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不朽(13)

他一把扯开我的衬衣衣领，用匕首割开衬衣。
匕首在距我肚子两英寸的地方慢慢地、意味深长地晃来晃去。与此同时，他观察着我的表情。
“你害怕了。”他说，“从你的脸上还看不出，但过—会儿就能看到了。”
接着，他又说：“看着我！我会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把刀子插进去。过些日子，我会拿你下饭。你觉得怎么样？”
我大笑起来。突然间，我觉得他可笑到极点。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了。接着，他的脸又绷了起来，脸上写满疑惑。
“你被吓疯了吗，部长先生？”
“羽毛还是铅锤？”我问他。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十二英尺外响起鹅卵石撞击的声音。他勐地循声望去。
他用尖叫结束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秒。伯坦纵身一跃，将他扑倒在地。他摔得皮开肉绽，没过多久，在伯坦的撕咬下，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滚落下来。
我的贴身猎犭来了。
考瑞特人惊唿起来，因为伯坦的眼腈像燃烧的火炭，牙齿像锋利的锯齿。它的头距地面的高度相当于—个高个子男子的身高。他们拔剑向它砍去，但它的两胁覆盖着坚甲，和犰狳一样。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狗，我的伯坦……它和阿尔伯特·佩森·特修笔下的狗完全不同。
它与考瑞特人的厮斗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等它停下来时，考瑞特人已经成了碎片。没有一个活口。
“这是什么东西？”哈桑问。
“一只装在布口袋里的小狗，被冲到岸上，让我发现了。它福大命大，没被淹死。我的狗，”我说，“伯坦。”
它肩上有一处小伤口，但显然不是刚才受的伤。
“它先跑到村子里找我们，”我说，“而他们想阻拦它。今天一定死了很多考瑞特人。”
它小跑上前，舔了我的脸。它又是摇尾巴，又是汪汪叫，还像小狗一样扭着身子，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兜着小圈。它向我跃过来，又舔了一下我的脸。接着又跑开，在考瑞特人的尸体旁腾挪跳跃。
“有狗就是好啊，”哈桑说，“我一直很喜欢狗。”
他说话的时候，伯坦对他嗅了又嗅。
“你回来了，你这只又老又脏的猎犭。”我对它说，“你不知道狗已经绝种了吗？”
它摇着尾巴，又向我走近，舔了舔我的手。
“很抱歉，我不能挠你的耳朵。不过，你知道我很想挠你耳朵的，对吗？”
它摇了摇尾巴。
我的手腕被牢牢捆住，我努力伸开右手五指，又握紧拳头。伯坦站在一旁看着，它的鼻孔湿漉漉的，不停地抖动。
“人手，伯坦，我需要人手。我需要人的手替我解开绳子。快帮我找到，伯坦，带到这儿来。”
它衔起躺在地上的一只断臂放在我脚下，然后抬起头，摇晃着尾巴。
“不，伯坦。活人的手。友好的手。能帮我解开绳索的手。明白了吗？”
它舔了舔我的手。
“去吧，趁我还没死，找来人手为我松绑。我动不了。我要的是朋友的手。快去，走！”
它转身跑开，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眼，接着便沿着小路奔去。
“它明白你的意思吗？”啥桑问道。
“我想它应该明白。”我说，“它的大脑不同于普通的狗脑。何况它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学习理解人类语言，它的年龄早已超过常人的寿命了。”
“但愿它能在我们睡着之前尽快找到人手。”
“但愿如此。”
我们吊在那儿，夜里寒气逼人。
我们等了很久，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
我们的肌肉痊挛起来，痒得厉害。我们遍体鳞伤，浑身是瘀斑和血痴。疲劳加上缺乏睡眠，我们头晕眼花，有气无力。
我们被吊在那儿，绳子深深勒进肉里。
“你觉得他们能活着赶到你的村子吗？”
“我们给了他们—个良好的开端。我认为他们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和你共事总是很倒霉，卡拉基。”
“我知道，我自己也意识到了。”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被关在科西嘉岛的地牢里。大热天，伤口都腐烂了。”
“是啊。”
“……还有一次，我们在俄亥俄失去了所有的装备，只好步行赶往芝加哥车站。”
“不错，那一年真是触了霉头。”
“你总是爱惹麻烦，卡拉基。‘生来喜欢给老虎尾巴打结’，”他说，“这句话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和这种人在一起会倒霉的。说到我自己，我喜欢安静，喜欢坐在树荫下，一本诗集，一袋烟——”
“嘘！你听！”
不远处传来蹄子踏地的嘚嘚声。
掉落在地的提灯仍然亮着，在它的照射区域以外，站着—个萨特尔。他怯生生地走上前，看看我，又看看哈桑，从头到脚地把我们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看了看我们身后。
“帮帮我们，长角的小家伙。”我用希腊语说。
他小心翼冀地走上前来。他看见了血，还有血肉模煳的考瑞特人。
他转过身，似乎想逃走。
“回来！我需要你的帮助！是我呀，吹笛子的人。”
他停住脚步，又转过身来。他翕动着鼻孔，鼻涕从张开的鼻孔里淌了出来。
他又向我们走来。走过那片血泊时，他那张半人半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剑。我脚下那把。”我—边说，一边用眼睛示意，“把它捡起来。”
看上去，他不喜欢碰任何人造物件，尤其是武器。
我吹起口哨，吹出我作的最后一首曲子的最后几个小节。
不早了，不早了，已经太晚了……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揩着眼泪。
“捡起剑，把我的绳子割开。捡起来——不是那样，那样你会伤着自己。另一面——对。”
他正确无误地拾起剑，然后看着我。我动了动右手。
“绳子，割断它们。”
他开始割绳子。他割了大约二十分钟，我的手腕戴上丁一副血染的“手镯”。我不得不频繁调整手的位置，免得被他割断动脉。他终于割断了绳索，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把剑给我，剩下的事我来做。”
我伸出手，他把剑递到我手中。
我过剑。几秒钟后，我恢复了自由。接着我替哈桑松了绑。
我再转身时，萨特尔已经不见了。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蹄声。
“魔鬼已经原谅了我。”哈桑说。
我们以最快速度离开辐射区。绕过考瑞特村子，继续向北走，直到条一小路出现在眼前。我认出这条路是通往沃洛斯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伯坦找到那个萨特尔，哄骗他到我们这里来；抑或是那个萨特尔自己碰上了我们，并认出了我。因为伯坦没有回来，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沃洛斯在我们东面约二十五英里外，是离我们最近的没有敌意的城市。沃洛斯有我的亲属，很多人都认识伯坦。不过，如果伯坦真的去了那儿，它要很久以后才能返回岩洞。当时，除了让它找人帮忙，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可以逃生。如果它没去沃洛斯，而是去了别的地方，那我也说不清它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它会找到我的行踪，跟上来。我们继续前进，尽最大努力一刻不停地赶路。
走了大约十公里，我们的脚步变得蹒跚起来。如果不休息一下，我想我们坚持不了太久了。我们瞪大眼睛，寻找安全的休憩之所。
终于，我认出一处陡峭嶙峋的山崖，小时候我在那里放过羊。供牧羊人休息的小山洞位于山坡四分之三高处，里面很干爽，投有住人。木门已开始朽烂，但还能推开再掩上。
我们在地上铺上干净的草，把门关好，四仰八叉地躺下睡了。不一会儿，哈桑打起了鼾。我的思绪打了几十漩儿，一秒钟之后就任意漂流了。在那一秒钟之内，我意识到，所有乐事——口喝时的一杯冷饮、不渴时的一壶好酒、男欢女爱、犯烟瘾时来上一支——都比不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睡觉是最棒的……
我想，如果当时我们选择走远路—一沿海岸线从拉米亚到沃洛斯——也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也许菲尔也不会死。不过，走这条路线会发生什么事同样难以预料。即使现在，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一切重来，我也说不清究竟如何安排才算妥当，因为末日毁灭的力量已在废墟中昂首阔步……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了沃洛斯，翻过皮立翁山，进入玻塔利亚，再穿越一个峡谷，眼前就是马克林里查了。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其他人。
菲尔把他们带到了马克林里查。他要了两壶酒，又要了一本《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在酒和书的陪伴下，他正襟危坐，—直到傍晚时分。
早上，黛安发现他面带微笑，但身体已经冷了。
我在毁弃的教堂附近，在几株雪松之间为他搭建了火葬的柴堆，因为他不想被埋入土中。我在柴堆上堆上香料和香草。柴堆足有两人高。晚上我会点燃它，向另一位朋友道别。回首往事，我的生活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聚散离合。我说“幸会”，再说“永别”。亘古不变的只有地球……
妈的。
这天下午，我们一行人一起去了帕加瑟。这是爱俄尔卡斯城的古老的海港，位于一个海角上，与沃洛斯城隔海相望。海岸边有山，山上有连绵的杏树，我们站在树荫下。蓊蓊郁郁的树，碧波荡漾的海，巍然屹立的山，和谐得像一幅美妙的风景画。
“阿尔戈英雄们就是从这里出海寻找金羊毛。”我说，并不特意针对某个人。
“都有哪些人？”爱伦问，“在学校里读过，不过早忘了。”
“他们是赫拉克勒斯、特修斯，歌手俄耳甫斯、阿斯克勒庇俄斯，还有北风之子，以及船长贾森。贾森是马人凯隆的学生。凯隆的山洞，顺便提一句，就在上面靠近皮立翁山山顶的地方，瞧，那里。”
“真的吗？”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很好。”
“这附近也曾是众神和泰坦巨人们交战的地方。”黛安走上前来，站在我左侧，说道，“泰坦巨人们将皮立翁山连根搋起，叠在奥萨山上，借以攀登奥林匹斯山。这是真的吗？”
“传说中是这样的。不过众神很仁慈，没有忘记在血战之后恢复先前的景致。”
“一只船。”哈桑说，他伸手指着，手里还握着—个剥了—半的橘子。
我向海面望去，远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点。
“不错，这儿现在仍被用作港口。”
“也许上面载着一船英雄，”爱伦说，“他们带回了更多的金羊毛。可是，他们要那些金羊毛做什么呢？”
“重要的不是羊毛本身，”红色假发说，“而在于得到它们。每个优秀的说书人都知道这一点。女性能用金羊毛织出漂亮的衣服，所以男人们习惯于在每次征战之后收集它们。”
“金羊毛衣服和你的头发颜色不相配，亲爱的。”
“和你的也不相配，燕子。”
“这是可以改变的，当然不如你变起来那么容易……”
“对面，”我大声说，"是一座废弃的拜占庭教堂，主教教堂。我计划在两年内修复它。传说这里是阿尔戈英雄之一的珀琉斯与海上仙女西蒂斯的婚筵之所。也许你们听说过他们的婚礼吧。众神均受邀出席，唯独漏掉了不和女神。她来到宴会上，扔下个金苹果，上面写着‘献给最美丽的女神’，帕里斯王子将金苹果判给阿芙罗狄蒂，从而注定了特洛伊覆亡的命运。人们最后见到帕里斯的时候，他郁郁寡欢，神色愀然。
啊，这是神的决定！正如我从前常说的那样，这块土地上的神话故事俯拾即是。"
“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爱伦问。
“我打算在马克林里查待上两三天，”我说，“然后继续北上。在希腊逗留一星期左右，然后动身去罗马。”
“不，”迈斯蒂戈说。他一直坐在岩石上，嘴里对着他的机器口述，眼睛注视着山下的大海。“不，旅行结束了。这是最后一站。”
“为什么？”“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准备回家去。”
“那你的书怎么办？”
“我已经有了写作素材。”
“你要写什么？”
“写好后，我会送你一本签名本。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想得到的、必需的材料都搜集齐了。我一早就给港市打了电话，今晚他们会派一架飞艇过来。你们继续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旅行结束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没有，我的确该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还有行李需要打点，先告辞了。你的国家的确很美，康拉德。晚餐时再见，诸位。”
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向他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看着他渐行渐远。
“不知他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我心里想着，嘴里说出了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快死了。”乔治轻轻地说。
我的儿子贾森比我们早到几天，这会儿却不见了。邻居们说前天晚上冥王哈德斯带走了他。一只火眼猎犭破门而入，驮着那位年高德邵的老人奔进了夜色。亲戚们邀我共进晚餐。多斯·桑托斯还在休息；乔治在给自己的伤口换药，他认为没有必要去雅典的医院。
到家总是让人感到温馨。
我走到山下的广场，和我的儿孙们度过了一个下午。我会对他们讲泰勒星、海地和雅典吗？是的，我会。我也讲了。他们会告诉我过去二十年里发生在马克林里查的事吗？当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接下来，我抱着一束花去墓地待了一会儿。我又去了贾森的家，在棚屋里找到工具，为他修好房门。我看到一壶酒，我把它全喝了。然后我抽了支雪茄，又煮了一罐咖啡，我把咖啡也全喝了。
我仍然觉得很压抑。
我不知道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乔治的诊治是不容置疑的。他说织女星人身上显然存在一种非地球人类的神经系统病症。他的病无药可治，死亡率百分之百。
这可不是哈桑的功劳。乔冶给出的诊断是“病因未明”。
所以一切都需要重新考虑。
乔治是在接待会上认识迈斯蒂戈的。他怎么知道迈斯蒂戈患了重病，——菲尔曾让他观察织女星人的致命疾病的症状。
为什么？
菲尔并没有说为什么，我现在也不可能去问他了。
我感到左右为难。
迈斯蒂戈要么已经完成他的工作，要么就是没有足够时间去做这些工作。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如果他没有，那么我就是—直在保护一个必然病死的人；如果他已经完成，那我必须知道结果，这样才能迅速决断究竟何时结束他的生命。
晚餐上我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迈斯蒂戈只谈论他愿意谈及的话题，对我们的问题要么避而不答，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因此，刚喝完咖啡，红色假发和我就走了出去。我们一边吸烟一边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你干的。”
“不是我。现在怎么办？”
“你告诉我。”
“杀了他。”
“也许应该杀了他。但首先，为什么要杀他？”
“他已经做完了。”
“什么？他做完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去死吧！我必须知道！我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人。很可笑是吧？”
“可笑？非常可笑。事情明摆着，不是吗？织女星人又要买走地球的土地了。他会对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向他们提交—份报告。”
“那他为什么不游遍所有地方，为什么到过埃及和希腊之后就打道回府？流沙、岩石、丛林，还有各色各样的怪兽——他见到的就这些。这样的报告恐怕难以打动人心。”
“那是因为他害怕了。他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差点被蟒鳄或考瑞特人吃掉。他要逃离这里。”
“很好，就让他逃吧。让他交上一份不合格的报告吧。”
“不能让他走。如果他们真的想买地，绝不会满足于一份不完整的粗浅的报告。他们会派其他人来完成使命——更强悍的人。如果我们杀了迈斯蒂戈，他们就会明白我们对这个问题仍然是认真的，仍然在反抗、仍然难于应付。”
“……他并不怕死。”说完，我沉思起来。
“不怕死，你说什么？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必须找到答案。”
“怎么找？”
“我想我该去问问他。”
“你是个疯子。”她转身要走。
“我只做我认为该做的事情。”我说。
“请便吧，你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了。我们已经输了。”
我扶住她的肩，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还没输，你会明白的。”
她僵立着。
“回家吧。”她说，“不早了，不早了。”
于是我回去了，回到埃尔可·柯荣思家宽敞的老房子。我和迈斯蒂戈都住在那里。菲尔去世前也是。
走过灵堂，我停了下来。菲尔在这里永远睡着了。那本《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还躺在书桌上，旁边是一只空酒瓶。他在埃及给我打电话时就提到了自己的死。他经常胸口疼，终于死于心脏病突发。我有个感觉：他应该会给老朋友留几句话。
于是，我打开雪莱这部史诗，翻看起来。
留言写在书尾空白页上。是用希腊语写的。不过不是现代希腊浯，是古典希腊语。
大意是这样的：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不管写什么，只要没有机会改写，我宁愿不写。我痛恨草草写就的文字。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尽快处理此事。近来身体不适，乔治打算送我回雅典。我也想回去了，明早就出发。不过，首先，就眼下这件事——
让织女星人离开地球，活着离开，不惜一切代价，这非常重要。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以前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担心迈斯蒂戈懂得读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和你们走完全程，尽管我非常愿意与你们同行。这也是我假装恨他的原因，这样我才可以避开他。直到我确信他不懂读心术以后，我才决定加入你们。
我疑心多斯·桑托斯、黛安、哈桑和激进政治联盟意图谋杀迈斯蒂戈。如果他懂得读心术的话，我想他很快就会察觉到危险，并采取必要行动"确保自己的安全。如果他不懂读心术，你也能够化解一切威胁，包括哈桑。对此我信心十足。但我不想将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他。但以前我曾提醒过你，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他的祖父泰川·迈斯蒂戈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最崇高的人中的一个。他是哲学家、大作家、毫无私心的公用设施管理者。三十多年前，我在泰勒星上认识了他，以后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自此以后，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很久以前，他甚至与我商讨过织女星联盟处置地球的计划。我曾发誓守口如瓶。如果提前将计划昭示出来，这位老人将大失面子。
织女星人目前的处境甚是尴尬。我们流亡外星的同胞在经济和文化上日益依赖于织女星人。在激进联盟起事的日子里，他们深刻意识到，地球上有一群土著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强大的组织，他们希望重建自己的星球。这其实也是织女星人希望看到的。他们并不想占有地球。他们要地球做什么呢？如果他们想剥削地球人，泰勒星上的地球人比地球上的还要多——他们并没有剥削他们；至少没有恶毒地大规模盘剥掠夺。移居外星的人们甚至决定，就算织女星人剥削他们，他们也宁可待在那儿，而不返回地球。这意味着什么？回归主义走入了死胡同。没有人回来。因此我煺出了这场运动。我想，你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激进联盟。织女星人不想再插手“祖居星球”的问题。不错，他们想参观地球。他们想到这里看看能对这个星球做些什么，这样也可以得到更多信息，可以更加冷静地看待问题，但地球人视此为奇耻大辱，使得旅行者们望而却步。
他们需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处置泰勒星上的流亡政府。泰勒星上的地球人权贵不太甘心放弃事务所，因为这是流亡政府存在并对地球课税的唯一理由。
然而，经过许多次谈判、经济上的劝诱、以及对流亡人口许以织女星公民资格之后，他们似乎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们决定让迈斯蒂戈家族去施行这个计划，主要负责人就是泰川。
他相信，他终于找到了办法，可以恢复地球的完全自治地位并保护其文化的完整性。因此，他派他的孙子科特来这里“勘测”。科特是个古怪的家伙，他真正的才能在于表演（迈斯蒂戈家族的人都很有天分），他喜欢装模作样。我猜他想扮演一个来自外星的邪恶角色。他的表演非常自然流畅。（泰川·迈斯蒂戈曾告诉我说，这可能是科特的最后一个角色。他患上了德林梵症，快要死了，这种病是无法医治的。我想，这也是他被选中来到地球的原因。）
康斯坦丁·卡拉基欧斯、柯荣思·罗密科斯（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所有名字），康拉德，相信我吧，他并不是在勘测地产：不是的。
不过，请允许我最后做一个拜伦式的姿态。相信我的话，他必须活着。但是我必须遵守诺言，保守秘密。当你一切都明白了的时候，你不会后悔的。
很抱歉，我一直没能写完你的挽歌。最后，我要诅咒你，在刻赤，你夺走了我的娜娜！
——菲尔
很好，现在我可以做出决定了——让织女星人活着，不能让他死。菲尔说话了，我相信他的话。
我回到米卡·柯荣思家的饭桌，和迈斯蒂戈待在一起，直到他离开。然后，我陪他回到他在埃尔可·柯荣思家的下榻处，看他收拾最后的行李。这段时间里，我们大概说了六句话。
我们把他的行李船到屋子前面，不久就会有飞艇在这儿降落。在其他人（包括哈桑）上前和他道别之前，他转身对我说：“告诉我，康拉德，你为什么要拆毁金字塔？”
“为了给你一个下马威。”我说，“让你们知道如果你们想占有这个地方，想从我们手里把它夺走，你们将得到一个比三日浩劫后更加惨不忍睹的地球。什么东西都不会留下。我们会烧毁所有历史遗迹。你们连一块碎瓦都别想得到。”一股气流从他肺底冲出，发出高音调的声响。这是织女星人在叹气。
“值得赞赏的举动。”他说，“不过，我确实想看看金字塔。你觉得你能把它重新修好吗？也许很快就能修好？”
“你是怎么想的？”
“我注意到你的人在很多砖块上标了记号。”
我耸了耸肩。
“我只有一个严肃的问题，想问问你。你是那么热衷于破坏……”他说。
“怎么了？”
“破坏真的是一种艺术吗？”
“见你的鬼去吧。”
其他人走上前来。我对黛安缓缓地摇了摇头，又抓住哈桑的手，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贴在手心的一根细针拔掉。这以后，我才让他也和织女星人握了握手。
天色渐渐暗下来。飞艇嗡嗡响着从天而降。我目送迈斯蒂戈登上飞艇，放好行李。然后我为他关上舱门。
飞艇平安地升空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一次有惊无险却又不知所谓的远足结束了。
接下来该为朋友举行葬礼了。
夜色中，高高的原木堆像一座金字型神塔，上面躺着我的诗人朋友的遗体。我点燃一支火把，又打开一只电提灯。哈桑站在我旁边，之前是他帮我把菲尔的遗体搬上火车，系好缰绳。港湾里风平浪静。夜空澄澈无云，星光璀璨夺目。
多斯·桑托斯不赞成火葬，所以推说伤口痒得厉害，不准备参加葬礼了。黛安决定和他一起留在马克林里查。自从昨夜晚餐那次谈话以后，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爱伦和乔洽坐在大车上，大车停靠在一棵大柏树下。他们握着对方的手。他们是唯一在场的其他人。菲尔一定不希望我的亲属为他哀唱挽歌。他说过，他希望他的葬礼盛大、光明，很快结束，并且不能有音乐。
我将火把伸向火葬台的一角。火苗舔着木材，渐渐地越燃越旺。我在火堆里添上香草。然后，我也煺到一旁。
“……不管你是谁，死神还是终于把你带走了。”我对他说，“你已赶赴冥河与地府，在冥河两岸，在地府的阴影里，点缀着露珠的彼岸花红艳似火。如果你英年早逝，人们会因为你才华横溢、壮志未酬而惋惜。但你得享天年，所以他们不会再有这种感慨。在特洛伊城外，有人选择了短暂而崇高的生活，其他人则选择了长寿而平凡的一生。到底哪一种选择更高明呢？众神信守诺言，让阿基里斯获得了不朽的声名，诗人们为他吟唱赞美的诗篇。然而他也和你一样同为枯骨，他更快乐一些吗？我无法判断，我的老友。我算不上诗人，但我记得，你也曾为这位最伟大的希腊人，为他的猝然辞世写了几句诗：‘悲哀和惋惜涌动在人群聚集之处。危急时刻，你却撒手人寰，让人不由得既惊且叹……然而灰烬不能再化为木柴。火焰无声的音乐将空气燃成阵阵云烟。逝去的时光不会再来。’一路走好，菲利普·格拉伯。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热爱诗人，却杀死了他们的诗人，但愿他们在兄长冥王哈德斯面前为你多加美言，但愿冥后珀耳塞福涅能垂青于你，让你在至福之境得享尊荣。再见。”
火盐儿乎已爬到最高处。
这时我看到了贾森，伯坦坐在他身边。我从火堆旁煺后了一些。伯坦向我走过来，坐在我右边。它舔了一下我的手。
“伟大的猎手，我们失散多年了。”我说。
它点了点硕大的头颅。
火焰已窜至最顶端，开始轻舐低垂的夜幕。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味和木柴燃烧的声音。
贾森向我走过来。
“父亲，”他说，“它把我驮到燃烧的巨石那儿，但你已经逃走了。”
我点点头。
“一个非人类的朋友救了我们。之前，这个叫哈桑的人打败了活死人。所以至此可以说，你的梦应验了，但又不完全准确。”
“他就是我梦见的那个黄眼武士。”他说。
“我知道，不过那已经成为过去了。”
“还有黑兽呢？”
“我们没听见它的吼声，也役有听见它的喘息。”
“太好了。”
我们在火堆前看了很久很久。火光淡了下去。好几次，伯坦的耳朵向前竖起，鼻孔也张大了。乔治和爱伦原地未动。哈桑脸上不露半点表情。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哈桑？”我问他。
“再去一次桑德加山，”他说，“祈求魔鬼的宽恕。”
“然后呢？”
他耸耸肩。“顺从天意吧。”他回答道。
就在这时，林间传出一声恐怖的叫声，像巨人的呻吟，随之而来的是树木纷纷折断的声音。
伯坦一跃而起，狂吠起来。拉大车的两头驴开始踯躅不安，其中一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
贾森一把从火堆中抓起一支尖头木棒，浑身都僵住了。
那东西突然出现在空地上。庞大、丑陋，对于它，人们曾有过各种可怕的说法。
食人兽……
震地之兽……
狰狞可怖的魔王，散发着恶臭的怪兽……
塞萨利的墨兽。
终于有人可以向别人描述它的真容了。前提是他们能够活着离开。—定是烧焦的肉味把它引来的。
它的身躯硕大无朋，至少不亚于一头大象。
赫拉克勒斯的第四项苦差是什么？
活捉厄律曼托斯山上的野猪。没错，就是这个。
突然间，我真希望赫拉克勒斯也在附近，给我帮把手。
巨大的猪……野生的猪，獠牙和人的手臂一样长……黑色的小眼珠在火光中转动，气势汹汹，野性十足。
所过之处，草木尽折……
哈桑从火堆中抽出一报燃烧着的木棒，将有火的那一端插入猪鼻孔，迅速抽身躲到一旁。那畜生发出一声尖叫。
趁它转身的当儿，我抓起了贾森的手杖。
我冲上前去，将手杖插入它的左眼。
它负痛转向—侧，叫声像漏底的热水壶。
……伯坦冲了上去，撕咬它的肩膀。
我又接连两次用手杖刺击它的喉咙，但它只受了一点点皮外伤。它扭动肩膀，挥舞獠牙，终于把伯坦从身上掀了下来。
此刻，哈桑站在我身边，挥舞着另一支燃烧着的木棒。
它又向我们冲过来。
躲在一旁的乔治用自动手枪朝它开了一枪。哈桑掷出火把。伯坦又一跃而起，朝他瞎了眼的一侧扑过去。
……这一轮攻击迫使它再次负痛转身，它撞在那辆空着的大车上，两头驴登时毙命。
这时，我迎着它冲上前去，手杖从它左前腿下方的位置向上刺去。
手杖断成两截。
伯坦不停地撕咬，它的怒吼变成了持续的雷鸣。
每当它舞动长牙噼将过来时，伯坦就松开嘴，跳到—旁，然后又上前紧紧缠住它。
我有一柄铁枪，枪尖像针头一样锋利，我相信它不会折断，可惜它放虚空号上……
哈桑和我握着我们能找到的最尖的燃烧着的木棒，围住它，不停地朝它身上戳，让它追着我们不停地绕圈子。伯坦则不住地冲上前去咬它的脖子。但它一直低着那颗长着大嘴的巨大的脑袋，它的一只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另一只眼淌着血，獠牙像利刃—样前后上下翻飞。在跳动的橙色火光中，它逆时针转动身躯，试图将我们悉数杀死，面包大小的偶蹄在地面上刨出一个又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
最后，它突然停步，然后勐一转身。它的肩膀撞上了伯坦，将伯坦撞飞到我身后十到十二英尺开外。哈桑用木棒狠命地打它的嵴背，我用木棒朝它右眼刺去，可惜刺偏了。
它冲向伯坦，伯坦还未恢复平衡——它低着头，它的獠牙泛着寒光。
见它向我的狗逼近，我扔掉木棒，纵身跳了过去，这时它已低下头，发起了致命的—击。
它的头快触及地面了，我抓住它的两颗獠牙，拼尽全力想扳开它，但我马上意识到，没有谁能挡住着推土机般的—噼—铲……
但我没有放弃，也许我成功地坚持了一秒钟……
我的手被撕裂了，鲜血迸流。但至少在我被抛入空中的同时，我看见伯坦挣扎着站起身来，闪到了一旁。
我被抛得又高又远，摔得头昏眼花。紧接着，我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瘟猪的哀嚎。哈桑惊叫起来。伯坦再次挑战似地发出怒吼。
……宙斯的火红色闪电连续两次从天而降。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缓缓地爬起来。
哈桑站在火堆旁，手中举起一支燃烧的木棒，仍保持着投射的姿势。
伯坦围着那堆颤栗的肉山不停地嗅。
卡桑德拉站在死驴旁边的那棵柏树下，背靠着树干。她穿着皮裤和蓝色的羊毛衬衣。她淡淡地笑着，手中的猎象枪仍旧冒着烟。
“卡桑德拉！”
她扔掉枪，她的脸色很苍白。枪还没有坠地，我已经把她揽入怀中。
“过一会儿，我会问你很多话。”我说，“但现在咱们什么也别说。什么都不用说。就坐在树下看火。”
我们依偎在—起，直到火光变淡。
一个月以后，多斯·桑托斯被激进政治联盟解职，此后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和黛安的确切消息。传闻他们放弃了回归主义，去了泰勒星，现在就住在那儿。有了这五天的经历，我希望这个消息不是真的。我一直没能完全了解红色假发，我想我永远不能了，如果你信任一个人，我是说绝对相信，你会关心他，就像她曾经关心过我一样。如果你们之间有巨大的分歧，你会留在他身边，看最后他到底是对是错。可是，她没有留下来，不知她会不会觉得遗憾。
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激进联盟剧变之后稍晚一些日子，哈桑从桑德加山回来了。他在海港停留了没几天，便买了一艘小船，一天早上出海离去了，没有跟谁说再见，也没有暗示他将前往何方。估计他又觅到了新雇主。几天后，飓风袭击了这片海域。我得到来自特立尼选岛的传言，大意是说他被海水冲到巴西的海岸，遇上了那儿的野蛮部族，终于没能逃脱死亡的厄运。我试图证实传言是否属实，但终究未能得到确切消息。
然而，两个月以后，反进步联盟的主席里卡多·波拿文都拉在一次聚会上中风死了。反进步联盟是从激进联盟分裂出去的一个组织，已失去雅典方面的信任与支持。有人私下里说他的凤尾鱼罐头被人下了毒，用的是戴巴星上的野兔一毒蛇合剂（乔治说那是一种高度致死性的混合毒液）。第二天，宫廷卫队的新任队长神秘失踪了，还带走了一艘飞艇和反进步联盟三次秘密会议的记录（更不用说那个小保险柜里的东西了）。据说他是一个大块头，黄眼睛，面孔看上去有些像东方人。
贾森仍在高地放牧多腿的山羊。那里是霞光最早出现的地方，黎明女神在天边抹上玫瑰的颜色。无疑他会天天唱着牧歌，在歌声中度过一生。
爱伦又怀孕了，她挺着肚子，整日里小心翼翼，除了乔治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因为海洋深处还是一块巨大的未被开发的处女地，乔治想尝试一种新奇的胚胎手术，让他的下一个孩子既能在陆上唿吸，又能在水下唿吸，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新人种的始祖，还可以就此写一部书。他希望尽快施行手术，以免错过最佳时机。但爱伦对此不太热心，所以我预感到开发海洋的计划将耽搁一段时间。
噢，对了，后来我真的带乔治去了开普斯塔罗，去看蜘蛛蝠归来。场面十分壮观。它们漫天飞舞，遮天蔽日，在废墟中筑巢，捕食野猪，大街上满是它们的绿屎。劳雷尔将蜘蛛蝠的照片制成三维动画，每次事务所会议上都要演示一番。现在，这已经决算得上历史档案了，因为蜘蛛蝠即将灭绝。乔治在它们中间散布了瘟疫。这些日子里，它们像苍蝇一样从天上掉落下来。一周以后，我怀揣—瓶朗姆酒和一盒巧克力去拜访朱莉阿妈，半路上一只蜘蛛蝠“啪”的一声坠落在街道中央，坠地时已经奄奄一怠。斯力士的感染非常隐蔽。可怜的蜘蛛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自由自在地飞翔，搜寻猎物，接着，哎呀！斯力土咬住了它，于是它蓦地坠人花园聚会的宾客当中，或某一家的游泳池里。
我已经作出决定，要让事务所继续保留一段时间。我需要组建一个类似议会的组织，所以必须赶紧建立一个激进联盟的反对党——自由重建者，或者类似的政党。
卡桑德拉——我的公主，我的天使，我亲爱的姑娘——她依然爱我，虽然我没了脸上的霉菌。那是在酣睡谷的时候被弄掉的。
不用说，她就是那天哈桑在帕加瑟港见到的“孤船英雄”。只是船上没有金羊毛，只有枪架和其他物品。那艘船就是金色虚空号，是我手工建造出来的，非常坚固。我很高兴，它甚至经受住了里氏九点六级地震后海啸的冲击。科斯岛的地面混入海底的时候，卡桑德拉上了船。后来，她驾船去了沃洛斯，因为她知道我有很多亲人在马克林里查。太好了——她料到我有危险，所以把那枝笨重得像炮一样的猎枪带上了岸。（同样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怎么使用它。）以后我真得认真对待她的预感。
我在海地最偏远的一角买了一处幽静的别墅，离太子港只有十五分钟航程。这里有广阔的海滩和密布的丛林。我与文明世界之间，就像这块岛屿与大陆之间一样，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我有这个，嗯——狩猎—一的问题。前几天，几个律师前来拜访，他们不明白“当心猎狗”的警示牌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知道了。那位打石膏的先生没打算与我对簿公堂，乔治很快就会让他痊愈如初。其他几个人只受了点轻伤。
幸好当时我在。
还有，我又和往常一样，面临不同寻常的形势。
整个地球被泰勒星政府买走了，经手人是富有的迈斯蒂戈家族。绝大多数移居外星的地球人希望得到织女星公民资格，而不愿以注册外星人的身份为织女星联合政府工作，接受泰勒星上的地球流亡政府的管辖。争取公民权的运动由来已久，从旅居外星的地球人得偿所愿的那一刻起，流亡政权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唯一理由。如果那儿还有地球人，流亡政权自然有存在的必要；但如今那儿的地球人都成了织女星公民，他们不可能为他们投票，我们住在下面的人当然也不会。所以现在，处置地球的关键在于为它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买主。
所以才有了大量地产的出售——唯一的出价者是迈斯蒂戈家族。
不过，老泰川非常明智，他没有让整个迈斯蒂戈家族成为地球的产权人。所有交易都以他孙子的名义进行。他的孙子就是科特·迈斯蒂戈。
迈斯蒂戈留下一份财产分配计划，也叫最后意愿或遗嘱，用的是织女星的格式和文体………这份遗嘱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呃，继承了这颗星球。
地球，准确地说。
嗯一
真见鬼！我不想要这个劳什子。我是说，不错，这份差事我会干上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再想别的办法。
老泰川动用了那台可恶的高速统计注册机和另外四台大型智能机器。他要找一位土生土长的行政长官，全权管理地球事务，建立一个居民代表政府。当一切开始正常运作时，这位官员的 “实习期”也就结束，所有权便会正式移交。他想找一位久居地球的称职的管理人，而且这个人不得有将地球据为私产的企图。
在长长的名单中，他找到我的一个名字，接着又找到另一个。第二个“可能还活着”，接着他查看了“第二个人”的人事档案，然后又找到了更多关于第—个人的档案。很快，机器又输出一长串名字。所有名字都是我的。这些机器开始比较他们之间的差异，寻找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不停提出疑问，得出了更多令人困惑不解的答案。
不久后，泰川决定最好“考察”我一下。
于是，科特借口写书来到了地球。
他真正想了解的是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是否诚实、高尚、清白、忠诚、守信、可靠、无私、友善、热情、值得信赖，而且没有个人野心。
他真是个荒唐透顶的疯子，因为他说：“是的，所有这些品质他都具备。”
我一定把他骗得不轻。
不过没有个人野心这一点也许是对的。我还真他娘的有点儿懒，地球已经历尽磨难，我真不太愿意接下这个令人头痛的差事。要是让我管理这个七零八落的星球，每日里肯定烦心事不断。
不过，我也愿意作一些让步。为个人舒适着想，我可能会要求每年有六个月的假期。
一位律师（不是打石膏的那位，而是用绷带缠着手臂悬在胸前的那位）送来一封蓝皮肤写给我的信。信中写道（有节略）：亲爱的“你的任何一个名字”，这种称唿可能非常唐突，所以我尊重你的意愿，叫你康拉德。
“康拉德”，现在你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吧。我指定你继承这笔通常被人们称作地球的财产，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时她的感情无可否认。当你是卡拉基欧斯的时候，你激励人们为保卫她而流血牺牲。而现在，你又忙于修复古迹，保护艺术作品（我的遗嘱中有一项规定，我要你恢复大金字塔的原貌！）你生理上的机敏和心理上的坚韧，实在是出类拔萃，令人叹服。
你是我所知道的最长寿的管理人（我找了很多资料以核实你的真实年龄），加上极高的生存能力，使你当之无愧成为继承者的不二人选。如果你的基因突变不足以让你免于衰老，你还可以接受s-s治疗，以“连接”那一长串的生命链环。（你真是个造诣很深的造伪高手。我本想说“伪造”，但那样又显得很失礼。看着你的那些旧档案！前后矛盾、脱节，搞得可怜的高速统计注册机焦头烂额。现在的程序已设置为永远不再以希腊出生证明作为判断年龄的依据！）
我把地球交给一个圣诞狼人。如果传说属实的话，这将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一个伪装的圣诞狼人。你只毁坏那些将来你要重建的东西。不管怎样，今年我就会给你送去足够资金和重型装备—一另外还会附上很多申请单，你可以向迈斯蒂戈基金会申请更多资金与设备。看你的了，希望地球恢复物产丰饶、人丁兴旺的景象，然后你可以让其他人继承它。迈斯蒂戈家族会在一旁观看。如果需要帮助，只管说出来，帮助会如期而至。
我没有时间为你写书了。抱歉。不过，下面有我的签名：——科特·迈斯蒂戈另外，我还是不明白你的那些破坏是不是艺术。你自己见鬼去吧。
以上就是这封信的主要内容。
地球还是一片田野荒芜、乱石丛杂、野兽横行之地，这里的生活异常艰辛。首先必须清除垃圾，才能让那些不是垃圾的东西落地生根。必须一个地方接—个地方地来。
这意味着工作，很多工作。
这也意味着在草创阶段，我不仅需要激进政治联盟的协助，还必须利用事务所的设施。
眼下，我正在考虑是否禁止织女星客人的废墟之旅。我想我不会阻拦他们的，因为我们能够展示废墟景致的机会仅此一次。猎奇是人的天性，人们总爱半途停下脚步，透过工地围墙上的小孔，看看围墙内的工程进度如何。
现在我们有钱了，拥有自己的财产了。这和以往有很大不同。或许回归主义也没有完全失去存在的价值。如果我们制定出一个复兴地球的大计划，也许我们能够召回一部分移民外星的地球人。
也许他们想继续做织女星人，那就让他们做好了。我们欢迎他们归来，但我们并不需要他们。我猜，当人们意识到留在本土同样可以获得成功时，移民外星的人数会逐年减少，而且，由于s-s系列疗法的应用，人类生殖期得以延长，地球的人口将以超过几何级数的速度快速增长。目前s-s疗法费用昂贵，我打算完全普及这种疗法。我会让乔治负责公共卫生项目，资助大陆的各家诊所，让所有地方均能施行s-s疗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已厌倦了做—个守墓人。虽然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生性喜爱制造事端，但我真的不想再去锯世界之树，从现在—直锯到复活节。在钟声敲响之后，我希望我能够说，“艾乐瑟斯安勒斯提”，（基督真的复括了），而不是扔下锯子，仓惶逃去（叮零零的钟声，咬牙切齿的咔嚓声，然后一片噼啪噼啪的蹄子响，等等）。你知道的，现在是所有善良的圣诞狼人的好日子……
所以……
卡桑德拉和我在这个神奇美丽的小岛修建了一座别墅。她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她再也不在意我含混不清的年龄了。太好了。
就在今天早上，我们躺在海边，看着太阳赶走星星。我转过脸看着她，说这将是一份让人得胃病、让人头疼的苦差事。
“不，不是的。”她回答道。
“不要低估即将来临的困难，”我说，“会让我们吵起来的。”
“其实不会那么困难，再说，我们也不会吵架。”
“你太乐观了，卡桑德拉。”
“不，以前我说过你会身涉险境，果不其然，你遇上了危险。那时你还不相信我。这一次，我预感一切都将平安如意。真的。”
“我承认上次你的预感应验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低估了我们将要遇到的困碓。”
她站起来，狠狠跺脚。
“你从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这次不巧你错了，亲爱的。”
她游开了，我的娇嗔的美人鱼，游入深蓝的大海中。过了一会儿，她又游了回来。
“好了，”她说，“你是对的。”她莞尔一笑，从头上摇落一阵细雨。
我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拉下来坐在我身边，挠她的脚心。
“快住手！”
“嗨，我相信你，卡桑德拉！真的！听见了吗？我真的相信你。他妈的！你说的一点不错！”
“你是一只喜欢卖弄聪明的狼——哎唷！”
她在海边，端庄秀丽，柔媚动人。我搂着她，一起坐在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直到煦暖的阳光照遍全身。真惬意啊。
就在这美丽的时刻结束我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