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不朽(3)

迈斯蒂戈蓝绿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同时尽量缩小我们之间的分歧？”他问道，“好，没问题。”
“不如换个地方，到图书室去吧。那儿安静一些，而且有地图挂屏。”
“好的。”
我觉得我有了一批援军。多斯·桑托斯在图书室，他恨织女星人。多斯·桑托斯走到哪儿，那个戴红色假发的女孩黛安就会跟到哪儿，她恨所有人。我知道乔冶·埃米特也在楼上，还有爱伦。和陌生人在一起的时候，乔治总是冷冰冰的（其实他对朋友也是如此）。或许稍后菲尔也会漫不经心地走进来，朝萨姆特堡轰出第—炮。哈桑也在，也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吸烟，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但只要你靠近他站着，嗅到他的气息，你就不会在乎你对织女星人或者其他人说过些什么了。
我原本指望哈桑的记忆早已淡去，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走进图书室以后，我的希望破灭了。哈桑端坐在那里，小口呷着柠檬饮料。
哈桑的年纪大约是八十岁，或九十岁，甚至更老，但看起来却不过四十岁上下，而行动起来好似三十岁的人。斯普朗一桑塞疗法在他身上显示出了神奇的功效——要知道这种疗法并非对所有人都管用。事实上，几乎没有人像他那么幸运。有的人不明原因地发生超急性过敏反应，即使直接向心脏往射肾上腺素也救不了他们的命；其他人，大多数其他人，只好被冷冻保存起来，一放五六十年。不过，偶尔也有人接受这一系列疗程之后确实变年轻了，其几率是十万分之一。
在命运的大靶场中，竟有人能够如此精准地命中目标，着实让我感到讶异。
马达加斯加事件已过去了五十年。当时，激进政治联盟发起对泰勒星人的仇杀，哈桑受雇于激进联盟，雅典的老卡（愿他的灵魂安息）出钱，派他去荡平地球政府不动产公司。他做了，而且做得很出色。只用了一枚小小的核弹，砰，市区顿时彻底装修。有人称哈桑为刺客，实际上，他是地球上最后一名雇佣兵。
同样，还记得老卡拉基欧斯的人也没几个了。除菲尔之外（他那时拿的还不是诗歌这种没柄没刃的武器），哈桑也算其中之一。
于是，我扬起下巴，向前伸出那张长着霉菌的脸，抓住他笫—眼看到我的机会，极力用这张丑脸扰乱他的心神。或许有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我是不大相信的），也可能他的记忆比我想象的差（这很有可能），抑或他已经忘了我的相貌（这也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也许他是谨守他那一行的职业道德，或者只是出于一种低级动物般的诡诈（这两种品性他都具备，只是程度有异，诡诈的成分更多一些），我们被介绍互相认识时，他脸上不露半点声色。
“我的保镖哈桑。”多斯·桑托斯介绍说，他脸上的微笑像镁光灯一样灿烂夺目。我握住哈桑的手。这么说吧，这只手曾经撼动了整个地球。
它依然强健有力。
“康拉德·罗密克斯。”啥桑道，他眯缝着眼睛，好像正从一卷卷轴上读出这个名字。
屋里所有人我都认识，所以我疾步走到离哈桑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定。我又要了一杯酒，为保险起见，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把脸藏在杯子后面。
戴红色假发的黛安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说：“早上好，罗密克斯先生。”
我举了举杯。
“晚上好，黛安。”
她长得又高又瘦，身上的表饰几乎全是白色，好像一只蜡烛立在多斯·桑托斯身边。我知道她的头发是假的，因为我见过她的发套向上滑动，露出平常隐藏在假发底下那些醒目的丑陋疤痕。我常常琢磨那些疤痕。每当我躺在锚具上仰望云层外的群星或挖掘破损的雕像时，我都会想起它们。她的嘴唇是紫色的，我想是刺青，她的唇边从来没有露出过笑意，总是紧咬牙关，下巴的肌肉条条凸出。由于始终紧锁眉头，她的双眉之间永远有一个小小的倒“v”字。她的下巴瘦削，向上扬起（傲慢的表示？）。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短促、不连贯，嘴巴绷得紧紧的，基本上不怎么动。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大概三十出头吧。
她和唐是一对有趣的搭档。唐皮肤黝黑，多嘴饶舌，烟不离口，难得见他安安静静地坐上两分钟。而她比唐高出五英寸，像一只燃烧的蜡烛，只是烛光不会摇曳闪烁。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了解她，也许永远无法了解。
劳雷尔向多斯·桑托斯介绍科特的时候，她走过来站在我的椅子旁边。
“你。”她说。
“我。”我答道。
“——将做这次旅行的导游。”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说，“我想，你大概不介意向我透露一点情况吧。”
“不会，不知道。”她说道。
“你的话和菲尔—样。”我说。
“不是有意要跟他—样。”
“但确实和他—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唐？在这里？今晚？”
她用舌头顶住上唇，接着又愈加用力地顶着，好像想从那儿榨出葡萄汁，或者不让什么话溜出来。然后她朝唐望过去，但唐离得太远，听不见她说话，况且他的脸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忙着为迈斯蒂戈倒可乐。那是真正的可乐，盛在一个大水罐里，放在一个精致的托盘上。在织女星人看来，可乐配方是本世纪最重大的考古发现。配方在三日浩劫中遗失，大约十年前才重新找到。类似可乐的饮料比比皆是，但没有哪一种能像真正的可乐那样大受织女星人代谢系统的欢迎。“地球对银河文明的第二大贡献”，他们的一位当代历史学家如此评价。第一大贡献自然是为织女星哲学家提供了一个新的值得研究的社会问题。几代织女星哲学家翘首以待这样的研究课题，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黛安回头看着我。
“还不知道，”她说，“问唐。”
“我会的。”
我问了，不过是稍后。我对黛安的回答并不太失望，因为我根本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来。
但是，当我竭尽全力想偷听屋里众人的交谈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视像重叠的盛觉。—个精神分析医师将这种现象定义为“以伪心灵感应的方式实现愿望”，具体是这么回事：我想知道某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差不多有了足够的信息，可以做出一些猜测。于是，我做出了猜测。但我的猜测与通常的猜测不同，我仿佛通过事件参与者之一的眼睛或耳朵实际看到或听到了这些事。我想，这应该不算真正的心灵感应，因为它有时候也会出错。不过看上去倒是蛮真实的。
精神分析医师可以为我分析这种现象，但无法解释其原因。
所以，我，站在屋子中央，瞪着迈斯蒂戈，成为多斯·桑托斯，说道：“一一我会一起去，保护你。不是以激进联盟书记的身份，只是以一个公民的个人身份。”
“我没有恳求你的保护，”织女星人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为了不死于你的同志之手，我接受你的提议。”他笑着说，“也许他们会在途中向我下手。我不太相信他们真会这样干，但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多斯·桑托斯的保护。”
“你很聪明。”我们说，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过奖。”科特说道，“告诉我，”他朝刚和乔冶吵了一架、正怒气冲冲离他而去的爱伦的方向示意，“她是谁？”
“爱伦·埃米特，乔治·埃米特的妻子。乔治是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负责人。”
“她值多少钱？”
“我不记得她最近报过价。”
“那么她以前值多少？”
“以前也没听说过。”
“地球上所有东西都是有价钱的。”
“那样的话，我建议你亲自去问个明白。”
“我会的。”他说。
地球女子对织女星人有一种古怪的吸引力。—个织女星人曾告诉我，地球女人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动物恋者。这还真是有趣，因为一个在考特得奥旅游区做吧女的女孩曾格格笑着告诉我，织女星人让她感觉自己像宠物。我想那些喷射的气流一定会吹得人浑身酥痒，让动物和动物恋者都春情勃发。
“顺便问一下，”他说，“你最近还打你妻子吗？”
“哪个妻子？”迈斯蒂戈问道。
淡出。我发现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是不是觉得非常酷，”乔治·埃米特问我。
我瞪着他。一秒钟之前他还不在这儿，转眼却冒了出来，此刻正坐在我的椅子宽大的扶手上。
“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我打盹儿了。”
“我说我们打败了蜘蛛蝠，是不是觉得非常酷？”
“觉得挺押韵的。”我说，“说说看，我们是怎么打败蜘蛛蝠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他是那种会突然发笑的人，别人完全无法预测他什么时候会大笑起来。他可以花上好几天时间四处自寻烦恼，接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又会让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笑的时候有点喘不过气来，像个婴儿，那一头粉红色的蓬松稀疏的短发更加深了我的这种印象。于是我等他笑个够。爱伦已经走开数落劳雷尔去了，黛安则读着书架上的书名。
终于，他喘着气，悄悄地说：“我培育出了一种新的斯力士。”
“哎呀呀，真了不起！”然后，我轻声问道，“斯力士是什么？”
“是一种来自巴卡班星球的寄生虫，”他解释说，“有几分像大型的虱子。我培育出的这种可以长到八分之三英寸长。”他自豪地说，“它们寄生在肌肉深层，能排泄出剧毒的代谢疫物。”
“致命的？”
“我的是。”
“能借我一只吗？”我问他。
“你要它做什么？”
“把它扔到某个人的背上。对了，还是给我两打吧，我的朋友很多。”
“我的斯力士不伤人的，它们只对付蜘蛛蝠，不碰人类。对我的斯力士来说，人类是有毒的。”他说“我的斯力士”时，语气中表现出很强的占有欲。“它们的寄主必须具有—个以铜而不是以铁为基础的代谢系统。”他解释说，“蜘蛛蝠正好符合这—条件。这就是我想和你—起去的原因。”
“你想让我找一只蜘蛛蝠，然后帮你把它摁住，让你往它身上撒上斯力士？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这个，我确实想养两只蜘蛛蝠，我喂养的上个月用光了。不过，我确信斯力士是有效的。我想和你一起去，带去—场瘟疫。”
“什么瘟疫？”
“在蝙蝠中蔓延的瘟疫。只要遇上合适的寄主，斯力士可以在地球环境条件下快速繁殖。如果在最合适的时间引发瘟疫，它们的传染性将十分惊人。我考虑把时间定在西南部的蜘蛛蝠交配季节的尾期，也就是六到八个星期之后，地点定在加利福尼亚地区一个叫开普斯塔罗的老地方。嗯，那儿其实已经没多少辐射了。我知道，你们这一趟会经过那儿。蜘蛛蝠飞回开普斯塔罗的时候，我希望能在那里守着，带着我的斯力士；而且，这也算我的一次休假。”
“嗯，你和劳雷尔谈过吗？”
“谈过，他觉得这主意不赖，还想到那儿和我们会合呢，拍些照片什么的。蜘蛛蝠漫天飞舞，遮天蔽日，在废墟中筑巢，捕食野猪，大街上满是它们的绿屎——要知道，其实也挺美的。以后再想看到这一幕，说不定没机会了。”
“啊哈，好像万圣节前夜的光景。杀光蜘蛛蝠以后，我们拿那些野猪怎么办？”
“哦，野猪会越来越多。不过我想，美洲狮可以让它们不至于像澳洲野兔一样无节制地繁殖。不管怎么说，宁可多些野猪，也不能让蜘蛛蝠继续肆虐，不是吗？”
“我对它们都没多少好感。不过，权衡一下的话，我还是觉得野猪比蜘蛛蝠好一些。好吧，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谢谢你，”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
“不客气。”
这时，劳雷尔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抱歉。他站在屋子中央一张大桌子旁边，桌子前方，一张宽大的显示屏幕正缓缓地自动落下。那是一张大景深屏幕，室内各个角度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必要四处走动寻找好位置。他按了一下桌子一侧的按钮，灯光黯淡下来。
“啊，我要放一些地图的投影图片，”他说，“那个同步控制器……到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找到了。”
非洲北部和地中海沿岸国家的地图出现在屏幕上。
“你要先看这幅图吗？”他问迈斯蒂戈。
大个子织女星人正压低声音和爱伦说话，滔滔不绝地谈论法国历史和伏尔泰，让爱伦穷于应付。听见劳雷尔的话，他转过身，说道：“是的——总算弄好了。”
灯光更暗了，迈斯蒂戈走近桌子。他看了看地图，然后很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
“我想访问一些关键的遗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遗址在你们地球的历史上显得非常重要。”他说道，“我准备先访问埃及、希腊和罗马，然后继续北上，在马德里、巴黎和伦敦作短暂停留。”他讲话时，地图也跟着切换，但速度不够快，跟不上他讲话的节奏。“然后原路返回柏林，途经布鲁塞尔，访问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再乘飞艇返回，越过大西洋，到波士顿、纽约、华盛顿和芝加哥转转。（劳雷尔脸上开始冒汗。）然后在尤卡坦半岛着陆．接下来飞回加利福尼亚地区。”
“按这个顺序？”我问。
“基本上是的。”他说道。
“为什么不去印度和中东——或者远东瞧瞧呢？”有人问道，我听出是菲尔的声音。他是灯光暗下来以后才进来的。
“那些地方烂泥淤积、流沙遍布，放射性也来消除，而且和我要找寻的东西毫无关系。”迈斯蒂戈说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原因。”
“你要寻找什么？”
“一个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书出来以后，我会送你一本签名本。”
“谢谢。”
“这是我的荣幸。”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问他。
“后天。”他说道。
“好的。”
“我有每—个地点的详细地图。劳雷尔说这些地图已经送到你的办公室。”
“很好。不过，有些东西你可能不完全明白。到目前为止，你提到的地方都在大陆上。而这些年来，我们的文化更倾向于一种岛屿文化，至于原因，我想不用我再详细论述了吧。三日浩劫中．大陆像脱水蔬菜一样被榨干了汁水。你提到的地方大多数仍存在放射性。不安全因素还不止辐射……”
“我熟悉你们的历史，也懂得放射防护。”他打断我的话，“我也知道在老地方栖息着各种各样突变的生命体，这些情祝我都考虑到了，但我还不至于为此忧心忡忡。”
如人造黄昏般的朦胧光线中，我耸了耸肩。
“我倒是无所谓……”
“那就好。”他又呷了一口可乐，“现在把灯开亮一点吧，劳雷尔。”
“好的，先生。”
屋里又亮了起来。
屏幕在迈斯蒂戈身后向上收起的时候，他问我：“你和这个港市的巫毒教祭司和术士很熟，是真的吗？”
“没错，为什么问这个，”我说．“有什么事吗？”
他靠近我的椅子。
“我知道巫毒教——或称伏都教保留了下来，而且这么多个世纪以来基本上没有发生变化。”
“也许吧。”我说，“巫毒教创始时，我并不在场，所以我不敢肯定。”
“我知道，参加巫毒教仪式的人不太欢迎外人加入——”
“这个也没错。不过如果你选对了圣坛，拜访时再带上一点礼物，他们就会为你做一场精彩表演。”
“但我想见识一下真正的仪式。如果能找—个与他们熟识的人—起去，也许我能见到地道的巫毒仪式。”
“为什么想去？对野蛮风俗的病态好奇心？”
“不是。我是—个研究比较宗教学的学者。”
我打量着他的脸，但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上一次拜访朱莉阿妈、乔伊老爹和其他村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圣坛离这儿不算太远，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带—个织女星人同往，他们会不会不乐意。当然，以前我带人一起去，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
“这个嘛……”我有些犹豫不决。
“我只是想看看。”他说，“我会躲在角落里，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嘟哝了几句，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和朱莉阿妈很熟，再说让他去看看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不出会有什么麻烦。
于是我说：“好吧，我带你去。就今晚，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答应了，向我道谢，又喝丁—杯可乐，然后就走开了。一直坐在我椅子扶手上的乔治向前靠了靠，说解剖织女星人一定会非常有趣。我表示赞同。
过了一会儿，迈斯蒂戈又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多斯·桑托斯。
“你要带迈斯蒂戈先生参加一个异教徒的宗教仪式，有这么回事吗？”他气得鼻子发颤，鼻孔似乎在喷火。
“是的，”我说，“我答应他了。”
“不行，没有保镖的话，你不能这么做。”
我把双手一摊。
“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我都能应付。”
“哈桑，还有我，跟你一起去。”
我正准备抗议，爱伦从他们两人中间冒了出来。
“我也想去。”她说，“我还从没参加过这种仪式呢。”
我耸了耸肩。如果多斯·桑托斯去了，黛安肯定会跟在他身边。这下子可就是一大群人了。
所以，多爱伦一个无所谓。反正这场仪式注定是要被搞砸的。
“行啊。”我说。
圣坛是祭祀海神阿格维·沃尤的场所，所以建在海港的低洼地带。不过，更可能的原因是，朱莉阿妈的族人多年来—直生活在海滨。阿格维·沃尤不是—个好嫉妒的神祗，所以墙上还绘有其他许多天神的画像，色彩明艳，和他一道享受祭祀。离海更远的内地圣坛更精致，但它们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商业气息。
阿格维的大船色彩斑斓，蓝色、橙色，绿色，黄色和黑色相同，看上去似乎经不起大风大浪。蛇神旦巴拉·韦度通体赤红，他翻腾盘绕，占据了对面墙壁的大部分墙面。我们进入的前门是唯一的一扇门，乔伊老爹在前门右侧有节奏地敲着一面巨大的拉达鼓。这里也有基督教的圣徒，凝视着墙上密密麻麻的装饰画：闪亮的心脏、公鸡、墓地的十字架、旗帜、弯刀，还有十字路口。圣徒们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谁也不敢肯定他们是否也认同这些信仰。他们自己也被超现实主义流派的画匠用土卫六上的油漆绘制成画像，装在廉价的相框里高挂在墙上，像一扇扇通往另—个世界的窗口。
祭坛上放着许多酒瓶子、葫芦、容纳神灵魂魄的圣瓶、符咒、管乐器、旗子、不知名人物的工笔肖像，以及一盒为雷格巴老爹准备的香烟。
我们被一个名叫路易斯的年轻巫师领进屋子时，屋子里面正举行着一项仪式。房间约八米长，五米宽，天花板很高，地面污渍斑斑。跳舞的人绕着中央立柱缓缓而行。她们的肌肤是深色的，在古旧的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亮光。我们走进去之后，房间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朱莉阿妈微笑着握住莪的手。她把我带到祭坛旁边，说道：“感谢埃尔祖莉。”
我点点头。
“她喜欢你，罗密克斯。你活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现在你又回来了。”
“我会经常回来的。”我说。
“那些人……”
她那双深色的眼睛朝我的同伴那边眨了眨。
“朋友，他们不会碍事的……”
我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笑了，我也笑了。
“如果你不赶他们走，我会叫他们不要添乱。我们会躲在墙边的阴暗角落里。如果你让我带他们走，我马上带他们走。我知道你已经跳了很多舞，喝了很多瓶酒……”
“让他们待着吧。”她说，“什么时候白天有空，过来说说话。”
“我会来的。”
她走开了，人们为她让路。别看朱莉阿妈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她的块头却很大，走起路来像一个硕大的橡皮球。不过，和着乔伊老爹单调的、雷鸣般的鼓点，她的步态也不乏优雅。渐渐地，鼓声开始充斥所有的—切：我的头，地面，空气，好像那头差点把约拿消化掉的巨鲸的心跳。我看着那些跳舞的人，也看着那些看别人跳舞的人。
为了打起精神，我喝了一品脱的朗姆酒，但还是无济于事。迈斯蒂戈随身带来了一罐可乐，一直小口地喝着。没人发现他的皮肤是蓝色的。我们去得太晚了些，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大半。
红色假发站在屋子一角，手里握着一个瓶子，看上去目空一切而又惶惑不安。爱伦站在迈斯蒂戈身边，他扶着她的肩。多斯·桑托斯站在靠门的位置，注视着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在内。哈桑蹲在右面那堵墙边，吸着一支长管烟枪，烟枪上有一个小小的烟锅，看上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朱莉阿妈——我猜是她——唱起歌来。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格雷巴老爹，打开门吧，格雷巴老爹，艾蒂邦·格雷巴，为神灵们打开门吧，打开门吧，迎接盘神降临！
格雷巴老爹……
唱了又唱，歌声经久不息。我开始感到昏昏欲睡。我又喝了点朗姆酒，却觉得更渴了，于是又喝了更多的朗姆酒。
不知过了多久，事情发生了。舞者吻着柱子，唱着歇，或者摇晃着葫芦，把水从里面倒出来。两个巫师看上去像神灵附体了，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地面的绘画大杂烩般一片模煳。屋子里烟雾缭绕。我斜靠在墙边，闭上眼睛，这样过了大概一两分钟。
声音出乎意料地从一个角落里传了出来。
哈桑尖叫起来。
叫声尖利凄长。我忍不住直起身循声张望，接着感到—阵旋晕，失去了平衡，后背又重重地靠在墙上。
鼓声没有停，一个节拍也没顿。但一些舞者停了下来，惊恐地看着他。
哈桑站起身。他眯缝着双眼，龇牙咧嘴，因为过分紧张，汗涔涔的脸上绷出—道道山梁与河谷。
他的胡须戟张。
他的斗篷被墙壁高处的装饰物拄住了，看上去像黑色的翅膀。
他的双手像被催眠了—般，缓慢地动着，好像正掐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脖子。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嗥。
他继续掐着那个想象中的人。
最后，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松开双手。
多斯·桑托斯几乎立即来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话，但他们像来自不同世界一样无法沟通。
一个舞者轻轻呻吟起来，另—个人也呻吟起来。接着，其他人也加人其中。
朱莉阿妈从人群中抽出身，向我走来。哈桑再次发作，这一次动作更加复杂，更加戏剧化。
鼓声仍旧不疾不徐。
乔伊老爹连头都没抬一下。
“不祥之兆。”朱莉阿妈说道，“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非常了解。”我说，努力让脑子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