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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前说是三方。”你说。集中关注你能改变的事,而不是为无法挽回的事伤感。埃勒巴斯特已经开始瘫软,靠着你手的力量在加大。他需要休息。埃勒巴斯特沉默了那么久,你开始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然后他说:“有天晚上,我趁安提莫妮不在,深夜溜出去。我当时在那里已经有……几年了吧?过一段时间之后,时间观念就淡漠了。只能跟他们那些人聊天儿,而且他们有时候会忘记人还有说话的需求。地面以下也没有声音可听,只有那座火山的轰鸣。在世界的另一侧,星星也都不对劲……”他一时寂然,像是忘记了时间,然后才想到继续。“我那时看过方尖碑的设计图纸,试图理解建造者的目的。我当时头很痛。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想你想到让自己恶心。我突然有一份狂野的,半疯的念头:也许,只要穿过那个地底大洞,我就能回到你身边。”
要是他还剩一只手,能让你握住就好了。相反,只能是你的手指在他后背上战栗。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于是我跑到洞口,纵身而入。如果你不想死,这就不是自杀行为。我当时就这样告诉自己。”你又感觉到一次微笑。“但事实并不像……洞口周围的东西都是机械设备,并不仅仅是警告而已。我一定是触发了某种东西,或者这就是它们本来的运作方式。我下降,感觉却并不像是坠落。某种程度上,那过程是被控制的。快,但是速度稳定。我本应该死掉的。气压,高热,安提莫妮带我穿行过的那些东西,除了没有岩石,但安提莫妮当时不在,我本应该死掉的。竖井里每隔一段都有些亮处。窗户吧,我觉得是。人们真的曾经住在那下面!但多数时候,都是昏黑一片。”
“最终……几小时,或者几天之后……我慢了下来。我到达了——”
他停住。你感到手掌刺痒,他身上在起鸡皮疙瘩。
“这大地,真是活的。”他的声音变得凄厉,沙哑,略微有点儿歇斯底里,“有些老故事的确只是故事,你说的没错,但那个故事例外。我当时才明白食岩人一直试图告诉我的那件事。我为什么必须用那些方尖碑来制造那条地裂。之前,跟这个星球作战太久,以至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伊松,但这星球没忘。而我们必须尽快结束战争,否则……”
埃勒巴斯特突然停顿,你焦急等待的时间显得好长。你想要问,如果那么古老的一场战争没能尽快结束,又会发生什么。你想要问,他在地心到底经历过什么,他看到或者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如此震惊,如此痛苦。但你没问。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但你知道自己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
他轻声说:“当我死了,不要掩埋我。”
“什——”
“把我交给安提莫妮。”
就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样,安提莫妮突然再次出现,站在你俩面前。你瞪着她,意识到这意味着埃勒巴斯特气力耗尽,这段对话必须结束了。这让你讨厌他的虚弱,也痛恨他濒死的事实。这让你很想为这股仇恨找个替罪羔羊。
“不行。”你看着那个食岩人说,“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你。她不能一直保留你。”
他呵呵笑。那声音如此疲惫,足以把你的怒火消除。“如果不是她,就是邪恶的大地啊,伊松。求你。”
他的身体开始侧向一边,也许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可怕。因为你的确放弃了争执,站起来。安提莫妮用食岩人特有的方式淡去,慢的时候真慢,快起来又太快,然后她已经蹲在他身旁,两手抱着他,扶持他,放他睡倒。
你盯着安提莫妮。你一直把她当敌人看待,但如果埃勒巴斯特所言属实……
“不行。”你坚定地说。你并不是真的在对她讲话,不过反正她也可以听到。“我还没有准备好把你当作盟友。”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做好准备。
“就算你想这样做,”食岩人胸腔里的声音说,“我也是他的盟友。不是你的。”
像我们一样的人类,有欲望,有需求。你想要拒斥这件事,但奇怪的是,得知她也不喜欢你,反而让你有一种古怪的满足感。“埃勒巴斯特说,他理解你做过的事。但我不理解他做过的事,也不清楚他当前的想法。他说这是一场三方战争;到底是哪三个阵营?他又站在哪边?那个地裂会有……什么帮助?”
不管你怎样努力,还是无法想象安提莫妮曾经是人类。有太多事实不利于这种假设:她脸部表情的宁静,她奇怪的发声部位。还有你痛恨她这个事实。“方尖碑之门可以放大物理的和意念的力量。没有任何一个地表岩浆口能提供足够规模的能量。那道地裂,是个可靠的,大功率的能量来源。”
也就是说……你身体绷紧。“你是说,如果我用地裂作为外界能量来源,将其吸入我的聚力螺旋——”
“不行。那样做只会让你送命。”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不过,你已经开始明白了。这跟你上埃勒巴斯特的课碰到的难点一样;这里需要考虑的力量,不只是热力、压力和运动。“你是说,大地也会喷吐出魔力?而如果我把那种魔力推注入一块方尖碑……”你眨眨眼,想起她的措辞,“方尖碑之门?”
安提莫妮的眼神已经集中在埃勒巴斯特身上。现在,她毫无表情的黑眼珠终于滚过来朝向你。“二百一十六块方尖碑,通过控制宝石连接在一起。”就在你呆立原地,纳闷儿这个狗屁控制宝石又是什么东西,并且吃惊那破玩意儿居然有两百多个,她补充说:“用那个来引导地裂中的力量,应该就够了。”
“够做什么?”
前所未有地,你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儿情绪来——厌烦。“给地-月系统恢复平衡啊。”
什么。“埃勒巴斯特说,这之前,月亮被抛到远处去了。”
“进入了一个扁长椭圆形的衰减轨道。”见你两眼空白地瞪视,她又改用了你的语言,“它快要回来了。”
哦,大地。哦,可恶。哦,不要。“你们想让我抓住那该死的月亮?”
她只是静静看着你,你为时已晚地察觉,自己几乎是在大吼。你带着负疚看了一眼埃勒巴斯特,但他没醒。远处病床上的男护士也没醒。安提莫妮见你安静下来,继续说:“这是一种选择。”几乎是临时起意,她补充说:“月亮轨道需要两次修正。埃勒巴斯特已经做完第一次,让它减速,并且改变了它返回时经过这颗行星的角度。必须有另外一个人完成第二次修正,让它返回稳定轨道,实现魔力对接。假如地月平衡系统可以恢复,灾季就有望完全消失,或者降到足够低的频率,以至于对你的同类而言,等同于完全消失。”
你深深吸气,但现在明白了。把失去的孩子还给大地父亲,也许他的暴怒就会平息。那么,这就是第三股势力:那些想要实现和解的人,让人类和大地父亲同意互相包容,即便这意味着制造那条地裂,在此过程中杀死数以百万计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和平共处。
终结一切灾季。这听起来……难以想象。世上一直都有灾季。只不过你现在知道,前面这句是错的。“那么,这就无所谓选择了。”你终于说,“要么终结一切灾季,要么眼看这次灾季永远延续下去,让一切生物死亡?我将会……”抓住那月亮听起来好荒谬。“那么,我会做你们食岩人想要的事。”
“其实一直都有选择的。”她的视线,尽管还是那样诡异,但是起了某种细微的变化——或者就是你对她的理解力增强了。突然,她看起来像是人类了,而且非常非常沉痛。“而且,我的同类也不是都想要一种结果。”
你皱眉看着她,但她没有再说更多。
你想要问更多问题,更努力理解这一切,但她是对的:你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你感觉头晕,被硬灌进去的言辞开始变模糊,黏连起来。这太难应付了。
有欲望,有需求。你咽下口水:“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没做出反应。你觉得这问题其实没必要问。你站起来,走向最近处的病床。床头抵着墙,会让你的头处在埃勒巴斯特和安提莫妮身后,而你并不想盯着食岩人的后脑勺。所以你抓过枕头,头朝床尾蜷身躺下。这样你可以看到埃勒巴斯特的脸。曾经,如果能隔着艾诺恩的肩膀看到他,你就会睡得更安稳一些。现在这样,不是同样的那种安慰了……但也算不错。
过了一会儿,安提莫妮开始唱歌。那歌声奇特又让人放松。几个月以来,你还没有睡得这么好过。
于南天之上,搜寻退化之[缺失]。
当其扩大时,[缺失]
——第二板,《真理经,残篇》,第六节
第十一章
沙法,潜踪遁迹
又是他。我真希望他没有对你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成为他。如果知道他又成了奈松生命的一部分,你会更反感……但现在,暂不考虑这件事为好。
那个尽管已经面目全非,却依然使用沙法这名字的人,常常梦到他生活的片段。
守护者不容易做梦,植入沙法隐知盘左叶的那东西,会干涉醒-睡周期。他并不经常需要睡眠,在他需要时,身体又不经常进入可以做梦的深睡状态。(普通人如果被剥夺了可以做梦的睡眠时间,就会发疯。守护者不会受到那种疯狂的困扰……或者说,他们一直都是疯狂的。)他知道,这些天来做梦增加,一定是个坏兆头,但又无法改变。他选择了付出代价。
于是他躺在一间木屋里呻吟,间歇性抽搐,而他的头脑不断被各种景象折磨。这梦做得很差,因为他的头脑已经不习惯梦境,也因为能够用来组成梦境的东西残留太少。之后他会把这些说出来,给自己听,一面抱紧自己的头,试图把他身份的碎片拼得更紧凑一些,而我就是这样了解了折磨他的东西。我将会知道,在他辗转反侧时,他梦到了……
……两个人,记忆中他们的面容惊人的清晰,尽管其他一切都已经被剥离:他们的姓名,他们跟他的关系,他记得他们的原因。他可以猜,看到两人中的女子有一双冰白眼眸,配着浓密的黑睫毛,猜想那是他的妈妈。那男人相貌更平常。过于平常——故意这样,平常得足以让沙法的守护者头脑马上生疑。为了让外貌如此平常,野生原基人会很努力。他们怎样就生出了他,他又为何离开了他们,则已经湮灭在大地中,但至少,他们的面相很有趣。
……还梦到沃伦,黑色墙面的房间,开凿在层叠的火山岩中。温柔的双手,同情的话语声。沙法不记得那些手和声音属于哪些人。他被扶持着放入绳椅。(不,并不是维护站最先使用那些椅子的。)这椅子很复杂,自动的,运转灵敏,尽管在沙法看来,有那么一点儿古怪。那椅子旋转、变形,让他身体翻转,直到他脸朝下被悬在明亮的人工灯光下,脸被夹在结实的栅格之间,脖子完全暴露出来。他的头发很短。在身后和头顶,他听到古老机械设备的沉降声,它们太深奥,太怪异,以至于名称和原来的用途早已迭失。(他记得,自己就是在这段时期了解到:本来的用途,很容易就能被改偏。)在他周围,能听到啜泣声和哀求声,那是跟他一起被带来这里的其他人——孩子的声音。他自己也是小孩,在这段回忆里,他现在意识到了。然后他听到其他孩子的尖叫声,随后,与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的,是旋转声、切割声。当时还有一种低沉的、水性的嗡嗡声,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但这种声音,对你和其他任何靠近过方尖碑的原基人来说,都会很熟悉),因为从这个瞬间开始,他自己的隐知盘就将被改造,变成对原基人敏感,而不是接收地下异动。
沙法记得自己曾经挣扎,即便在孩童时代,他也比大多数人更强壮。在机器到他身边之前,他的头部和上身几乎就要挣脱了。这就是第一次切割错得那样离谱的原因,它切入颈部的位置过低,几乎让他当场丧命。那设备还是做出调整,重装再来。他感觉到了那份凉意,当那根钢铁细片被植入,他也马上感觉到自己体内异质物品带来的寒意。有人给他缝合了伤口。那疼痛剧烈得可怕,从未真正结束过,尽管他后来学会了缓解它的办法,足以活下去;所有在植入后幸存的人都做到了这个。你知道的,就是微笑。内腓肽可以缓解疼痛。
……梦到支点学院,还有主楼中央一座房顶很高的大厅,熟悉的人造光源,一直延展并且环绕着一个大坑,从坑壁上长出无数钢铁细条。你和其他守护者一起,俯视坑底一个小小的、遍体鳞伤的尸体。时不时就有小孩找到这个地方;可怜又愚蠢的小东西。他们难道不懂吗?大地真的很邪恶,还很残忍,而且沙法是要保护他们不受大地伤害,如果他能做到。曾有一名幸存者:守护者莱瑟特分管的一个小孩。莱瑟特靠近时,那女孩战战兢兢,但沙法知道莱瑟特会让她活下去。莱瑟特一直都过于心软,过于善良,她不该这样,而且她手下的孩子们都因此受到了连累……
……梦见大道,还有无数避开了的、陌生的眼睛,他们看到他冰白色的瞳孔和不变的笑容,知道他们见到了邪门角色,即便他们不管这是什么人。有天晚上他遇见一个女人,在一家酒馆里,她对沙法着迷,而不是被吓到。沙法警告过她,但她坚持,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份愉悦很可能会让疼痛消失好几小时,甚至一整晚。偶尔感觉像个人类,还挺好的。但正如他之前警告的,等他几个月后巡视归来,那女人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她声称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不能容许这种风险存在。他用了黑玻钢长剑,那是沃伦的出产。她曾对他有恩,所以他的目标只是孩子;也许她能生出死胎,自己活下来。但她怒发如狂,又惊又惧,她叫喊救命,在他们搏斗的过程中还自己拔出了刀。永不再犯,他下定决心的同时,杀死了他们所有人——女人的全家,十几名旁观者,镇上一半的人——当他们群起而攻之时。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忘记,过去和现在,他从来都不是人类。
……又梦到莱瑟特。他这次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已经变白,曾经平滑的面孔如今遍布皱纹,皮肤松弛。她的身体也缩小了,日渐软化的骨骼把她变得弓腰驼背,极地人老年时常常如此。但莱瑟特经历过的世纪甚至比沙法还要多。老年对他们来说,本来不应该意味着这些:虚弱、衰朽、收缩。(幸福,还有那种真正的微笑,而不是缓解疼痛的方法。这些也不应该属于他们。)他瞪视她开朗的,表示欢迎的微笑,见她从小木屋那里颤巍巍向他走来,就在他追踪的终点。沙法心里充斥着隐隐的恐惧和不断膨胀的厌恶,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直到她停在面前,沙法本能地伸出手,去扭断她的脖子。
……还梦到那女孩。那个女孩。十里挑一,百里挑一。其他孩子的印象都已经混杂、模糊,流失在无尽的岁月里……但这个不会。他在一座谷仓里发现了这女孩,被吓坏的小可怜,而且她立即爱上了他。他也爱这女孩,希望自己能对她更和善些,尽可能温柔地对待她,同时用扭断骨头和好心威胁的方法教会她服从,给她不应给予的机会。莱瑟特的宽容是否已经感染了他?也许,也许……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有一份特别的气质。后来沙法也没有觉得意外,当有消息说,她参与了在埃利亚城让一块方尖碑升空的事。他的特殊弟子。之后,他也不相信她死了。事实上,他出发去再次收服她时,心里全都是骄傲,还有他向脑子里的声音祈祷,希望自己不必对她痛下杀手。那女孩……
……她的脸让他叫出了声,醒转过来。那女孩。
另外两名守护者看着他,带着大地那种审判的眼神。他们也都跟他一样,被控制住了,甚至更严重。三人都变成了守护者团体一再警告不能成为的样子。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们连名字都忘了。这是他和他们之间仅有的真正区别……不是吗?但不知为何,他们看上去,状态要比自己差很多。
这不重要。他从床位上起身,搓了把脸,然后出去。
孩子们的小屋。是时候察看他们的状况了,沙法告诉自己。他像蜜蜂一样绕来绕去,最后去了奈松的床前。当他举灯看她的面庞时,她还睡着。是的,一直就是她的眼睛,或许还有颧骨,在挑动他的头脑,记忆中的碎片和她实实在在的面庞,终于联系到了一起。他的达玛亚。这女孩没有死,而是得到了重生。他记起折断达玛亚手骨的事,因之慄然。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在那段日子里,他怎么会做出所有那些可怕的事?莱瑟特的脖子。提梅的,埃兹家人的。那么多其他人,整个城镇的人。为什么?
奈松在梦里挪动身体,轻声呓语。沙法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摩她的脸,她马上安静下来。他的胸口感觉到一种隐痛,那或许就是爱。他记得自己爱过莱瑟特、达玛亚,还有其他人,却又对他们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奈松身体微动,半睡半醒,在灯光下眨眼睛:“沙法吗?”
“没事的,小东西。”他说,“对不起。”很多重的对不起。但那份恐惧还在他心里,梦境也萦绕不去。他禁不住想要驱除它们。他终于说:“奈松,你害怕我吗?”
她眨眨眼,还没完全清醒——然后她笑了。这笑容解开了他心里的某个结。“永远不会怕你。”
永远不会怕你。他咽下口水,突然感觉喉结发紧:“好的。接着睡吧。”
她马上就睡着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完全醒。但他还是在她身边逗留,一直看着,直到她的眼皮完全闭合,再次沉沉入梦。
永远都不。
“永远不再。”他轻声说,随之浮起的记忆也令他慄然。继而那种感觉发生了变化,他重新下定决心。一概过往都无关紧要。那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沙法。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机会。如果眼前这个残破的自我,意味着他将不再是从前那个恶魔,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水银色闪电一样的痛,沿着他的脊柱蔓延,快得让他无法一笑置之。某种力量不同意他的决断。他的手发痒,自动想要伸向奈松的颈部……然后他止住自己。不。她对沙法来说太重要,绝不仅仅是止痛的方法而已。
利用她,那个声音命令说,摧毁她。如此任性,就像她妈妈。训练这孩子学会服从。
不。沙法在头脑中反驳,然后做好准备,承受报复性的鞭笞。不过就是疼痛而已。
于是沙法给奈松掖好被子,亲吻她的额头,离开时关掉灯盏。他去了村落上方的山脊,整晚剩余的时间都站在那里,咬着牙,努力忘记从前的那个自己,给自己承诺一个更好的未来。最终,另外两名守护者也出了门,站在他们木屋的台阶上,但他无视那两个人的目光,也无视他们施加在自己后背上那份怪异的无形压力。
第十二章
奈松,跌升
再强调一次。下面这番话,很大程度上是猜测。你了解奈松,她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但你不可能成为奈松……而且我觉得,现在应该能认同一点:你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她。(啊,没有父母能做到,对随便哪个孩子。)专注奈松的一生,是另外一个人的任务。但你爱她,而这就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也必将如此。
那么,以爱心这基础,我们来寻求理解吧。
奈松把意识深深锚入地底,倾听。
最开始,隐知器官上只有常见的冲击信号:岩层的轻微伸缩,杰基蒂村地下老火山相对细微的汩汩声,迟缓又没完没了的玄武岩摩擦声,抬升,凝结成固定模式。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她喜欢现在能够自由聆听的感觉,随时都可以,而不是必须等到夜深人静,在父母上床休息后醒着躺在床上听。这里,在寻月居,沙法已经允许奈松随时使用熔炉,爱用多久都可以。她努力不独占那里,因为别人也需要学习……但他们不像她那样享受原基力。多数人看似并不那么在意他们掌握的特别能力,也没有特别喜欢掌握它之后可以探索的种种奇观。甚至还有些人害怕它,这让奈松完全无法理解——话说回来,她现在也完全无法理解此前的自己,怎么会想做一名讲经人。现在她可以自由地成为她想变成的样子,而她已经不再害怕那个自我。现在她有了一个相信她、信任她,为她的本来面目战斗的人,所以她就会活出真我。
所以现在,奈松驾驭着杰基蒂岩浆层中的一道热浪,在互相激荡的压力之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她完全想不到需要害怕。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学院中的四戒者很难做到的事。但毕竟,她并没有用四戒者会用的方式,掌握运动和热力,试图将两者通过自身运使。她的确有涉入其间,但仅仅用感官,而不是吸收用的聚力螺旋。如果在学院,会有指导者警告她不可以这样影响任何事物,但现在她只听从自己的本能,而本能的反应是:她可以。通过置身岩浆浪,与之一同翻卷,她可以让自己足够放松,丢弃它所有的摩擦和压力,到达下层物质——那道银光。
这是她自己为那东西选择的名称,之前她问过沙法和其他人,意识到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其他原基人小孩甚至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埃兹觉得,他曾有一次感应到过某种东西,奈松怯生生地建议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沙法身上,而不是大地,因为那种银光在人的身体里更容易察觉(更集中,更强大,更密集),超过地底。但沙法身体紧绷,随即瞪了那男孩一眼,埃兹吓了一跳,显出前所未有的负疚和心虚,于是奈松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因为伤害到了他。她再也没要求那男孩尝试。
而其他人,甚至连那个都做不到。是另外两名守护者,尼达和乌伯提供了最多帮助。“这是我们在支点学院一经发现,就会特别警惕的东西。当他们听到这种召唤,当他们过于留意倾听时。”尼达说,奈松做好准备,因为尼达一旦开腔,就不知要唠叨多久。只有其他守护者才能让她闭嘴。“使用深层物质,而不是控制表层结构的做法有危险,绝对是个警示信号。为了研究目的,我们必须注意培养出此类个体,但多数这样的孩子都被我们引导进了维护站。另外的人被我们终结——终结——终结了,因为向天求索是严格禁止的。”神奇的是,她说完这么多就闭了嘴。奈松不知道天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但她不至于蠢到继续追问,省得尼达再说个没完。
但乌伯,平日就反应迟缓,少言寡语,跟尼达的快嘴恰恰相反的那位,现在点点头。“我们允许少数几个人继续修行,”他解释说,“为了繁育。为了满足好奇。为了学院的虚荣。但仅此而已。”
这让奈松明白了几件事情,在她理清了表面的信息泡沫之后。尼达、乌伯和沙法目前都不再是真正的守护者,尽管他们曾经是。他们已经放弃了对旧组织的盲从,选择了背叛旧时的生活方式。所以说,使用银光,在普通守护者看来,肯定是大逆不道——但为什么?如果整个学院的原基人,只有少数几个可以获准发展这种技能,可以“继续修行”,那么,太多人这样做的风险何在?还有这三位前守护者,曾经“特别警惕”这项技能的人,现在却允许她不受干扰地进行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