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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见过那种摇摇晃晃的步子,当时我觉得是最近的伤势造成的,但这是另一个复制人。肯定没错,这个偶人是全新的。那种蹒跚的步子肯定有些别的含义,或许是种习惯。
新偶人?怎么可能是新偶人?马哈拉尔已经死了!没有用来复制的样板,也没有可以复刻到陶土里的灵魂。除非他留下了一些复刻过的备份偶人,贮存在冷冻箱里。但那个偶人走出的机器完全不像我见过的任何冷冻设备或者陶偶炉。
没等他说话,我已经想到了:我目睹的是一场科技奇迹吗?某个重大突破?琐罗亚斯德计划?
仍旧赤裸身子的马哈拉尔偶人透过容器的小窗窥视着我,仿佛在观察一件价值不菲的藏品。
“你的状况似乎很好。”声音穿过小小的隔板,在滑腻的液体中震颤,“我希望你过得还算愜意,艾伯特。”
我该怎么回答?我无助地耸了耸肩。
“那儿有个传声筒,”灰色傀儡解释说,“在窗户下面。”
我低头摸索,找到了它。是根软管,配有能扣在口鼻上的面具。戴上的同时,它便开始了运作。先用水冲洗我的喉咙,然后送人空气,引得我一阵咳嗽。不过,能再次呼吸还是让我轻松了不少。究竟过去多久了?
这也意味着我体内的生物酶又开始倒计时了。
“这么说……”我又咳嗽起来,“这么说……上一个灰色偶人从冷冻箱里拿了个备用品出来,在过期以前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你。真有闲工夫。”
马哈拉尔的复制品笑了。
“我不需要被告知什么,我就是那个灰色偶人。就是星期二早上和你的本体说话的那个,也是中午站在我自己尸体旁边的那个,还是星期二下午向你开枪的那个‘幽灵’。”
这怎么可能?然后我想起了那台外表奇特的机器,又看了看那仿佛婴儿的微红皮肤下闪烁的斑点……我想我明白了。
“偶人复原技术。这就是一切的起因?”短暂的停顿之后,我补充道,“寰球陶土集团想隐瞒你的发现,好保持销量。”马哈拉尔的微笑僵住了。
“差不多吧,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这项发现会造成经济动荡,但还不至于超出社会的承受能力。”
我苦思冥想,试图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比经济崩溃更严重?
“那……偶人在不断获得新记忆,直到无法承载以前能撑多久?”
马哈拉尔点了点头。
“取决于最初复刻你的那个人。不过你的思考方向没错。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个傀儡的灵魂场会开始变化,变成某种新的东西。”
“一个全新的人,”我喃喃道,“肯定有很多人担心这个。”偶人马哈拉尔注视着我,好像在评估我的反应。但他为什么要评估我?我思忖着目前的处境,心中却只有平静。
“你在生命维持液里放了些东西。镇静剂?”
“为了缓和你的情绪。我们还有事要做,我和你。如果你情绪不稳定,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你激动起来总是喜欢出人意表。”
哈,克拉拉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的意见我可以听,但这个小丑也想教训我吗?就算服用了镇静剂,我还是想什么时候激动就什么时候激动。
“你这么说,好像我们以前合作过似的。”
“噢,是的,可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很久以前,不是在这间实验室。那么多次……那些记忆都被我处理掉了。”
对于这种话,除了瞪着他以外,我还能有什么反应?这意味着我不是第一个被马哈拉尔绑架的艾伯特。莫里斯的偶人。他肯定诱骗了好几个复制人——就是这几年神秘失踪的那些——用完以后丢进垃圾箱……
……他用他们做了什么?马哈拉尔不像个变态家伙。
我只能猜测,“实验。你抓走我的偶人,然后拿他们做了实验。为什么?为什么选择我?”
马哈拉尔双眸如镜。我可以看到自己灰色脸孔的倒影。
“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你的职业。你经常弄丢高品质的偶人,而且不太在乎。只要你的任务进展得够顺利——坏人束手就缚,客户乖乖付账——你把不时的损失当做工作的一部分。你甚至不会找保险公司‘索赔’。”
“可——”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听他说话的方式,好像知道我会问什么,好像之前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他已经厌倦了——这让我不寒而栗。
沉默继续着。他在等待吗?他在考验我?根据眼前这些东西,我能分析出什么?
偶人刚烘焙完毕的那种红晕慢慢褪去。他站在我面前,一副标准的灰色偶人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八成新的偶人……并非全新,皮肤下的斑点有些没有消失。他用的那种恢复生命活力的方法肯定不够好,不够完美。就像一个刚刚做完面部拉皮的老影星,皮肤之下是无法抹去的疲惫。
“这个法子……肯定有极限。让细胞恢复活力的次数肯定有个限度。”
他点点头。
“仅仅通过延长肉体寿命来寻求救赎本来就是个错误。就算在人类的灵魂只有唯一归宿的古时候,人们也都清楚这一点。
“就连他们都知道——能够达成不朽的并非肉体,而是灵魂。”这听起来像是预言,我敢说,他这番话同时包括了科技和哲学两方面的含意。“灵魂……你的意思是从一个身体换到另一个。”我眨了眨眼睛,“从偶人换到本体以外的另一具身体?”
这不难理解。“也就是说,你达成了另一个突破,某个比延长偶人的使用期限更大的突破。”
“说下去。”他说。
我不情不愿地说出那些话。
“你……打算不靠真正的你,永远存续下去。”
一抹微笑在那张灰白而严肃的脸上蔓延开来,表示对我的猜测很满意,就像老师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学生那样。尽管他的傀儡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所谓的事实,不过是观点而已。观点不同,事实也就不同。
“事实是,我才是真正的尤希尔。马哈拉尔。”
这里仍然是作者的文字游戏,Duplkity(二重性,这里指表里不一)和Duplicate(复制品,在本文中指复制人)词根相同。
第22章
哑剧里的台词
……又一次,星期二的绿色偶人得到了新颜色……
勉强逃出乱作一团的寰球陶土集团后,我终于找到了记录报告的机会。
逃亡途中还对着老式自动记录仪讲话,感觉像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对艾伯特那些特制的侦探灰色偶人来说,这种事再简单没有了。他们都配备了精巧的默读记录仪,天生就有股冲动,描述他们所见所思的一切,实时录制!可我呢,就算染过好几次色,我也只是个实用型的绿色偶人,是个廉价的消耗品。如果非得把我不幸的经历全部记录下来的话,我就只好多费一番工夫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报告给谁看?
我的制造者艾伯特本人肯定没办法看,他都死透了。警察也不行,他们一见到我就会把我解剖掉。我那些灰色兄弟也一样。见鬼,光想想就够让我害怕的了。
所以何必费那个工夫呢?谁会在乎?
我也许只是个瑕疵品,可我忍不住想象着克拉拉的样子,她正在远方的沙漠作战,却不知爱人已被导弹炸得粉碎。她应当得到现代方式的慰问,由死者的幽灵——也就是我,告知一切,因为我是他剩下的唯一一个偶人,虽然我并不是真的很喜欢艾伯特·莫里斯。
就这样吧,亲爱的克拉拉。来自幽灵的叙述会帮助你跨过悲伤的第一道坎儿。可怜的艾伯特是有不少缺点,但至少他爱你。而且他还有一项未竟的使命。
事发当时我在场,我是指针对寰球陶土集团的那次“袭击”。我就站在不到三十码外的工厂车间里,惊讶地看着二号灰色偶人跑过去,他眼看就要爆炸,满身斑点,被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那种可怕东西弄得褪色了。他飞快地经过我身边,只是匆匆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是看了看我肩上小帕的雪貂陶偶。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进来救他,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捞着!
他不顾我的叫喊,发疯似的四下乱找,终于找到了那个他一直在找的,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葬身之所。
好吧,那个可怜的铲车偶人除外。他怎么也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要钻进他的排泄口里去,但让他吃惊的事才刚刚开始。庞大的陶偶工人发出一声大吼,膨胀到原先的好几倍大,就像越吹越大的气球……就像那些朝拇指吹气吹得太用力的卡通人物。我还以为那个倒霉的铲车偶人会爆炸呢,那样的话我们就都完了。我肯定是完了,还有工厂里的每个人,整个寰球陶土集团。也许包括城市里的每个偶人?
(想象一下所有本体都必须亲力亲为的情形吧!当然,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但人人都习惯了分身数地,同时过着几种生活。如果一次只能过一种生活,他们会发疯的。)
我们很幸运,不幸的铲车偶人在最后一刻停止了膨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河豚,瞪着眼睛,仿佛在思考:合同里可没写这一条。然后他的灵魂之火熄灭了。陶土的身躯颤抖着逐渐僵硬,最后不再动弹。
天哪,真够惨的。
接下来,混乱和喧闹的警笛声揉成了一团,生产用的机器纷纷关闭。陶偶工人丢下了日常工作,庞大的工厂里挤满了抢险队员。我算见识了什么叫奋不顾身。如果他们不是可消耗的复制人的话,那可真勇敢。尽管如此,靠近那具肿胀的尸体依旧需要勇气。躯体的裂缝中不断涌出雾气,任何偶人只要挨上一点,就会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成一团。
好在大部分病毒都留在了铲车偶人那颤抖着的巨大身躯里。等它的身躯瘫软下来,从内部开始分解的时候,紫色条纹的清洁偶人已经拖着长长的水管赶来,在周围喷洒抗朊病毒泡沫。
随后赶到的是公司的办公人员。还是没有真人,但有很多大忙人科学家身穿白大褂的灰色偶人,然后是亮蓝色的警用偶人,还有浅金色的公共安全代理人。终于,寰球的首脑,埃涅阿斯·高岭阁下的一个白金复制体大步来到现场,询问情况。
“好了,”帕利的雪貂偶人在我肩上说,“赶紧跑吧。你现在是橘色的没错,可那个大个子还是有可能认出你的脸。”
没错,可我还是希望待在这儿,看看能做什么,比如帮艾伯特洗清罪名。说到底,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更值得我做?把十个小时都浪费在聆听加德里恩和拉姆让人头皮发痒的牢骚,直到时间用尽,融化消失为止吗?
泡沫还在不断流动,翻涌,撕嘶作响,流过工厂的地面。复刻后的生存本能可与真品媲美,我也和其他旁观者一样,开始逐渐后退。“好吧,”我叹口气,“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转过身——却只看到面前站着几个身穿配有蓝色条带的淡橘色制服的、肌肉发达的保安,他们身上比真人大三圈的人造肌肉不祥地绷紧着。
“请跟我们走。”其中一个威严地大声说,同时结结实实地攥住我的手臂。我起先还以为这是个好兆头呢。
我指的是那个“请”字。
我们被塞进一辆全封闭卡车,四壁全是金属,无论怎么看也不会变透明。陶土帕利觉得这种待遇太粗暴了。
“在切碎我们的大脑以前,他们至少该让我们看看风景吧,”有张小帕脸的雪貂抱怨着,一面用他的独特方法去讨好守卫们,“喂,前面的!要不要找个人去咨询一下律师?你们想等我以偶人绑架的罪名把你们整个公司告倒,让你们担负法律责任吗?你不记得前几天偶人埃迪森状告休斯的那起案子了?偶人已经不能用‘我只是在服从命令’作借口了。别忘记内部举报法。如果你弃暗投明,帮我起诉你的老板,包你赚到花不完的钞票!”
好样的小帕,无论换成什么身体,他都这么口齿伶俐。但他说破天来也不管用。争论我们是否在完全合法的情况下“遭到逮捕”没有意义。作为一件财产——以及工业破坏的嫌疑参与者——我们没法用我们的权益遭到侵害为由说服任何寰球雇员去揭发公司的内幕。
至少司机没关掉我这边扶手上的娱乐视屏,所以我请求他为我播些新闻。我面前的空间立即被全息影像网络的气泡状画面填满了,大部分都和寰球的这场“失败的狂热恐怖主义袭击”有关。这些新闻都没什么料。不久以后,另一条新闻便占据了新闻榜的头条位置,把其他全息影像挤到一旁。
北部地区房屋损毁
导弹袭击!
起初我没认出那片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但新闻播报者很快补上了被那颗来源未知的导弹攻击的地址。
“啊呀,”帕利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糟糕,艾伯特。”
那是我家。或者说在这漫长而充满遗憾的一天到来之前,我这具躯体进行记忆复刻的地方。见鬼,他们甚至把花园也烧了,我目睹着火焰吞噬那栋屋子以及内部的一切,心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未必全是坏事。网上最流行的谣言已经把艾伯特称为寰球袭击案的主要嫌疑人了。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日子恐怕会很不好过。可怜的家伙,如果他一直扮演十字军骑士,继续用那种老掉牙的浪漫主义的法子去对抗邪恶的话,这种事是免不了的。他迟早会惹恼某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然后惹上真正的麻烦。
还没等我想明白自己惹上了怎样的麻烦,货车已停了下来。后门开启,小帕破破烂烂的貂形偶人做好了起跳准备,但守卫们警惕又灵活,其中一个紧紧攥住了陶土帕利的脖子,另一个用手肘抵住了我,动作斯文,却带着足够的力道,向我们昭示:反抗是多么徒劳。
我们大步走到石头公寓无灯的侧门廊处,沿着鲜艳的菊花丛后的阶梯向下走去。要是我有只功能正常的鼻子,我肯定会为了闻闻花香而挣扎一番。哦,我是说真的。
楼梯底部有扇开着的门,门口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十来个人在桌椅边休息,抽烟,聊天,痛饮酒水。我起初还以为他们是真人,因为每个人都穿着耐用的布制衣物,肤色是人类特有的棕色,但专业人士都能看出,那是染料的杰作。他们的面孔吐露了秘密——那是种逆来顺受的倦怠神情,看起来很眼熟。他们是一群偶人,在一整天的冗长工作结束后,耐心地等待着大限来临。
其中两人坐在昂贵的显示屏前,和电脑生成的人工智能虚拟人(面孔和他们很相似)聊着天。其中一个矮小得像个小孩,穿着磨破的丹宁裤,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但那个穿着不太合身的家庭主妇装束,发色微红的丰满女人说话很大声,我被守卫拖着经过时偷听到了不少。
“……随着离婚时间的接近,很多变化也即将发生,”她对屏幕上的面孔说,“由于潜在的动机,我的角色也会更加复杂。如果没法在记忆连贯性方面有所改善的话,我至少希望本体的不幸事件列表的资料能更丰富些,因为我每天都不得不从零做起。幸运的是,状况已经混乱到不需要保持前后一致的程度,对象甚至想都想不到……”
她的声音极具专家气质,可就是没一个字对我有用。很显然,并非只有艾伯特·莫里斯才会替性情古怪的亿万富翁做些莫名其妙的工作。
这几名魁梧的护送者把我们带到“休息室/等待室”远处的一扇房门前。一束可见光扫描过他们蓝色条纹的前额,门扇随即开启,露出一个宽广的房间——支撑着头顶这栋宅邸的一排排立柱将房间分成几个部分。我们快速走过这片混凝土森林,四面不时能瞥见形形色色的实验室。在我左边,不出所料地放着制作偶人的设备,有冷冻柜、复刻设施、陶偶炉之类的东西,还有些我不认得。我的右边放着跟人类生物学和药物相关的设备,加上那些最新型的脑部扫描仪/分析器,几乎算得上一个迷你真人医院了。至少我猜是最新型的。艾伯特是个——或者说曾经是个——爱好者,喜欢阅读有关罪犯大脑病理学的分析文章。作为一个瑕疵品,我对于这种狂热真的无法理解。
守卫们护送我们去了另一个等候区域,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外。透过狭小的窗子,我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正紧张地踱步,厉声质问着某个视野范围之外的人。质问者的皮肤富有光泽,由昂贵的合成肌腱组成,几乎和真人一般。用得起那种身体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大量使用了。这是我一小时之内看到的第二个高品质高岭偶人。他注视着附近的墙壁,气泡显示屏在墙上浮动,随着他扫过的目光而弹出,扩大,展示着不同时区发生的事件。
我注意到其中几个气泡屏显示着寰球的工厂的状况,看样子抢险队还在忙碌,但没有先前那么手忙脚乱,显然已成功控制住了朊病毒的扩散。我敢打赌,在黄昏前,工厂中离爆炸发生处较远的区域就能恢复运作。
另一个气泡屏俯瞰着某栋小屋闷燃的废墟。那是艾伯特的家,恐怕也是他的葬身之地。唉。
“请别靠近那儿。”护送者的口气温和,却暗示着下次警告不会这么彬彬有礼。我离开窗边,来到躺在一旁的医用轮床的单薄床垫上的陶土帕利身旁。小帕的雪貂陶偶正舔舐着几道伤口,那是在我们进入寰球陶土集团时的短暂战斗中留下的。
正如小帕本人所料,狂热的抗议组织费尽辛苦挖掘的隧道——拉姆和加德里恩的那两条——一早就被人发现了。我们一钻出隧道,几个比陶偶更加警惕,寿命也更长的机械守卫便猛扑过来。但陶偶们更加灵活机变。更何况机器守卫们从未面对过一整支迷你小帕突击队!我跟上去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只有一个小陶土帕利站在陶偶战友的碎片与机械守卫消融的碎块之间。他的光折射软毛正在闷燃,身上携带的战斗甲虫也损耗大半。但敌人的哨兵已经解决,前路被清理干净,让我们有机会赶在我的灰色偶人兄弟被骗犯案之前找到他。
结果是,我们的警告还是到得太迟。不过那个灰色偶人似乎自己琢磨出了什么,他在最后时刻钻进铲车偶人肚子里的行为既勇敢又机智。至少,我希望官方能这么看,如果他们有机会了解全部真相的话。
在地下休息室里没待多久,小帕的小傀儡就抱怨起来。
“嘿!谁能帮我做个陶偶诊疗?有人注意到我受伤了吗?来个漂亮护士怎么样?要不就来罐填泥料,再来把泥灰刀?”
一个守卫瞪着他,然后对着手腕上的麦克风低语了几句。很快便来了个实用型橘黄复制人,身上甚至没有能显出本体性别的特征,他朝陶土帕利的伤口喷了些药。我也在隧道附近的一两次小冲突中受过些烧伤,可你看到我抱怨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失,许多分钟过去了。我意识到现在肯定已经是星期三了。好极了,也许我昨天真该在海滩那边度过。
我们等待时,一个信使偶人匆匆走下宅邸的楼梯,他的长腿稳稳地迈着步子,他抬着一只小型泰富隆箱。陶土帕利皱了皱他湿漉漉的鼻子,嫌恶地打了个喷嚏。“不管他那盒子里是什么,都用五十种不同的方法消过毒。”他评论道,“闻起来就像把酒精、苯、细菌,还有他们在寰球用的那种泡沫全混在一起。”
信使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我听到白金偶人高岭咬牙切齿地说:“总算来了!”这时我们已坐了很久的冷板発,随着流逝的时间不断迈向腐朽的那一刻。那护士给陶土帕利修补完没多久,我的小朋友就唧唧喳喳地提出了另一项要求:“喂,兄弟,给我弄本书来怎么样?我还得在这儿待上很久,对吧?我的本体最近加入了一个读书俱乐部,他想在下次聚会以前靠偶人赶上进度。我们坐在这儿的时间足够看个几章啦。”
这家伙的神经是什么做的?!就算他真能读几页吧,可他以为小帕本人会接收他的任何记忆吗?好吧,他肯定会的,但前提是我们俩能离开这地方。
令我吃惊的是,那守卫耸耸肩,走到一个橱柜旁,抽出一块磨损不堪的上网板,丟到轮床上的陶土帕利身边。很快,小傀儡便用爪子找到了某个在线小说索引,从中搜寻着一本最近的畅销书。
那本书讲述了一只体型特别巨大的航海陶偶,它的能量电池数十年才会耗尽……它是一只陶偶怪物,身体里复刻了某个半疯学者的受难灵魂,而这位学者被迫去追寻自己可怕的复制体,跟随它跨越七大洋,看着它摧毁船只,又用话语谴责自己锲而不舍的主人。最近这段时间,类似的故事和电影一窝蜂似的涌现,描述的都是偶人与本体之间的冲突。我听说这本书的文笔很出色,还有大量附庸风雅的对自我存在进行的探究。不过,艾伯特·莫里斯向来对高尚文学不感兴趣。
事实上,小帕也不可能钟爱这种东西。读书俱乐部,我的老天爷啊!他肯定有什么盘算。
“来吧,”一名守卫似乎收到了某处传来的隐秘信号,“有人想见你们。”
“真是太荣幸了。”小帕不无讽刺地回答,语气还像以往那样自信满满。他丢下上网板,跳到我肩上,而我则大步走进刚刚打开的那间会议室的门。
一个板着面孔的偶人高岭等待着我们。“坐。”他命令道。我一屁股坐进他指的那张椅子——对我这廉价的屁股来说太过奢侈了些。“我很忙。”那位权贵的复制人声明,“我只给你十分钟时间辩解,扼要点儿。”
没有恐吓,也没有劝诱,也没有警告我们别撒谎。会有精密的神经网络程序聆听我们的话,我几乎可以肯定。尽管这样的系统并不智能(无论从这个词的哪方面意义来说),但要骗过它们还是需要集中精力加上运气。艾伯特有这样的本事,我想这意味着我也有,但我却根本没有试试看的想法。
毕竟,真相已经足够有趣了。就在这时,帕利抢先开口。
“我想我们可以说,一切都是从星期一开始的,就是那天,两个不同的狂热集团跑到我那儿,抱怨我的这位朋友,”他朝我挥了挥貂爪,“在很晚的时候滋扰……”
他叽叽喳喳地陈述着整个故事,包括我们怀疑有人阴谋陷害那些倒霉的狂热者——拉姆和加德里恩,以及艾伯特本人,打算把今晚在寰球发生的破坏事件归咎于他们。
我没法谴责陶土帕利选择合作并坦白一切的行为。调查越快走上正轨越好,这也是为了洗清艾伯特的罪名,无论现在还有没有意义。(我注意到这只小雪貂巧妙地对他本体的名字略过不提,小帕本人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我的陶土大脑却依旧满是疑虑。高岭自己也并非没有嫌疑。的确,我无法想象一个亿万富翁会破坏自己的公司。但在度过了这样的一天以后,再怎么错综复杂的阴谋在我看来也不足为奇了。星期二的一号灰色偶人不就是在这儿,在高岭的宅邸里神秘消失的吗?总而言之,高岭有能力——无论是就技术还是资金而言——策划出如此华丽而又邪恶的阴谋。
我头脑里最先想到的就是:为什么一个警察也没来?这番审讯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进行才对。
这意味着高岭隐瞒了什么,甚至不惜冒着违反法律的风险。
如果今晚有哪怕一个真人因为袭击而受伤,我心想,高岭就会因此惹上真正的麻烦。的确,我在寰球看到的受害者只有几个偶人……但我无法继续想下去了,未完的思绪就这么梗在了半途中,让我很不满意。
“哎呀,哎呀。”在小帕的雪貂陶偶说完这番关于夜半访客、宗教狂热分子、公民权益示威者与秘密通道的惊人言论以后,我们的白金东道主开了口。这位大人物摇摇头,“真是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