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看清了整体,尽管她尽可能只关心细节。这名站点维护员:一个小孩,在这种情况下被圈养,可能有几个月,甚至几年。一个孩子,他的皮肤几乎像埃勒巴斯特一样黑,如果他的脸不是那样皮包骨,可能跟他非常相像。
“这是什么。”她只能说出这一句。
“有时候,某个基贼学不会控制自己。”现在她明白,他是故意用这个俗语的。这是个骂人的词,适用于那些被逼成了怪物的生灵。它有用。埃勒巴斯特语调一如平时,也不带任何情绪,但这个措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有时候守护者抓到一名年龄太大、无法受训的野种,但又还足够年轻,杀戮可算是一种浪费。也有时,他们会在料石生中间察觉某个人——某个感应力特别强的人,看上去似乎无法学会自制。支点学院会花点儿时间尝试教育他们,但如果这孩子没有达到守护者认为理想的进步幅度,桑泽母亲总是可以给他们找到其他用途。”
“就像——”茜因无法把眼睛从那具尸体上移开,那男孩的尸体,他的脸。他两眼睁开,棕色眼眸,但已经被死神变得迷茫又冷淡。她隐约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开始呕吐。“就像这个?地下的烈火啊,埃勒巴斯特,我认识有些被带到维护站点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可不是……”
埃勒巴斯特的身体微动。她之前都没发觉他此前僵到纹丝不动,直到他弯腰,到了足够伸出一只手放在男孩颈子下方,抬起他显得太大的头部,翻转一点点。“你应该看看这个。”
她并不想看,但还是看了。那儿,就在那孩子剃光毛发的后脑上,有一道长长的,弯曲的,结了痂的伤疤,上面连接着好多长形开关接入点。伤疤就在头颅和脊柱的连接部。
“基贼的隐知盘,要比平常人更大更复杂。”等她看够了,埃勒巴斯特放开那孩子的头。它砰然落回它的线绳摇篮里,那份寂寥和冷漠吓了她一跳。“手术相对简单,只要在特定的某些位置施加人为损伤,就能完全破坏掉基贼的自控能力,而仍旧保留隐知盘的本能反应。假设基贼可以活着撑到手术结束。”
精明。是的。即便是刚出生的原基人也能阻止地震。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甚至比小孩的吮吸能力更可靠——而且正是这种能力,让更多的原基人孩子遭到危害,超过其他任何原因。他们中最优秀的那些人,早在懂得人世凶险之前就已经暴露。
但要让一个孩子退化到仅剩这份本能,别无其他,只剩下平息地震的反应能力……
她真的应该在呕吐了。
“在那之后,就容易了。”埃勒巴斯特叹口气,就像他在支点学院里刚讲完一堂格外无聊的课程。“用药控制好感染风险之类,让他有足够的生命力发挥作用,你就得到了连支点学院都无法提供的东西:一个可靠的、无害的、完全可用的原基力来源。”正如茜奈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呕吐一样,她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还没开始尖叫。“但我估计,有某人犯了错误,惊醒了这一个。”
他的双眼闪向别处,茜奈特追随埃勒巴斯特的目光,看到远端墙边一个人的尸体。这人的衣着不像士兵。他身穿平民服装,华丽昂贵的那种。
“是医生吗?”她也设法选用了那种心不在焉、平稳安静的语调,跟埃勒巴斯特一样,这样更容易忍受。
“或许。也或许是某个本地居民,花钱得到这样的机会。”埃勒巴斯特真的耸了耸肩,指出男孩大腿上部一片依然清晰的伤痕。伤处是手形,即便在那么黑的皮肤上,手指印也能看清。“我听人说,很多人喜欢做这种事。基本上,是对无反抗能力受害者的迷恋。如果受虐者能够感知到他们的恶行,这种人会更加满足。”
“哦,哦,大地啊,埃勒巴斯特,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他再次抹掉她的话,就像她从未开口:“问题在于,每次使用原基力,站点维护者都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隐知盘损伤,明白吗。因为他们无法阻止自己对附近每一次地震做出反应,甚至是微震,人们认为,让他们持续被麻醉才是人道的做法。而所有的原基人,本能地就会对一切感知到的威胁做出反应——”
啊,这真是够了。
茜因跌跌撞撞走到最近的墙边,把她吃过的杏脯和肉干全都吐了出来,那是在赶往站点的路上骑在马背上吃的。这太残忍。太邪恶。她本来以为——她从来都没曾想到——她一直都不知道——
然后当她擦拭自己的嘴巴,抬起眼帘,发现埃勒巴斯特在观察她。
“像我说过的,”他给出结论,声音很轻很轻,“每个基贼都应该参观一座维护站点,至少来一次。”
“我以前都不知道。”她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这些话说来无用,但她感觉必须得说,“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这重要吗?”感觉几乎是残忍,他语调和面容里的那份冷漠无情。
“这对我来说重要!”
“你认为你的想法重要?”埃勒巴斯特突然就在笑。笑得很丑陋,像冰面上浮起的蒸汽一般。“如果完全帮不到他们,你认为我们中还有哪个人重要?不管我们是否服从。”他向那个被虐待、被杀害的孩子甩头。“在他们那样对待他之后,你认为他还重要吗?他们没有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我们所有人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更多才多艺,如果我们能控制自己,就会更加有用。但对他们而言,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件武器。只是个好用的妖孽,只是一点儿新鲜血液,可以加入配种计划里。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基贼而已。”
之前,她从未听过任何一个词被灌注如此浓烈的仇恨。
但站在这里,有这个证据,这个全世界仇恨的证据,死亡的、冰冷的、恶臭的证据摆在两人之间,她这次甚至都无法回避。因为。如果支点学院能做出这种事,或者是守护者,或者是尤迈尼斯的领导者阶层,或者是测地学家,或者随便什么人能设计出这种噩梦一样的计划,那么,再去掩饰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毫无意义。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不是原基人。在她看到的真相面前,礼貌根本就是侮辱。基贼:这才是他们的真实身份。
过了一会儿,埃勒巴斯特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们在露天庭院中扎营。站点建筑里面有茜因一直渴望的一切舒适:热水、软床、食物,而且不只是面包干和肉干。而在院子里,至少没有人类的尸体。
埃勒巴斯特默不出声地坐着,凝视茜奈特生起的火。他裹在一张毯子里,手里端着她泡的一杯茶;她至少用站点的补给补足了他们的行李。她没看到他喝杯子里的茶。如果她能给他某种更带劲的饮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不是。她并不确定他这样强大的原基人能做出什么事来,假如喝醉的话。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不让他们喝酒……但,让理智去死,这一刻,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孩童将开启我们的毁灭之途。”埃勒巴斯特说,他的双眼里全是火焰。
茜奈特点头,尽管她不明白这句话。他至少开了口。这一定是好迹象。
“我估计,我现在有十二个孩子。”埃勒巴斯特把毯子裹得更紧些。“我不能确定。他们也不是每次都告诉我。我也不总是会见到那些母亲,在事后。但我猜想是十二个。不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哪儿。”
他整晚都是这样子,时不时说出某个随机事实。茜奈特大部分时候都无力做出回应,所以这才算不上对话。不过这句,却让她开了口,因为她也在想这件事。绳椅里那个孩子跟埃勒巴斯特模样相像的事实。
她开口说:“我们的孩子……”
他迎接她的视线,又一次微笑。这次是善意的,但她不清楚是应该相信表相,还是那笑容后面隐藏的仇恨。
“哦,其实只有一种可能的命运。”他向站点高耸的红墙点头,“我们的孩子可能成为另一个我,野火一样延烧过所有的持戒等级,为原基力确定新的高度,成为支点学院的传奇。或者她也可能很平庸,从没做出过任何值得铭记的事。只是又一个四戒或者五戒人物,能负责清除堵塞港口的珊瑚礁,业余时间顺便生些小孩。”
他听起来可真他妈兴奋,让人很难只注意讲话的内容,而不是他的语调。这语调还挺安慰人的,而她目前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渴望得到安慰。但他说的内容让她不安,像是平整大理石之间的碎玻璃一样扎心。
“或者就是个哑炮。”她说,“即便是两个基贼——”说出这个词很难,但说出原基人更难,因为更礼貌的这个概念,感觉完全就是个谎言。“就连我们,也可能生出哑炮来。”
“我希望不会。”
“你希望不会?”这已经是她能为自己孩子想象出来的最佳命运了。
埃勒巴斯特两只手伸向火堆,温暖它们。他戴了自己的戒指,她突然发现的。他以前几乎都不戴,但在他们到达站点之前某个时间,即便是血液里燃烧着对亲生儿子的担心,他还是插空想到装扮得体,并把戒指戴上了。有些戒指在火光中闪亮,而其他的则暗淡无光。每根手指上一枚,包括拇指。茜奈特感觉到自己有六根手指发痒,因为没有戒指。
“任何两个被授予戒指的原基人生出的后代,”他说,“应该也是原基人。是的。但这种事也没有那么精确。我们这种身份,并不存在精密的科学与之对应。它没有严密的逻辑。”他动作轻微地笑笑。“为确保安全,支点学院会把任何原基人的后代看成原基人对待,直到能确证他们不是。”
“但是,一旦证明自己正常之后,他们就可以……做人了。”这是她唯一还敢寄予的希望。“也许会有人接收他们进入一个不错的社群,送他们去个真正的童园,让他们赢得一个职阶名称——”
他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了如此多的疲惫,茜因困惑又害怕地闭了嘴。
“没有社群会接收我们的孩子。”埃勒巴斯特说。这些话的语调郑重、迟缓。“原基力或许会跳过一代人,有时甚至两代,三代,但终归还是要回来。大地父亲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欠下的债。”
茜奈特皱紧眉头。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跟讲经人关于原基力的说法类似——说它不是支点学院的武器,而是属于他们脚下那可怕的虎视眈眈的行星。这颗行星最大的心愿,就是摧毁寄生在他曾经美丽表层的所有生命。埃勒巴斯特言辞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感觉他真的相信那些古老传说,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相信。也许他就是那样。也许这会让他感到些许安慰,认定他们这类人还肩负某种使命,不管多么可怕。
她现在可没耐心听取任何神秘主义说教。“没有人会接受她,好吧。”她只是随口选择说她。“那结果会怎样?支点学院又不养哑炮。”
埃勒巴斯特的双眼就像他的戒指一样,一匆儿反射火焰,下一瞬间又变黯淡。“不。她会成为一名守护者。”
哦,可恶。这倒是能解释好多事。
她沉默时,埃勒巴斯特抬起双眼:“听着。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当没看过。”
“什么?”
“那张椅子里的东西不是个孩子。”他眼睛里现在没有任何光彩。“它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后代。它什么都不是。它根本不算是人。我们平息了岩浆热点,并找出了导致它几乎喷发的原因。我们来这里寻找幸存者,但一无所获,我们要发回尤迈尼斯的电文就将这样说。如果被盘问,也都将这样说,等我们返回之后。”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下巴松弛的男孩死亡之后的凝视。多么可怕,被困在无尽的噩梦里。醒来就面对痛苦,还被某些怪癖的寄生者冷眼相对。她对那男孩只有怜悯,对他磨难的终结也只感到解脱。
“你就按我说的做。”他的话像是一记鞭笞,她瞪了他一眼,火气马上涌起。“如果你哀悼,只是为资源浪费感到伤心。如果有任何人问起,你都对他的死感到欣慰。感受一下这个,相信它。毕竟,他险些就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而如果有人问你对整件事做何评价,就说这就是他们对我们做那些事的原因。你知道这是为了我们好。你知道这是为了所有人的福祉。”
“你这该死的混蛋。我才没知道那些——”
他大笑,而她感到心寒,因为那份怒火又再重现,像鞭笞一样突然。“哦,现在不要逼我,茜因。求你不要。”他还在笑,“如果我杀了你,自己也会受罚的。”
这是威胁,终于来了。好吧,那成。下次等他睡着了。她将不得不把他的脸蒙上,然后用刀刺死他。即便是致命的刀伤,也要花几秒钟才能致人死亡。如果他在那个短暂的窗口期用原基力对她下手,她也死定了。不过要是没有眼睛,他就更难瞄准她下手,或者假如他还面临窒息,被分了神的话——
但埃勒巴斯特还在笑。笑得很凶。茜奈特这时才发现周围环境里悬浮着的战栗。一个隐藏的威胁,几乎就在她脚下的地层中。她皱眉,被分了心,警觉起来,想知道是不是那个岩浆热点又变活跃了——然后她为时已晚地发觉:那种感觉不是战栗,而是震颤,有节奏的那种。跟埃勒巴斯特发出的狂笑声完全同步。
当她浑身发冷,瞪着他的时候,他甚至用一只手拍打膝盖。还在笑,因为他真正想做的,就是毁灭视野里所有的一切。既然他那个半死不活、发育不良的儿子都能触发超级火山,真是无法预料那孩子的父亲能制造怎样的灾难,假如他有意那样做。或者甚至只是不小心,如果他暂时失去了控制。
茜因两手握拳放在膝头。她坐在那儿,指甲刺进手掌里,直到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这花了一些时间,即便是到大笑平息之后,他还是把脸埋在两手掌心,时不时咯咯笑几声,肩膀发颤。也许他是在哭。她不知道。也并不真正关心。
最终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又一口。“为刚才抱歉。”他终于说。那狂笑已经止息,但他现在还是莫名兴奋。“我们再聊点儿别的,好不好啊?”
“可恶,你的守护者到底在哪儿?”她的两手还是没有放松。“你疯得就跟一口袋野猫似的。”
他咯咯娇笑:“哦,好几年前,我就确保她不再造成任何威胁了。”
茜因点头:“你杀死了她。”
“没有。我看起来很蠢吗?”他用剩下的气息,故意那样咯咯笑着气人。茜因的确害怕他,已经不再羞于承认这一点。但他看出了这一点,态度随之也有变化。他又深吸一口气,垂下肩膀。“×。我……我很抱歉。”
她什么都没说。他干笑一下,有些伤感,就像也没指望对方开口。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睡袋。她看着他躺下,背向火堆。她看着他,直到他呼吸减缓。直到那时她才敢放松。
尽管当他突然小声说话,还是吓了她一跳。
“你说的对。”埃勒巴斯特说,“我已经疯了好几年了。如果你跟我待得太久,你也会发疯的。如果你看到足够多这类事情,又理解到它们背后的含义。”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杀死我,也可以算是造福全世界。”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什么。
茜因考虑他最后一句话,时间很可能长得超过了适当程度。
然后她蜷起身体,尽最大努力在坚硬的院内石板上睡着,身上裹了一条毯子,把一套马鞍用作特别折磨人的枕头。马整晚都在躁动,它们能闻出站点里的死亡气息。但最终它们也睡着了。茜奈特也一样。她希望埃勒巴斯特最终也曾睡着。
沿着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电石色的方尖碑飘出视线,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它的轨迹毫无改变。
冬,春,夏,秋;
死亡是第五季,它主宰一切。
——极地谚语
* * *
【注释】
[1] 这个词本身的意思是雪花白石,纯白的一种石料,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呢,肤色却特别黑。——译者注
插曲
图案中的间断,织物表面的纠缠。到这儿,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有些东西缺失了,它们的短少越来越明显。
举例来说,你注意到,安宁洲没有人谈及海岛。这并不是因为岛屿不存在或无人居住;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岛屿往往会在断裂带或者岩浆活跃点上方形成,这意味着,从行星尺度看,它们是转眼就将消逝的东西,一次火山喷发后形成,下一场海啸之后消失。但从行星尺度看,人类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人们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真的可以说达到了天文数字。
安宁洲的人们也不会谈起其他大陆,尽管合理的假设,是它们的确存在于某处。没有人曾经环游世界,确定其他大陆并不存在;在能看到补给地的海面上航行,就已经足够危险,尽管海啸时的巨浪不过有上百英尺高,而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有如山巨浪涌过深不可测的汪洋。这里的人只是直接相信传说,据那些更勇敢的文明时代记载,世上没有其他大陆。相似的,这里也没有人谈天体,尽管这儿的天空也像宇宙中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拥挤又繁忙。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有太多注意力被引向脚下的地面,而不是头顶的天空。他们察觉到那里存在的东西:恒星、太阳,偶尔飞过的彗星和流星。但他们没有注意到天上缺少什么。
但话说回来,他们怎能注意到呢?有谁会期盼他们从未想象过的事物呢?那不符合人类的本性。那么,可真是幸运啊,这个世界的居民,并不仅仅只有人类而已。


第九章
茜奈特,群敌环伺
他们一周后到达埃利亚,头顶是亮蓝色的正午晴空,万里无云,只是在远方的海面上空,有块紫色方尖碑若隐若现。
作为沿海社群而言,埃利亚算是很大了,跟尤迈尼斯当然还是没法儿比,但规模可观;可以算得上一座大城。城里的多数住宅、商店和工厂区,都集中在坡度陡峭的盆地周围,底端就是海港。这儿本来是一座古老的火山坑,一侧塌倒。从城里向外,几天路程内都有些零散的居住点。进城途中,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在见到的首批建筑和农舍间稍作停留,打听了一番(其间无视他们的黑袍招来的敌视)得知附近有好几家客栈。他们没有在第一家客栈入住,因为有个农舍来的年轻人决定跟踪他们,距离长达数英里,那人控制着马,保持着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他孤身一人,也没说什么话,但一个年轻人很容易发展成一伙人,所以他们继续赶路,希望他的仇恨抵不过无聊感——最终,那人的确掉转马头,朝来路返回。
第二家客栈没有第一家那么好,但也不赖:一个方盒形状的拉毛水泥墙建筑,已然经历过几个灾季,但还是坚固并且保养良好。有人在每个角落种植了玫瑰丛,还让墙边爬满了常春藤,这很可能意味着房子将在下一次灾季倒塌,但茜奈特不用操心这种问题。他们花掉两个帝国珍珠母币,得到一个双人房间,还有两匹马在马厩里的位置,可以待一晚:这价位显然是欺诈,茜奈特没能忍住,当着店主的面就冷笑起来。(那女人狠狠瞪他们。)幸运的是,支点学院方面理解在外执行任务的原基人,知道他们经常需要让平民占到些便宜,才能得到正常待遇。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有较为充裕的行动资金,还有一份信用状,必要时可以提取额外现款。所以他们付了店主索要的价钱。看到那些漂亮的白色贝币,至少让他们的黑制服在一段时间以内可以被接受。
自从上次赶往抑震站点之后,埃勒巴斯特的马就有点儿瘸,所以在歇息之前,他们还去找了一位牲畜商,交换了一匹没受伤的马。他们得到了一匹活泼的小母马,它看埃勒巴斯特的眼神特别不安,茜奈特忍不住又笑。这天过得不错。在真正的床上好好休息一晚之后,他们继续前行。
埃利亚的主城门特别壮观,规模和装饰的华美程度甚至超过了尤迈尼斯。不过却是金属的,而不是更为合宜的石质,这让它们显出了内在的暴发户气质。茜因无法理解这鬼东西能起到多少保护作用,尽管门扇有五十英尺高,铬钢板塑成,用门钉强化过,还加了些金银丝工艺来做装饰。到灾季时,第一场酸雨就会把门钉腐蚀掉,只要一场足够六级的地震,就能让精密铸造的金属板无法对齐,让这庞然大物无法关闭。这座大门的全部材质都像是在大喊大叫着宣布:这是一个新近暴富的社群,但它的领导者阶层里,却没有足够多懂得《石经》的人发表意见。
守门人看上去只有几个壮工,所有人都身着社群民兵漂亮的绿色制服。多数都坐在附近读书、玩牌,或者用其他方式忽略出入大门的人群。茜因强忍着没有对纪律如此差劲的他们嘟嘴。在尤迈尼斯,门卫是全副武装的,一看就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们至少要看清每一个进城的行人。其中一名壮工注意到他们的黑衣,的确多看了两眼,但随后就挥手示意他们进城,只是又多看了下埃勒巴斯特众多的戒指。他甚至没看过茜因的手指,这让她心情一直很不好。两人终于穿过城中迷宫一样的卵石路,到达市长府邸。
埃利亚是本方镇仅有的大城市。茜因记不清方镇辖区内另外三座社群的名称了,也不记得本地成为名义上的桑泽属国之前,原有的王国叫什么——桑泽控制力减弱以来,有些古国恢复了他们的旧称,但四城联治的方镇系统更为实用,所以名称之类的东西并不重要。她知道本地人主要从事农耕和渔业,跟其他沿海地区一样落后。尽管如此,市长府邸还是华美宜人,到处都有精致的尤迈尼斯建筑细节,诸如雕花飞檐、玻璃窗,还有,哦对了,一座单独的精致阳台,可以俯瞰宽大的庭院。完全没有必要的装饰,换言之,可能每场小地震之后都需要修缮。他们真的需要把整座建筑漆成亮黄色吗?看上去简直像是一颗巨型方块水果。
在府邸门口,他们把马交给一名马夫,然后跪在前院,让府中的抗灾者奴隶拿肥皂来为他们净手,这是当地的习俗,旨在降低社群领导者感染疾病的概率。这之后,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皮肤几乎跟埃勒巴斯特一样黑,身穿一套白色款民军制服,此人进入庭院,客气地示意他们跟上。她带两人穿过府邸,进入一间小厅,然后她自己关了门,坐到房间里的桌子后面。
“两位还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到达这里啊。”她用这样一句话表示问候,眼睛盯着桌上的某件东西,专横地示意两人坐下。他俩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埃勒巴斯特两腿交叠,十指互搭成尖塔状,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我们以为你们一周前就能到达。你们想要马上去港口呢,还是可以就在这里动手?”
茜奈特张开嘴,本来想说她更愿意前往港口,因为她从来不曾撼动过珊瑚礁,距离近一点儿,更便于让她看清状况。但在她有机会开口之前,埃勒巴斯特就说道:“抱歉,您是哪位啊?”
茜奈特马上闭紧了嘴巴,瞪着看他。他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那微笑里却暗藏某种机锋,让她马上警觉起来。那女人也瞪着他,脸上的敌意几乎能喷射过来。
“我的名字是埃利亚的领导者埃西尔。”她回答,语速很慢,像是在跟一个小孩谈话。
“埃勒巴斯特。”他回答,手触自己胸口,微微点头,“我的同事名叫茜奈特。但请原谅,我想知道的不只是您的名字。据我们所知,本方镇的长官是位男性。”
茜奈特这时候明白了过来,决定配合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这样做,但话说回来,他做的很多事都难以理解。那女人不吃这一套,她下巴上的肌肉明显在抽动。“我是行政长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