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过是越狱之后的一点收尾工作。有些人太凶恶,我不能放他们出去。所以在弄掉栅栏和铁门之前必须先解决他们。当然,我已经慢慢地把这城市灵悟了好几个月……有些最坏的人并不在牢里。我一直等待着,列出个清单,对每一个都确保达到完满。所以,既然咱们现在要离开,最好顺便让那些人解体,把他们送回队尾,重新排队,好从头再来。顺便说一句,正是通过灵悟,吉尔才从犹犹豫豫变成了真心赞同。她终于完满地灵悟了:人不可能被杀死。我们不过是充当了一回裁判,把动作『过于』粗野的运动员罚下场而已。」
「扮演上帝你就一点不害怕吗,小家伙?」
迈克高高兴兴地咧开嘴,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我就是上帝。你是上帝……我弄走的任何一个混蛋都是上帝。朱巴尔,据说上帝能注意到每一只坠落的麻雀。的确如此。但在英语里,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应该是,上帝没法不去注意每一只麻雀,因为麻雀就是上帝。当猫偷偷跟在麻雀身后时,它也是上帝,它们俩都在执行着上帝的思想。」
又一辆空中汽车试图降落,并且消失;朱巴尔没吭声。「昨晚你把多少人弄出局了?」
「喔,大概四百五十左右,我没数。这座城市挺大的。今后一阵子,它会变成一个特别正派的地方。当然,不是根治。除了修行,没有根治的法子。」迈克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要问你的就是这个,父亲。恐怕我误导了咱们的兄弟。」
「怎么说,迈克?」
「他们太乐观了。他们看到修行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快乐,多么强壮、健康、觉悟,知道大家彼此多么相爱。现在他们以为自己灵悟了,以为整个人类都将得到这种祝福,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当然,不是明天。有些兄弟灵悟到,对于这样一个任务而言,两千年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罢了。但那一天总会来临的。
「我曾经也这么想,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我让他们这么想的。
「可是,朱巴尔,我漏掉了一个关键:
「地球人与火星人是不同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犯下这个错误。之后我会纠正自己……却仍然会一再重犯。对于火星人可行的东西,对地球人不一定能行。至于那些概念性逻辑,虽然只能以火星语表达,但的确对两个种族都适用。逻辑是不变的……问题是材料不同,所以结果也不一样。
「在火星上,假如大家饿了,有些人就会自愿以身相饲。在火星这是不言自明的——而且是一种荣誉,我不明白地球人为什么不这么干。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这里的小孩子被捧上了天。要是在火星,这儿的两个小宝宝会被扔到门外,任她们自生自灭。十个若虫里头,九个都会在第一个季节送命。我的逻辑是正确的,可对材料的解读却错了:在这里,相互竞争的是成年人,而不是孩子们;但在火星上,成年人从不竞争,弱小者在婴儿期就已经淘汰了。不过,尽管方法不同,竞争和淘汰都同样存在……否则一个种族就会每况愈下、日渐衰亡。
「而我在做的,是把两头的竞争都去掉。婴儿之间不竞争,成年人也不竞争。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最近我灵悟到,人类是不会允许我这么干的。」
杜克把脑袋探进房间,「迈克?你看过外头吗?酒店周围聚了一大帮人。」
「我知道。」迈克点点头,「告诉其他人,等待尚未完满。」他继续对朱巴尔说,「『你是上帝』,这不是欢乐与希望的信息,朱巴尔。它是挑战,也是承担个人的责任,勇敢无畏,绝不退缩。」他露出悲伤的表情,「可我很难能让人接受这一点。只有极少数人,只有这些与我们在一起的兄弟们能理解我。他们接受了伴随甜蜜而来的痛苦,敢于将苦涩一饮而尽——并且灵悟它的意义。而其他人,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他们要么把它当作免费的奖赏,当作一种『皈依』;要么就干脆视而不见。我费尽口舌,他们还是坚持以为上帝是某种异己的东西,以为上帝巴不得拥抱和抚慰每一个懒惰的蠢货。我告诉他们,他们必须自己作出努力……他们所有的麻烦都是自己造成的……可这样一个念头,他们根本不能碰,或者不想碰。」
火星来客摇了摇头,「我失败的次数远远超出了成功。真不知道等达到完满的灵悟时,我会不会发现原来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道。这个种族是不是必须彼此分裂、相互仇恨、攻击,是不是必须经常不快乐,甚至与自己的自我兵戎相见……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完成每个种族都要进行的淘汰。告诉我好吗,父亲?你必须告诉我。」
「迈克,你怎么会以为我他妈就是全知全能的?」
「或许你不是。但每次我需要知道什么的时候,你总能告诉我答案。当等待完满以后,也总是证明你是对的。」
「见鬼,别想神化我,我拒绝!不过,我的确看出一件事,孩子。你总劝其他人永远别匆忙——用你的话说,『等待将会完满』。」
「没错。」
「但你却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你只等了一小会儿。用火星人的标准看,实在短得可怜。只等了一小会儿,就迫不及待地想认输了。你已经证明自己的系统对一小群人是有效的。我很高兴为你证实这一点;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幸福、健康、愉快的人。对于你所花去的那一点点时间,这样的结果应该足够了。等这个数目翻上一千倍时,你再看看吧。所有人都在工作,在享受快乐,彼此毫不忌妒。到那时,你会怎么说?」
「你说得对,父亲。」
「我还没说完呢。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没上你的钩,于是你就发愁,怕人类没有现在这些罪恶就过不下去,怕人类必须要用它们来实现优胜劣汰。可是,见鬼,孩子,你一直干的不就是淘汰吗?或者说,失败者由于不听你的话,自己完成了淘汰。你想过消除钱和财产吗?」
「唔,不!在巢里我们的确不需要,但——」
「任何健康的家庭都不需要。但出了家门,你就得用它跟其他人打交道。萨姆告诉我说,咱们的兄弟非但没有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比过去更会刮钱了。是这样吗?」
「噢,是的。一旦你灵悟挣钱,它就会变成一个非常简单的小把戏。」
「你刚刚给登山宝训里②又添上了一条:『精神充实的人有福了,因为他能搞到钞票。』咱们的人在其他领域干得如何?比一般人更好还是更坏?」
「噢,当然是更好了。你看,朱巴尔,修行并不是信仰;它只是一种方法,让你在任何事情上都能高效运转。」
「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孩子。假如真如你所说——我不做判断,我只提问题,你来回答——那么竞争非但远远不会被消除,反而会比过去更加激烈。如果有千分之一的人有这种潜力,能听懂你传达的信息,那你要做的就再简单没有了:把你能做的做给他们看。然后,用不了几代人的时间,傻瓜就会死光光,你的信徒会继承地球。无论那是多久之后——一千年、一万年,反正有的是时间,到时候再去想要不要弄个新篱笆,好让他们跳得更高。一夜之间变成了天使的只有几个人,没错,但别为了这个灰心丧气。我还以为压根儿不会有人合格呢。我本来以为你假装成传教士真他妈傻透了。」
迈克舒了口气,微微一笑,「我原本也开始这么想来着,我真怕自己会让兄弟们失望。」
「真希望你给教会取的是个『臭虫大集合』之类的名字。不过名字并不重要。如果你拥有真理,你就能证明自己确实掌握着它。夸夸其谈是不行的,要做给大家看。」
迈克没有回答。他的眼帘垂下来,身体纹丝不动,脸上毫无表情。朱巴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生怕自己说得太多,把这孩子逼得只能闭缩起来。
不过迈克睁开了眼睛,他开心地微笑起来,「我全想通了,父亲,都是你的功劳。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做给他们看。我灵悟到了完满。」火星来客站起来,「等待结束了。」
* * *
①梅萨利娜·瓦莱里亚(Messalina Valeria),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著称。
②见《马太福音》第五章 。
三十七
朱巴尔和火星来客一起,不紧不慢地走进装着立体电视的起居室里。整个巢都聚在电视前。电视里,人群密集,情绪激动,还有不少警察在场,稍稍维持一下秩序。迈克瞄了一眼,脸上露出沉静的快乐。「他们来了。现在就是完满。」自从来到这里,朱巴尔一直感受到一种狂喜的期待,而且不断增强。现在,这种期待猛然间更加高涨了,但谁也没有动弹。
「观众多得很哪,心肝儿。」吉尔表示同意。
帕特加上一句:「而且情绪高涨,刚刚合适。」
「我最好穿戴整齐。」迈克道,「这破地方里有我的衣服吗,帕特?」
「就来,迈克尔。」
朱巴尔道:「孩子,这伙人可不像是什么信男善女,你确定是对付他们的时候了吗?」
「噢,当然。」迈克道,「他们是来看我的……所以我现在下去见他们。」衣服暂时挡住了他的脸,于是他顿了顿。衣服上身的速度快得吓人,几个女人在一旁帮忙,不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每件衣服似乎都知道该往哪儿去、怎么就位。「这份工作不仅有特权,也有责任。明星必须登台……灵悟我的意思吗?呆子等着呢。」
杜克说:「迈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板。」
「唔……可我从不信任暴众。」
「人群里大多数都是好奇的求道者,总是这样。哦,几个弗斯特教徒和别的人会有些恶意,但任何人群迈克都能应付。瞧着吧。对吗,迈克?」
「一点不错,生番。拉来一群人,给他们一场秀。我的帽子呢?中午的太阳底下,没有帽子可不行。」一顶昂贵的巴拿马草帽滑了出来,落在他头上,带子十分花哨。他得意洋洋地一扬脑袋,「如何?」这是他主持外围礼拜时的法衣。一套剪裁精致、用心熨过的白色西装,配套的鞋子、雪白的衬衣和一条奢华鲜艳的围巾。
本道:「就只差个公事包了。」
「你灵悟到有这个必要吗?帕特,我们有没有公事包?」
吉尔走到他跟前,「本跟你开玩笑呢,亲爱的。你看上去完美无缺。」她为他整理好领带,又吻了吻他(朱巴尔感到自己仿佛也被吻了一般),「去吧,跟他们谈谈。」
「没错。娱乐观众的时间到了。安妮?杜克?」
「来了,迈克。」安妮穿着公证官的大氅,整个人都包裹在庄严里。杜克正好相反,衣服松松垮垮,点燃的香烟叼在嘴里,脑袋上一顶破旧的帽子,帽檐里还夹了张印着「媒体」两字的卡片。他身上挂着一个工具包和好几架照相机。
他们走向顶楼四个套间共用的门厅,准备从那儿出去。只有朱巴尔跟了上来,其余三十几个人都留在电视周围。迈克在门前停下脚步。门厅里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水果、一把水果刀,还有一罐水和好些玻璃杯。「前头是帕特的宠物,最好别再往前走,」迈克建议道,「否则只能让帕特过来护送你回去了。」
迈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掉一部分,「布道可是件让人口渴的差事。」他把杯子递给安妮,伸手拿起水果刀,切下一大块苹果。
朱巴尔仿佛看见迈克切下了一只手指,也许是因为杜克刚巧在这时把杯子递给他,让他有些走神了。迈克的手没有流血,再说朱巴尔对各种戏法也有些习惯了。他接过水杯,抿上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干得要命。
迈克抓住他的胳膊,微笑着说:「别再担心了。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待会儿见,父亲。」三人穿过眼镜蛇守卫,门关上了。朱巴尔回到其他人身边,手里仍旧握着玻璃杯。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杯子,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的眼里只有大电视的图像。
人群似乎更加密集,更加躁动不安。警察只拿警棍维持现场秩序。时不时能听到几声高喊,但更多的还是四下里嗡嗡的低语。有人问了句:「他们到哪儿了,帕特?」
「已经从升降管下了楼。迈克尔稍快几步,杜克停下来接安妮。现在他们进了大厅。迈克尔被认出来了,很多人在给他照像。」
电视上的画面变成了一个偌大的脑袋和肩膀,一个兴高采烈的新闻播报员说道:「这里是新世界电视网,机动灵活的新闻记者为您带来最前方新鲜出炉的现场报道——我是您的新闻播报员快乐假日。我们刚刚得知,那个冒牌弥赛亚,有时也被称作火星来客的那个人,已经从他藏身的一家酒店爬了出来,地点是在美丽的圣彼得斯堡,一个让您想要放声歌唱的城市。史密斯大概准备向当局投降。昨天,他利用狂热信徒偷偷送进监狱的烈性炸药越狱潜逃,但整个城市的严密警戒似乎让他无计可施。事实如何我们尚不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们尚不清楚。本频道将为您带来全方位的报道,所以别走开。现在,我们把时间留给为您带来这次爆炸性新闻的本地赞助商——」
「谢谢你,快乐假日,也谢谢所有关注新世界电视网的好人们!天堂价值几何?低得惊人!快来天国乐土看看吧,新近开发的家园,只为有限的客户提供服务。阳光灿烂的墨西哥湾(填海造田形成的土地),为您打造梦幻家园,每块土地都保证高于海潮面十八英寸,只需一笔小小的定金就能——噢,噢,待会儿再说吧,朋友们——请致电墨西哥湾92828!」
「谢谢,谢谢你们,吉克·莫里斯和天国乐土的开发商!这里似乎有了些新进展,伙计们!是的,我想是这样——」
(「他们从前门出去了,」帕特静静地说,「聚在外面的人还没发现迈克尔。」)
「或许还要再等一会儿……但用不了多久。现在您看到的是忘忧酒店的大门,这座宏伟的建筑堪称墨西哥湾的明珠。酒店管理层对逃犯潜伏于此没有任何责任,事实上,警察局长戴维斯刚刚发表声明,管理层从始至终都在与当局密切配合。静候事态发展期间,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火星长大的怪物,回顾一下这个半人的古怪生涯——」
现场画面被快速切换的资料片取代:许多年前「使者号」的火箭发射,使用莱尔驱动器的「胜利者号」悄无声息、轻松自如地向天空飞去,火星上的火星人,「胜利者号」的成功返航,节选的冒牌「火星来客」的第一次采访——「迈克,你对地球姑娘有何评价?」——接着是秘书长官邸的那次会谈,比前一个采访压缩得更短,最后是那次被大肆宣扬的哲学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所有这些都伴随着连珠炮似的解说词。
「看见什么了吗,帕特?」
「迈克尔站在台阶最上面,人群离他至少还有一百码,警察挡着他们,不让进入酒店的领地。杜克已经拍了些东西,迈克正等着他换镜头。无需着急。」
电视画面转到人群,给出一个摇镜头的中景,快乐假日继续说道:「你们知道,朋友们,这个美好的社区正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发生了一些怪事。现在这些人可没心情开玩笑。他们的法律被嘲弄,他们的安全部队遭人侮辱,他们愤怒了,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了让这个被控敌基督的人逃脱法网,他疯狂的追随者们不顾一切地拼命制造混乱,但一切都是徒劳。现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播音员抬高嗓门,「他出来了——他正朝人们走过去!」画面切换到反方向,迈克直直地向摄像机走去。安妮和杜克跟在他身后,但已经落得更远了,「来了!来了!压轴大戏上场了!」
迈克继续不慌不忙地走向人群,他在电视上的身影渐渐长到了真人大小,仿佛他就置身房间之中,同自己的水兄弟一起。他在酒店前的草坪边停住脚步,「你们是找我的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咆哮。
一块块云朵稀稀拉拉地飘浮在天空中;就在这时,太阳从一朵云后露出脸来,一束光线射到他身上。
他的衣服消失了。他就这么站在他们眼前,金色的青春,包裹全身的仅仅是他的美。美得让朱巴尔感到心痛——年迈的米开朗基罗也应该会从脚手架上下来,为尚未出世的无数代人记录下这一刻吧。迈克温和地说:「看着我,我是人之子。」
画面切换到一个十秒钟的插播广告,一排康康舞女郎唱道:
来呀,女士们,洗衣服!
拿上光滑、芬芳的小肥皂!
爱情肥皂保护双手——
电视里充满肥皂泡和少女的欢笑声,接着又切回新闻:
「上帝诅咒你!」半块砖打中了迈克的肋骨。他转向袭击自己的人,「你自己就是上帝,你只能诅咒你自己……而且你永远无法逃避你自己。」
「渎神者!」一块石头正好砸中他的左眼,顷刻间血流如注。
迈克平静地说:「对抗我就是对抗你自己……因为你是上帝……我也是上帝……所有灵悟的都是上帝——此外再无其他。」
更多的石头击中了他,好几个地方都开始流血。「听,这是真理。你们无需仇恨、无需争斗、无需恐惧。我献给你们生命之水——」突然间,他手里多了一个大玻璃杯,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你们愿意时,便可以分享它……共同行走在平和、快乐与爱之中。」
一块石头飞来,砸碎了杯子,另一块击中了他的嘴。
嘴唇肿胀流血,但他依然对他们微笑着。迈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脸上只有温和。阳光和立体影像让他的头后仿佛有了一个金色的光环。「噢,我的兄弟们,我是如此地爱你们!开怀畅饮。分享、增长亲近,永不停息。你是上帝。」
朱巴尔低声回应着他。又是一条五秒钟的广告插播:「卡胡恩加之穴!拥有真正洛杉矶雾气的夜总会,每天新鲜引进。更有六位异国舞娘。」
「绞死他!把套黑鬼的绞索拿来,让这混蛋尝尝味道!」一支大口径猎枪在近距离开火了,迈克的右臂从胳膊肘断裂、下坠。它轻轻飘落,最后停在清凉的草地上,手掌依然张开着,做出邀请的手势。
「另一发也送给他,矮子——这回瞄准些!」这群人大笑着鼓起掌来。一块砖打碎了迈克的鼻子,更多的石头为他戴上了鲜血的王冠。
「真理并不复杂,然而人的道路却布满艰险。首先你们必须学会控制自我。其他一切将会水到渠成。了解自己、驾驭自己的人有福了,因为世界是他的,爱、快乐与平和将跟随他到任何地方。」枪声再次响起。接着又有两枪。其中一发点四五打中心脏所在的部位,把胸骨附近的第六根肋骨击得粉碎,射出好大一个伤口;猎枪的铅弹和另一发点四五从左膝底下五寸穿过胫骨,骨头凸出来,与小腿形成一个古怪的角度,在伤口的黄、红两色映衬下,折断的骨头显得分外白皙。
迈克稍稍有些摇晃。他放声大笑,接着继续说道:「你是上帝。明白这个,道路就为你敞开。」
「该死的——阻止他,不许他再妄称上帝的名号!」——「大伙上啊!咱们结果了他!」一个胆大的手拿大棒往前冲,暴众跟着扑了上来。石头、拳头雨点般落在迈克身上。他摔倒之后,无数只脚开始往他身上践踏。他们踢断他的肋骨,击碎他金色的身体,打折他的骨头,一只耳朵也差点被扯掉,但他继续讲着。最后,有人大喊一声:「退后,倒汽油!」
听了这话,暴徒们稍稍让开了些。摄像机凑过来,拍到了他的面孔和肩膀。火星来客对自己的兄弟们微微一笑,再一次用温和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爱你们。」一只粗心大意的蚱蜢呼呼地飞过来,降落到离他的面孔几寸远的草地上;迈克转过头去与它对视。他高兴地说了一句:「你是上帝。」然后便解体了。
三十八
火焰和翻滚的浓烟腾空而起,充满了整个电视。「哎呀!」帕特虔诚地赞美道,「真是从古到今最棒的压轴。」
「真不错,」贝基一副公允客观的样子,「连教授自己都从没梦到过更好的。」
范特龙普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很有型,聪明又有型——这孩子了结得漂亮。」
朱巴尔四下打量着自己的兄弟们。难道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任何感觉吗?吉尔和道恩坐在一起,各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对方。但她俩平日一块儿时也总这样;无论在吉尔还是道恩身上都看不出什么情感波动。就连朵卡丝也很平静,一滴眼泪都没有。
电视里的人间地狱切换成快乐假日的笑脸,「现在,伙计们,时间交给咱们天国乐土的朋友,承蒙他们刚才放弃了自己——」帕特关上了电视。
「安妮和杜克正往上走,快到休息室了。」她说,「我去放他们进来,然后咱们再吃午餐。」她转身准备出去。
朱巴尔拦住了她,「帕特?你知道迈克准备那么干吗?」
她似乎有些吃惊,「什么?当然不知道了。等待必须完满。在那之前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朱巴尔——」吉尔望着他,「朱巴尔我们敬爱的父亲……先等待,等灵悟得以完满。迈克没有死。任何人都不可能被杀死,他又怎么会死呢?他也不可能离开我们这些已经灵悟了他的人。你是上帝。」
「『你是上帝』。」朱巴尔阴沉地重复道。
「这样好多了。来,跟我和道恩一起坐在桌子中间吧。」
「不。不,让我一个人待着。」他一路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之后插上了门闩,双手撑住床沿,沉重地倚在上面。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但愿我能代你去死!他有那么多活下去的理由……可一个他太过尊敬的老傻子却在那儿夸夸其谈,教唆他去毫无必要、毫无意义地殉难。要是迈克带来的是些讨人喜欢的东西该多好,比如立体电视,比如烈酒——可他却给他们真理。或者说一部分真理。谁会对真理感兴趣呢?他一面抽泣,一面放声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心碎的抽泣和苦涩的笑声都停了下来。他打开旅行包,把它翻了个底朝天。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包里。乔·道格拉斯的中风提醒他,肉体如草,极易枯萎。从那以后,他一直把它和洗漱用具装在一起。
现在他自己也中风了,他没法忍受这个。他给自己开了三片,确保万无一失,快些了结。他用水送下药片,赶紧回床上躺着。很快,疼痛消失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朱巴尔——」
「——休息。别烦我。」
「朱巴尔!拜托,父亲!」
「唔……是我,迈克?怎么了?」
「醒醒!完满尚未到来。来,让我帮帮你。」
朱巴尔叹了口气,「好吧,迈克。」他任由对方帮忙,把自己领进浴室,扶着他的头让他呕吐,又接过一杯水漱了漱口。
「好了吗?」
「好了,孩子。谢谢。」
「那我去了,我还有事呢。我爱你,父亲。你是上帝。」
「我爱你,迈克。你是上帝。」朱巴尔在房里逗留了一会儿,梳洗梳洗,换身衣服,又喝了口白兰地,去掉嘴里残留的苦味儿,这才出去找其他人。
叽叽呱呱厘子没开,起居室里只有帕特一个人。她抬起头,「这就吃午饭吗,朱巴尔?」
「好的,谢谢。」
她走到他身边,「很好。恐怕大多数人都已经吃过饭开溜了。但每个人都给你留下了一个吻。给,全都打包在一起。」这个吻里包含着所有由她转交的爱,还有她自己的那份。帕特成功地把爱完完整整地传递给了朱巴尔。朱巴尔感到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分享过她平静的包容之后,先前的苦涩无影无踪了。
「来吧,去厨房,」她说,「托尼已经走了,所以剩下的人基本上都在那儿——倒不是说他的牢骚真能把谁赶跑。」她停下脚步,想扭头看清自己的脖子后头,「最后那一幕好像一下子变了?突然模糊了,对吗?」
朱巴尔郑重地说,自己也这么想。他并没有看出任何变化……但他不会去跟帕特的倔脾气争论。她点点头,「我猜也是。周围的东西我都能看清——只除了我自己。直到现在,我还是需要面镜子才能看清自个儿的后背。没关系,迈克说过,我的天眼很快就能发展到那一步了。」
厨房里大概有一打人坐在桌边,或者在其他地方闲荡;杜克在炉子上搅着一小盘沙司。「嗨,老板。我叫了辆二十座的巴士,咱们的小停机坪容不下更大的……加上帕特的宠物和小家伙的尿布之类,恐怕还得再来一辆这么大的。行吗?」
「当然。他们都回家来吗?」要是卧室不够用,姑娘们可以在起居室或者随便什么空地方铺些床,再说大多数人反正也是要跟人一起睡的。说起来,他自己怕也没法再独享一张床了……他决心干脆放弃抵抗。床的另一边躺着具温暖的身体,会有一种亲密的感觉,即使你没动别的什么脑筋也一样。上帝啊,他都忘了那种感觉是多么亲密!增长亲近——
「不是全部。蒂姆开车,之后他会回来还巴士,再去得克萨斯待一阵子。我们先在新泽西停一停,船长、贝阿特丽克斯和斯温打算在那儿下车。」
萨姆从桌上抬起头来,「我和露丝要回孩子们身边去。索尔跟我们一起走。」
「你们就不能先回家待上一两天吗?」
「唔,也许吧。我会跟露丝商量商量。」
「老板,」杜克插话说,「游泳池什么时候放水?」
「什么,过去我们从没在四月份之前游过泳。不过有了新的加热器,我猜什么时候放水都没问题。」朱巴尔又加上一句,「可天气还是糟得很,昨天地上还积着雪呢。」
「老板,让我给你透个信。这群人能骑着高高的长颈鹿穿过深到屁股的雪地,而且毫不在乎。游泳也一样没问题。再说,要防止结冰,咱们有比汽油加热器更便宜的法子。」
「朱巴尔!」
「怎么,露丝?」
「我们会回家待上一天,或许更久。孩子们并不想我。再说,没有帕特帮我管教他们,我也不急着回去当老妈。朱巴尔,你从没见过我头发漂在水里的样子,所以简直算不上真正见过我呢——我那样子淫荡极了,准能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那就说定了。我说,有的人还从没回过那个家呢——他们总不会这么点时间也没有。」
「我会跟他们讲的,老板。」
「帕特,你的蛇能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地下室将就一阵吗?在找出更好的法子之前?我说的不是甜面包,她是人。不过眼镜蛇嘛,我觉得还是别让它们在家里做主的好。」
「当然,朱巴尔。」
「呣——」朱巴尔四下望望,「道恩,你会速记吗?」
「她不需要会那个,」安妮插嘴道,「我也一样。」
「我早该想到的。会用打字机吗?」
「我可以学,如果你需要的话。」
「就当你有份工作了——直到哪儿空出个高阶祭司的职位为止。吉尔,还漏了什么人没?」
「没有,老板。只除了那些已经离开的,他们随时可以去你那儿安营扎寨。而且他们会的。」
「这我已经想到了。二号巢,一有需要随时敞开。」他走到炉边,瞅了眼杜克搅动的平底锅。里头有一点点肉汤,「这是……迈克?」
「没错。」杜克拿勺子蘸了一点放进嘴里,「还得加些盐。」
「是啊,迈克从来都少点调料①。」朱巴尔接过勺子,自己也尝了尝。杜克说得没错,味道稍甜了些,是需要些盐,「但我们还是照他本来的样子灵悟他吧。还有谁没分享?」
「只剩下你了。托尼的指示很详细,不断搅动,需要的时候加点水,千万别煳了,一定要等到你来。」
「那就拿两个杯子。我们来一起分享,一起灵悟。」
「来了,老板。」两个杯子飞下来,停在平底锅旁边,「迈克这次闹笑话了。他从来都赌咒发誓,硬说自己能活得比我久,还要拿我当感恩节的晚餐呢。不过他或许是拿我开了个玩笑——因为我们打了个赌,可我却拿不到奖品了。」
「到场的是你,所以你赢了。平均分。」
杜克把肉汤平均倒在两个杯子里。朱巴尔举起自己那杯,「分享!」
「增长亲近。」
他们缓缓地喝起肉汤来,一点一点地品味,赞美、珍爱、灵悟他们的施主。朱巴尔吃惊地发现,尽管自己内心充满情感,但那只是一种平静的快乐,没有带来一滴泪水。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儿子是个多么古怪、笨拙的小东西啊……那么急于取悦别人,那么天真地犯下无数的小错误——他变成了一股多么骄傲的力量,同时丝毫没有失去他那天使般的纯真。我终于灵悟了你,孩子。你所书写的,我永远不会改变任何一行!
帕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午餐;朱巴尔坐下来狼吞虎咽,他感到饥肠辘辘,仿佛从早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似的。萨姆道:「我刚才正跟索尔说,我灵悟到没有必要改变计划。我们还是照常行动。只要你有合适的商品,生意就能越做越大,即使创始人去世也没关系。」
「我没说你不对。」索尔反驳道,「你和露丝会再建一座神殿,我们也会建造其他的神殿。但必须先花时间积累资金。这可不是街角的宗教复兴,也不是空荡荡的店子里能搞出来的东西;它需要筹划和设备。也就是钱。更别说还要花钱让酒鬼和米丽安去火星待个一两年……那件事也一样重要。」
「好了!谁说不是了?我们等待完满……然后继续前进。」朱巴尔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钱不是问题。」
「怎么讲,朱巴尔?」
「作为律师我不该透露……不过作为水兄弟,我做我灵悟的事情。稍等,我马上就解释——安妮。」
「是,老板。」
「把那儿买下来。他们砸死迈克的地方。最好把半径一百英尺的地方全买到手。」
「老板,那地方是公共用地。扩散一百尺会切断一条马路,还要占去酒店的地盘。」
「别跟我争。」
「我没争。我在告诉你事实。」
「抱歉。他们会卖的。见鬼,要是活动得好,他们甚至会捐赠那块地方——我想,就由乔·道格拉斯去活动好了。还有,迈克的尸体还有一部分在停尸房里,等那些该死的验尸官干完了,让道格拉斯把剩下的部分从停尸房给咱们要回来,我们要把他葬在那地方。比如一年之后……要让整座城市为他默哀,那些今天不肯保护他的警察全都得排队立正。」在上边放什么好呢?「匍匐在石下的少女」?不,迈克已经用足够的力量扛起了石头。小美人鱼更好些——但其他人是不会理解的。或许还是放一尊迈克自己的雕像吧,就是他说,「看着我,我是人之子」时的样子。如果杜克没拍下来,新世界那儿有。或许他们能找到某位兄弟、也可能是今后的某位兄弟,拥有一丝罗丹的灵感,可以原原本本、毫不夸张地把它描摹出来。
「我们要把他埋在那里,」他继续道,「不加任何保护,让蛆虫和细雨灵悟他。我灵悟迈克会喜欢的。安妮,一到家,我就要跟乔·道格拉斯通电话。」
「好的,老板。我们同你一道灵悟。」
「现在再来说说钱的事儿。」他把迈克的遗嘱告诉了他们,「所以,你们看,现在每个人都至少是个百万富翁——具体多出多少我最近没估算过……但就算上过税之后也远远不止百万。没有任何限制……但我灵悟你们会把钱花在需要的地方,用来建神殿之类的。当然,如果谁愿意用这钱买游艇也没人拦着。哦,对了!对那些准备照旧把钱放着增值的人,乔·道格拉斯会继续管理,报酬和过去一样……不过我灵悟乔坚持不了多久了,到时候管理权就会转移到本·卡克斯顿手里。本?」
卡克斯顿耸耸肩,「以我的名义,没问题。但我灵悟我会雇个真正的生意人,名字叫索尔。」
「那就定了。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但不会当真有人胆敢挑战那份遗嘱;迈克可是滴水不漏。你们等着瞧吧。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账结了吗?」
「朱巴尔,」本温和地说,「这地方是我们的。」
没过多久他们便上车升空,警察一点儿也没来找麻烦——整座城市已经平静下来,就像爆发时一样突然。朱巴尔和酒鬼·马哈迈德坐在前排,浑身轻松。他发现自己既不觉得疲惫,也没有一点伤心,甚至并不急于回到自己的避难所。他们讨论了马哈迈德去火星深造火星语的计划……朱巴尔很高兴地得知,他们要等到完成录音之后才能成行,而且据马哈迈德估计,光是需要他亲自检查的语音就得花上一年时间。
朱巴尔阴沉沉地说:「我猜我也只好学学那讨人厌的东西,不然别想弄明白周围的人都在嘀咕些什么。」
「按你灵悟的做吧,兄弟。」
「好吧,该死的,我可受不了有人给我布置作业、每天定时上课!我愿怎么学就怎么学,我从来都是这么干的。」
马哈迈德沉默了一小会儿,「朱巴尔,拜堂里要分班上课、制定进度表,这是为了让一组人共同参悟。但对其中一些人,我们会给予特殊照顾。」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比如安妮,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的程度其实好得很。有她那种记忆力,她只需要跟迈克建立联系,然后立马就能把火星语学起来。」
「嗯,我可没有那种记忆力——再说也指望不上迈克。」
「没错,但安妮在啊。尽管你是个老顽固,道恩还是能让你跟安妮建立联系——只要你同意她这么干。等上第二课的时候,安妮一个人就完全可以应付了,你们也就不再需要道恩了。你很快就能用火星语思考,大概只需要几天,日历上的几天——主观时间会比那长得多,不过谁在乎?」马哈迈德不怀好意地斜了他一眼,「上课前还有热身运动,你会喜欢的。」
朱巴尔怒道:「你这下流、邪恶、好色的阿拉伯人——还偷走了我最好的秘书之一。」
「为这个,我永远欠你的情。但你并没有完全失去她,她肯定也会给你上课。谁也拦不住。」
「另找个座位,一边去。我得想想。」
过了一阵,朱巴尔大喊一声:「速记!」
朵卡丝走上前来,在他身旁坐下,速记装备已经准备就绪。
开始之前,他瞥了她一眼,「孩子,你看起来比平常还开心。容光焕发。」
朵卡丝梦呓似的说:「我决定叫他『丹尼斯』。」
朱巴尔点点头,「很合适。非常合适。」他暗想,就算她搞混了孩子父亲是谁,这个名字的意思也一样合适,「想工作吗?」
「哦,是的!我感觉好极了。」
「开始。立体剧。初稿。暂定名:『一个名叫史密斯的火星人』。片头:镜头朝火星推进,用资料片里的镜头,然后推近,显示『使者号』登陆的细节。宇宙飞船位于中距离。活动的火星人,最典型的那种,用资料片镜头。画面切近:飞船内部。女病人躺在——」
* * *
①这是一句双关语。原文是season,意为经历、历练,也有调味之意。
三十九
对太阳系第三颗行星的判决从未引起任何疑义,它很快就将通过。第四行星的灵老们并非无所不知。虽然方式不同,但他们狭隘的程度与地球人并没有多少区别。他们的确拥有更高级的逻辑,但仍然要以自己本土的价值观进行灵悟。既然第三行星的生物忙乱不安、喧闹嘈杂,灵老们自然会从他们身上感知到无法治愈的「错误」,从而决定一旦它被灵悟、珍爱、憎恨之后,就要着手淘汰。
不过,等他们慢吞吞地抽出时间来对付这个古怪、复杂的种族,毁灭的可能性将会降到很低的程度,甚至近于不可能。这种危险是如此微乎其微,连关心第三行星的天使们都觉得可以置之不理,所以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永世的时光。
反正弗斯特肯定没有。「迪格比!」
他的助手抬起头来,「是,弗斯特。」
「我要离开几个永世,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来见见你的新上司。」弗斯特转身道,「迈克,这是天使长迪格比,你的助手。工作间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全知道,你有任何想法,只管放心交给他去办。」
「哦,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天使长迈克尔向他保证道。他转向迪格比,「我们是不是见过?」
迪格比回答说:「我没印象。当然,这么多『彼时—彼处』——」他耸了耸肩。
「没关系。你是上帝。」
「你是上帝。」
弗斯特说:「客套话就请免了吧。我留下一大摊子活儿,你们可没有整个永世可以慢慢磨蹭。『你是上帝』,这话当然不假——可谁又不是呢?」
他离开了。迈克把光环往后一推,动手干了起来。他想改变的地方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