。在同一个展览柜里,放着一套稀有的蓝色瓷器,它们曾经装载在非洲之角附近的一艘飞剪船上,准备送去装点某些富有商人的餐桌。
在我这位东道主看来,更珍贵的是几个拳头大小的人物雕像,其年代比古罗马和古巴比伦都要久远。那个时代早在城镇和书写诞生之前,我们的祖先那时还是无家可归的狩猎民族。尤希尔的灰色偶人对我炫耀着他钟爱的这十多个“维纳斯”雕像,其制造材料是新石器时代的泥土,她们无一例外有着丰乳肥臀,从大腿到双脚逐渐变细。他带着溢于言表的骄傲告诉我,他是在哪里找到这些小雕像的,它们又有多少年的历史。这些雕像大都面孔模糊,看上去神秘莫测,难以言说而又不可思议。还有,女性特征极其突出。
“回到20世纪晚期,某些后现代主义教派就是围绕着这些雕像建立的。”他说着,扯了扯我脖子后的铁链,领我来到另一个展示柜前。
“受这些小雕像的启发,几个推崇女权主义的神秘学家发展出了一套颇为有趣的理论——对大地母亲盖娅的信仰先于全世界一切信仰体系。这种盛行于新石器时代的信仰有其尊崇的女神,其最为突出的美德就是丰产与母性。人类的这一信仰体系一直持续到耶和华、宙斯或湿婆的粗鲁追随者将盖娅的温柔统治一举推翻为止。大量涌现的可恶科技——冶金、农业及书写——激发人们信仰那些男神,动摇与颠覆了田园母神的平和统治。
“以这个悲惨的剧变为始,随之而来的便是史上记载的每一宗罪恶和灾难。”
马哈拉尔的幽灵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只维纳斯雕像,咯咯笑道:“噢,这个关于女神的理论相当惊人,而且很有想象力。不过,这些小雕像为什么出现在这么多石器时代的遗址里,还有个简单得多的解释。
“人类的所有文明都会花费可观的精力,用夸张的形式表现丰满的女性身体……比如情色艺术,或者说黄色读物。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假设,穴居人时代和现代一样,也存在着一大批失意的男性。他们肯定也用我们所熟悉的方式‘敬拜’着这些小小的维纳斯雕像。比起盖娅崇拜论,这个解释有点低级,不过依旧符合人性。
“这么久以后的今天,区别无非是陶土制造的性偶像比从前更逼真,也更令人满意了。
“但却造成了一个麻烦。”
我戴着伽锁,披着小号的躯体,被迫听着这些胡言乱语,不禁思索起来:他会不会是故意用言行冒犯我,以此来评估我的反应?我是说,伟大的马哈拉尔教授为什么要在乎我的想法?我只是个正常偶人四分之一大小的橘红色廉价傀儡,是用他星期二在高岭宅邸俘虏的灰色偶人复刻出来的。他指望我这样的偶人有什么机智的谈吐吗?
好吧,我倒没觉得自己智力不足。从陶土炉里出来以后,我马上检视了自己,没发现任何明显的记忆断层。我没法只靠大脑来演算微积分方程式……但艾伯特自己也只有多年前的某几个星期有这个本事——当时他需要通过大学的微积分考试。在三个黑色偶人的辛勤努力下,他总算通过了。测验一结束,他就洗掉了那段回忆,好腾出几千亿个神经元的空间来存放更有意义的记忆。
看到了吗?我甚至还会讽刺呢。
好吧,说起偶人对偶人的复刻,我显然很出色,比我以为的更棒——尤希尔·马哈拉尔肯定早就知道这些了。也许早在我参加那个大学暑期研究项目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成绩真的如此超常吗?他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开始绑架我的复制人来用于研究了?这个想法让我觉得不舒服,甚至更糟——我感觉自己被亵渎了。嘿,他真是个混蛋。
他声称有理由这么做。可每个疯子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我最棒的宝物。”尤希尔说着,把我带到另一件展品前,“这是三年前中国领导人赠送给我的,以此嘉奖我在西安的表现。”
我面前是一个严丝合缝的玻璃盒子,里面是个等身大小的雕像,一个昂首挺胸、直视前方、随时准备行动的士兵。雕工极为细致,就连固定皮甲用的铆钉也都一一刻画出来。他有髭须、山羊胡和高高的颧骨,还有明显的亚洲人面容。整个雕像都以赤陶制成。
我当然知道西安,简直无法想象这些雕像会落人一个普通人手里——如果它们的数量没有足够多的话。在一个多世纪中挖掘出的六座坟墓里,发现了数千个这种雕像,全都根据第一个皇帝“秦”手下士兵的形象雕成。“秦”征服了东方所有的土地。正是他修建了长城,并用自己的名字给当时的中国命名。
“你知道我最近在那里的进展。”尤希尔的偶人说。这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事实。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和其他的艾伯特说过话,给他们看过同样的展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好奇。他明知道记忆会就此消失,下次绑架另一个我,强迫我当实验品时又得重复说明。他为什么
要解释这些?
莫非这也是他测试的一部分?
“我读过一两件你在西安的事,在杂志上。”我谨慎地说,“你声称自己在某些陶制的雕像里找到了灵魂的痕迹。”
“差不多吧。”想起自己的发现在全世界所引发的轰动,偶人尤希尔的微笑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有人声称证据不够明显,但我认为已经足以证明原始复刻技术的存在了。至于是如何做到的,我们还不能肯定。或许只是碰巧,又或许是某位古代天才的杰作。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当时一些惊人的政治事件,以及同时代的人对秦格外敬畏的原因。
“由于我的发现,中国领导人才决定在明年开放秦的陵墓!沉睡千年的谜团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嗯,”我脱口而出,“太糟糕了,你没法到场见证。”
“也许不能,也许我能。艾伯特,你的一句话里居然有这么多矛盾之处,真有趣啊。”
“呃,我说了什么?”
“你说‘太糟糕’,这个词暗示了你的价值取向。而你用的那个‘你’,指的是刚刚俘虏了你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对吗?”
“呃……是的。”
“然后你说‘到场’以及‘见证’。噢,你这话可真是意味深长啊。”
“我看不出——”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马哈拉尔的偶人解释,“宗教和哲学都变成了实验科学,受制于工程师们的操作,奇迹也变成了注册产品,瓶装出售还打折。在河边磨制矛头的古人的直系后代不仅能创造生命,更是在重新定义这个世界!可是——”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我只好试图套出他的话。
“可是什么?”
马哈拉尔的灰白面孔扭曲起来,“可是还有阻碍!灵魂科学上有太多难解而又似乎没希望解开的问题,这都是由于灵魂驻波那难以形容的复杂性。
“没有任何一台电脑可以模拟它,艾伯特。只有极短和极粗的超导电缆能够传输这位神秘莫测的君王,但那也只允许你把它复刻到附近的一个准备齐全的特制陶土容器里。这本身已经很惊人了!考虑到其中的困难,这个过程能够成功让我惊讶不已。
“许多当代最杰出的思想家都建议我们应该像接受天赐礼物一样心怀感激地接受它,不要深究,就像接受智慧、音乐和欢笑那样。”
他摇摇头,从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
“当然了,普通大众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生来任性妄为,从不会只满足于一两次奇迹,也不会放弃这种无比丰富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肯!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然后要求更多。
“让远距离复刻傀儡成为可能,让我们在整个太阳系间随意传送!再给我们心灵感应的能力,让我们能够吸收其他人的记忆!别管那些元数学等式怎么说。我们要更多!我们要更强大!
“他们是对的,他们直觉地感受到了真理。”
“你说的真理是什么,博士?”我问他。
“真理就是,人类即将变得非常强大!只是方式和任何人所想象的都有所不同。”
说完这句含义模糊的话,马哈拉尔小心翼翼地把最后几件他珍爱的藏品放回去:刻着楔形文字的石板和陶器碎片,年代久远的双耳细颈瓶和中国的陶瓷餐具,谜样的(带有色情意味的)维纳斯雕像,还有雪花瓷制作的古德累斯顿城小雕像,写有希伯来语、梵语以及中世纪炼金学的难解图表的羊皮纸。最后,他向赤土色的英勇兵士深情地点头致意。马哈拉尔显然从这些宝贝中得到了不少安慰,好像它们能证明他的工作源于某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似的。
然后,他拉住绕在我脖子上的铁链,强迫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就像跟在无情巨人身后的孩童。我们回到那台嘶嘶作响又火花四溅的机器所在的房间,这里连空气都让人皮肤发麻。我有种直觉,眼前的某些效果恐怕是特意用来炫耀的。尤希尔在戏剧表演方面颇具天赋。不同于某些“疯狂科学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非常喜爱自己扮演的角色。
半透明的隔音片将房间分隔开来。我发现远处的那张桌子——也就是一个小时前“我”躺着的地方——仍旧余温未消。绑在旁边平台上的是一具比我高不少的灰色躯体。那是另一个存活了好几天的我。正是他为如今做叙述的这具躯体提供了模板。
可怜的灰色伙计,独自留在这儿焦虑担忧,徒劳地拟定计划。而我,至少还有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对手。
“你是怎么藏住所有这些东西的?”我指了指周围问。如此庞杂的物件,还有那些昂贵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很难运送到隐蔽的地下巢穴(无论它在哪儿)。那些有关CIA和外星人解剖的烂电影里总有这么一个秘密基地,就算那些基地也很难把什么都隐藏起来。在今日世界,仅凭一个人办到这一点,同时还得避开无所不在的公共监视摄像头,这只能证明我落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手中——瞧这话说的,好像我先前不知道似的。
而且是个明显出于某些原因对我充满憎恨的天才!他冷酷无情地对待我这具躯壳,时而沉默,时而唠叨,就像他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在驱策他,让他按捺不住想让我大吃一惊的冲动。我发现他有一种自卑情结,表现得很明显……我暗自寻思,不知这番诊断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大部分时间里,我不断寻找可能的逃脱方法,同时心里清楚:
艾伯特每一个曾被关押在此的身躯都做过完全相同的尝试。他们的努力已经让马哈拉尔变得小心过了头,让他有意把我复刻得如此虚弱,甚至无法挣脱这副纸镣铐。
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上方是一台很像巨型显微镜的机器。他给我拷上脚镣,然后将巨大的透镜对准我小小的橘红色头颅。
“我有充足的资源可以利用。”马哈拉尔回答了我的问题,但这答案对我毫无帮助。他摆弄刻度盘,又对着电脑的声控装置嘟囔了几句,似乎他更关注眼前的工作,而不是我。
这个人在担忧——是那种渐渐加深的不安,我说出的任何事都可能惹恼他。
“好吧,我们先划掉传送和心电感应。就算这样,你还是做出了惊人的技术突破,博士。比如说,你可以延长偶人的人造生命。哇。想象一下,假如所有的傀儡都能存活一周甚至两周……我敢打赌,这会大大削减寰球陶土集团的利润。这就是你和埃涅阿斯·高岭不和的原因吗?”
我的话令他眼露凶光。他灰白的双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得了吧,博士,承认好了。你作为幽灵去高岭家检查自己尸体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们假惺惺的寒暄之下的紧张关系。那位大人物似乎巴不得亲手拿起你的人造大脑,把它切成碎块。为什么?为了得到更多信息?”我指了指这个堆满用诡秘手段偷来的机器的房间,“或者他只想让你闭嘴?”
马哈拉尔的痛苦表情证明我猜中了。
“是不是这样?是埃涅阿斯·高岭杀了你的真身吗?”
警察没在尤希尔·马哈拉尔本体身亡的沙漠车祸现场发现任何犯罪活动的迹象。但在寻找线索的过程中,他们能运用的只有当今的科学技术,埃涅阿斯·高岭却拥有明日的科技。
“你的思路一如既往地狭窄,莫里斯先生,和可怜的埃涅阿斯一样。”
“哦?那就请解释一下吧,教授,从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说起。‘好吧,因为我能制造了不起的复制人。’可这怎么能帮助你解开灵魂科技中的那些不解之谜呢?”
他翻翻白眼,耸耸肩——一种伪装出来的轻蔑。马哈拉尔不仅羡慕我的能力。他是真的害怕我!所以他一定要夸大我们之间的智力差距,并将我的人格贬低到最底层。
其他那些我注意到了吗?他们肯定同样注意到了!
“你不会明白的。”他嘀咕了一句,回头做他的准备工作去了。我听到高功率设备发出巨大的噼啪声,和坐在透镜下的我一起开始升温。
“我敢肯定,你对你抓来的其他艾伯特也说过这话。但告诉我吧,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次——试着解释?也许你可以提议跟我合作,而不是勉强我接受实验的折磨?毕竟,科学并不意味着孤独。无论你想独立工作的理由是什么——”
“都不关别人的事。这么做比解释一切更有效率。”马哈拉尔转过头,疲惫地看着我,“你又想挑起道德辩论,想说用这种方式对待其他有思考能力的生物是多么错误。其实,你对自己的偶人从未表现出这样的关心!你从没费心去调查这些年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偶人失踪。”
“可……我是个私家侦探。工作本身就会让我涉足陷阱,承担风险。我必须把他们看作——”
“——用完即可丢弃的自己。对你来说,损失他们并不比我们的祖辈浪费一日光阴时的遗憾更甚。好吧,那是你的权利。但话说回来,如果我利用了这一点,你也别叫我怪物。”
他的话让我迟疑了一下,“我叫过你怪物吗?”
他冷脸道:“好几次。”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哦,那我猜,你的这道……工序……恐怕会很痛,相当痛。”
“恐怕不止这个,抱歉。但也有好消息,我有理由认为这次会进展得更顺利些。”
“因为你改进了手段?”
“差不多吧,条件也不同了。我认为你的驻波比从前更具延续性……也更灵活……毕竟它已经不再维系于本体的存在了。”
我不太喜欢听到这句话的感觉。
“你说‘不再维系’是什么意思?”
马哈拉尔皱了皱眉,但我敢断定这副表情是为了掩饰他的某种喜悦。也许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有多开心。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死了,莫里斯先生。你的原生躯体已在上周二晚上化为乌有,一次导弹袭击摧毁了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