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针状体包围之中的一个个巨大的米粒组织,正随着其下积压了数百万年的热量突然涌出并转变为光,以复杂的节奏不停振动着。
这些巨大的色块串联起来,它们的振动就构成了太阳这个近乎完美的球体的基本状态——一座不断鸣响着的恒星大钟。
色球层就流动在所有这些色块和针状体之上,就像浩瀚的海水在海底之上翻滚。如果可以把针状体之上动荡的区域想象成珊瑚礁,而那些随着磁场四处流动的巨大的缥缈暗条,则是一堆堆的海藻轻柔地随波逐流。只不过,这每一根粉色的拱形都有地球的好几倍大!
雅各布再次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那沸腾的球体上移开。他心想: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抗拒这种诱惑的?
整个观察室他尽收眼底,除了挡在四十英尺高的中央穹顶室背后的那一小片区域。
这时,中央穹顶室突然开了一道门,光线从里面泼洒出来。一个男人的侧影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高个子女人。雅各布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德席尔瓦。
海琳微笑着走过来,叠着腿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早安,德姆瓦先生。我希望你昨天晚上睡得不错。今天可是会很忙。”
雅各布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晚上晚上的,其实用不着在这么说,有什么日出日落嘛。”他冲着那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太阳扬扬头。
“倒转飞船,造出八个小时的夜晚,这可以让那些地球来的笨家伙睡个好觉。”她说道。
“这你不必担心,”雅各布说道,“我任何时候都能呼呼大睡。这是我最大的本事。”
海琳笑了,“没关系,反正这也不麻烦。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探日宇航员们还真有个传统,就是每次降落之前,都要翻转飞船一次,我们把那就叫做晚上。”
“才两年,你们都有传统了?”
“哦,这个传统可比探日项目早多了!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人们想不出能够登上太阳的办法,除非……”她停住了话头。
雅各布大声叹息道:“除非晚上去,那时候太阳就没那么热了!”
“你怎么知道!”
“这很‘暗’显,我亲爱的华生。”
现在轮到德席尔瓦叹了口气,“其实,我们的确希望在这些即将潜入太阳的人心中能产生一种传统的感觉。我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叫做‘吞火者’。等回到水星,你也可以加入。不过,我不知道入会的条件都有哪些……”
“我义无反顾,指挥官。我很荣幸能成为一名吞火者。”
“好极了!还有,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故事:你是怎么拯救‘芬尼拉’号高塔的?我没告诉你吧,在‘女海神’号返回的时候看它,我有多高兴。我想听那个保全了它的人给我讲讲它。”
雅各布的目光越过了德席尔瓦。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风声呼啸,有人在呼喊……那是人在坠落时发出的难以听清的大叫……他晃了晃头。
“哦,我给你留着。这个故事不太适合拿来交换。还有别人也参与拯救了那座高塔,那些人的故事你也许会想听听。”
海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同情,说明她知道雅各布在厄瓜多尔的遭遇,也希望他在合适的时候能讲给她听。
“我十分期待听你讲讲这个故事。我也想好了一个故事讲给你听。那是发生在奥姆尼瓦利亚姆的唱歌鸟的故事。那颗行星实在是太安静了,人类定居者不得不小心翼翼,以防那里的鸟类模仿他们弄出来的声音。这使得那里的人类定居者亲热的时候行为发生了有趣的变化,尤其是女人们,具体的表现嘛,就取决于她们是想用那种古老的方式告诉大家自己的伴侣有多‘生猛’呢,还是遮遮掩掩、娇羞万分啦!不过这会儿我得回去工作了。等我们过了第一次湍流的时候,我再讲给你听。”
雅各布跟着海琳起身,目送着她走向指挥站。飞往太阳色球层的路上可能并不是一个欣赏女人步态的好时候,但直到海琳走出视线,雅各布还是久久不愿收回目光。星河舰队的成员们走起路来身形曼妙,令他十分羡慕。该死,她没准儿是故意这么走路的。只要不是在忙着工作,海琳·德席尔瓦显然十分热衷于打情骂俏。
不过,她对雅各布的态度却有点异乎寻常。考虑到雅各布在水星上微不足道的贡献和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愉快的谈话,海琳对他的信任有加好像有点特别。也许她另有所图。要真是这样,雅各布可想不出来会是什么。
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在“女海神”号上远离地球待久了,人们的行事会更加直接。再说她是在奥尼尔殖民地长大的,那时人民正在反省政治的低效和愚蠢,而雅各布则是在高度个人主义的邦联社会中长大的,因而海琳跟他比起来可能会更加相信直觉。
他不禁想知道,斐金是怎么对海琳说自己的。
雅各布来到了中央穹顶室。
走出去之后,雅各布感觉清醒多了。在穹顶室的另一端,他看到玛蒂娜医生和两位直立外星人正站在饮食机旁边。她正微笑地看着他,库拉的眼里也闪着友善的光,连巴伯卡都通过传译器叽里咕噜地向他致以问候。
他按下按钮,要了一份橙汁和煎蛋卷。
“你知道吗,雅各布,昨晚你回房太早了。你回去睡觉之后,皮拉人巴伯卡给我们讲了几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真是太吓人了!”
雅各布向巴伯卡微微欠身,“我很抱歉,皮拉人巴伯卡。昨天我很累,不然我一定会非常激动地听您讲伟大的格莱蒂克人,尤其是光辉的皮拉人。我相信这种故事之多一定是数不胜数吧。”
玛蒂娜一下子有点紧张,但巴伯卡却沾沾自喜,看起来挺受用。雅各布知道冒犯这位小个子外星人是很危险的,不过他猜测这位大使或许不觉得别人对他的嘲讽是一种冒犯。
玛蒂娜盛情邀请他和他们共进早餐,沙发都被升起来当做餐桌用了。德席尔瓦那四个贴身手下里,有两人就坐在旁边吃饭。
“有人看到斐金了吗?”
玛蒂娜医生摇摇头,“没有。恐怕他在飞船下半球已经至少待了十二个小时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跟我一起吃饭。”
斐金可很少沉默寡言。之前雅各布去放置仪器的飞船下半球摆弄望远镜的时候,就看到斐金在那儿了,可他却没怎么说话。现在除了外星人之外的任何人要去那半球,都要经过指挥官允许,因此这会儿那半球只有斐金一个人在里面。
雅各布心想:要是到了午饭时间还没听到斐金的消息,我就得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了。
旁边,玛蒂娜和巴伯卡正在谈话,库拉偶尔说上几句,也净是讨好的迎合。普灵人那厚厚的两片嘴唇之间几乎总是叼着一根管子。雅各布吃饭的时候,他也慢慢地啜饮着,把好几根管子里的东西一点点都喝完。
巴伯卡又开始讲述他的一位先祖,那是一位索罗人。星系中同时存在着需氧生物组成的松散文明社会和神秘的需氢生物种族,这位索罗人在大约一百万年前曾经参与了这两个种族和平盟约的缔结。
千百万年以来,需氢族和需氧族之间鲜有接触,也缺乏了解。一旦两边发生冲突,总有一颗行星难逃毁灭的厄运,有时候甚至不止一颗。好在两边实在差异太大,几乎没有什么共同需求,因此冲突倒也很少发生。
这个故事篇幅冗长,情节复杂,但雅各布不得不承认巴伯卡是个说故事的大师。只要他处在大家注意的焦点,巴伯卡也可以风趣而迷人。
皮拉人生动地描述着那些只有为数不多的地球人见识过的东西:雄奇瑰丽的恒星、行星上栖息着的千奇百怪的生物。雅各布也随之浮想联翩,他开始有点嫉妒海琳·德席尔瓦了。
巴伯卡对大数据库推崇备至。它是知识的载体,也为所有的吸氧生物保留着一个共同的传统。它保证了文明的延续性,如果没有大数据库,沟通各个种族之间的桥梁就断掉了。战争将不受约束,会导致种族灭绝;行星也将毁于过度开发。
大数据库公会和其他组织松散的公会,为防止其成员之间发生种族灭绝做出了贡献。
巴伯卡的故事在最高潮处结束,他让这些充满敬畏的听众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十分友好地问雅各布,能否让大家也有幸听听雅各布的故事。
雅各布有些踌躇。也许按照人类的标准来看,他的人生还算有趣,但肯定算不上辉煌!他该讲些什么呢?显然,要么是自己的个人经历,要么就得是他祖先的冒险故事。
雅各布坐在椅子上,汗都流下来了。他想选择某位历史人物的故事:也许可以讲讲马可·波罗或者马克·吐温。但是玛蒂娜可能就不爱听了。
要不就讲讲他的祖父阿尔瓦雷斯在大起义中扮演的角色?但是那个故事政治味道实在有点浓,巴伯卡会觉得那是在公然宣传颠覆行为。他最好的故事只能是自己在“香草”号高塔上的历险了,但那件事情太过私人化,而且充满了痛苦的回忆,并不适合在此时此地与这些人分享。再说他也答应海琳·德席尔瓦要把这个故事留给她了。
拉洛克不在这里真是太糟糕了。不然那位活跃的矮个子一张嘴,或许可以一直讲到连外面的太阳都熄灭了。
雅各布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顽皮的想法。有那么一个人,历史上没有记载,还是自己的直系祖先,他的故事也挺应景。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解读。雅各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既把意思表达清楚,又不会因说得太露骨而刺激到某些人。
“好吧,事实上,”他慢慢开始讲述,“我想讲讲一位男性地球人的故事。之所以要讲他,是因为他跟一个合约有关。缔结合约的双方,一个只有‘原始’的文化和技术;而另一个却在每一方面都胜过前者。自然,你们都很熟悉这种情形。从大接触开始,几乎每本历史书都会讲这个。
“印第安人的命运就是这一时期的道德剧。歌颂印第安人的 20 世纪的老电影,今天看起来就像滑稽剧。米莉在水星上曾经提到过,而每个地球人也都知道,在所有受到欧洲文明冲击的种族之中,只有印第安人适应得最差。骄傲使得他们失去了学习白人先进之处的机会,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这跟 19 世纪日本的全盘西化正好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就是‘适者生存’法则时时在提醒我们这些后来者的实例。”
他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地球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库拉的眼睛亮了起来。甚至连总是漫不经心的巴伯卡,也用他那双小豆眼盯着雅各布。不过,在听到“适者生存”的时候,玛蒂娜皱了皱眉。意料之中的事。
雅各布心想,假如拉洛克在这里,他应该不会爱听这个故事。但是如果我的阿尔瓦雷斯族人能在这里听我讲这些,他们心里的痛苦一定会更加强烈!
“诚然,印第安人没能适应时代的发展,也并非完全是他们自身的错误。”雅各布接着说道,“很多学者认为,西半球文明当时正处在一个周期性的衰退之中,只是不巧欧洲人恰在此时到来。其实,不幸的玛雅人当时刚刚结束了一场内战,人们都搬到乡下躲避战祸去了,城市凋敝,王公贵族和神职人员也只能坐等死亡。等哥伦布来的时候,神庙大多已荒废。当然,他来了之后,玛雅文明发展到‘黄金时代’,人口翻了一番,贸易额和社会财富更是翻了两番,但这些并不能准确衡量文明的发展。”
留神,小子。别讽刺过了头。
雅各布注意到一个基地成员——他之前见过,知道他叫达布罗斯基——起身离开了。只有雅各布注意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其他人看起来都在认真地听着他讲故事,不过库拉和巴伯卡的表情很难判断。
“我的一位先祖,正是印第安人。他的名字叫做瑟寇伊,是一位切罗基族人。
“当时,切罗基人大多生活在佐治亚州。因为那里是美国的东海岸,比起西部的其他印第安部落,他们和白人打交道的准备时间更少。不过,他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尝试了。他们付出的努力虽然赶不上日本人那么巨大全面,但他们毕竟努力过了。
“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新邻居的技术。用木头房子取代了棚屋,铁器和锻造成了切罗基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很早就学会了使用火药,还有欧洲式的风选筛谷法。部落里甚至还开始蓄奴,尽管很多人反对。
“在那之前,他们在和白人的战争中遭受了两次重创。在 1765 年的战争中,他们错误地站在了法国人一方,然后在第一次美国革命战争中又选择了支持英王。即便如此,他们竟然在 19 世纪早期就拥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小共和国,其中一个原因,乃是有几位年轻的切罗基人掌握了白人的知识,成为了律师。他们和北部的易洛魁族人一起,在和白人的条约谈判中起了很大作用。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我的先祖登场了。瑟寇伊既不愿接受白人提供给他的选择,也不想继续做一名骄傲的野蛮人,更不能全盘接受西方定居者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个体融入白人社会。特别的是,他看到了文字的力量,同时认为如果印第安人只有通过学习英语才能读书识字的话,那他们永远都会处于劣势。”
雅各布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产生联想,把瑟寇伊当时的处境和人类目前面临的关于大数据库的困境联系起来了。
玛蒂娜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意外,没想到平时话并不多的雅各布会讲出这么一个长篇的历史故事。她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无从也无意去了解这种书本或演讲里面的历史了,而雅各布和其他的阿尔瓦雷斯孩子却要坚持学习这些。尽管他已经远离政治,可算是家族里不成器的子弟,但他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本事的。
“结果,瑟寇伊按照自己的心愿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发明了一套切罗基语的书写系统。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他为此经历了一系列的折磨和放逐,因为他自己的很多族人都不认同他的努力。但等到他完成时,整个文学和技术的世界突然向所有切罗基人——不止是那些多年学习英语的有知识者,还包括那些文化水平一般的人一完全敞开了。
“很快,就连主张归化白人文明的族人也接受了瑟寇伊天才的成果。他的成功为后世一代代的切罗基人定下了基调。他们成了印第安人中仅有的一个信奉智者而非武士的部落,并且推崇自己的人生可以有多种选择。
“这就是他们的最大错误。如果他们能够允许本地的传教士按照西方定居者的方式转变他们,或许他们还能归入自耕农阶层,被欧洲殖民者视为略低一等的白人。
“与此相反,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变成现代印第安人,同时还保留自己古老文化的精华……这显然是自相矛盾的想法。
“不过,有些学者认为切罗基人可能已经做到了。本来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一队白人在切罗基的土地上发现了黄金。白人定居者们非常兴奋。他们从佐治亚州的立法机构搞到了一份法令,宣称自己有权进入那块土地采掘黄金。
“这时,切罗基人做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其后大约一百年里后无来者。他们以非法攫取土地为由将佐治亚州立法机构告上了法庭!他们获得了一些白人同情者的帮助,成功地把这个案子提交到了合众国的最高法院。
“最高法院最终判决切罗基人可以保留他们的土地。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那并不彻底的社会转型害了自己。因为他们并未努力按照白人的模式调整自己的基本社会结构,切罗基人根本没有力量来保证自己的合法权益。他们相信并且聪明地利用了这个新生国家高尚的法律条文,但是却没有意识到社会舆论与法律拥有同等的力量。
“对绝大多数白人邻居而言,他们只不过是另一支印第安部落而已。安迪·杰克逊根本没把最高法院放在眼里,还是派出军队把切罗基人赶出了自己的土地,让他们无家可归。
“就这样,瑟寇伊的族人们只好草草收拾行囊,开始了他们悲惨的‘血泪之旅’,向一块新的印第安人保留地进发,那是西边他们全都未曾到过的地方。
“‘血泪之旅’可以称得上是一曲人类勇气和忍耐的史诗。切罗基人在这次长征中遭受的苦难深重而又悲惨。有些十分感人的文学作品就以此为题材,这样的传统影响了从那以后的一代又一代切罗基人,甚至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次驱逐并非切罗基人的最后一次磨难。
“美国内战爆发之时,切罗基人也发生了内讧。他们分成两派——印第安志愿者同盟和印第安联合旅——手足相残,像白人一样狂热好战,只是更讲规矩。这次内战严重破坏了他们的新家园。
“之后各种麻烦接踵而来:匪帮、传染病,还有更多的土地攫取。由于他们的坚忍不拔,切罗基人被称为‘印第安人中的犹太人’。当其他的印第安部落面对种种暴行只能在绝望和麻木中逐渐消亡的时候,切罗基人仍然保持了他们自力更生的传统。
“瑟寇伊没有被忘记,作为切罗基骄傲的象征,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一种特别的树,它长在加利福尼亚州雾蒙蒙的森林之中,是世界上最高的树。
“不过这些都跑题了,让我们回到切罗基人的讽刺剧。固有的骄傲帮助他们熬过了 19 世纪的劫掠和 20 世纪的忽视,也使得他们没有参加到 21 世纪的印第安人补偿行动中去。他们拒绝了美国政府提供的‘文化赔偿金’——那是在官僚政府即将成立之前,开化文明的公众出于自己那娇弱的良知,一掷千金地补偿印第安人的行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今天我们常常把那一时期称作美国的‘夕阳红’年代。
“他们拒绝建造文化中心来表演古老的印第安舞蹈和仪式。当其他的印第安复兴运动者重拾前哥伦布时期的手工艺制作来‘重温传统’时,切罗基人却在质疑:既然现在他们有机会创造具备自己独特风格的 21 世纪美国文化,为何还要把这些坛坛罐罐都翻出来呢?
“于是,他们和莫霍克族以及其他几个散居部落一起,以放弃‘赔偿金’为代价,加上一半的部落财富作为交换,加入了动力卫星联盟。切罗基年轻人为自己能够参与建造太空城市而骄傲,正如他们的祖辈参与建造了美国的各大城市一样。切罗基人放弃了财富,换取了一份天空的所有权。
“他们再次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当官僚政府开始变得严酷时,动力卫星联盟起义了。成百上千聪明的青年男女,都是各族的宝贵财富,和他们的太空兄弟——安迪·杰克逊的后代和他的奴隶们的后代——并肩战死。他们亲手建造的联盟太空城大多数遭到毁灭。幸存者们之所以仍被允许留在太空,只不过是官僚政府想要向他们精心选择的子民们展示应该如何过日子。
“地球上的切罗基人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参加了宪政起义。起义失败之后,所有印第安部落里只有少数几支遭到了政府的报复,被迫再次背井离乡。但这其中就有他们,还有越安族和明尼苏达族。这第二次血泪之旅同第一次一样悲惨,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独行。
“当然,最初一届官僚政府的领导人很快就下台了,继任者是一群真正的官僚。相比报复而言,统治者们更注重生产。动力卫星联盟在监管之下开始重建,在幸存的那些早期建设者的影响之下,奥尼尔殖民地发展成为一个富足的文明社会。
“在地球上,切罗基人仍然聚居在一起,其他的部落都早已融入大同世界或是成为老古董了,而他们仍未汲取教训。我听说他们最近又异想天开地加入了一个项目,要跟越安族和以色列人一起改造金星地貌。这当然很荒谬。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如果我的先祖,瑟寇伊和他的族人们,能够彻底地按照白人的方式改变自己,他们本可以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被同化吸收;而反过来讲,如果他们像很多其他的印第安部落那样,不加辨别地顽固抗拒一切外来文明,他们还是会受罪,但是拜后世白人的‘仁慈’所赐,他们终究也可以获得一个位置。
“可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这两条路,而是希望把西方文明中的精华部分,跟他们自己的传统结合起来。他们勇于尝试,并且有自己的主见。六百年来,他们总是挑三拣四,也因此遭受了比其他部落更多的苦难。
“我这个故事的寓意其实很明显。我们人类目前面临的选择,跟当初印第安人面对的情况很类似。面对一个有亿万年历史的文明通过大数据库带给我们的馈赠,是应该有所取舍呢,还是应该全盘接受?我想提醒那些挑三拣四的人,记住切罗基人的故事。他们的血泪之旅很漫长,而且还远未结束。”
雅各布的故事讲完了,大家久久没有出声。巴伯卡那双黑黑的小眼睛依然盯着他;库拉的眼神直直的;玛蒂娜医生看着地板,眉头紧蹙,陷入了沉思。
那个叫达布罗斯基的基地工作人员远远站着,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捂着嘴。他眯着眼睛,仿佛在偷笑。
他肯定是卫星联盟的后人。太空里到处都有这种人。我希望他不要告诉我这个,我可不想知道。雅各布想。
他的嗓子有点干。他喝了一大口早餐剩下的橙汁。
终于,巴伯卡双手抱着脖子坐了起来。他盯着雅各布看了一会儿。
“很好的故——事,”他的传译器终于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等回去之后,我希望你能记录一份给我。这对地球朋友们是一堂很好的课。
“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现在也行,以后也行。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
“随时都可以,皮拉人巴伯卡。”雅各布微微鞠躬,想藏住脸上的笑意。现在得赶紧换个话题,不然巴伯卡真就开始问些琐碎的细节了!
“我也很喜欢我的朋友雅各布的故事,”他们身后响起了一声响哨般的话音,“我走过来听到你在讲故事,就尽量没出声。很高兴我的出现没有打扰你的讲述。”
雅各布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斐金!”看到坎顿人缓缓移动过来,大家都站了起来。在飞船外透射进来的一片红光之中,斐金看起来黑黢黢的。他走得非常慢。
“我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离开大家一会儿。指挥官仁慈地同意减弱飞船屏蔽,放进来更多的辐射,好让我吸收一下营养。不过,各位应该都能理解,她只能在没有人的飞船下半球这么做。”
“那当然,”玛蒂娜笑道,“我们可不想晒黑!”
“绝对如此。而且那里空荡荡的,我还是喜欢跟大家待在一起。”
巴伯卡和库拉坐下,斐金也停在了舱板上。雅各布赶紧趁机脱身:
“斐金,我们在这儿交换故事,等着飞船开始降落。你能不能也给我们讲讲发展工会的事情?”
坎顿人抖了抖“叶子”,停了一下说道:“唉,雅各布朋友。跟大数据库比起来,发展工会可不是什么重要部门。连它的英文名字都翻译得很差劲,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它。
“很久很久以前,当先祖们离开星系的时候,他们给最早的那几个种族留下了一些指令契约。我们这个小单位的设立初衷,就是要履行这些契约中的一条。大致而言,这条指令的内容就是规定我们必须尊重‘新种族’。
“你们这个种族,可以说是孤儿,直到最近也没有体味过族系关系和庇护主–受庇护者这一义务关系带来的种种酸甜苦辣,因此对你们而言,要理解我们格莱蒂克文明与生俱来的保守主义是很困难的。这种保守主义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在一个如此多元化的社会中,对传统和共同遗产的信仰是值得称道的。年轻的种族可以听从年长种族的劝导,因为后者拥有悠久的历史所赋予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