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尝试听取北方的声音。”你恨恨地说。他们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你疯了一样。邪恶的大地,要是这儿再有一个学院训练过的人就好了。尽管话说回来,除了高手,也没人能懂这些。
勒拿小心翼翼地说:“听取……大地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不是隐知?”
这些东西用语言描述实在太难。你揉揉眼睛。“不是的。我是说真的听。震动。所有声音都是震动,我是说,但是有的……”他们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看来你只能继续补充背景了。“抗震网络依然存在。”你说,“埃勒巴斯特是对的。如果我尝试,也能隐知到它,一片宁静区,而赤道的其他地区已经是水深火热。有某些人正在维护他们,雷纳尼斯周围的站点维护员,他们还活着,所以——”
“所以这事真的是那些人做的。”卡特说,听起来很担心,“真有一个赤道城市决定劝服我们。”
“赤道人才不会劝服。”依卡说。她讲话时下巴紧绷,盯着手里那块皮革。“他们是旧桑泽,或者说它剩余的部分。当桑泽人哪天想要得到什么,一贯都是明抢的。”
一阵紧张的沉默后,他们又开始小声议论,越说越恐慌。太多空话。你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希望能独自一人,再次尝试静听。或者……
你眨眨眼。或者。你开始隐知黄玉碑的潜能,它就浮在凯斯特瑞玛-上城的天空中,过去六个月一直都在那儿,半隐于灰云后面。邪恶的大地啊。埃勒巴斯特并不是单纯隐知半个大陆;他在用尖晶石碑帮忙做到这件事。你以前甚至没曾想过利用方尖碑扩展自己的感知范围,但他用起来,却像呼吸一样自然。
“谁都别碰我。”你小声说,“谁都别跟我说话。”你没有等着看大家有没有明白,就扑入了那座方尖碑里。
(因为,好吧,你的确有几分渴望这样做。已经有连续几个月梦到向上涌升的水流和源源不断的力量。你只是人类,不管他们对你的同类如何说三道四。对人类而言,强大的感觉总是让人心醉。)
然后你就进入了黄玉碑,通过它,将你的感知延伸到全世界。不必潜入地底,因为黄玉碑就在天上,它本身就是天空;它存在的状态已经超过固体的限制,所以你也有能力超越;你也变成了天空。你在火山灰的云层里飘荡,看到安宁洲在自己身下延展,大地高低不平,时而可见垂死的森林和丝缕般的道路,第五季绵延多时之后,一切都笼罩着一层灰色。大陆看似如此渺小,你心里想,我只要一眨眼工夫,就能跑到赤道区,但这个想法让你有些害怕。你不知道为什么。你努力不去想——从开始为这种力量感到兴奋,到运用它来毁灭世界,中间有多大距离呢?(埃勒巴斯特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当他……?)但你已经投身其中,你已经连接方尖碑,感应完全没问题。你还是向北疾行。
然后你踉跄着停住。因为有个比赤道靠近很多的东西吸引了你的注意力。那景象太惊人,以至于你跟黄玉碑的连接马上出现了偏转,而且你的确非常幸运。有个玻璃碎裂一样的瞬间,你感觉到方尖碑强大力量惊心动魄的一面,知道你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幸而及时发生的共鸣,以及早已死去的方尖碑设计者显然对你这样的失误早有准备,然后你就在喘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没完全想起辞令的意义,就开始了喋喋不休。
“营地,火堆。”你说,一面喘息着。勒拿走过来,蹲在你面前,握住你的手,检查你的脉搏;你无视他。这事很重要。“盆地。”
依卡马上就明白了,坐直身体,咬紧牙关。加卡也是;她一点儿都不蠢,要不然汤基不可能跟她好上。她咒骂着。勒拿皱眉,卡特看你们所有人,越来越困惑:“刚才这话,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这笨蛋。“一支军队。”你恢复了些,没好气地说。但现在说话好难。“那……那儿有一支……该死的军队。就在盆地森林。我可以隐知到他们的营火。”
“多少人?”依卡已经在起身站立,从架上取下一把长刀,束在大腿旁边。加卡也起来,走到依卡房间门口,拉开门帘。你听到她大声叫埃斯尼,壮工的首领。壮工们有时负责侦察,也会协助猎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整个社群的防卫。
你在方尖碑内部时,并不能数清所有出现在意识中的小红点,但你试着估算。“也许一百个?”不过,那是营火的数量。每个火堆旁能有多少人呢?你猜是六七个。不是很大一支军队,在通常情况下。任何一个像样的方镇长官,都能在短时间内集结十倍于此的兵力。不过在灾季里,对一个像凯斯特瑞玛这样的小社群而言——这里的人口总量也没比敌人数量多很多——一支五六百人的军队,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威胁。
“泰特黑。”卡特叹息着说,坐倒在位子上。他的脸色变得比平时更苍白。不过你懂了他的意思。六个月前,那些被穿透的尸体立在林中盆地里。泰特黑社群就在盆地彼岸,接近河口,那条河弯弯曲曲流过凯斯特瑞玛的领地,最终注入南中纬地区最大的湖泊之一。你们已经几个月没听到泰特黑的任何消息,而在那次警告后派出的使团也一去不回。这支军队一定是在那个时间前后袭击了泰特黑,在那里驻扎了一段时期,派出探子标示势力范围。补充给养,制造军备,治疗伤者,也许送了些战利品回雷纳尼斯。现在他们已经消化了泰特黑,再次开始行军。
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知道凯斯特瑞玛在这儿。他们在打招呼。
依卡去了外面,跟加卡一起喊,几分钟内,就有人摇响地震警报,召唤各户家长去平顶台集合。你从未听过凯斯特瑞玛的地震警报——这社群,可有好多原基人——那声音比你预料的更难听,低沉,有节奏,嗡嗡响。你知道为什么,在一个到处是晶体建筑的地方,敲钟绝对不是好主意。但是,难听就是难听。你和勒拿还有其他人一起,跟着依卡走过一道绳梯,转过两个巨大晶体柱。她紧闭双唇,一脸严峻。等她到达平顶台,上面已经有一小群人;等她叫嚷着让人别再吹那可恶的警报,警报声也真正停止时,那根截断的晶体柱上开始拥挤到危险的程度,到处是咕哝着的,焦急的人们。周围的确有护栏,但还是危险。加卡向着埃斯尼喊,埃斯尼又向人群里的壮工们喊,于是他们笨拙地行动起来,免得在讨论即将来临的大悲剧之前,再发生其他不相干的悲剧,让大家分心。
等到依卡举手示意大家注意,所有人都马上安静下来。“说下情况。”她开口说,然后短短几句,就把背景交代得一清二楚。
你尊重她毫无隐瞒的做法。你也尊重凯斯特瑞玛的人,他们除了警觉地惊呼,小声议论之外,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也没有惊慌。但话说回来,他们都是忠实可靠的社群成员,而惊慌,在安宁洲一直都是被鄙弃的做法。讲经人的故事里有好多严厉的警告,说那些无法控制恐惧的人造成的恶果,很少有社群会给这样的人授予社群名,除非他们特别富有,特别有影响力,可以推动这种事。一旦灾季蔓延,这种事往往会自动解决。
“雷纳尼斯是个很大的城市。”有个女人开口说,当时依卡刚讲完,“规模只有尤迈尼斯的一半,但还是有几百万人。我们能打赢那种对手吗?”
“现在是第五季。”加卡说,抢在依卡能回答之前。依卡狠狠瞪了她一眼,但加卡耸肩表示不在乎。“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可以,因为凯斯特瑞玛的建筑特色。”依卡补充说,同时丢给加卡最后一个让她闭嘴的眼神。“他们不可能从背后偷袭我们。如果迫不得已,我们可以封堵隧道;然后就没人可以下到这里。我们可以拖垮对手。”
但不是拖到永远。考虑到社群需要打猎和贸易来补充物资储备以及水培园地。你尊重依卡不说这件事的决定。人群中有些响动,这次是略显释然。
“我们有没有时间派使者去南方,联络我们的盟友社群呢?”勒拿问。你可以感觉到他试图绕过补给问题。“它们有没有可能愿意帮助我们?”
依卡对最后一个问题嗤之以鼻。好多其他人也这样做了,有些向勒拿投去表示同情的眼神。这是第五季。但是——“贸易倒有可能。我们或许能增加些重要物资、药物,为围困做更好的准备。如果是一小队人,要几天才能穿过森林盆地;要是人多,可能得花几个星期。如果他们急行军,能快一些,但在陌生的土地上,那样做愚蠢又危险。我们知道,他们的巡逻队已经在我们的土地上,但是……”她瞅了你一眼,“其他人距离有多近?”
你猝不及防,但你知道她想要什么结果。“他们大多数人都在以前挂尸体的位置附近。”那是森林盆地的中段。
“他们可能只要几天时间就能到达此地。”有人说,声音紧张尖厉,很多人闻声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变得更吵闹。依卡再次抬起双手,但这次,只有一部分集合起来的人安静;其他人还在猜想,算计,你看到有几个人离开,走向绳桥,显然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不想再听依卡调遣。这不是混乱,也不完全是慌张,但空气中弥漫着足够的恐惧,让人隐约有种苦涩的感觉。你站起来,想要跟依卡一起走到人群中央,想要跟她一起呼吁大家安静。
但你停下脚步,因为有人站到了你要走向的位置。
它给人的感觉不像安提莫妮,或者红发女,或者其他食岩人,你在社群周围时不时瞥见的那些。那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喜欢别人看到它们移动;你偶尔能看到身形一闪,然后那座雕像就会出现,看着你,就像那个位置一直有一座陌生人的雕像,由很久以前的某人刻成。
这个食岩人在转身。它一直转身,让所有人都看到并且听到它转身,看着周围,直到你们终于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灰色花岗石皮肤,它光滑平整的头发,眼部略微更加细致的线条。细心雕刻出的下巴,长短合宜,躯干刻工高妙,是男子肌肉发达的裸体模样,而不是模仿衣服,像大多数食岩人那样。这个家伙,显然想让大家把他看作男性,太好了,是个男的?。他全身灰色,这是你见过的第一个,完全像是雕像的食岩人……只不过他会移动,而且一直在动,所有人都吃惊地安静了下来。他也在观察你们所有人,嘴唇上挂着一丝浅笑。他手里握着某件东西。
你盯着那灰色食岩人转身,随着你的头脑辨认出他手里那怪模怪样、血淋淋的东西,近期的经历让你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只胳膊。是只小胳膊。这只小胳膊还包裹在熟悉的衣服里,那是你上辈子在路上买到的一件外套。在那只手里,沾着殷红血迹,白得不像人类的皮肤很是熟悉,那胳膊的太小也很熟悉,甚至在那血肉模糊的一端,破碎的骨头也是透明如玻璃,有精致的切面,完全不是骨头。
霍亚那是霍亚那是霍亚的胳膊。
“我带来一个信物。”灰色的食岩人说。他的声音还挺动听,男高音。他的嘴巴没有动,词句是从胸腔里回响出来的。这个,至少感觉正常,在你当前还能感觉到的正常范围内,当你低头看那个血淋淋的,灾难一样的胳膊。
依卡稍后做出了反应,也许她刚刚也被震慑住了:“谁派你来的?”
他转身面向她。“雷纳尼斯。”再转身,眼睛逐个掠过人群中的一张张面孔,就像人类想要建立情感联系,让别人接纳自己观点时会做的那样。他的眼睛在你身上掠过,就像你不存在。“我们对诸位并无恶意。”
你瞪着他手里霍亚的胳膊。
依卡也有疑心:“那么,驻扎在我们门口的军队是……”
转身,他也无视卡特。“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强大的城墙。都可以属于你们,如果诸位加入我们的社群。”
“也许我们喜欢有自己的社群。”依卡说。
转身。他的视线落在加卡身上,后者眨眼。“你们现在没有肉食,而且你们的领地已经被猎捕一空。一年之内,你们就会开始互相吞食。”
好吧,这个的确让众人议论纷纷。依卡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纯粹的挫败感。加卡愤怒地环顾周围,就像在纳闷儿是谁背叛了你们。
卡特说:“我们所有人都能被接纳到你们的社群吗?我们的职阶都不用变更吗?”
勒拿紧张地开口说:“卡特,我不觉得你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
卡特的眼神像鞭子一样甩向勒拿:“我们打不赢一座赤道城市。”
“但那还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依卡说。她的声音带有一份欺骗性的温和,但在你脑子里,还没被那只胳膊吓傻的部分,你注意到她之前都从未支持过勒拿的意见。你一直以来的印象,就是她不太喜欢这个人,而且反感是相互的——勒拿觉得她太冷酷,她觉得勒拿心太软。这个变化值得注意。“如果我是这帮人,我会说谎,把大家都带往北方,然后把我们推进一个无社群的缓冲棚户区,在某个酸性地泉和岩浆湖之间。赤道社群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在他们需要体力劳动者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这次会有所不同呢?”
灰色食岩人倾斜着头。这个,加上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感觉特别像是人类的态度——这表情像在说,哦,你好萌啊。“我们不需要说谎。”他让这句听起来语调亲和的话在空气中回荡恰好长度的时间。哦,他真是擅长这个。你看到人们面面相觑,听到他们不安地挪动脚步;你感觉到那份紧张的沉默,因为依卡对这句话无法反驳。因为这是真的。
然后他放下了另一只靴子:“但我们用不着原基人。”
寂静。震惊之下的寂静。依卡打破僵局,快速骂了句:“地下的魔火啊。”卡特看着别处。勒拿两眼瞪大,明白了那个食岩人刚刚做了什么。
“霍亚在哪里?”你在寂静中问。你现在只能想到这个。
那个食岩人的眼神滑向你。脸部的其他部分并没有转过来。对普通食岩人来说,这是普通的肢体语言,但对这个食岩人来说,这反应还挺特别。“死了。”他说,“在带我们来这里之后。”
“你撒谎。”你甚至没察觉自己已经生气。你没有思考过自己将要做的事。你只是做出了反应,像达玛亚在熔炉中,像茜奈特在海滩上。你全身都变成晶体,磨尖砥砺,你的意识收窄到剃刀刃那样一点儿,你编织那些自己几乎没有察觉的丝线,这一切就像切汤基胳膊那次发生了;嘶-嘤。你截掉了那个食岩人的手。
那断手和霍亚的胳膊一起跌落在地。人们惊呼。没有流血。霍亚的胳膊砸在晶体上,发出响亮的、肌肉感的撞击声——它比看上去更重,而食岩人的手随后落地,声音甚至更重,从胳膊那里飞开。它腕部的断口是一片灰。
一开始,那个食岩人像是毫无反应。然后你隐知到某种东西正在聚结,像是魔力线条,但太多了。那只手抽动了几下,然后跃入空中,回到断腕上,像是被很多线绳拉扯一样。他把霍亚的胳膊留在原处。然后至少,食岩人完全转身面对你了。
“你滚走,要不然我把你切成更多块,让你拼不回来。”你说话声音震颤,有如地震。那个灰色食岩人只是微笑。这是完整的微笑,眼角出现法令纹,嘴唇咧开,露出钻石形牙齿——还有最最神奇的一点,那看上去像是一个真心的微笑,而不是表示威胁。然后他就消失了,掉入晶体表面之下。有一瞬间,你透过晶体的透明处看见里面有个灰影,他的体形变模糊,不再像人,尽管这很可能是角度问题。然后,快得你的眼睛和隐知盘都无法察觉,他向下疾行,离开。
在他离去之后,人们还在心神激荡时,依卡深吸一口气,然后嘘出。
“好啦。”她说,环顾周围她的人民。她现在相信还是她的人民的这些人。“听着,我们需要谈谈。”现场有一阵不安的躁动。
你不想听。你快步上前,捡起霍亚的胳膊。那东西像石头一样重;你不得不把腿上的劲也用上,否则就可能扭断腰。你转身,人们给你让开一条去路,你听到勒拿说,“伊松?”但你也不想听他讲话。
看,这里有些线条。只有你能看到的那种银色线,从胳膊断开的地方伸展又蜷缩,但它们在你转身时会改变方向,一直指向某个特定方位。于是你跟随它们。没有人跟着你,你也不管这意味着什么。至少当前顾不上。
那些触角似的线,带你回到自己的住处。
你跨过门帘,停住脚步。汤基不在家,要么在加卡那儿,要么就是到上面的绿房间去了。你面前的地面上还有两根残肢,血淋淋的,有钻石质的骨头突出来。不,它们不是在地板上,而是在地板里,一端淹没在里面,一根被淹没到大腿,另一根只有脚和小腿被吞。就像是出来的中途被卡住了。地上还有两条血迹,厚实到足够让人担心,洒在那张温馨的小地毯上——那是你用杰嘎的旧燧石刀换来的。血迹通往你的房间,所以你跟着进去。然后你掉落了那只胳膊。幸好没有砸到自己的脚。
霍亚剩余的部分正在爬向那张地毯,你当床用的地方。他的另一只胳膊也不见了,你不知道在哪儿。他还少了好几团头发。你进来时,他动作停顿了一下,听见了,或者隐知到了,当你围着他转圈,发现他的下巴也已经被扯掉时,他躺着没动。他现在没有眼睛,身上还有一个……咬痕,就在太阳穴以上。这就是他少了一部分头发的原因。有东西咬破了他的颅骨,就跟啃苹果似的,切断了一块肌肉,还有下面的钻石骨骼。血太多,你看不清他脑子里到底是什么。这还好。
看到的话肯定会吓到你,尽管当时你还没有马上想明白。你床边是小布包,他从特雷诺开始一直带着的那个。你快步走到它那里,打开,带到他的残躯旁,蹲下。“你能翻身吗?”
他的反应是翻过身。有一会儿你不知所措,因为他的下颌不见了,然后你想,×,随它去,你把布包里的一块石头直接塞进霍亚喉咙那个破洞里。他的肌肉感觉温暖,很像人类,当你用手指往下捅石头,直到他的吞咽反应能够接管它。(你感觉想吐。用意志力压了回去。)你本想再喂他一块,但呼吸几次之后,他开始全身剧烈颤抖。你都没意识到自己仍在隐知魔法,直到霍亚的身体突然到处是银线闪亮,它们全都四处挥动,时而自动卷曲,就像讲经人故事里的海中怪兽。数百条呢。你警觉地后退,但霍亚发出沙哑的、呼哧呼哧的声响,你觉得这或许是要吃更多的意思。你把又一块石头塞进他喉咙,然后又一块。一开始剩的就不多。等只剩三块时,你犹豫了:“你要全吃光吗?”
霍亚也在犹豫。你能从他的肢体语言中看出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需要全部吃掉;除了那些涌动的魔法之外——他就是魔法构成的,全身每一英寸都充盈着魔力,你从未见过这阵势——他遭到破坏的身体并没有改善的迹象。有人能活着熬过这样的伤害,甚至还能复原吗?他没有足够的人性,你甚至猜都没办法猜。但终于他又发出沙哑的声音。这次比前一次更低沉。松了口气吧,或许,或者这也是你的想象,把人类的思维模式强加在他动物性的身体上。于是你把最后三块石头也全都塞进他的身体里。
有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然后。
他身体周围涌出那么多银色触角,疾速膨胀,如此疯狂,以至于你慌忙后退。你了解一些魔法的,但现在的阵势,看似极为狂野,已经无法控制。银色触须充塞了整个房间,然后——然后你眨眨眼。你可以看到它,而不仅仅是隐知。现在霍亚全身都发射银白色光芒,很快闪耀起来,亮得无法直视;就算是哑炮也能看到这个。你躲到客厅,从卧室门外向里窥探,因为这样感觉更安全。你出了房间门槛的那个瞬间,整座房子——墙面、地板,任何晶体构成的部分——都战栗了一刻,变成透明状,像方尖碑一样不真实。你卧室的家具和物品悬浮在闪耀的白光里。身后有个轻微的撞击声,让你跳起来转身看,但那只是霍亚的双腿,它们已经脱离客厅地板,正在沿血迹滑向你的房间。你掉落的胳膊也在挪动,渐渐靠近身体那闪亮的一团,本身也已经变亮。跳起来去跟他的身体相接,就像灰色食岩人的手接回手腕一样。
有东西从地板上涌起——不。你看到地板向上涌,就像它是油灰,而不是晶体那样,然后自动包裹他的躯体。当他这样做时,闪光消失。那材料马上变成更暗色的东西。等你眨眼消掉残影,能够再次看清时,霍亚曾在的地方,有个巨大、奇特、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回到卧室,很小心,因为尽管地板和墙面都变回固态,但你知道,这可能只是暂时的。曾经平整的晶体面,在你脚下凹凸不平。那东西现在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躺在你乱糟糟的床边,现在床有一半沉没在重新固化的地板里。地很热。你的脚有一会儿绊到你半空的逃生包背带上,好在它还完好,而且没有跟房间融合。你快速弯腰拿起它;这是求生习惯。地火啊,这里可真是热。那张床倒没着火,但你觉得,这只是因为它没有直接接触那个大东西。你可以隐知它,不管它是什么。不,你知道它是什么:玉髓。一块巨大的、长扁形的灰绿色玉髓,就像晶体球的外层。
你已经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不是吗?我早就跟你说过地裂事件之后的特雷诺。在山谷远端,地震冲击波释放了一颗晶体球,当时像个蛋一样裂开。那个晶体球并非一直都在那里,你已经知道。这是魔法,不是自然。好吧,也许两者都占一部分。对食岩人来说,两者区别极小。
而到了早上,在客厅的桌子上睡过一夜之后,你本来想坐在那里,醒着守护那团冒着热气的石头,却睡着了,那件事又发生一次。晶体球开裂的声音很响,像爆炸一样。压力产生的等离子波闪过,把你在房间里的所有财物烤焦或者烧毁。除了那个逃生包,因为你拿上了它。本能反应不错。
你在哆嗦,因为突然被惊醒。你慢慢地站起来,挨到房间里。现场热得难以呼吸。像个烤炉——尽管热浪掀开了门帘之后,热气很快减弱到不舒服,但也不危险的程度。
你几乎没有察觉气温的变化。因为晶体球里站起一个身形,一开始太像人,行动平滑连贯,然后很快调整成一顿一顿的准静止……就是那个榴石色方尖碑里的食岩人。
你好,又见面了。
我们的立场,完全跟保持安宁洲的实际完整性一致——原因显然是对长期生存感兴趣。保护这片土地的安全,尤其需要仰赖地震学方面的平衡,而自然界强加给我们的现实,就是只有原基人可以确立这样的秩序。攻击他们的被束缚状态,就是破坏整个星球的稳定。我们因此裁定,尽管他们跟我们这些血统纯正的人士存在若干相似,尽管他们可以被以礼相待,让奴仆与自由人共享其惠,但任何程度的原基力,均需被看作是对人身权利的否决。他们理所当然要被看作低等的、依附性的物种,并被如此对待。
——第二次尤迈尼斯释经大会,对原基病患者权益的宣言


第十五章
奈松,叛逆时代
记忆中,我自己的年轻时代是各种色彩。到处都有绿色。白光散射成虹彩。还有深深的,致命的血红。这几种特别颜色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另外还有很多,都已经变得浅薄,暗淡,几近消失。这都是有原因的。
奈松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在支点南极分院,突然之间,她对母亲的理解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