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爬虫的天下了,伊茜。除了煮水虫,什么都没有。”依卡还勉强站着,身体倚靠着晶体柱外墙。你想要警告她——食岩人是可以穿过晶体柱出现的——但你没有时间。如果你动作太慢,他们无论如何都能抓住她。
你摇头,踉踉跄跄走向霍亚。他不能来到你身旁,他太重了,这个木架到现在没倒,已经堪称奇迹。他的姿势又变过一次,现在又有一名食岩人成了他周围的碎块。现在他已经移开,一只手按在晶体墙上,尽管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朝着你的方向。他向你伸出另外一只手,手掌摊开,貌似邀请。你记得有一天在河边,霍亚摔到泥坑里之后,你伸手要拉他起来,尚不知他的钻石骨骼和一肚皮古老传说的分量。他拒绝了你,以便保守他的秘密,你当时感觉受到了伤害,尽管努力不那样。
现在,跟凯斯特瑞玛的炎热相比,他的手显得比较凉爽。实实在在——尽管他隐知起来不太像石头,你短时为此纳罕。他的肌肉有一种奇怪的质感。被你的手指握住之后,还会微微收缩。他还有指纹。这个让你大吃一惊。
然后你抬头看他的脸。他已经让自己的表情发生过改变,不再是刚刚消灭敌人时的那份冷酷。现在,他唇边带有微笑。“我当然是要帮你的。”他说。他还是那样孩子气,你几乎要报之以微笑了。
但没有时间思量这些,因为突然一下,凯斯特瑞玛就化成你周围的一片白,然后是黑暗,大地深处的浓黑。不过霍亚仍然拉着你的手,所以你并没有害怕。
之后你就站在了凯斯特瑞玛-上城的凉亭前,身处死者和垂死者之间。在你周围,步道上和亭中石板上,躺着雷纳尼斯的士兵,他们身体扭曲,有些已经不可能看清样子,被密集成毯子一样的昆虫覆盖,还有极少数仍在爬行,尖叫。丹尼尔曾经用来计划进攻的桌子翻倒在一旁;桌面上爬满甲虫。又是那种气味,像盐水里泡过的烤肉。空气中到处是飞行的煮水虫,还有你制造的低气压微风。
有只甲虫向你快速冲来,你吓得直哆嗦。瞬间以后,霍亚的手出现在甲虫原先的位置,热水滴落,那东西被捻碎时发出的水壶一样的声响渐渐平息。“你很可能需要升起一个聚力螺旋。”他建议。该死的,当然应该这样。你开始远离他,以便安全进行这件事,他却握紧你的手,稍稍更用力一点点。“原基力伤不到我。”
你能运使的并不只有原基力,但他也知道这个,所以那就没有问题啦。你升起一个高高的,致密的聚力螺旋,围绕自己,把周围的湿气转化成飞舞的雪花,煮水虫们马上开始回避你。也许它们寻找猎物的方式是侦测体热。现在都不重要了。
然后你抬头看,看那团黑影,它遮住了天。
缟玛瑙碑与众不同,跟你以前见过的所有方尖碑都不一样。其他石碑,多数是晶体片的形状——两头尖的六棱柱或者八棱柱——尽管你也见过一些形状不规则,或者两端不平整的。这一块,却是半卵圆形。收到你的召唤后,它缓缓穿过云层下落,之前已经在那里潜藏了足足几个星期。你无法猜想它的大小,但当你仰头去看凯斯特瑞玛-上城的天穹,发现缟玛瑙碑已经快把整个天空填满,从南到北,从灰云密布的地平线,到对面,反射红光的另一端。它本身不反射任何东西,也不发光。当你仰视它——这样做而又不战栗的难度大得出奇——只有它边界处的云团让你知道,它其实还在凯斯特瑞玛上空很高处。看上去,它比实际距离更接近。就在你头顶上。你只要举起一只手……但你心里,有几分害怕这样做。
一声撼动地壳的巨响,你身后的尖晶石碑颓然落地,就像是在更强大的事物面前臣服。或者只是,因为现在有了缟玛瑙碑,它不断吸引你,拉扯你,吸收你向上——
——哦,地啊,它吸收你的速度好快——
——你已经什么都没剩下,无法再命令任何一块其他方尖碑。你已经无力旁骛。你在跌失,飞入一片虚空,它甚至不是在招引你,而是直接将你吸入。从其他方尖碑那里,你学会了顺应它们的能量流向,但现在,这里,你马上知道绝不能那样做。缟玛瑙碑能够把你整体吞噬。但你又不能拒斥它,那样,它会把你撕成碎片。
你能做出的最佳选择,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你一面努力与它保持距离,一面在它力量的间隙中随之漂流。而它的力量已经有太多注入你的身体,太多太多。你需要利用这份力量,否则,否则,但,不行,情况不对,有东西在偏离平衡态,突然就有一份轻微的束缚感,绕住你的身体,你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缠绕在上万亿,上万亿亿亿根魔力线之中,而它们都在渐渐收紧。
在另一个存在层面上的你尖声惨叫。这是个错误。它在吞噬你,这极端可怕。埃勒巴斯特错了。宁可让食岩人杀死凯斯特瑞玛的所有基贼、毁灭全社群,也胜过这样死去。宁愿让霍亚把你嚼碎,用它美丽的牙齿,至少你还喜欢他
爱他
爱-爱-爱-爱
魔力像鞭子一样抽紧,来自上千个不同方向。光线组成的网格倏然闪亮,突然间显现于黑暗背景之上。你看到了。这超出你平常的感知阈限太多,以至于几乎无法理解。你看到安宁洲,整个大陆。你感觉到行星这一侧的整个地壳,也品尝到另一侧的气息。这太过雄浑——地下的魔火啊,你就是个白痴。埃勒巴斯特早就跟你说过:先找到网络,然后是方尖碑之门。你无法独自成功;你需要一个小的网络,来缓解大网的冲击。你再次建筑凯斯特瑞玛的原基人,却无法把握住他们。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减少,而且也受了太大惊吓,即便是你,也无法把他们拉拢过来。
但那里,就在你身旁,还有一座小山一样的力量之源:霍亚。你甚至没有试过向他求助,因为那股力量太陌生,太可怕,他却主动接近你。让你稳定下来。紧紧把握住你。
这让你终于得以想起:缟玛瑙是一把钥匙。
这钥匙可以打开一扇门。
那扇门又能激活一个网络——
突然之间,缟玛瑙碑开始搏动,深及岩浆,重如大地,环绕你的全身。
哦,地啊,不是原基人组成的网络他说的实际上是由……
尖晶石是第一个,就在那里,原模原样。然后是黄玉碑,它的亮黄色力量如此轻易地服从了你。
烟石英。紫石英,你的老友,曾追随你到特雷诺的那个。紫辉石,绿翡翠。

玛瑙碑。碧玉碑,蛋白石碑,黄水晶碑……
你张口尖啸,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红宝石锂辉石蓝晶石橄榄石还有
“已经太多了!”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叫嚷这句话,还是在心里默念。“太多了!”
你身边那座山说道:“他们需要你,伊松。”
然后一切变得如此清晰。是的。方尖碑之门,但凡打开,必有其目的。
向下。晶体球外墙。闪烁的原始魔法之柱;这是凯斯特瑞玛的组成成分。你隐知-感觉-知晓这座建筑中的污染物。那些你容许在其表面活动的人。
(依卡、贲蒂,所有其他原基人,还有依靠他们让社群维持的哑炮们。他们都需要你。)
但那里还有那些干扰晶体网格的东西,沿着它的物质和魔力线奔走的,隐藏在晶体球外壳里,像寄生虫一样试图隐藏的。他们也是山峦——却是不属于你的群山。
招惹了惹不起的基贼,霍亚提到自己的禁闭时,曾经这样说。是啊,这些敌方食岩人,的确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你再次呼吼,但这回是在发力,是在攻击。啪,你截断网格和魔力线,按自己的意愿将其重新连接。砰,你举起整根晶体柱,将它当作标枪掷向敌人,把它们戳到粉身碎骨。你寻找灰石人,那个伤害过霍亚的食岩人,但他不在威胁你家园的外敌之中。这些只是他的喽啰。好。你会给他捎个口信,写在这些喽啰的恐惧里。
等你停手时,至少已经封印了五名敌方食岩人在晶体中。实际上很简单,因为他们愚蠢到在你的注视下试图穿过晶柱。他们化身成晶体状态;你只要简单地取消化身能力,冻结他们,像昆虫被定在琥珀里。其他敌人在逃。
有些逃向北方。不可接受,而现在,距离对你已经不成问题。你上升,转向,再俯瞰,下面就是雷纳尼斯城,盘踞在它的维护站之间,像蜘蛛藏身于被捆绑、被吸干的猎物中。这道门的用途,是做出行星尺度的事情。因而对你来说,轻易就能把力量向下推出,像对待可能打死贲蒂的那女人一样,照样处置雷纳尼斯的所有居民。恶棍就是恶棍。那么简单,就能扭曲他们细胞之间闪耀的银线,直到细胞静滞,硬化。成为石头。事情做完,凯斯特瑞玛的战争获胜。全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现在局面很危险。你心里清楚:如果掌握了方尖碑网络的力量,却没有一个目标,自己就会成为它的目标,然后死掉。现在明智的做法,在凯斯特瑞玛安全之后,就是赶在被它摧毁之前,拆解那道能量之门,退出网络。
但是。除了凯斯特瑞玛的安全之外,你还想要得到别的。
你知道,那道门就像原基力。没有明确的意愿掌控时,它会把所有的欲望,都当成毁灭世界的意愿看待。而你不会控制这心愿。你也做不到。对你而言,这愿望铭心刻骨,就像你的过去,你多疑的个性和你多次碎裂的心。
奈松。
你的意念在旋转。向南。搜寻。
奈松。
有干扰。很痛。珍珠碑钻石碑和
蓝宝石碑。它们拒绝被拉进方尖碑之门网络。之前你几乎没有感觉,因为你被数十块,数百块方尖碑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你却有了知觉因为
奈松
这是她
是你的女儿,是奈松。你了解她内心顽强的个性,就像了解自己的心和灵魂,这是她,写满了整座方尖碑。而你已经找到了她,她还活着。
它的(你的)目标达成,门自动开始拆解。其他方尖碑接连断开;缟玛瑙碑最后才将你释放,尽管带有一丝冷淡的不情愿。下次再见。
当你身体软瘫,倒向一侧,因为有东西突然把你撞得失去平衡,这时却出现几只手,把你扶了起来。你几乎难以抬头。你的身体感觉遥远,沉重,就像被困在石头里。你已经数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但不觉饥饿。你知道,你的体力消耗远超自身负荷,却感觉不到疲劳。
你的周围有几座山。“休息吧,伊松。”其中你爱的那座山说,“我来照顾你。”
你点头,感觉脑袋重得像石头。然后又有新的成员出现,吸引你的注意力,你迫使自己最后一次抬头看。
安提莫妮站在你面前,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但她的出现,还是让你有几分安全感。你本能地知道,她不是你的敌人。
在她旁边,站着另外一个食岩人:高,瘦,身上那套“衣服”有点儿古怪。全身雪白,尽管五官是东海岸人的形状:丰满的嘴唇,长长的鼻子,高颧骨,还有细细雕刻出来的一头鬈发。只有它的那双眼睛是黑的,尽管它看你的样子,只有一点点似曾相识,带着困惑和一丝应该是(但又不太可能是)记忆的东西……那双眼睛,的确有几分熟悉。
真讽刺。这是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食岩人,全身质料都是雪花白石,那个词,读作埃勒巴斯特。
然后你就失去了知觉。
要是它没死,那又将怎样?
——迪巴尔斯的创新者里多写给第七大学的信,由信使从埃利亚方镇同名城市出发送出,写信时,榴石色方尖碑刚刚升出水面,信件到达之前三个月,世人已经通过电报得知埃利亚城被毁灭的消息。资料来源不详。
插曲
你跌入我的臂膀,我带你去了安全的地方。
安全总是相对的。你已经赶走了我那些不受欢迎的兄弟,我那些想要杀死你的同类,只因为他们无法控制你。但当我下到凯斯特瑞玛,并出现在我熟悉的安静所在,却在空气中闻到钢铁的气息,混杂在粪便、污浊空气和其他肉体气味与浓烟之中。钢铁气息,其实也是肉体的气味之一:那种铁元素也出现在血液里。外面,步道和阶梯上都有尸体。甚至还有一具悬在缆车上。但战斗基本上结束了,因为两个原因。首先,侵略者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困,一面是虫子肆虐的地表,一面是敌人,因为攻击者大半已死,守方占据了人数优势。那些还想活下去的人已经投降;那些害怕死得更惨的人,选择了投身白刃,或者穿死在凯斯特瑞玛的晶体柱上。
第二个促使战斗结束的原因,是晶体球遭到严重破坏这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整个社群,曾经一直放光的晶体柱,现在都明灭不定。有一根较长的柱子还从墙面上脱落,并且折断,它变成的粉末和碎块洒满晶球底部。在地面层,温水不再流入公共浴池,尽管时不时还会喷涌出一些。社群中有几根晶体柱完全变黑,死亡,开裂——但在每根柱子里,都能看到更加浓黑的身影,被固定,困入其中。略呈人形。
白痴们。这就是你们招惹我的基贼应得的下场。
我把你放在一张床上,确保周围有食物和饮水。喂你会比较困难,毕竟我已经蜕去了那层更为灵便的皮囊,此前为了跟你成为朋友而变成的模样,但很有可能,在我被迫尝试之前,就会有其他人到场。我们在勒拿的住处。我把你放在他的床上。他应该喜欢这样的安排,我觉得。你也会喜欢的,一旦等你想要找回做人的感觉。
我不会嫉妒到不允许你建立这种纽带。你需要它们。
(我不会嫉妒到不允许你建立这种纽带。你需要它们。)
但我小心地把你放好,确保你会感到舒适。而且我把你的胳膊放在被子上面,这样你一旦醒来,就会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你的左臂,它已经变成一团异物,棕色,坚实,由密集的魔法凝成。这里没有任何粗暴之处。你的肌肉纯粹,完美,而且完整。每个原子都在理应处在的位置,魔法的网络精准又强大。我抚摩过它一次,很短时间,尽管我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那份压力。那是对我不久前仍然披戴的肉身仅存的向往。我会克服它的。
你被石化的手紧握成拳。它的背后有一道裂隙,跟手骨方向垂直。即便在魔法让你变形时,你也在反抗。(你反抗。所以你才必定成为今天的模样。你一直都在反抗。)
哦,我有些多愁善感了。才恢复肉身几个星期,我就已经忘乎所以。
我就这样等着。几小时或者几天以后,当勒拿回到自己的住处,带着别人的血腥和自己的疲倦,他看到我在他的客厅中守候,愕然呆立。
他静了一会儿:“她在哪儿?”
是。他配得上你。
“卧室。”他马上去了那里。我没必要跟着,他会回来的。
一段时间之后——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我知道这两个词,但它们的区别太小了——他回到客厅,我站着的地方。他沉重地坐下来,揉搓自己的脸。
“她会活下去。”我多此一举地说。
“是啊。”他知道你只是昏迷,他会照料你,等你醒来。片刻之后,他放下两手,盯着我。“你并没有,呃,”他舔舔嘴唇,“她的胳膊。”
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得到她的允许之前,不会。”
他面容扭曲。我略微感到些反感,然后才想起,直到不久以前,我也是这样持续地,湿漉漉地,做各种动作。很高兴那段时间结束了。“你还真是高尚呢。”勒拿说,那语调,很可能是想要传达讽刺的意味。
无所谓高尚,这个决定,本质上跟他不吃你另外一只胳膊的决定一样。有些事,只是简单的原则而已。
一段时间之后,很可能不是几年后,因为他都没动弹,也许是几小时后,他看起来的确很累。“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凯斯特瑞玛在渐渐死亡。”像是为了强调这些话,我们周围的晶体停止闪光了一会儿,让我们浸入黑暗里,只有外面的光刺眼地照进来。然后光线恢复。勒拿嘘出一口气;他的气息里有恐惧的恶臭味,像乙醛。“我们都成了无社群者。”
并不值得向他指出,如果他们的敌人得手,成功杀死了伊松和其他原基人,他们也会成为无社群者。他早晚会明白的,以他绕圈子的,汗津津的方式。但因为还有一件事他不了解,所以我还是说了出来。
“雷纳尼斯死了。”我说,“伊松杀死了它。”
“什么?”
他听到了我的话,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她冰冻了那座城?从这里?”
不是,她使用了魔法,但最重要的是:“它的城墙范围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他考虑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或者仅有几秒钟。“一座赤道城市,一定有巨大的物资储备。足以让我们支撑多年。”然后他又蹙起眉头。“但是要赶到那里,再把那么多东西搬回来,这可是好大一件事呢。”
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我回顾往事,由他去想办法。到他惊叫时,我再注意听。
“雷纳尼斯已经是一座空城。”他瞪着我,然后站起身,大踏步满屋奔走。“邪恶的大地——霍亚,你说的就是这个!完整的城墙,原样的房舍,还有储备物资……而且我们还用跟谁抢吗?现在这时节,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去往北方。我们可以在那里生活。”
终于明白了。我回到自己的冥想状态,他还在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来回踱步,最后放声大笑。但再之后,勒拿停住脚步,瞪着我,眼睛怀疑地眯了起来。
“你平时都不管我们的。”他轻声说,“只为她效力。你现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我让自己唇角上翘,换来他一个恶心的表情。真不该费这份心。“伊松想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给奈松。”我说。
静默,或许一小时,或许一会儿:“她并不知道奈松在哪儿。”
“方尖碑之门可以让感知力足够精准。”
畏缩。我记得那些表示人类动作的词:畏缩,吸气,咽口水,面有苦色。“地火啊,那么——”他清醒过来,看着卧室门帘。
是的。等你醒来,你将会想要去找你的女儿。我眼看着这份感悟让勒拿的表情变得漠然,减轻了他肌肉的紧绷程度,让他显得无精打采。我完全不懂所有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我像是花了一年时间,才知道他在对我说话,而不是自言自语。等到我明白过来,他已经问完了整个问题。“你为什么跟她待在一起?难道你只是……肚子饿吗?”
我抑制住想要捏扁他脑壳的冲动。“当然是因为我爱她。”很好,我设法做出了和蔼的语调。
“当然。”勒拿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当然。
然后他离开,把我给他的消息传达给整个社群的其他头领。之后有一个世纪,或者一个星期的忙碌,社群中的其他人收拾行装,准备上路,积攒力量,为了那段漫长,艰险,而且(对一部分人来说)致命的旅程。但他们别无选择。在第五季,生活就是这样子。
睡吧,我的爱人。好起来吧。我会站在这里守护你,等你再次出发时陪伴你。当然。死亡是一种选择。我会绝对确保你有机会去选,为了你。
(但又由不得你。)


第二十章
奈松,棱角分明
但此外……
我透过大地倾听。我听到那些波动。一枚新的钥匙正在削制成功,她的尖角终于打磨完毕,砥砺到足以连接方尖碑,令它们歌唱,我们都知晓这件事。我们中那些仍然……怀有希望的人……正在寻找那名歌人。我们被永远禁止自己转动那把钥匙,但我们可以影响它的方向。每当一块方尖碑发出回响,你都能确信有我们中的一个在附近潜藏。我们之间会谈话。所以我会通晓世事。
奈松在深夜醒来。营房里还很黑,所以她很小心,穿鞋、穿衣、悄悄出门时,都避免踩到声音较响的地板条。其他人没动弹,就算他们醒来后有所察觉也很可能都以为她只是想上厕所。
外面一片寂静。天空刚刚开始放亮,东方出现曙光,尽管现在灰云密布,没有那么容易辨认。她走到下山道路的起点,看到脚下的杰基蒂村有几点灯光闪烁。有些农夫和渔夫已经起床。但在寻月居,还是鸦雀无声。
是什么在拉扯她的意念?这感觉很让人心烦,黏糊糊的,就像某种东西粘在头发上,需要硬扯下来似的。这感觉的中心是她的隐知盘——不对。更深。这拉力扯动的,是她脊柱中的光亮,是她细胞之间的银色纽带,是把她捆缚住的诸多线条,通往大地、寻月居、沙法,还有杰基蒂村上空的蓝宝石碑,云层散开一点儿的情况下,它时不时会显形。那个讨厌的东西是……它是……北方。
北方发生了什么事。
奈松转身,追随那份感觉的来向,爬上山坡,到了熔炉的地砖上面,停在正中央,风吹动她的头发。在高处这里,她能看到杰基蒂村周围的森林,像一张地图一样在她面前展开:圆圆的树冠,还有时不时冒出的玄武岩带。她意识的一角可以感知到力量的变化,共振的线条,还有连接,强化机制。但这都是些什么?为了什么?某件重大的事情。
“你现在感知到的,是方尖碑之门被打开。”灰铁说。他突然出现,站到女孩身边,奈松并不觉得意外。
“不止一座方尖碑?”奈松问,因为这就是她隐知到的情况。有很多。
“这半边大陆上部署的每一块。那个伟大机制的上百个组件重新开始工作,像它们最初被设计出来的那样工作。”灰铁的嗓子是极为悦耳的男中音,那个瞬间像是莫名向往。奈松发觉自己很好奇,对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他是否也跟自己一样,曾经是个孩子。最后那个貌似不可能。“那么多的力量。就连这颗行星的心脏,都可以通过那道门来输出……而她却用来满足那么微不足道的愿望。”一声轻微的叹息。“话说回来,最早制造它们的原基人也一样,我估计。”
不知为什么,奈松知道灰铁口中的那个“她”,就是指自己的妈妈。妈妈还活着,而且生了气,还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什么目的呢?”奈松迫使自己问。
灰铁的眼睛滑向她。她没有明说,自己追问的是哪个人的目的:她妈妈的,还是最早制作并且部署方尖碑的那些古人的。“毁灭某人的敌人,当然是的。一个渺小又自私的目标,当时却让人感觉很伟大——尽管这些事都会带来恶果。”
奈松综合考虑她得知的种种情况,还有隐知到的,从另外两名守护者死气沉沉的笑容里亲眼看到的。“大地父亲还击了。”她说。
“正常反应,任谁都会这样反击试图奴役自己的人。这可以理解,不是吗?”
奈松闭上眼睛。是的。这太可以理解了,真的,如果她考虑这件事的话。这个世界的现实,并不是简单的弱肉强食,而是弱者欺骗并毒害强者,在强者耳边进谗言,直到强者也变弱。然后只剩下被打断的手骨,还有银线被编织成的绳索,妈妈们可以挪动大地毁灭她们的对手,却无力挽救一个小男孩。
(或女孩。)
世上从没有人来拯救奈松。她的妈妈警告过她,说以后也不会有。如果奈松想要有一天免于恐惧,她别无选择,只有为自己铸造自由。
于是她转身,缓缓转身,面对她的父亲,他正默默地站在她背后。
“小宝贝。”他说。这是他通常用来跟她对话的语调,但她知道,父亲此刻并不真诚。他的眼睛像冰一样冷,一如数日之前她冰结过的父亲的房间。他的下巴紧绷,身体微微颤抖。她向下瞅了一眼父亲握紧的拳头。他手里有把刀子——很漂亮的一把刀,用红色蛋白石做成,父亲近期的作品里,她最为喜欢的一件。它微微放光,光晕柔和,完全掩盖了它的刀刃像剃刀一样锋利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