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巴尔慢吞吞地说:「把火种带给人类,普罗米修斯可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别以为迈克没有!他的代价是每天工作二十四个钟头,一个星期七天,就为了教我们怎样用火柴又不会烧着手。吉尔和帕特不许他这么干,逼他每个星期休息一晚,那是我来之前很久的事了。」卡克斯顿笑道,「但你别想阻止迈克。这地方到处是赌场,而且因为赌博在这儿是违法的,大多数地方都诈赌。于是迈克把他的休息时间拿来赌钱——拿来赢钱。他们袭击他,想杀了他,麻醉药、肌肉男,什么都试过。最后人人都知道了,他是这儿最走运的人……从而吸引了更多的人来到我们的礼拜堂。最后,他们不让他走进赌场的大门——真是打错了算盘。扑克粘成一团、发不出牌来,轮盘不肯转,骰子每回都出十二点。到头来,他们只好投降……让他赢上几千块,再请他另外换家场子。只要他们讲礼貌,迈克挺好说话的。」
卡克斯顿又补充道:「所以,反对我们的势力又多了一个。不止是弗斯特教徒和其他教派,还有赌博集团和城市的政治机器。依我看,纵火的是行家,弗斯特的打手恐怕并没插手。」
他们说话时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聚聚散散,带给朱巴尔一种特别不同寻常的感觉:这些人既不慌不忙、从容自如,又迸发出动态的张力。没人激动、没人匆忙……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就连那些显然没有事先安排的举止——比如相遇时的亲吻或问候——也不例外。在朱巴尔看来,每个动作仿佛都由编舞预先设计过似的。
一种安详宁静却又不断递增的张力——或许说「期待」更合适些;这些人一点没有那种神经兮兮的紧张。它让朱巴尔联想到某些东西。是手术吗?就像一位高明的外科大夫,没有嘈杂,没有无谓的动作。
他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人类刚开始载人航天探险,当时用的还是化学驱动的火箭,他曾在一所小木屋里观看过倒计时的实况转播。回想起来,那期间也有类似的低语,有放松随意、千头万绪却又协调一致的行动,还有同样兴高采烈、不断升高的期待。他们在「等待完满」,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们等的是什么?为什么会高兴成这样?他们的礼拜堂、他们建造的一切都被毁了……而这些人却活像圣诞节前夜的孩子。
本第一次去巢里时,众人的裸体风俗曾让他心神不宁;可朱巴尔刚到酒店就发现,尽管没有外人,但大家似乎都穿着衣服。等终于看见有人裸体的时候,他甚至压根儿没发觉有什么古怪;这里仿佛一个亲密的家庭,他沉浸在这种氛围里,穿衣与否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
最先让他注意到衣服问题的不是裸露的皮肉,而是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浓密、如此美丽的头发。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走进来,跟一个人说了几句,给本一个飞吻,严肃地瞟了朱巴尔一眼,然后就出去了。朱巴尔用目光追随她,欣赏着午夜的翅膀在空中飘舞。等她消失不见朱巴尔才意识到,除了那头女皇般荣光的秀发,她浑身未着寸缕……随后又发觉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穿着的兄弟。
本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那是露丝,」他说,「新的高阶祭司。她和她丈夫本来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头,我想是筹备开设教会的分部。他们回来真是太好了。这么看来,很可能整个家族都会回家了。」
「多美的头发。真希望她多留一会儿。」
「你干吗不叫她过来呢?」
「什么?」
「我敢说,露丝是为了瞅你一眼才进来的——他们肯定刚刚才到。你没发现吗?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往咱们这边来?」
「唔……没错。」朱巴尔原本时刻准备着避开不恰当的亲密举动——却发现自己一脚踩了个空。人家待他很热情,但那更像是猫咪的礼貌,而不是过分亲热的小狗。
「你上这儿来,大伙儿全都感兴趣极了,而且都巴不得早点儿见到你……可又对你望而生畏。」
「我?」
「噢,我去年夏天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是个神话,不太真实,有些夸张。迈克告诉他们说,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里面,只有你不用学习火星语就能『完满地灵悟』。大多数人都觉得你能像迈克那样轻而易举地读懂别人的心思。」
「一派胡言!我想你已经纠正过这些鬼话了吧?」
「我有什么资格毁掉一个传奇?说不定你真是他们想的那样呢,反正你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他们有点儿怕你——你拿婴儿当早饭,吼一声地动山摇。只要你开口,谁都会乐意过来……但他们不会硬缠着你。你说话的时候,就连迈克也要立正站好洗耳恭听,这谁都知道。」
朱巴尔用一个火爆的字眼打发了本的胡说八道。「当然,」本表示同意,「迈克也有自己的盲点。我告诉过你他也是人类。可你已经是守护神了——而且休想逃掉。」
「啊……那边有个我认识的人,刚进来。吉尔!吉尔!这儿,亲爱的!」
那女人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我是道恩。不过谢谢你。」她走了过来,朱巴尔原以为她要吻自己。可她却单膝跪下,在他的一只手上印下一吻,「朱巴尔父亲,欢迎,我们深深地灵悟你。」
朱巴尔猛地抽回手,「唔,看在老天的份上,孩子!起来坐下。分享水。」
「是,朱巴尔父亲。」
「呃?叫我朱巴尔——还有,把话传出去,我不喜欢被当成麻风病人。我是在自己的家里——至少我希望如此。」
「你说得没错……朱巴尔。」
「所以我期望大家叫我朱巴尔,待我像个水兄弟——不多也不少。第一个对我恭恭敬敬的人放学以后留下!灵悟了?」
「是,朱巴尔,」她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
「呃?」
「道恩的意思是,」本解释道,「她已经告诉了帕特——我猜是帕特——而帕特又告诉了所有能听到的人——所有能用心灵之耳倾听的人,而他们会把话传给我这种还有些聋的兄弟。」
「没错,」道恩说,「只不过我告诉的是吉尔。帕特出去了,迈克尔需要些什么东西。朱巴尔,你看过电视了吗?可真让人激动啊。」
「什么?没有。」
「你是说越狱的事吗,道恩?」
「是的,本。」
「我们还没说到那儿呢。朱巴尔,迈克不止是冲破监狱回家而已,他还留下了不少奇迹,好让他们琢磨琢磨。他离开的时候,县监狱的栅栏和铁门全都消失了……附近州监狱里也一样。他还解除了所有警察的武装。一部分是为了让他们忙活一阵子,一部分是因为迈克打心眼儿里鄙视囚禁别人。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他从中灵悟到很大的错误。」
「像他的作风。」朱巴尔表示同意,「迈克很温和。任何人被囚禁起来,都会害他伤心的。我同意。」
本摇摇头,「迈克并不温和,朱巴尔,杀人对他根本无所谓。但他是终极的无政府主义者。囚禁他人是错误的。自我的自由——还有自我绝对的个人责任。你是上帝。」
「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矛盾。有时杀人是必须的——而监禁他却是在破坏他的完整性——同时也破坏了你自己的完整性。」
本望着他,「迈克说得没错。你的确完满地灵悟了——按照迈克的方式灵悟了。我还不太……我还在学习。」他转过头去,「他们有什么反应,道恩?」
她咯咯地笑了,「活像有人捅了马蜂窝。市长口吐白沫,不停呼吁州政府和联邦政府派兵增援——他们还真派了。好多运兵车正在降落。可那些人刚一下车,迈克就扒光了他们——不止是武器,连鞋子都没剩下。等车子一下空,车也就没了。」
本说:「我灵悟他会一直闭缩起来,直到他们罢手为止。要应付那么多细节,恐怕他得无限延展时间感才行。」
道恩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这么想,本。要换了我,肯定会这样,即使只对付十分之一。但据我灵悟,就算要迈克同时再干些别的,比如头下脚上骑单车,他也一样没问题。」
「呣……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自己还处在捏泥巴玩儿的低幼阶段。」本站起来,「有时候,你们这些奇迹制造者真让我有些头疼,小甜心。我要去瞧会儿电视,」他吻了吻她,「你来款待朱巴尔老爹吧;他喜欢小姑娘。」卡克斯顿迈开步子,一包香烟尾随而去,把自己放进他的口袋里。
朱巴尔问道恩:「是你干的吗,还是本?」
「本。他老忘了带上烟;在巢里的时候它们到处追着他跑。」
「呣……他捏的这块泥巴可真不小啊。」
「本的进步其实可快了,只不过他自己不肯承认而已。他是个非常神圣的人。」
「唔。道恩,你就是我在弗斯特礼拜堂见过的那个道恩,对吧?」
「喔,你还记得!」瞧她的表情,就好像朱巴尔刚递给她块棒棒糖似的。
「当然。不过你变了,看上去更美了许多。」
「那是因为我的确更美了。」她简简单单地回答道,「你刚才把我当成了吉尔。她也更美了。」
「那孩子在哪儿?我本来以为立即就能见到她呢。」
「她在工作。」道恩顿了顿,「不过我已经跟她说了,她就来。」
她又顿了顿,「我得去替她。容我先走一步。」
「去吧,孩子。」道恩站起身,几乎同时,马哈迈德博士一屁股坐了下来。
朱巴尔酸溜溜地打量着他,「你们要是懂得一丁点儿礼貌,就该提前告诉我你们来了。结果呢,我只好通过一条蛇会见自己的教女。」
「哦,朱巴尔,你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
「先生,当一个人——」一双手蒙上他的眼睛,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一个声音问:
「猜猜我是谁?」
「堕落天使?」
「再猜。」
「麦克白夫人?」
「有进步。再猜一回,最后一次机会。」
「吉尔,别闹了。来我旁边坐下。」
「好的,父亲。」她听话地坐了下来。
「还有,除了在家里,不准喊我『父亲』。先生,刚才我正说,当一个人到我这把岁数时,他不得不匆匆忙忙。每次日出都是珍宝……因为接下来的日落或许永远不会出现了。」
马哈迈德微笑道:「朱巴尔,你是不是觉得要是自己咽了气,地球就不转了?」
「这毫无疑问,先生——从我的观点看。」米丽安悄悄走过来,像吉尔一样在朱巴尔身边坐下;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你看,我一点不怀念你这张难看的脸……我从前的秘书虽然长相比你还强点儿,我也一样并没什么留恋——」
米丽安低声道:「老板,你是想念肚皮被踢上一脚的感觉吧?本人绝对美丽非凡,这是权威观点——」
「安静——尽管如此,新的教女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就因为你们没能寄张明信片,我差点儿当面错过了法蒂玛·米歇尔。真要那样,我做鬼也要回来缠着你们。」
「真要那样,」米丽安指出,「你来缠我们的时候正好可以见到法蒂玛……看她边吃胡萝卜边往头发上抹。肯定很恶心。」
「我那不过是个隐喻。」
「我的可不是。她是个脏兮兮的贪吃鬼。」
「老板,」吉尔轻声问,「为什么你要用隐喻?」
「什么?因为我觉得『鬼』不是一个我所需要的概念,它只能出现在比喻里。」
「鬼这个概念不止于此。」吉尔坚持说。
「唔,也许吧。但我更喜欢跟活生生的小宝宝见面,要是我自己也活蹦乱跳就更妙了。」
马哈迈德博士道:「我刚才正想说这个,朱巴尔。你离死还早呢。迈克灵悟过你。他说你还有许多年好活。」
朱巴尔摇摇头,「我早就给自己定了最后期限,是个三位数。」
「哪三个数字,老板?」米丽安一脸天真地问,「玛士撒拉②用的那三个吗?」
他摇晃了她一下,「别那么无耻!」
「酒鬼说女人应该无耻,但不该让人听见。」
「你丈夫说得对。我的钟第一次走到三位数的那天我就解体,要么火星风格,要么用我自己的笨法子。你们别想夺走它。下场之后的淋浴才是比赛中最好的部分。」
「我灵悟你说得对,朱巴尔。」吉尔缓缓地说,「我是指淋浴的那部分。不过短期之内可别指望。你的完满尚未到来。亚历上个星期才推算过你的天宫图。」
「天宫图?噢,我的上帝!这个『亚历』是谁?她怎么敢!带她来见我!老天在上,我要把她交到职业促进办公室去,给她另找个营生。」
「恐怕不行,朱巴尔,」马哈迈德插进话来,「她在为我们编词典呢。至于她是谁嘛,她是亚历山德拉·韦桑特夫人。」
朱巴尔眼睛一亮:「贝基?她也在这座疯人院里?」
「没错,贝基。我们这儿还有一个贝基,所以大家都叫她『亚历』。别嘲笑她的天宫图,朱巴尔;她有天眼。」
「哦,胡说八道,酒鬼。占星术是骗人的把戏,你心里清楚。」
「哦,当然。亚历自己也知道,而且大多数占星术士都是蠢头蠢脑的骗子。但亚历现在比过去还要热衷占星,她用上了火星人的算法和天文学——比我们的完满得多。那是她灵悟的手段。其实,无论是一池水、一个水晶球还是一只鸡的内脏,用什么东西都行。媒介无关紧要。是迈克建议她继续使用自己熟悉的符号。关键在于:她有天眼。」
「你那『天眼』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酒鬼?」
「能在更大范围内灵悟宇宙,而不仅仅限于自己身边的一小片,这就是天眼。迈克也有,但那是通过在火星的多年修行;亚历是半个行家,只是没受过训练。她使用的是占星术这类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没有关系。念珠也一样没有意义——我说的是穆斯林念珠,我不会批评我们的竞争对手。」马哈迈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拿在手里数起来,「假如打牌时转转帽子能让你的手风顺起来,那转帽子就有用。帽子本身的确没有魔力,但这无所谓。」
朱巴尔看着对方手里的伊斯兰装备,冒险提了个问题,「你还是信徒?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皈依了迈克的教会呢。」
马哈迈德把念珠放好,「两者我都做了。」
「什么?酒鬼,这二者是矛盾的。」
「只在表面上。你可以说米丽安皈依了我的宗教,我也皈依了她的。可是,朱巴尔我亲爱的兄弟,我仍然是神的奴仆,顺从他的意志……可同时我也可以说:『你是上帝,我是上帝,所有灵悟的都是上帝。』先知从没说过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位先知,也从没宣称自己已经讲完了所有该讲的话。顺从神的意志不是当个机器人,无法选择,也就无法犯罪。我,以及每一个人,我们都在塑造宇宙,并且对自己塑造宇宙的方式负有绝对的责任——顺从可以包括,而且的确包括这一点。是进入天国的乐园,还是开始破坏和毁灭,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行为。」他微微一笑,「容我借用一句《圣经》里的话,『在神凡事都能』。但有一点却不可能:神无法逃避自己,他必须永远顺从他自己的意志。伊斯兰教将永世长存,它无法逃避自己的责任。上帝无法逃避,同样的责任属于他——属于我……属于你……也属于迈克。」
朱巴尔长叹一声:「酒鬼,提起神学我就浑身不舒服。贝基在哪儿?二十来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太久了。」
「你会见到她的。但现在她没法停下来,她在录音。是这样的,我每天都坚持跟迈克进行精神联系——只是一小会儿,不过感觉上就像整整工作八个钟头一样。过后我会立刻把他倒给我的东西口述出来,录到磁带上,由其他受过火星语语音训练的人把磁带上的内容誊写下来。米丽安用一台特殊的打字机把这些手稿打出来,之后我或者迈克——最好是迈克,但他的时间太紧——再校正这份原本拷贝。
「不过,现在迈克灵悟到他要送我和米丽安去别处完成这项工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灵悟到我们会灵悟这样一个需要。所以迈克忙着让人录下成年累月的磁带,好让我把它们带走,改写成语音符号。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成堆的演讲录音,全是迈克用火星语讲的。词典写好之后,这些录音资料也必须整理。
「迈克这么忙,却还是改变了工作方法,所以我不得不假定米丽安和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有八间配录音机的卧室,能胜任的人有帕特、吉尔、我自己、米丽安、你的朋友亚历,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些人轮流进去。迈克让我们入定,然后把语言——定义、习语、概念——一脑儿地倒进我们脑子里,那一小会儿就像好几个钟头一样漫长……之后我们趁着新鲜立刻把它们口述出来。但这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你必须发音清晰,还要能把一段段入定的时间连接起来,再把结果吐出来。就拿萨姆来说吧,他什么都好,就是口音不行——他竟然能用一口布鲁克斯腔讲火星语,天晓得怎么会有那种本事。所以我们没法用他,不然到时候纠错太费功夫。亚历现在干的就是这个,口述录音。完全记忆需要保持半入定状态,要是被打断,还没录下来的东西就全没了。」
「我灵悟了。」朱巴尔道,「但贝基·韦桑特竟然当上了火星语专家,这画面一时还有点儿难适应。话说回来,她的确是娱乐圈里最棒的读心师,能把呆子吓得灵魂出窍。酒鬼,你们要真想找个清静地方录磁带,干吗不回家来呢?新盖的侧楼里地方多着呢。」
「或许我们会的。耐心等待。」
「甜心,」米丽安热切地说,「这主意我肯定会喜欢的——假如迈克把我们撵出巢去的话。」
「你是说,假如我们灵悟到应该离巢。」
「一个意思。」
「你说得对,我最亲爱的。不过这里究竟什么时候开饭呢?我有种特别非火星的紧迫感。巢里的招待可比这儿好多了。」
「心肝儿,帕特不但要帮你弄那本可恶的老词典,还要保证大家都舒舒服服的,再加上为迈克跑腿。你还指望自己肚子一饿她就把吃的端上桌?朱巴尔,酒鬼永远也当不了祭司——他是肚皮的奴隶。」
「唔,我也一样。」
「你们这些姑娘也该去帮帮帕特。」她丈夫又说。
「多么赤裸裸的暗示。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只要是她肯让别人干的活儿,我们早就干了,再说托尼几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厨房。」她站起来,「来吧,朱巴尔,咱们去瞧瞧煮了些什么。要是你去参观厨房,托尼保准高兴。」
朱巴尔跟她去见了托尼,对方聋拉着脸,可一认出米丽安身边的人便马上喜形于色,自豪地炫耀起自己的工作间来——整个过程始终伴随着谩骂:那些放火烧巢的大混蛋,竟然毁掉了「他的」厨房!在此期间,一把勺子自力更生,继续搅动一盆意大利面的调味酱。
不久之后,大家围着一张长桌用餐。朱巴尔拒绝坐首席,只随便找了个位置。帕特坐在桌子末尾,首席的椅子一直空着……可朱巴尔总有种感觉,好像火星来客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每个人都能瞧见,只除了他自己。他使劲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朱巴尔对面是纳尔逊大夫。
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吃惊。说真的,要是纳尔逊大夫不在他才会觉得奇怪呢。他朝对方点点头,「嗨,斯温。」
「嗨,医生。分享水。」
「永离干渴。你是什么职务?队医?」
纳尔逊摇摇头,「学医的学生。」
「啊。学到些什么没有?」
「我认识到医学是不必要的。」
「这我也能告诉你,可惜你没问。见过范吗?」
「快到了,要么今晚,要么明早。他的船今天刚降落。」
「他总来这儿?」
「范上的是函授班。能花在这儿的时间不多。」
「能见到他可太好了。我整整一年都没瞧见那家伙。」之后,纳尔逊同自己右手边的朵卡丝说话,朱巴尔也跟坐在自己右边的男人聊起来。在饭桌上,他又一次注意到了那种兴奋的期待,比先前更强烈了。他全然摸不着头脑。明明只是一次亲密、放松的家庭晚宴,不是吗?有一次,一杯水在桌上传递,传到朱巴尔手里时,他抿了一口,又把它递给了自己左边的姑娘。那姑娘一双圆圆的眼睛,对他又敬又畏,整晚都没敢跟他聊上一句。朱巴尔道:「我献给你水。」
她奋力挤出一句:「我谢谢你的水,朱巴尔父——朱巴尔。」之后他再也没能从她那儿听到半个字。玻璃杯绕桌一圈,来到首席那张空着的椅子前,里头还剩半寸高的水。杯子升起来,杯口向下倾斜,水消失了;空杯子又把自己放回到桌布上。朱巴尔确信自己刚参加了一次核心神庙的「水分享」仪式……很可能还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原本以为他的欢迎会还有场酒神狂欢呢。是因为他们身处陌生的环境吗?或者是他的私我③作祟,让他对情况作出了误判?又或者是为了照顾他,才把那个部分省掉了?
这个理论似乎最为合理——而且让他恼怒。他告诉自己,这正合他的心意,免得还要想方设法去拒绝那些他根本不想接受的邀请。再说了,无论多大岁数,他都不会喜欢那种调调儿,不合他的口味。
但他还是恼怒不已。该死的!「谁也别提溜冰的事儿,那样不礼貌。爷爷年纪大了,身子骨又弱。希尔达,你来提议玩多米诺,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响应——爷爷喜欢多米诺。要溜冰咱们另找时间。行吗,孩子们?」
朱巴尔恨这个想法——他几乎宁愿溜冰,即使摔破屁股也在所不惜。
他开始跟右手边的男人聊天,好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对方的名字是萨姆。
「这次的挫折只是表面上的。」萨姆安慰他说,「蛋已经准备好孵化了,现在我们就要开始扩张。当然啰,遇上麻烦是免不了的。所有的社会都一样,不会听凭别人挑战自己的基本准则。而我们却要挑战一切,从财产的神圣性到婚姻的神圣性。一切。」
「财产?」
「如今的这种财产观念。迄今为止,迈克只是刮了几个使诈的赌徒。可想想看,要是出现成千上万,甚至百万千万有迈克这种本领的人呢?银行的保险柜再也没法阻止他们。如果没有自律的约束,他们完全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那时候又怎么办?没错,自律的约束比任何法律更加强大,问题是任何银行家都无法灵悟这一点,除非他自己走过荆棘丛生的道路,达到自律……但那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银行家了。假如先觉者知道股票的走势,股市会怎么样?」
「你知道?」
萨姆摇摇头,「没兴趣。不过那边的索尔——另外那个犹太人,我的表兄弟——他和亚历一起灵悟过。迈克尔要他们谨慎行事,不能下大注,而且他们还用了一打的假户头。但关键在于,任何修行过的兄弟,只要是跟没有觉醒的人竞争,任何财产都是手到擒来:房地产、股市、赛马、赌博,随你挑。不,金钱和财产不会消失——迈克尔说这两个观念都很有用——但它们会被翻个底朝天,大家都得学习新的法则(就像我们一样,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则就毫无指望,只能被别人远远抛在后头。要是从地球到月球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变成了遥感传送,环月公司会怎么样?」
「我该买吗,还是卖?」
「问索尔吧。他或许会利用现存的公司,或许会让它破产。也可能一两个世纪之内都不去动它。但到头来,任何行业都跑不掉。孩子会比老师知道的更多,老师该怎么管教孩子?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医生又该怎么办?服装产业呢?衣服不再是必不可少的,女人对穿着打扮也没那么热衷了(但永远都不会完全失去兴趣)——而且就算你光着屁股也没人在乎。等到人们可以命令野草不要生长、收割的时候不再需要万国农机公司,所谓的『农业问题』又会变成什么样?修行将改变一切,任何东西。咱们随便举个能同时撼动婚姻——如今这种形式的婚姻——和财产的例子吧。朱巴尔,你知道这个国家每年要在避孕药物和器械上花多少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