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经过吗?”依卡问一名哨兵。
“有一拨,像是一家人,大约四十分钟前经过。”他回答,他的声音压低,“装备良好。也许有二十个人,各年龄段,全是桑泽血统。向北旅行。”
这让所有人都看向他。依卡重复了一遍:“向北?”
“是向北。”那哨兵,看上去有一双特漂亮的长睫毛眼睛,回看了依卡一眼,耸肩。“他们看似有明确的目的地。”
“嚯。”她两臂交叉,微微战栗,尽管外面并没有特别冷;第五季的寒冷通常要几个月之后才会全面降临。凯斯特瑞玛-下城就是太暖和,让所有习惯了那里的人,都觉得凯斯特瑞玛-上城很冷。或者依卡只是在对社群地面的荒凉做出反应。那么多死寂的房屋,了无生气的菜园,还有覆满尘灰的小路,曾经也都是供人行走的。你曾把社群地面当成诱饵——它的确也是,像个蜜罐,引来社群想要的人,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但它曾经也是个真正的社群,充满生机和光明,不像现在一样寂静。
“那么?”依卡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但你觉得她的笑容很紧张。她向低垂的尘云点头示意。“如果你需要看到这东西,我觉得短期之内都很难如愿啊。”
她说的没错;空气中布满灰尘,有如浓雾,而且除了饱含水汽,略微泛红的云层,你看不到更远处的任何东西。你还是走出门廊,抬头看天,不确信该如何开始。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开始。毕竟,你第一和第二次尝试跟方尖碑建立连接,都是险些死掉。然后还有个事实,想要这件事的是埃勒巴斯特,而他就是毁掉这个世界的人。也许你不应该做他想要的事。
不过他从未伤害过你。这世界伤过你,但他没有。也许这世界就该被毁灭。也许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已经赢得了你的若干信赖。
于是你闭上眼睛,试图让内心宁静。周围的确有声音可听,你终于发觉。轻微的嘎吱声和啵啵声,那是凯斯特瑞玛-上城的木质部分对灰尘重量的反应,或者因空气温度变化引起。还有几个小东西在附近庭院绿地中的枯枝之间移动:鼠类或者其他小动物,无须担心。有一名凯斯特瑞玛人呼吸声音很响,不知为了什么。
你脚下有温暖的震颤。不。方向不对。
空气中有足够多真实存在的灰尘,你几乎可以用知觉感应到整个云层。毕竟,灰尘就是粉化的岩石。但你想要找的不是云层。你沿着云层摸索,就像对付地下岩层一样,并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
“你们这事还要花好长时间吗?”有个凯斯特瑞玛人叹着气问。
“为什么问,你有个激情约会吗?”依卡拖着长腔反问。
他无关紧要。他只是个——
他只是个——
某种东西突然把你向西方猛扯。你身体一震,转而朝向那里,深深吸气,回想起漫漫长夜之前,一个名叫埃利亚的社群,还有另外一块方尖碑。紫石英碑。他当时并不需要看到石碑,但他需要面对它。视线,力线。是的。而且就在那里,你注意力延长线的极远处,你隐知到自己的意识,正被引向某个沉重而且……深黑的东西。
黑,那么黑。埃勒巴斯特说过,它应该是黄玉色,对吧?这块肯定不是。它感觉有些熟悉,近乎熟悉,让你想起榴石碑。而不是紫石英。为什么?榴石碑是破碎的,疯狂的(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但除此之外,它还更强大,出于某种原因,但强大这词过于简单,不足以描述这些东西蕴藏的内容。博大。怪异。颜色更深,潜力就更大吗?但如果是这样……
“缟玛瑙。”你自言自语,睁开了眼睛。
其他方尖碑在你视线边缘嗡嗡来去,可能距离更近,但它们没有对你近乎本能的召唤做出反应。那座深色石碑距离那么远,远远超过西海岸,在未知海域上空的某处。就算是飞行,它可能都要花费几个月时间才能到达。但是。
但是,缟玛瑙碑听到了你的召唤。你知道这件事,就像你曾经知道自己家孩子听到自己说话时一样,即便他们装作没听到,无视你。它笨重又迟缓地转向,高级功能觉醒,一个地质纪元以来的第一次,在它转向的同时,发出极强的声音和波动冲击,摇撼了下方数英里的海面。(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并没有隐知到这种情形。但你就是知道。)
然后它就开始飞来。邪恶的,吃人的大地啊。
你沿着通向你的那条线退缩。路上有东西扰动你的注意力,于是,几乎是亡羊补牢地,你把它也叫来了:黄玉碑。它更轻,更灵活,也靠近得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应更灵敏,也许因为你感应到埃勒巴斯特的一点儿气息,像是美食中加入一片柠檬。他为你准备好了它。
然后你折返回自身,转身面对依卡,她正在向你皱眉:“那些,你都跟上了?”
她缓缓摇头,但不是表示否认。不知用什么办法,她跟上了一部分。你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我……那件事有点儿……某种感觉。我说不好是什么。”
“不要连接任何一个,等它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因为你确定它们正在飞来。“不要试图连接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永远不要。”你不愿说方尖碑这个词。周围太多哑炮,即便他们当前还没有杀掉你,哑炮们最好还是永远不要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能让原基人变得比当前更加危险。
“如果我做了,会发生什么事?”这是出于真诚好奇心的问题,并非挑衅,但有些问题就是很危险。
你决定实话实说。“你会死。我说不好具体是怎样的死法。”事实上你相当确定,她应该是瞬间起火,变成一根白亮的、尖叫着的火焰与力量之柱,很可能把整个凯斯特瑞玛跟她一起毁灭。但你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只说自己知道的部分。“那些——那些东西就像有些赤道社群日常使用的电池一样。”可恶。“从前使用过的。你听说过那东西吗?电池可以储存能量,所以你能靠它供电,就算水电站停转,或者地热——”
依卡看似受到了冒犯。好吧。她是桑泽人;是她们发明了电池。“我他妈知道电池是什么玩意儿!刚有点儿地震迹象,那东西就会引发酸性灼伤来添乱,就为了存一点儿备用动力。”她摇头,“但你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电池。”
“我离开尤迈尼斯时,他们已经在制造糖料电池了。”你说。她也没说方尖碑,很好。她明白了。“要比酸性物质加金属那种更安全。电池可以有多种制造方法。但如果电池功率太强,超过你接入的电路能承受的范围……”你觉得,这应该能够传达意思了。
她再次摇头。但你感觉她应该是信了你。当她转身,开始来回踱步,你留意到勒拿。他这段时间一直保持沉默,听你和依卡对话。现在他看似陷入深思,这让你有点儿烦躁。你不喜欢哑炮深思这种问题。
但随后他让你吃了一惊:“依卡。你觉得,这个社群实际上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她停下脚步,皱眉看他。其他凯斯特瑞玛人躁动不安,似乎也很不舒服。也许这让他们很烦,被提醒自己住在一座死去文明的遗迹里。“没头绪。为什么问?”
他耸肩:“我只是在想相似之处。”
你当时明白了。凯斯特瑞玛-下城里闪耀光芒的晶体柱,发光的方式是你无法理解的。天上那些飘浮的晶体,飞行方式也同样无法理解。两种设备,都被设计成为原基人使用,其他人无能为力。
食岩人对使用两者的原基人,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你瞅了一眼霍亚。
但霍亚并没有看天空,也没看你。他已经走下门廊,蹲在过道旁边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瞪着某件东西。你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小土堆,在隔壁房子以前的庭院中。它看似又一个灰堆而已,也许有三英尺高,但之后,你发觉那堆东西一侧,伸出一只动物的干枯脚掌。猫吧,也许是,或者兔子。这附近很可能有几十只小动物尸体,全都埋在灰尘下,如此规模的灾季开始,势必带来大规模的死亡。不过奇怪的是,这具尸体上积起的灰尘,要比周围的地面高出太多。
“死了太长时间,不能吃了,小孩。”一名男子说道,他也注意到了霍亚,但显然不清楚这“小孩”的真实身份。霍亚向他眨眨眼,带着恰如其分的紧张咬咬嘴唇。他扮演小孩还真是逼真。霍亚站起来回到你身边时,你才意识到他不是在演戏。的确有东西让他紧张了。
“其他东西将会吃掉它。”他很小声地对你说,“我们应该走了。”
什么。“你什么都不怕的。”
他的下颌紧绷起来。嘴里全是金刚石牙齿。肌肉也是长在金刚石上的吗?难怪他从来都不肯让你抱他起来;他一定有花岗岩那么重。但他说:“我害怕那些能伤害到你的东西。”
然后……你就信了他。因为,你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有古怪行为的共性。他乐于面对克库萨,那家伙动作太敏捷,甚至连你都很难用原基力对抗。在你的一生中,太少人曾经尝试过保护你。出于一时冲动,你抬起一只手,抚摩他古怪的白色头发。他眨眼。某种神采出现在他眼睛里,绝对是特别人性的样子。你不知道该做何评价。不过这些,正是你对他言听计从的原因。
“我们走吧。”你对依卡及其他人说。你已经做完埃勒巴斯特要求的事。你猜想,等你告诉他额外多召来的那块方尖碑,他应该也不会生气——假如他不是已经知道的话。现在,或许,他终于会告诉你那可恶的真相了。
之前,在坚固的石造建筑中,为每一位民众储存一年物资:十儒勒谷物,五儒勒豆类,四分之一崔德水果干,半斯托雷兽脂、奶酪或肉干。乘以额外想要的年数。之后,在每座坚石建筑外,至少配备三名壮工看守:一人看护物资,两人监视看护者。
——第一板,《生存经》,第四节


第三章
沙法,被遗忘的人
是的。他也是你,或者说,是曾经的你,直到喵坞事件之后。但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
击碎克拉尔苏号的力量,是运用到空气上的原基力。原基力本来不是特别针对空气,但也并没有特别的原因让它不起作用。茜奈特之前做过练习,可以对水运用原基力,在埃利亚,以及在那之后。水中有矿物,类似的,空气中也有尘埃。空气中还有热力、摩擦、质量和势能,跟大地一样;只不过,空气中的分子间距离更远,原子形状有差异。然而,有一面方尖碑被牵涉进来之后,这种细节都无关紧要了。
沙法刚一感觉到方尖碑的搏动,就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非常非常老,茜奈特的这位守护者。那么老,他甚至知道食岩人一有机会,就会怎样对待强大的原基人,也知道原基人的视线为什么一定要朝向地面,而不是空中。他见证过当一名四戒者(他还是这样看待茜奈特)跟方尖碑建立连接后,会造成何种后果。你要知道,他的确真心在意她(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份情感并不只是控制权。她是沙法的小东西,而他曾在她不了解的很多方面保护过她。想到她痛苦的死亡过程,会让沙法难以承受。这很讽刺,考虑到随后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瞬间,当茜奈特身体绷紧,全身充斥强光,而克拉尔苏号狭小前舱的空气开始战栗,并变成几乎凝固的厚墙,蕴含不可阻挡的力量时,沙法碰巧站在舱壁开裂处的侧面,而不是前方。他的同伴,那个刚刚杀死茜奈特野种情人的守护者,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那股力量重击过来,令他向后飞出,从墙上突出来的那块船板正好在合适的高度和角度,一下子切掉了他的头,然后那块板子才被打飞。而沙法毫无阻碍地向后飞过克拉尔苏号宽大的船舱,这里是空的,因为海盗船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海打劫了。这段空间足够让他的速度下降一些,并且让茜奈特攻击的大部分力量从他身旁偏出。当他最终碰到舱壁,力道仅仅足够导致骨折,而不是骨骼粉碎。而且等他撞上去,那块舱壁也已经开裂,正跟船体其他部分一起崩溃。这个也对他有利。
然后,当凹凸不平的、尖刀一样的石峰开始从海底穿刺上来,开始戳破爆裂开来的废墟时,沙法又一次交了好运:没有一根石柱刺穿他的身体。到这时,茜奈特已经迷失在那块方尖碑里,也迷失在疯狂的阵痛中,其余波甚至会影响伊松的生活。(沙法目睹了她的手按在小孩脸上,捂住了口鼻,向下按压。难以理解。她不知道沙法会像爱她一样爱她的孩子吗?他会把那小男孩温柔地放下,如此温柔地放在绳椅中。)她现在是巨大的,足以影响全球力量的一个部分,而沙法,她的世界里曾经最为重要的人物,现在已经不值得她注意。在某种程度上他一直对此有感觉,即便是在顽石风暴中逃命的路上,而这份了悟留下深深的烧痕,伤到了他的心。然后他就落入水中,气息奄奄。
杀死一名守护者很难。沙法体内众多的骨折,还有脏器损伤,本身都不足以令他丧命。通常情况下,溺水也不会有问题。守护者不同于常人。但他们的确也有忍耐限度,而溺水加上脏器失常加上暴力损伤后遗症,还是足够冲破极限的。他在随水漂流,不断撞击石柱和船只残骸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当时分不清上下,只觉得有一个方向看似比反方向稍微更亮一点儿,但他正被拖曳得远离那个方向,因为那条船的尾部在迅速下沉。他伸展身体,撞到一块岩石,蓄力,然后试图拨水对抗向下的海流,尽管他现在有一条手臂骨折。他的肺部已空。空气都被撞出体外,他正在努力避免吸入海水,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必死无疑。他不能死。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但他也只是人类,大部分是,而随着可怕的水压不断增长,眼中出现黑点,整个身体被水的重量压到麻木,他不由自主地吸了一肺的水。这真是痛啊:盐和酸充斥在他胸口,火在他喉咙里,而且还是没有空气。而最要命的是(他可以承认:在这漫长又可怕的生涯里,他曾经面临过比这更糟的状况)他突然无法再承受,有条不紊的、谨慎又理智的态度,至今一直引导并管理沙法头脑的那种东西,突然消失了。
他惊慌失措。
守护者永远不得惊慌。他知道这个。有很充足的原因这样。但他还是慌了,挣扎,尖叫,身体不断被拖入冰冷的黑暗里。他想要活命。对他这类人而言,这是首屈一指最恶劣的罪行。
他的恐惧突然消失。这是个坏兆头。片刻之后,它被一份极为强烈的愤恨取代,强到可以阻断一切其他。他不再号叫,而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即便在这样做的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愤恨并非来自他本人。当他惊慌失措时,他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中,而他最为惧怕的那种危险,如今正大摇大摆跨过城门,就像已经占领了他身体的庙堂一样。
它对他说:如果你想要活命,这事可以安排。
哦,邪恶的大地。
更多邀约,承诺,建议,还有事后的回报。沙法可以拥有更大力量——力量大到足以对抗海流、伤痛和缺氧。他可以存活……但要付出代价。
不。不。他了解那代价。宁愿死,也不能付出那种代价。但下定决心去死是一回事,实际上真的去死,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在垂死状态下。
沙法颅骨后侧有东西在灼烧。那是一种冷燃,不像他鼻子、喉咙和胸部的灼烧感。那里的某种东西在觉醒,热启,整顿自身。准备好了应对他放弃抵抗的时刻。
我们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那名引诱者的耳语声传来,而这正是数世纪以来,沙法多次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句话。这句话,能为太多恶行开脱。人总是在形势逼迫下便宜行事,为了尽义务。为了活命。
这句就够了。那冷冷的存在物接管了他。
力量灌注到他的四肢。仅仅几次重启后的心跳之后,骨折之处就已经恢复原状,脏器也恢复了原有机能,尽管略微有些调整,用于应对当前的缺氧状况。他在水中扭身,开始游泳,感觉到他必须前去的方向。不是向上,现在无须向上;突然之间,他能从吸入的水中得到氧气。他没有鳃,但是突然间,他的肺泡吸气能力大大上升。不过,吸到的还只是一点点氧气——甚至不足以好好养护他的身体。有些细胞在死去,尤其是在他脑中的特定区域。他对此有知觉,很可怕。他感觉到那些部分在慢慢死亡,那些让他成为沙法的部分。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与之对抗,这是自然。那份愤怒试图驱使他继续向前,让他依旧待在水底,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做,他自己的一切都将死亡。于是他向前游,同时也向上,眯起眼睛,透过混浊的海水凝视光明。这花掉了好漫长的、死亡中的时间。但至少,他体内的一部分怒火还属于自己,狂怒,因为他不得不被逼迫到如此境地,气自己竟然屈服,这怒火让他坚持游动,尽管双手两脚都开始感到刺痛。但是——
他最终到达水面。冲破海水。集中精神让自己不再慌乱,同时呕吐出海水,咳出更多海水,最终吸入空气。那痛感无以复加。但毕竟,吸入第一口气之后,死亡过程随即停止。他的头脑和四肢都得到了它们需要的东西。他视野里有黑斑,脑后有可怕的凉意,但他还是沙法。沙法。他坚持住这个立场,像是用手爪刨挖,吼叫着驱赶那份寒意。地下的野火啊,他还是沙法,他不会允许自己忘记这一点。
(但,他还是失去了许多其他。请注意:我们迄今为止认识的沙法,那个达玛亚学会了惧怕,茜奈特学会了反抗的沙法,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是个习惯微笑的男子,带着一份扭曲的父爱冲动,还有一份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怒火,自此驱使他从今以后的一切作为。
也许你将痛悼那个已经消失的沙法。你大可以这样做。曾经,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他重新开始游泳。大约七小时后——这是他用自己的记忆换来的力量——他看到仍在冒烟的埃利亚火山出现在地平线上。游向那里,要比直线靠近海岸更远,但他还是调整方向游向火山。那里会有帮手,他不知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现在太阳早已落山,周围一片黑暗。海水冰冷,他也口渴,浑身伤痛。还好,没有任何深海怪物来攻击他。他面临的唯一真正威胁是自己的意志力,它是否会在对抗海洋的过程中崩溃,或者输给吞噬他意志的那份寒冷。另一个不利因素,是他独自一人,只有冷漠的星光做伴……还有那座方尖碑。他看到过它,一次,在他回头张望时:如今它是?动的、无色的棱锥体,飞在洒满星辰的夜空中。它看上去并不比第一次在船上看到时更远,当时他无视方尖碑,一心追捕自己的目标。他本应该更加小心的,应该好好观察,看它是否在接近中,应该记得,在特定情况下,即便是四戒者也会是个严重威胁,而且——
他蹙起眉头,暂时停止划水,仰面漂浮。(这很危险。他马上感觉到极度疲乏。那股支撑他的力量毕竟有限。)他盯着那座方尖碑。一名四戒者。谁?他试图想起。曾经有过某个人……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不。他是沙法。重要的只有这一件事。他继续泅游。
临近黎明时,他脚下感觉到粗砾的黑沙。他摇摇晃晃从水中站立起来,不习惯这样支配自己的身体,也不习惯陆地行走,几乎是在爬行。海浪在他身后退开,前方有棵树。他倒在树根上,进入接近睡眠的状态。那其实更像是昏迷。
当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他浑身火辣辣的,同时感觉到各种疼痛:肺部肿痛,四肢酸痛,未恢复的小骨头阵阵抽痛,嗓子发干,皮肤皴裂。(还有一种,更深的痛。)他呻吟,某个东西把阴影投在他脸上。“你还好吧?”有个声音问,音质就像他的体感。粗糙,干涩,低迷。
他勉力睁眼,看到一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那人是东海岸土著,瘦小枯干,卷曲的白发大部分脱落,只剩脑后一个半圆。当沙法环顾周围,他发现两人身处一片小小的、长满树木的海湾。老人的手划船停在沙滩上,离这儿不远。船上杵出一根钓竿。海湾里的树全都死了,沙法身下的沙子里面掺有灰烬;他们还是十分靠近埃利亚旧址的那座火山。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得自己游泳。但他为什么落水呢?那部分记忆已经消失。
“我——”沙法开口说,却被自己干涩、肿大的喉咙哽住了。老人帮他坐起来,然后给他一个打开的水壶。略带盐味和皮革味的白水,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老人等他喝完几口,就把水壶拿走,沙法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呻吟着,向水壶方向伸了一次手。但只有一次。他仍旧坚强到不会乞求。
(他身体内的那份空虚,并不仅仅是饥渴。)
他试着集中精神。“我现在,”这次,感觉说话没那么艰难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事。”
“船沉了吗?”老人伸长脖子向周围观望。在近处,很显眼的地方,就是那条刀剑一样的石块组成的陆桥,茜奈特召唤出来的,从海盗岛屿直到大陆。“你之前是在海上吗?发生了什么?某种地震吗?”
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这老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沙法一直都觉得吃惊,普通人对现实世界的了解那样贫乏。(一直?他一直都为此吃惊?真的吗?)“基贼。”他说,他太累,没力气说三个字组成的,更文明的称呼。这就够了。老人的面容严峻起来。
“肮脏的大地所生的孽种啊。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他摇头,注意力集中在沙法身上。“你块头太大,我背不动你,拖着走又会痛。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在老人的协助下,沙法的确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手划船旁边。他战栗着坐在船头,老人划船带他们离开那片海湾,沿海岸线向南。他哆嗦的部分原因是冷——他躺倒休息时,浑身衣物还都是湿的——另一部分是惊魂未定。但还有一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原因。
(达玛亚!他花费了极大努力,回想起了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印象:一个小小的、被吓坏的中纬度女孩,跟一个高大、傲慢的中纬度女人的形象叠合在一起。她眼里有爱,也有恐惧,沙法心里却只有伤悲。他曾经伤害过这个人。他现在需要找到她,当他寻求自己那部分感知力,理应知道她所在地点的那部分,却一无所获。她已经跟其他一切同时消失。)
整个旅程中,老人一直对他喋喋不休。他是麦特镇的壮工利兹,而麦特是个打鱼小镇,就在埃利亚城以南数英里。埃利亚城那些破事发生以后,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集体搬迁,但突然之间,那座火山平静了下来,所以,现在看来,邪恶的大地并不打算灭绝他们,至少暂时不会。他有两个孩子,一个蠢,一个坏,还有三个孙子孙女,全是蠢的那个所生,希望他们自己没有那么蠢。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麦特只是个普通的沿海小社群,甚至没钱修建像样的城墙,而只是种了些树,立了些木桩,但普通人还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你知道啦,所有人都会出力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叫啥名字?老头儿没完没了的讲话期间问过,沙法告诉了他。老人问他名字的其他部分,但沙法只有这一个称呼。你出海干什么呀?沙法体内那种守口如瓶的倾向,让他打了个哈欠当作回答。)
这镇子特别容易受灾,它有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船屋和木屋之间,通过码头和防波堤通连。利兹帮沙法登上码头时,好多人围上来看。好多双手触摸他,他禁不住畏缩,但那些人只是想帮忙。贫穷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能提供很少的东西满足他的需求,还因此心怀愧疚。居民们推他,引导他。他洗了个冷水澡,水是干净的淡水;然后有人帮他穿上短裤和家织布的无袖上衣。他洗头时撩起头发,人们惊讶于他脖子上的伤痕,伤口宽大,经过缝合后,消失在头发下面。(他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他们对他原有的衣物也困惑不解,因为阳光和海水影响,现在几乎已经褪去了所有颜色。它们看起来是棕灰色。(他记得那些衣服本来是暗红色,但忘记了为什么是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