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水,好水。这次他能尽情喝够。他吃了点儿东西。然后睡了四小时,头脑深处总有愤怒的耳语声,一刻不停。
沙法醒来时是深夜,有个小男孩站在他床前。油灯的灯芯被拨得很短,但房间里还有足够的光线,沙法可以看到他的旧衣物,已经洗好晒干,捧在男孩手里。男孩把一个衣兜翻转了过来,整套衣服只有那里保持了原色。暗红。
沙法单肘撑起身体,这男孩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觉。“你好。”
男孩看起来很像利兹,他只需要再老个几十年,褪掉些头发,就可以充当老头儿的孪生兄弟了。但这男孩的眼睛里带有一份决绝的希望,跟利兹完全不同。利兹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这男孩,应该有十一二岁,年龄足够得到他所在社群的承认……但有些东西,导致他躁动不安,而沙法感觉自己知道原因所在。“这是你的。”男孩说着,举起那套衣服。
“是。”
“你是个守护者吗?”
模糊的,几乎是记忆的印象。“那是什么?”
看起来,男孩的样子像沙法自己的感觉一样困惑。他向床前迈近一步,然后停下。(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们说,你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能活命就算幸运。”男孩舔舔嘴唇,忐忑不安,“守护者……是要守护的。”
“守护什么?”
惊诧把恐惧从男孩身上冲开,他更加靠近。“原基人啊。我是说……你守护原基人,让别人不去伤害他们。也让他们不能伤害其他人。故事里都是这样讲的。”
沙法爬起来,切换成坐姿,让两腿从床边垂下。他的伤痛几乎已经过去,在体内那股愤怒力量的协助下,他的恢复迅速加快了。他感觉很好,事实上,只有一方面不满足。
“守护原基人,”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是这样吗?”
男孩轻笑了一下,尽管他的笑容很快褪去。他很害怕,出于某种原因,尽管他怕的并不是沙法。“人们会杀死原基人。”男孩小声说,“找到了就杀。除非原基人有守护者做伴。”
“他们这样吗?”听起来好不文明的样子。但随后,沙法想起海洋里那道枪矛形的突石组成的桥梁,还有他完全确信那是原基人的杰作。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利兹曾说。
有个漏网的。沙法心里想,然后不得不抑制住歇斯底里的狂笑。
“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男孩说,“但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的,如果没有……没有得到训练。那座火山活动的时候,我险些就做了。控制住自己真的好难。”
“如果你做了,它就会杀死你,可能还有很多其他人。”沙法说。然后他眨眨眼。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岩浆热点太暴烈,根本就不是你能安全封闭的。”
男孩两眼放光。“你果然懂的。”他向前一步,蹲下来,靠在沙法膝前。他小声说:“求你帮帮我。我觉得我妈妈……她看出了我的底细,当那座火山……我想要装出正常的样子,但我做不到。我感觉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她告诉我爷爷……”他突然猛吸一口气,声音刺耳,就像喘不过气那样。他在忍住啜泣,但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哭。
沙法了解那种行将溺毙的感觉。他伸手抚摩男孩浓云一样的头发,从头顶到颈根,让他的手指停留在颈部。
“有件事我必须要做。”沙法说,因为的确有这样一件事。毕竟,他体内的愤怒和耳语都是有来由的,而这已经成了他的目标。收集他们,训练他们,把他们变成命中注定的那种武器。“如果我带你跟我走,我们必须旅行到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你将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
那男孩望向别处,表情变得悽苦:“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会杀死我。”
“是的。”沙法按压,很轻柔,从男孩体内吸取了第一份——某种东西。这是什么?他已经想不起这东西叫什么。也许它本来就没有名称。重要的是它存在,而且沙法本人需要它。不知道为什么,沙法心里知道,有了它,他就能更好的守护残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前的自我。于是他攫取,而第一份那种东西,就像是在无数加仑炽热的咸盐中,突然得到一波清新的淡水。他渴望喝尽所有,伸手探取剩余部分,就像他索要利兹的水壶时一样饥渴,尽管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迫使自己住手。他可以靠现在得到的东西坚持下去,而且如果他有耐心,这男孩以后还能为他提供更多。
是的。他的思路现在更加清晰。更容易无视那些耳语,自行思考。他需要这男孩,还有其他像他一样的人。他必须走出去寻找他们,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他就可以——
——可以——
好吧。并不是一切都变清晰了。有些东西再也不能恢复。他只能将就。
男孩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什么。在沙法试图拼凑自身碎片的同时,男孩也在跟他的未来角力。他们是天生一对。“我会跟你走。”男孩说,过去的一分钟,他显然还以为自己有权选择,“去哪儿都行。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也不想死。”
几天以来,沙法头一次露出微笑;上次还是在一条船上,他还是另外一个人。他再次抚摩男孩的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男孩的紧张情绪马上缓解,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去吧,收拾些路上用的东西。我去跟你的父母谈谈。”
这些话从沙法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自然,轻易。他以前说过同样的话,尽管他已经不记得是在何时。但他的确记得,有时候事情并不会像自己答应的那样顺利。
男孩小声致谢,抱住沙法的膝盖,想要用拥抱传达那份感激,然后大步离开。沙法缓缓站起来。男孩把那套褪色的制服留下了,所以沙法再次穿上它,他的手指想起那些缝合线应该在什么位置。本来还有件斗篷的,但那个不见了。他不记得丢在了哪里。当他上前一步,房间一侧的镜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止住,全身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开心。
这形象不对。它完全不对。他的头发被阳光和盐水摧残之后,现在变得软垂,干涩;它本应该又黑又亮,现在却色泽暗淡,发丝纤弱,还有烧伤痕迹。制服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因为在努力挣扎到海岸的过程中,他当作燃料消耗掉的,是自己的一部分身体。制服的颜色也是错的,完全无法提示他的身份,无法督促他成为自己应该是的那个人。而且他的眼睛……
邪恶的大地,沙法心里想,瞪着那冰冷的,几乎是白色的眼眸。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这副模样。
门口地板上传来嘎吱声,他怪异的眼睛转向一侧。男孩的母亲站在那里,在她手举的灯光下眨眼。“沙法,”她说,“我就觉得听到你起床了。埃兹呢?”
这一定是那男孩的名字了。“他给我送来这些。”沙法碰了下自己的衣服。
那女人进入房间。“嚯,”她说,“洗晒完了之后,它看起来像一套制服。”
沙法点头:“我刚刚对自己有了些新的了解。我是一名守护者。”
她两眼瞪大。“真的吗?”她的眼神里还有怀疑,“埃兹一直在烦你啊。”
“他并没有烦到我。”沙法微笑,为了安抚她。出于某种原因,那女人眉头抽动,皱得更夸张了。啊,原来如此;他已经忘记了如何用魅力控制他人。他转身,走向那女人。对方在他靠近时后退了一步。他停住,为她的恐惧感到好笑。“他呢,也对自己有了新的了解。我现在要带他一起离开。”
女人两眼又瞪大。她嘴巴抽动半晌,都没能出声,然后才咬紧牙关说:“我早知道。”
“是吗?”
“我也不想知道的。”她咽下口水,两手握紧,小小灯盏的火苗颤动,因为她内心涌动的随便什么情感。“不要带走他,求你。”
沙法侧着头问:“为什么?”
“这会害死他爸爸的。”
“但他祖父没事吗?”沙法逼近一步。(再近些。)“他的叔叔阿姨堂兄弟姐妹都没事?你也没事?”
她又一次在发抖。“我……现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摇头。
“可怜啊,可怜的东西。”沙法轻声说。这份同情也是自发做出的反应。他深深地感应到了那份哀戚。“但如果我不带他走,你能保护他不受其他人伤害吗?”
“什么?”她看着沙法,又惊又怕。她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些?估计不可能。“保护……他?”沙法知道,她既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就证明她无法胜任保护儿子的职责。
所以他叹气,抬手,像是要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同时摇头,像是要传达同情。对方略微放松,并没发现他的手勾在她脑后。他的手指就位之后,那女人的身体马上变僵。“怎——”然后她倒地身亡。
沙法在她倒地时眨眨眼。有一会儿,他感到混乱。这个也是理应发生的事情吗?然后——他自己的思路进一步变得清晰,因为她也给了他一点点某物,跟埃兹提供的数量相比,小得不值一提——他明白了。这件事只能对原基人做,他们拥有的远远超过自身所需,可以分享。那女人一定是个哑炮。但沙法感觉好多了。事实上——
再吸取更多,他意识深处的愤怒对他说,吸取其他人。他们威胁了那个男孩,也就间接威胁到你。
是的,这貌似是明智之举。
于是沙法起身,穿过这座宁静、黑暗的房子,触碰埃兹所有的家人,吞噬他们身体的一小部分。他们多数人都没醒来。那个傻儿子给的,要比其他人更多;几乎就是个原基人。(几乎就是个守护者。)利兹给的最少,可能因为他太老了——也可能因为他醒着,在挣扎,反抗沙法捂在他嘴巴和鼻子上的那只手。他当时试图用一把杀鱼刀捅沙法,刀是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的。真遗憾,让他不得不面对如此强烈的恐惧!沙法用力扭转利兹的头,以便触及他的后颈。他这样做的时候发出折断声,沙法几乎没听到这声音,直到从利兹身上流出的某物变软,消失,无用。啊,是了,沙法为时已晚地想起:这办法对死者无效。他以后还是要更加小心。
但现在真是好多了,他体内的剧痛已经完全消失。他感觉……也不能说完满吧。永远都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但当他体内有那么强大的敌对势力时,哪怕收复一点点失地,都是莫大安慰。
“我是沙法,守护者……来自沃伦?”他咕哝着,想起最后一部分的同时眨眨眼睛。沃伦是个怎样的社群?他想不起来。但还是很高兴有了这个名字。“我只做了必须要做的事。只做对世界最有利的事。”
这套词感觉不错。是的。他一直都需要这种目标明确的感觉,现在像是铅块一样,在他脑后坐镇;真神奇,他之前居然没有这个。但现在,怎样?“现在我有工作要忙。”
埃兹在客厅找到了他。男孩呼吸急促,很兴奋,背了一个小包:“我听见你跟妈妈谈话了。你……告诉她了吗?”
沙法蹲下来,为了平视他的眼睛,同时按住他的双肩:“是的。她说她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然后就没再说别的。”
埃兹面露难色。他扫了一眼走廊,另一端是成年人们居住的房间。那个方向的所有人都死了。门全部关着,一片寂静。沙法留下了埃兹的兄弟姐妹和其他同辈,因为他并不完全是妖孽。
“我能向她告别吗?”埃兹小声问。
“我觉得,那样做会很危险。”沙法说。他是真心的。他还不想现在就杀死这男孩。“这事情咱最好做得干脆一些。来吧,你现在有了我,而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男孩闻言眨眨眼,身板挺直了一些,然后敬畏地点头。他已经这么大年龄,这番话本不应该对他有这么大影响力。它们管用的原因,沙法怀疑,是因为埃兹过去几个月都活在对家人的恐惧里。对这样一个孤独、疲惫的灵魂来说,骗过它简直易如反掌。这甚至不是谎言。
他们离开那座半死的房子。沙法知道他应该带这个男孩……去某个地方。某个有着黑曜石围墙,镀金门钉的地方,某个十年后将死于烈火的地方。所以,他脑子受损太重,想不起来目标地点,其实反倒是好事。无论如何,那愤怒的耳语已经开始操纵他去往另一个方向。南方某地。他在那里有工作要忙。
他把手放在埃兹肩上,为了抚慰男孩,或者也许是为了抚慰自己。他们一同步入黎明前的黑暗中。
不要被骗。守护者要比桑泽古国古老得多,而且他们并不为我们效力。
——穆萨蒂皇帝留下的最后遗言,记录于他被处死之前


第四章
你遇到挑战
召唤方尖碑之后,你觉得累。等你回到自己房间,在本来就有的光秃秃的床垫上躺过一会儿之后,你沉沉睡去,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在深夜里——或者是你的生物钟这样说,因为墙面的闪光并无变化——你突然睁开眼睛,就像刚刚过去了一瞬间。但霍亚当时蜷在你身旁,像是终于有一次真正睡着,你还能听到汤基在隔壁房间里轻轻打鼾,你的身体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尽管有些饿。休息得很好,这可能是几周来的第一次。
饥饿驱使你起身,走到客厅。桌上有个小小的麻布袋,一定是汤基搞到的,袋口略微张开,露出一些蘑菇,一小堆干豆子,还有其他库存食品。这是正常的:作为被凯斯特瑞玛社群接纳的成员,你现在有权分享社群物资储备。这些东西没有可以直接当作零食吃掉的,唯一可能的例外是蘑菇,但你从来没见过这种蘑菇,而有些种类的蘑菇是要做熟了才可以吃。你挺想吃的,但是……凯斯特瑞玛是不是那种会给新来者提供危险食品,却不警告他们的社群呢?
唔。对了。你找出你的逃生包,在里面翻找自己带到凯斯特瑞玛的剩余补给,吃了一顿,食物有橘子干、干面包片,还有一块味道很差的肉脯,那是在上个途经的社群换到的,你怀疑是下水道老鼠肉。有营养的东西就是食物,讲经人会这样说。
你把肉干硬吃下去,然后坐在那儿,睡意蒙眬地纳闷儿,为什么仅仅召唤了一块方尖碑,就让你如此疲惫——就好像跟方尖碑有关的任何事情可以用“仅仅”这个词形容似的——你开始察觉一种高亢的、有节奏的刺耳声音从外面传来。你马上选择不予理睬。这个社群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你可能要花几星期,甚至几个月,才能习惯这儿的各种奇怪声响。(几个月,你那么容易就放弃奈松了吗?)于是你无视那声音,尽管它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你继续打哈欠,你正想站起来,回床上睡觉,然后才迟钝地想到,你听见的是尖叫声。
你皱着眉,来到套房门口,打开薄薄的门帘。你并不特别担心;你的隐知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而且毕竟,如果凯斯特瑞玛-下城这里发生地震,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不管多快逃出家门。外面有好多人起床活动。一名妇女走过你门口,带了一大篮子你险些吃掉的那种蘑菇;见你出门,她心不在焉地向你点头,然后转身看吵闹声传来的方向,险些丢掉手里的篮子,又险些撞上一个推着有盖小车的男子,那车子臭气熏天,很可能是大小便。在一个没有昼夜更替可以利用的社群,凯斯特瑞玛实际上永不睡眠,你知道他们有六个工作班次,而不是通常的三个,因为你已经被分配到其中一个。这班要到中午才开始——或者按照凯斯特瑞玛人的说法,十二点钟——届时你要去熔炉附近,找一个名叫阿提斯的女人。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透过凯斯特瑞玛凌乱、突兀的晶体柱,你看到一小队人进入那个巨大的四边形隧道口,充当晶体球入口的地方。他们在跑,而且他们在搬运另外一个人,喊叫声全是他发出的。
即便那时,你也有意无视这个,回去睡觉。这是灾季。总有人会死;你也无能为力。他们甚至都跟你不是一伙的。你完全没理由在意。
然后有人大叫:“勒拿!”那声音如此惊慌,让你不禁心惊。从你的露台上,能看到那个矮阔的晶体柱,勒拿住处所在的地方,隔了三根晶体柱,高度更低一大截。他的门帘被甩开,他快步出来,一面套上衬衫,一面跑下最近处的阶梯。前往病房,那帮跑步赶路的人似乎也去向那里。
出于不确定的原因,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处的门口。汤基睡得跟木头化石一样,到现在也没有出来——但霍亚在门口,雕像一样看着你。他表情里的某种因素让你皱眉。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办法摆出一副冷漠的石像脸来,也许因为他的脸不是真正的石头做成。无论如何,你对他表情的第一印象是……悲悯。
下一次呼吸,你就已经离开住处,跑向地面层,几乎没有来得及思考。(你一面跑一面想:一个伪装后的食岩人显出的悲悯刺激到了你,而你对人类同胞的尖叫却无动于衷。你还真是个怪物啊。)凯斯特瑞玛一如既往地混乱到让人抓狂,但这次环境对你有帮助,因为其他人也在沿着吊桥和步道跑向出事地点,你跟着别人跑就可以了。
等你到场,已经有一小群人集中在病房周围,多数只是胡乱走动,或好奇,或担心,或焦急。勒拿和那帮抬来伤员的人进了房间,那可怕的声响来源现在显而易见:某人正在扯破喉咙大叫,因为疼痛难当,痛得无法承受,而那人又不得不承受。
你并非有意,但已经在挤向前排,想要进入病房。你对医疗看护一无所知……但你了解痛苦。让你吃惊的是,人们一开始厌烦的看你——随后就会??眼睛,让开通道。你发觉,那些眼神空洞的人被瞪大眼睛的人拖到一旁,而且会有人迅速小声提醒。哦-嚯。凯斯特瑞玛人在谈论你呢。
然后你就进了病房,差点儿被一名桑泽女人撞倒,她快速跑过,手里拿着某种注射剂。这样跑肯定不安全。你跟着她,去到一张病床前,六个人按着那个尖叫者。有人挪动身体时,你看到了那人的脸:不是你认识的人。只是又一个中纬度男子,显然是去过地面,从他皮肤、衣物和毛发上的那层灰来判断。带来注射剂的女人挤开别人,小心翼翼注射了那东西。片刻之后,那男人全身颤抖,然后嘴巴开始闭合。他的尖叫声渐渐平息,慢慢,慢慢,慢慢平息。他抽搐过一次,很剧烈。按住他的人全都扭动身体跟他对抗。然后终于,谢天谢地,他失去了意识。
突然来临的寂静几乎能激荡人心。勒拿和那名桑泽人医者继续忙碌,尽管那些刚刚按住病人的人退开,面面相觑,似乎在问:现在该做什么。在当前寂静的忙乱中,你情不自禁望向病房远端,埃勒巴斯特毫不起眼地坐在新病人旁边。他的食岩人还站在你上次看到过她的地方,她的视线也集中在旁边的场景上。你可以看到埃勒巴斯特的脸,从床帮后面看过来;他的视线跟你的接触过一下,但马上移开了。
随着病人身旁的有些人后退,你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一开始,你看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他的裤子在有些位置过分潮湿,上面粘了肮脏的灰土。潮湿处不是红色,不是血,却有一种你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气味。盐水腌肉。加热的脂肪。他的靴子被脱掉,裸露出的双脚时不时还会微微抽搐,即便在失去知觉之后,张开的脚趾也只是不情愿地放松了一点点。勒拿正在用一把剪刀破开一条裤腿。他揭开水湿的衣物,你最开始察觉的,是那人皮肤上分布的、小小的蓝色半球体,每个都有大约五厘米直径,球面高度大约二点五厘米,表面闪亮,跟皮肤质地完全不同。总共有十到十五个。每个都在一块浮肿的、粉红色皮肤中央。肿块都在那人腿上,大约有一掌大小。一开始,你还以为那些小块是珠宝。有种珠宝就是这样子,蓝色,泛着金属光泽,蛮好看的。
“我×!”有人说,震惊得不敢大声,还有其他人说,“怎么会这么倒霉。”另外有个人挤进病房,跟门口的人争执了几句。她站在你身旁,然后你就看到依卡,她的眼睛也困惑地瞪大,显出恶心的样子,然后才把表情调整成一片空白。接着她开口说话,声音刺耳到让人无法安静围观:“出了什么事?”
(你这时发觉一件事,可能是晚了点儿,也可能刚刚好,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名食岩人,就在现场后面不远处。她感觉眼熟——就是你刚到凯斯特瑞玛时,跟依卡一起欢迎你们的那个红发女。她此刻正观察依卡,很贪婪的样子,但她石像一样的眼睛有时也会朝向你。你突然特别痛切地感觉到,霍亚并没有跟着你从住处跑来。)
“外围巡逻兵。”另一个满身灰尘的中纬度男人对依卡说。他看上去不像壮工,块头太小。也许他是新兴的猎人之一吧。他绕过床边那帮人,盯着依卡,就好像只有看着她,这人才能忍住不去看床上那个人,一直看到自己崩溃。“我们去了盐——盐矿场附近,以为那里会是狩猎的好地方。有条小河沟旁边,像是有某种陷坑。贝莱德就——我说不好,他不见了。我一开始听到他们两人一起尖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在上游,追踪一些动物足迹。等我到了那儿,只剩下特忒斯一人,看似正在爬出灰堆。我帮他钻了出来,但它们已经攻击了他,更多的正在爬上他的鞋子,所以我不得不砍掉了它们——”
一声惨叫让你的眼睛离开讲话的男子。勒拿正在用力摇手,手指僵硬,貌似很痛。“我×,给我把镊子拿来!”他对另外一个男人说,那人吓了一跳,回身去取东西。你以前从未听过勒拿说脏话。
“这应该算是脓肿吧。”那个给病人注射过的桑泽女人说。她听起来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对勒拿讲话,就像试图说服他,而不是说服自己。(勒拿只顾用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试探烧伤边缘,一脸严肃,无视那女人。)“一定是的。他掉进了一个地热蒸汽喷射口,一眼天然地热泉,或者是老旧生锈的地热站管道口。”这样一来,虫子的出现就纯属偶然了。
“要不然它们也会爬到我身上的。”另外一名猎人还在用空洞的语调讲述,“我以为那个坑里只有松软的飞灰而已,但实际上……我说不好。可能像蚁丘一样吧。”那猎人咽下一口唾液,绷紧下颌。“我没有办法弄掉其他虫子,所以就把他带了回来。”
依卡的嘴唇抿紧,但她挽起衣袖,走到病床前,挤过附近其他震惊中的人。她叫嚷着:“退后!你们要不想帮忙处理这件事,就他妈的不要妨碍别人。”周围乱转的一些人开始拉着同伴后退。另有些人伸手抓住珠宝形的东西,想把它揪下来,然后就把手迅速拿开,像勒拿一样惨叫。那东西有了变化,闪亮的蓝色表面有两片翘起,抬升,然后又回归原位——突然之间,你脑子的印象完全翻转。这不是什么珠宝,这是只昆虫。某种硬壳甲虫,那层光彩夺目的表面就是它的外壳。当它抬起鞘翅时,你看到它圆滚滚的身体是透明状的,体内有某种跃动、翻腾的动作。即便从你站的位置,也能感觉到它发出的热力,热得几乎沸腾。在它周围,那人的肌肉几乎在冒蒸汽。
有人给勒拿取来镊子,他试图把一只甲虫夹掉。它的鞘翅再次抬起,某种细细的东西喷射到勒拿手指上。他惊叫一声,镊子脱手,向后跳开。“酸液!”有人说。另外有人抓住他的手,想要快速擦掉那些东西。但早在勒拿惨叫之前,你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不是!只是水,滚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