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不顺便帮艾伯特要个新肉身呢?我不无讽刺地想。小帕有时很让人吃惊,他会纠缠于细枝末节,却对大局不管不顾,比如他就忘记艾伯特·草里斯已经不存在了。所以,谁还能合法接下这个案子呢?我的合法权限并不比一台会说话的烤面包机更多。
高岭倒是处变不惊,“这些要求我都接受,但有个条件:根据处理的结果来决定如何支付报酬。而且事实必须证明莫里斯先生真的是无辜的,就像这段录音所暗示的那样。”
“暗示的那样!”陶土帕利大叫,“你已经听完了整个故事。那个可怜的家伙上当了!他被蒙蔽,被欺诈,被栽赃,哄骗,愚弄,设计,陷害,诈骗……”
“小帕。”我想打断他。
“……瞒骗、误导、耍弄了!这个头脑简单的傻瓜,受人利用的工具、笨蛋、呆瓜、蠢……”
“或许吧,”高岭用手势打断他,“但又或许是艾伯特本人事先伪造的。他提前录制了这段录音,以便充当不在场证明。”
“这是能查出来的。”我指出,“就算这东西埋在灰色偶人的喉咙里,也能录下周围的城市噪音,人们的交谈声,邻街卡车的引擎声。这些声响很模糊,但经过仔细解析之后,完全能和附近公共摄像头拍下的实际事件联系起来。”
“好吧。”高岭点点头,算是承认,“就算没有提前录制吧。但仍旧可能是伪造的。那个灰色偶人完全可以在做出一切的同时复述这些话,并且假装自己并非同谋。假装头脑简单——”'
“——单纯、老实、愚蠢——”
“闭嘴,小帕!我觉得——”我摇摇头,“——我觉得这些事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你干吗不把这份录音交给警察?”
偶人高岭撇了撇他逼真而极富表现力的双唇,“我的律师说,这事只能算擦到民事和刑事犯罪之间的那条边儿。”
我惊讶地说:“这可是重大的工业破坏行为——”
“没有一个人类受害者。”
“没有一个……你他妈把那个叫做什么?”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显示屏,露出我那栋可怜屋子的俯视图像。我是说艾伯特的屋子。作为对我热切关注的回应,那气泡屏膨胀起来,将其他屏幕挤到一旁,并且放大了图像。我们的视角转向几个来自暴力犯罪科的黑色调查用特制偶人。我们能看到,他们正在探查事发现场。这些顶级专家正在搜索人体残骸,当然了,还有导弹的残骸。
“到目前为止,这起惨案和寰球的事件之间尚无明确联系。”
高岭说话时那种出奇严肃的神情让我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无论你的律师有多优秀,你最多只能靠这套说辞逍遥几个小时。等警察找到我的尸体……我是说艾伯特的尸体……录取完目击者的口供,再调用寰球内部的录像信息以后,你的保险公司就只好跟当局合作了。警察会知道,朊病毒袭击事件以后,你在那堆满是泡沫的烂摊子里找到了一个很小但很重要的证据。如果你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找到,你手下的某个雇员就会——”
“——就会为了内部举报奖金去告我的密。拜托,我不是傻子,我不会把这份记录瞒着警察,至少不会瞒太久。不过,暂时的拖延还是有用的。”
“怎么个有用法?”
“我明白了!”小帕的迷你偶人叫了起来,其语气表明,他开心着呢,雪貂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你想让阴谋策划者以为自己成功了。只要他们对那个灰色偶人的小录音器一无所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这就给了我们找到他们的时间!”
“时间?”我质问道,“什么时间?你们都疯了吗?我可是差不多二十个小时前造出来的!我的时间快用完了,剩下的时间恐怕连吃顿饭洗个澡都不够。就算我愿意,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能在这种条件下查清案子?”
听到这里,埃涅阿斯·高岭笑了。
“噢,我也许可以重新设置你的时间。”
过了不到半小时,我从这位大人物的地下实验室里那台特大号仪器里走出。那台嘶嘶作响、雾气腾腾的装置对着我捶打、电击、喷沫、揉搓,直到我全身酸痛……就像上次克拉拉让我用真身只穿内衣学做军队健身操那样。我潮湿的陶土皮肤迸发出新生的活力,仿佛在嘶嘶作响。如果几分钟后我还没有爆炸或融化的话,这个世界就交给我来拯救好了。
“你这个小小的发明会带来很多改变。”同样容光焕发的小帕坐在一旁评论。
偶人高岭答道:“它也有弊端,比如开销过高,所以没法商业化。总共只有这么两台原型机,而且……效果并不总是令人满意。”
“他现在才想到告诉我?”我喃喃道,“不,请别理会刚才那句话。乞丐没有选择权。感谢你延长了我所谓的生命。”
我低下头,看到了高岭免费附送的变色服务。这是一天之内的第三次了。现在的我拥有一副高质量灰色偶人的外表。不错不错。谁说一生天注定?瑕疵品也有好人生。
“你打算先去哪儿?”白金亿万富豪问,明显是在催促我们上路。尽管我并不是艾伯特·莫里斯,我还是试着想象我的制造者——那个专业私家侦探——这时会作何选择。
“奎恩·艾琳那儿。”我做出决定,“走吧,小帕。我们去‘彩虹之家’。”
高岭从公司车库里借了一辆看上去很耐用的小轿车给我们,不用说,车上装着用来追踪我们行动的异频雷达收发机,还有个窃听器。陶土帕利必须答应不把记忆上传给小帕本人,甚至不能和他联络。事实上,我们都被要求不得把我们在地下实验室里的经历告知其他任何人。
不管这些要求是否完全合法,我相信高岭有法子确保我们遵守,否则他根本不会放我们走。也许这次轮到我带炸弹了。就在我的躯体在那台实验型复原机里恢复活力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小东西嵌进去?我没办法马上检查出来……也没理由这么做,毕竟我跟他有着同样的目的。
我们都想查明真相,不是吗?这是我们共同的兴趣所在,不是吗?我和高岭。可我对这一点当真有把握?
同一个问题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他要雇一个私人侦探粗制滥造的绿色瑕疵品?何况高岭本来就看不惯我的本体的所作所为,就算艾伯特那个灰色偶人。没有参与阴谋,只是个蒙在鼓里的替罪羊——就像小帕用五花八门的词汇形容的那样。
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位大人物都不该如此信任我。
可话说回来,他又能相信谁呢?高岭提到《内部举报法》的时候并没有开玩笑。这项法律颁布以后,很快变成了员工提早退休的捷径——只要吐露一点老板的机密就行。随着一场又一场白领诈骗案的破产,内部举报奖金日渐庞大,因为罚金的半数都会添加到新的奖金中,引诱着那些更受信任的助理、部下以及左右手泄露天机。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一个塞满摄像头的世界比以暴制暴的手段更能令社会安定。许多帮派和秘密结社仅仅因为试图强迫叛离者闭嘴,便自取灭亡。
在这种“囚徒困境”般的情形下,每一个追求名声和财富,成为公众英雄的告密者,都意味着一桩阴谋的破产。有那么一段时期,阴谋者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任何超过三人的犯罪计划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然后,陶偶技术出现了。
到今天,你又可以拥有一群无情的帮凶了,因为他们全是你!当然最好还是找几个值得信赖的盟友来分担复刻这种麻烦事,他们或许有你所缺乏的技能。但你还是应该控制真人成员的数量。三四个,最多五个。再多的话,某个你所信任的副手就有很大的可能背叛你。足够庞大的赏金可以抵消任何内疚感。
高岭也许有几千真人雇员,他们每天都会帮他制造几万个吃苦耐劳的偶人,但他不会要求其中一些人去打法律的擦边球,就像我和帕利正要去做的那样。这位大人物的选择面其实很小。要么派出他的替身们“亲自”出马,要么雇一些本事对路的人。这些人应当有行走法律边缘的意愿,并且有守诺的名声,还得有充分的动机去迅速拨开迷雾,查明真相。
听过那个倒霉灰色偶人的录音以后,高岭肯定觉得我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当然不会再提自己是瑕疵品,免得让事态复杂化——说不定他会把我丢进最近的垃圾箱里!
等待司机把我们借用的轿车开过来的期间,我继续拿各种问题缠着高岭不放。
“如果我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想破坏你的工厂,事情会好办些。”
“‘为什么’正是你要弄清楚的事。”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拜托,阁下,了解动机是抓捕恶人所必须的。你的竞争对手会不会因为技术使用费的事而心生怨愤?他们是不是嫉妒你的生产效率?他们是不是想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摧毁寰球?”
高岭发出短促的尖笑,“所有公开企业都被严密监视着。恐怖主义行动太过冒险,跟那些自命清高的家伙风格不符。他们靠律师就能让我比现在烦恼得多,何必用什么炸弹?”
“好吧,那你认为谁能不顾一切到动用炸弹的地步?”
“你是说除了那些在我门前唯哮的可悲狂热者以外?”白金偶人耸耸肩,“我向来懒得计算敌人的数量,莫里斯先生。事实上,要不是有些紧要的研究项目迫使我留在这儿,以便随时进行偶人复刻,我甚至想马上退休,回我在乡间的某处宅子去。”他叹口气,“如果你非要从我这儿得到点意见,我只好猜测这场可怕的破坏行动一定是某些变态分子的杰作。”
“呃……变态?”我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你以前用过这个词,但我没有按字面意义理解。”
“噢,我的确是指字面意思。仇视我的并不仅仅是宗教疯子和恋物癖,这点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我也许加快了偶人纪元的来临,但我也一直在反对滥用这项技术。从公司成立开始,总有些顾客有些恶心想法,恶心得让我吃惊。”
“噢,改革者对前景的看法免不了有些理想化——”
“你觉得我是那种草包空想家吗?”高岭语气尖锐地说,“我明白任何新生事物都会被滥用,特别是在和大众分享以后。所有信息载体,从印刷品到电影再到互联网,几乎甫一问世就会沦为色情读物的主要传播途径。当某些怪胎开始把偶人用做性行为时,性幻想、不忠和自慰之间的分野也随之模糊起来。”
“你肯定不觉得吃惊。”
“一丁点儿也不。人人都能看出,偶人技术能彻底消灭人们担心了几十年的‘一夜情’风险。那种摇摆不定的天性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动物本能之中。见鬼,早在贝维索夫和列沃成功复刻出第一道灵魂驻波之前,活动人偶做爱的事就有了。看到偶人交换俱乐部遍地开花,我一点也不惊讶,至少这是人类会做的事。
“可接下来,‘改装’运动开始了,一波又一波所谓的革新、强化、‘残缺美’……”
“哦……对。你曾努力制止人们改造你卖给他们的空白偶人,不过后来无疾而终了。”
高岭耸耸肩表示承认,“我想那些变态肯定还记得我是怎么对付他们的,每一年我都会对陶偶纯化政策进行财政资助。”
“你是说陶偶蠢化吧。”陶土帕利嘀咕道,“你真的希望所有偶人出厂时,情感能力都经过抑制吗?”
“抵制的只是那些能够促生暴力或敌意行为的情感。”
“但那样的话,成为傀儡的乐趣就少了一半!你得做些出格的事,释放出压抑在内心的魔鬼——”
“压抑的存在是有理由的,”高岭愤怒地答道,陶土帕利显然很清楚怎么刺激他,“社会学、心理学,还有进化论方面的理由。每一年,人类学家都会发现令人不安的趋势。人们的心肠越来越硬,逐渐接受了那些骇人听闻的暴力行为——”
“——发生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和地点。就像幻想你绝对不会亲手去做的那些事,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些幻想会转化为真人的行为——”
“却会成为人类自残行为的替代品——”
“——能够直接体验体形更大或更小,身体残缺或者性别相反的感觉——”
“——这会带来痛苦——”
“——为的是亲身感受——”
“——会降低感官能力——”
“——却能感同身受——”
“够了!”我大吼。亿万富翁的白金傀儡风度尽失地跟一个来自偶人城区的雪貂陶偶比嗓门,这种事看一小会儿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彻底缺乏自保意识的小帕很快就会让人厌烦,全凭着对方的涵养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这么说,你认为他们这次袭击也许是为了报复你支持陶偶纯净政策?”我问。
偶人高岭耸耸肩,“去年在波斯-印度联盟通过了。这样一来,参与国增加到了二十六个。下个月阿根廷也会进行投票。败类们恐怕要担惊受怕了,他们的偶人比本体更冷静也更优秀的时代即将来临——”
“——你的意思是无性也无趣——”
“——但有助于提高而非降低人类的品质。”高岭替他说完,对陶土帕利皱皱眉,示意讨论结束。这回我的小朋友很识相,又或许是因为车子已经到了门廊前。开车的是个面无表情的黄色偶人,仅有的个性就是在帮我打开车门时哼唱小曲儿。随后他匆忙跑开,搭那辆返回总部的小型巴士去了。
我调整好驾驶座。白金高岭给了我一台号码加密的移动电话,这是特别紧急状况下使用的。他还要求我每过三小时就给他的高优先级信息交换匣发送口述报告,以便记录概要。
我正要关上车门,小帕的小型雪貂陶偶从我身上跳到了高岭肩头!陶土帕利绕着高岭的脖子转了一圈,后者瑟缩了一下。“质地好得难以置信,”小小的偶人轻声说,“太逼真了。我怀疑……”他似乎想给高岭一个热吻,事先毫无征兆,陶土帕利打了个旋儿,富有光泽的尖牙陷进了领口上方闪亮的脖颈!
透过陶土浆液,两道伤口浮现出来。
“这是干什么?”痛苦和愤怒让高岭挥拳打去,陶土帕利轻松闪开,接着穿过开着的车窗跳人我怀中。他舔舐着下巴上亮闪闪的血块,嫌恶地吐了口唾沫。
“陶土!呸。好吧,他确实不是真人,不过总得检查一下,弄不好是他自己装成假人的。”
这就是平时的小帕,主人的缺陷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匆匆赶去安慰我们的雇主。
“我很抱歉,先生。呃……小帕总喜欢刨根问底。而且你得承认,这具身体实在非常逼真。”
偶人高岭仍旧怒气冲冲,“假如我是真人伪装的呢?我会被那个鬼玩意儿弄成残废!此外,我是否选择以本体会面根本就他妈不关你们的事!我真想——”
他突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破口在几秒钟后便停止流血,转为坚硬的陶瓷伤口——这对偶人来说根本是小事一桩。
“滚吧。除非你们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情报,否则别再来烦我了。”
小帕愉快地答道:“多谢你的款待!替我问候你的本体——”
我发动车子,打断了陶土帕利的油嘴滑舌。穿过前门,进入车流之时,我狠狠瞪了我的同伴一眼。
“怎么?”雪貂朝我露齿而笑,“别跟我说你看着那个逼真的傀儡却不好奇!关于他有很多谣言,据说这些年来,没人见过他的真身。”
“好奇是一回事,小帕……”
“好奇是一回事?嘿,眼下,这可是我干下去的唯一理由。明白我的意思吗?”
唉,我明白。即使我的生命已经延长——寿命是我昨天从陶偶炉里走出时所预期的两倍——一天也只是一天而已,无论是作为瑕庇品还是幽灵。
我能用这点时间做到什么?也许可以伸张一下正义。或是找到谋杀艾伯特的那些恶棍,来个以血还血。这些都是令人满足的成就,但你没法把它们带进回收箱里。
另一方面,好奇心却是永恒的,无限期的。人生中总有糟糕事,无论你诞生于子宫还是陶偶炉。无论发生什么,也无论你的命运有多悲惨,好奇心都能支撑你活下去。
“话说回来,艾伯特。你看到那瘦子被咬时的表情了吗?”
“见鬼,没错,我看到了!你这小——”我摇摇头。高岭那张自负的面孔仍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面对突如其来的侮辱,他的表情实在——太搞笑了。
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在笑声的影响下,我把小车一个急转,闯了黄灯,也导致寰球的开销上多了一笔4级违规罚款。愉悦与复原带来的兴奋感——它仍旧洋溢在我的陶土身躯里——混合在一起,让我比从前——比只有几小时寿命的时候——更有活着的感觉!
“好吧,”最后我说,努力把精力集中在开车上。我们身处真人街区,周围也许会有小孩子,现在可不能马虎大意。“来吧,小帕。让我们去看看艾琳那儿怎么样了。”
我们看到的是死亡。
“彩虹之家”的人口附近挤着一大群人。各种色彩斑斓的偶人——全都为娱乐或是格斗表演进行过特制和个人改装——在混乱中四处走动,低声交谈。以刺眼的频率闪烁着的明亮布条封锁了他们最爱的住所,向铺设在他们陶土身躯内部的傀儡纤维发送着“禁止接近”的信息。
一个女性模样的红色偶人站在人口处。她戴着深色眼镜。我和陶土帕利接近时,她正耐心解释。
“……我再说一次,很抱歉,但你们不能进去。这个俱乐部很快就会更换管理者。在此之前,你们只能另找地方寻欢。”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夸张的曲线似乎宣告着她的性感侍应身份,可暗藏在指甲下方的尖针又意味着她在顾客闹事时完全可以行使保镖的职能。这肯定是艾琳手下的工蜂之一——也就是灰色艾伯特的复述记录里提到的量产式偶人。她和那些描述基本吻合,除了看起来有些樵悴和疲倦,她的生命活力显然维持不了多久了。
有些顾客扬长而去,希望找到另一家还在营业的夜店,一个能给他们提供同样多消遣的地方。我能看出他们匆匆行色中的沮丧,特别是装有多刺肢体、用来搏斗或进行夸张的性表演的那些偶人。这种偶人通常是瘾君子制造的,那些“体验成瘾”的家伙需要定时接收强烈的新记忆,内容越夸张越暴力越好。如果这些偶人没能达成目标,他们的本体就不会接收记忆。他们通过记忆接收而得到存续的机会,取决于能否在其他地方找到刺激体验。
更多的客人还在陆续到达,他们心有不甘地四下游荡,或尝试和红色保镖争论。她会站在门口直到自己融化吗?根据艾伯特的那个倒霉灰色偶人的证言,我认为艾琳是非常看重接受记忆这回事的。
“我们绕到后门试试,”陶土帕利坐在我肩上建议,“根据那个灰色偶人的记录,蜂巢的蜂后就在那边。”
蜂巢的蜂后,我当然知道这回事,可这话还是让我起了鸡皮疙瘩。蜂房和蜂后,天哪。有人说,按照陶偶技术固有的法则,我们最终都会走上这条路。
到那时可就有趣了。
“好,”我对我的小伙伴说,“咱们绕过去看看吧。”


第26章
胶片上的灵魂
……艾伯特本人找到了心灵的绿洲……
在这片荒漠中穿行了艰苦漫长的一夜和一整个早晨以后,丽图和我都已疲惫不堪,皮肤上也全是皱摺。
我们的灰色偶人皮肤只是伪装,你也许会觉得它不光是“起皱”这么简单。幸运的是,这种顶级品牌的化妆品并未堵塞我们的毛孔。它们没有阻挡汗水流出,而是真真正正地减少了流汗,更让刮过的每阵风的冷却效果最大化。尘土和盐晶也都能排出。事实上,据说这种材料比真皮更凉爽也更干净。
这很不错,但前提是得有充足的饮水。离开撞毁的沃尔沃所在的峡谷,向着南方长途跋涉的途中,我们两次遭遇了饮水问题。每次都是身处旷野中央,便携水壶眼看就要见底,周围却毫无文明的迹象。我不禁怀疑:这个计划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尽管看起来苍凉孤寂,今天的沙漠却跟我们的先祖面对的沙漠有所不同。每当我们缺水的时候,总是能找到点儿什么。我们经过一个散落着废弃的违建小屋的地区。那些屋子的历史超过一个世纪,粗糙的水泥墙上盖着生锈的金属屋顶。其中一栋还有古老的绒布地毯,厚厚的积灰让大批无需光照的生物繁荣生长。已被堵塞的排水管道从小屋通向一座蓄水池,我们把水壶灌满了满是浮渣的雨水,尽管看起来令人反胃,但我们还是欣喜不已。还有一次,丽图在某个弃置矿井里找到了一摊积水。我不大喜欢喝那些浸过矿物质的水,但当今的医学设备应该足以消除所有毒素——如果我们能够尽快返回文明社会的话。
所以,尽管我们的跋涉算得上冒险——经常有极度不适的体验——但并不会出现生死攸关的情况。有好几次,我们看到了机械化气象站的反光,或是生态组织的褐色小屋,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求助,只是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不这么做。但有了这些选择,旅途也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事实上,跋涉途中,我和丽图发现彼此都有多余的精力来打发时间,于是我们继续先前的话题,谈起了我们近来看过的舞台剧及超体感电影,比如那个长盛不衰的经典桥段——一个复制体声称自己才是“真的”,指控他人冒名顶替了自己。如果说这种剧品位不高的话,我们也都看过《殷红如我》。那部纪录片讲述了一个患有皮肤病,肤色并非棕色的人。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外表意味着假人,所以她无论到哪儿都会被当成假人对待。偶尔被人当成“私人财产”,这种事我们都能忍受,毕竟最后总有转机,不是吗?但那位女主人公根本没机会过上真人市民和陶偶主人的生活。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小帕,他困在那张生命维持椅上,唯有通过偶人才能体验世界。当今社会也并非总是公平的。
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丽图没有派出灰色偶人,而是亲自踏上这段旅途。原来她也有生理缺陷。她没办法制造出值得信赖的替身,她们总是出差错。
好吧,有些人连陶偶炉都不能用,只好忍受只有一次单线式人生的种种不便。心胸狭窄的人把他们叫做“无魂者”,认为他们无法进行复制是因为不具备真正的灵魂驻波。这种可遗传的缺陷会让人们很难找到工作和伴侣。的确,如今最为残酷的极刑就是切断犯人的贝维索夫神经键,让他无法进行复刻,将他永远禁锢在一个躯体里。
还有数千万人只能创造粗糙劣质、智力低下的假人,这些假人能够胜任修剪草坪和粉刷围墙的工作——但最多也就这样了。
丽图的问题不太一样。她复刻的偶人极其精巧也非常聪明,但大多是瑕疵品,和主人格格不入。“我十来岁的时候,造出的陶偶常常对我不满,甚至憎恨我!她们非但不愿帮我实现目标,反而会加以阻挠,或是让我落入尴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