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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帝国的记忆》作者:阿卡迪·马丁
名为帝国的记忆(上)
作者/【美】阿卡迪·马丁
翻译/孙 加
插画/九代火影
内容简介
太空歌剧与帝国史诗的完美结合
2020雨果奖夺冠之作
星云奖/轨迹奖/亚瑟·C.克拉克奖提名作品
【故事简介】
群星之间,泰克斯迦兰帝国雄踞于此。对于帝国来说,帝国即世界;帝国之外,便是世界之外——要么臣服,要么,被吞并。遥远的勒塞耳空间站,新一任驻帝国大使玛希特就此启 程,前往帝国首都唯一市赴任。她的使命很简单:查清前任大使“意外”背后的真相,防止空间站被帝国吞并。
刚踏足唯一市的玛希特,下一秒便深陷政治权谋的漩涡,在暗藏杀机的宫廷之中,一步踏错便可能使她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唯一市中暴动不止,争夺王权的大戏悄然拉开帷幕,帝国边境危机四伏,而破局的关键,隐藏在玛希特掌握的空间站技术之中。战争的大幕将启,泰克斯迦兰帝国的未来将指向何处?玛希特又将如何力挽狂澜,维护勒塞耳空间站的独立?
【媒体评价】
“一本迷人的、如刀锋般锐利的长篇处女作。”——美国《纽约时报书评》
“一部令人惊叹的政治外交题材太空歌剧,主角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阴谋和政治斗争的钢丝之上,有惊无险地将故事带向一个尖锐冰冷的结局。”——美国《出版人周刊》
“一部既具史诗感又有人情味的作品;作为一位拜占庭历史学者,她的太空歌剧处女作中,饱含着她对复杂的政治阴谋的理解。”——美国《柯克斯书评》
作者简介
阿卡迪·马丁(Arkady Martine),原名安娜林登·韦勒(AnnaLinden Weller),出生于1985年,犹太裔美国人,科幻作家、历史学者和城市规划师。她以笔名阿卡迪·马丁创作的处女作《名为帝国的记忆》一举斩获2020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
拥有历史学博士学位的她,研究方向为“全球史和比较史下的中世纪拜占庭帝国”,而《名为帝国的记忆》的创作灵感正来自于她对十一世纪拜占庭帝国与其东方边境亚美尼亚人政治关系的研究。
“我们的记忆世界比宇宙更完美;它能复活不复存在之物。”
——居伊·德·莫泊桑《自杀》
“比起与海中女仙卡里普索过世外桃源的日子,我宁愿选择烟雾弥漫的君士坦丁堡。一想到充溢这座城市四面八方的愉悦源泉,我就深深着迷:宏伟的美丽教堂,长长的列柱,宽阔的走道、房舍及其他建筑,一同丰富着君士坦丁堡的图景;友人相聚,高谈阔论,以及我最大的快乐——我口吐黄金的朋友——您的尊口及舌尖灿出的莲花。”
——安条克公爵尼基弗洛斯·乌拉诺斯(1),《书信38》
序曲
泰克斯迦兰帝国中,有两样东西无休无止:一是星图,二是卸货。
泰克斯迦兰帝国麾下的宇宙,以全息图的形式展示在战舰“升天节红色丰收”的战略台上。与泰克斯迦兰的城市行星首都隔着五次跃迁、两周亚光速航行距离的这艘战舰,此刻正准备掉头回家。在制图者心目中,这幅图代表着宁静祥和:针尖似的点点闪光全是行星星系,而且,全都属于我们。某个船长从全息图中的帝国出发,越过世界边缘,选定一条边境,选定以泰克斯迦兰帝国为中心的巨轮的某根辐条前行——这样的事情会一再重复:一百个船长,一百幅全息图,每一位船长都曾经带领军队进入新的星系,满满载着有毒的礼物:贸易协定和诗歌,税收和保护承诺,炮筒乌黑的能量武器,以及在太阳神殿万条光芒的中心附近为新总督建造的、令人咋舌的华丽宫殿。而且,每一位船长都愿意再度踏上征途,再度将某个新星系纳入全息星图,为星图添加一个光点。
星图是庄严挥出的文明巨掌,在星辰之间的黑暗中延伸。每当船长们驾驶飞船望向虚空,心中祈望虚空不会回望的时候,都能从星图中得到安慰。在星图中,宇宙被分为两块:帝国,及其他;或者说,世界,与非世界。
“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和她的船长,只要再去最后一站,就能掉头返回他们宇宙的中心。这一站位于帕兹拉旺特拉克区,名为勒赛耳。勒赛耳直径才20英里,像是一颗脆弱的可转动珠宝,围绕某根中央辐条运行。它悬在附近某颗恒星与最近可利用行星之间的平衡点上,是一连串采矿站当中最大的一个。这些采矿站填补了这片小小的空间。泰克斯迦兰的巨掌已经抚过这里,不过这片区域尚未完全向巨掌的压力臣服。
勒赛耳采矿站的辐条中吐出一艘摆渡艇,行驶数小时,抵达等候在外的金灰相间的庞大金属战舰。摆渡艇卸下货物——一个人类女子、几包行李,还有几条指令——接着安然返回。等摆渡艇回到出发地,“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已经缓缓转向,沿着往泰克斯迦兰中心的航线前进。战舰仍然受着亚光速物理规则的限制,在接下来的一天半当中,勒赛耳能看着这艘战舰渐远渐小,缩成针尖大小的亮点,最后熄灭。
达吉·塔拉茨,勒赛耳的矿工议员,注视着驶离的战舰:巨大、笨重、不怀好意,勒赛耳内阁会议室景观舷窗的一半视野都被这悬在空中的重物占据,熟悉的星空也被遮蔽。矿工议员觉得,眼前这幅遮天蔽日的景象,正是泰克斯迦兰对采矿站空间虎视眈眈的最新证据。或许,过不了多久,新来的战舰将不再驶离,而是将能量武器的明亮火焰对准采矿站脆弱的金属壳,逼迫采矿站把里头的三万条人命吐进冰冷的致命太空,就像被砸碎的水果吐出种子。塔拉茨相信,对于泰克斯迦兰这样无限制扩张的帝国,这种情形将不可避免。
勒赛耳内阁开会的地方,战略桌上没有全息星图。历经众多胳膊肘的摩擦,光秃秃的金属桌子油光发亮。塔拉茨又琢磨了一会儿那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一艘正在驶离的战舰仍能造成如此大的威胁——接着离开舷窗,回到座位上。
帝国的无限制扩张或许不可避免,但达吉·塔拉茨心中默默存着一种坚定的、阴谋式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或许不是唯一的可选项。这念头由来已久。
“好了,这事儿算完了。”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开口道,“她走了。应帝国的要求,我们派驻帝国的新大使已经出发。我衷心希望她能让帝国离我们远远儿的。”
不过,达吉·塔拉茨心中清楚:派出大使,这事儿可远远不算完。哪怕她已经收拾行李进了摆渡艇,没法再召回,也仅仅只是开始。二十年前,正是塔拉茨派出了上一任勒赛耳驻泰克斯迦兰的大使。当时他正当壮年,醉心于高风险的项目。此时,按照二十年来的老习惯,他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瘦小的下巴放在更加瘦小的手掌中。“要是我们能给她装上最新的活体记忆,而不是十五年前的,就更好了。对她和对我们都更好。”
安娜芭议员本人的活体记忆——一种经过精确校准的神经植入器——为她带来了前六任继承议员保留下来的、一代代传递的记忆。要是没有最近十五年经验存储的协助,安娜芭根本无法对抗达吉·塔拉茨这样的人物。要是她新进内阁,而活体记忆却过时了十五年,那就跟瘸了一条腿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她闻言却耸了耸肩,并不怎么关心新任帝国大使情报匮乏问题。她应道:“责任在你。阿格黑文大使是你派出去的。他任职了二十年,却只回来更新过一次活体记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派出达兹梅尔大使,再配上十五年前的活体记忆去顶替他,只是因为帝国要求……”
“阿格黑文的工作完成得不错。”塔拉茨议员说。战略桌边,水培议员和领航员议员赞同地点头。阿格黑文大使的任务是保留勒赛耳站及这片区域所有的小型采矿站,不致轻易沦为泰克斯迦兰扩张计划的牺牲品。阿格黑文做到了这一点。作为回报,大家集体默认对他的其余缺点视而不见。如今,泰克斯迦兰突然要求更换大使,却没提上一任大使的下落。所以,大多数内阁成员不肯贸然对阿格黑文的缺点下定论,除非确切得知他目前的境况:是死了,残废了,还是沦为了帝国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何况,阿格黑文一直有达吉·塔拉茨撑腰,受到后者的保护。而身为矿工议员的塔拉茨,则在勒赛耳六位议员中居于首席。
“达兹梅尔也会完成她的工作。”安娜芭议员接口。在几个大使候选人中,是安娜芭选定了玛希特·达兹梅尔。在安娜芭看来,达兹梅尔跟那份过时了十五年的活体记忆是绝配:同样的能力倾向,同样的亲帝国态度:记录表明,她也迷恋着遗产,却不是安娜芭守护的那种遗产,而是泰克斯迦兰文学与文字遗产。这样的人送走最好。而且,仅存的一份阿格黑文活体记忆——那份堕落的、有腐化作用的活体记忆——也会随之远离勒赛耳。说不定,还能就此一去不回——只要安娜芭那点手脚做得到位。
“我相信,达兹梅尔也会同样胜任这一职位。”领航员议员德卡克尔·温楚提起另一个话题,“现在,我们能否考虑一下内阁此刻面临的问题——我们该拿安哈摩玛门怎么办?”
勒赛耳站有两扇跃迁门,安哈摩玛门位置较远,通向一片尚未纳入泰克斯迦兰星图的空间。德卡克尔·温楚对那儿的情况分外忧心:最近,有两艘侦察艇,而不是一艘——只有一艘的话,还有可能是事故——在门外同一片未知区域出了事。而且,她还没有办法能跟肇事者沟通。先于侦察艇回来的通讯器失灵,声音模糊,还有辐射干扰造成的静电噪音,所以什么都听不清。更麻烦的是,损失的还不只是领航员与侦察艇,还有他们各自继承的、传承了许多代的活体记忆。领航员的躯体与脑中的活体记忆制造器都已被摧毁,无法复原;因此,领航员本人的记忆与植入器中的活体记忆也一同丢失,无法植入新领航员的大脑。
内阁的其他成员对此不甚关注。不过,会议快结束时,温楚播放了记录器残存的影像,并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担忧——除了达吉·塔拉茨。达吉·塔拉茨从中看到了可怕的希望。
他思忖:等了这么多年,或许真出现了另一个帝国,比一寸寸吞噬我们的那个帝国更加庞大。或许,这个更大的帝国,已经冲我们而来。或许,我的等待就此结束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一章
坐标B5682.76R1的气态大行星的弧线背后,“十二太阳耀斑”皇帝立于飞船船头,光芒四射,炽烈耀眼,充溢虚空。陛下的光芒如同她宝座的长矛,击打在B5682区人类居住地的金属外壳上,让外壳明亮发光。“十二太阳耀斑”飞船探测到:此类金属居住地一共有十个,彼此相似。居住地的数目此后一直未曾增加。壳中男女不知季节,不会成长,也不会衰老,在轨道中永生,却没有行星家园可以居住。这些金属壳中最大的一个自称“勒赛耳站”。当地人语言中,该词意为“倾听且被人倾听的站点”。壳中人类脾性古怪,与世隔绝。不过,他们有学习语言的能力,而且立即开始学习……
——《扩张史》,第五卷 ,72-87行,作者不详,一般认为是诗人历史学家“伪十三河”作于“全泰克斯迦兰三近地点”皇帝统治时期。
为了保证您顺利入境我国,泰克斯迦兰要求您提供以下材料作为身份证明:1)一份基因记录,证明您是您基因型的唯一拥有者,没有任何同基因的克隆兄弟姐妹;或者一份公证材料,证明您的基因型至少有90%的独特性,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个体对此拥有法定权力;2)随身物品清单,包括个人财物、动产、货币,以及您打算携带的创意交易物品;3)经泰克斯迦兰系统注册的雇主签发的工作许可,需要雇主签名并公证,注明薪资及维护信息;或者在泰克斯迦兰帝国考试中取得最高等级的成绩单;或者由个人、政府实体、局、部或其他授权个体发出的邀请函,写明了您入境与出境日期;或者足以支持生活的货币量证明……
——外区签证申请指南,721Q,第6页,语言种类按照字母排序
玛希特朝“唯一市”落了下去。“唯一市”是一颗行星,是泰克斯迦兰帝国的首都和心脏。她乘坐一艘种子小艇,外形像个泡泡,堪堪容下她的身体与行李。她从帝国巡洋舰“升天节红色丰收号”一侧喷出来,沿着朝向行星的轨道行驶,艇外灼热的大气扭曲了她的视线。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唯一市”。之前,她只能通过缩微信息片、全息图或者活体记忆了解。“唯一市”周围绕着白色火焰光环,仿佛一片无尽的闪烁光亮海洋。一整颗行星,变成了一座大都市,满是宫殿般的城市建筑。就连其中的暗点——尚未覆盖金属的旧城,倾颓破败的老区,干涸后再利用的湖区——都有人烟。唯有海洋没有人工痕迹,却也闪着油亮的青蓝色光。
唯一市很大,很美。玛希特去过不少行星;那些行星离勒赛耳站不远,对人类生命害处不大。尽管如此,她仍然被眼前这颗行星震撼了。心脏越跳越快,握着安全束带的手掌潮湿出汗。唯一市跟泰克斯迦兰历史文献和歌曲中描绘的一模一样:镶嵌在帝国心脏的宝石,整个大气都在发光。
<看着它,人就该想到这些。>她的活体记忆说。她舌头后部有微弱的静电酥麻感,在她视野的边缘出现一个灰眼睛、黝黑皮肤的人影。有声音从她脑袋后部出现,却不是她自己的。这声音属于一名男子,年纪跟她差不多,反应敏捷,自鸣得意,而且因眼前景象兴奋不已——跟她自己一样。她感觉到嘴角朝上扬了起来,露出了他的微笑:上扬的弧度和张开的宽度都比她习惯的更大。他们俩尚未熟悉彼此,他的表情对她来说还很陌生。
别来我神经系统里捣乱,亚斯康达。她对他想道,带上了温和的呵斥口吻。活体记忆是某个职位前任者的整体记忆,植入后继者的脑中。一半存在她神经系统里,另一半存在陶瓷加金属的小小器械里,夹在她的脑干上。除非宿主准许,活体记忆本不该使用宿主的神经系统。不过,在这种合作关系刚刚开头的时候,“是否准许”很难清楚划下界限。她脑中的亚斯康达记得自己有一具身体,有时候他会把玛希特的身体当成自己的来用。这一点让她有些担心。而且,她跟活体记忆本应亲密无间如一人,可目前两人关系还很疏远。
不过,这一次,他很听话地退了回去,留下阵阵闪着火花的刺痒,还有电子笑声。<悉听尊便。让我看看好不好,玛希特?我想再看它一次。>
于是,她再一次俯瞰唯一市。这次比方才更近,天空港已经朝上升起,仿佛一朵网兜组成的小花,前来迎接她的小艇。她准许活体记忆通过她的眼睛注视下方,感受到他潮水般的兴奋,一如她自己的感受。
对你来说,下面有什么?她对他想道。
<世界,>活体记忆回答。还是活人的时候,他曾是勒赛耳驻唯一市的大使,现在却只是一长条记忆链上的一环。他刚才用的是泰克斯迦兰的语言。在泰克斯迦兰语当中,“世界”、“唯一市”与“帝国”,都是同一个词,无法区分,尤其在高等帝国语中。一定得参照上下文才行。
亚斯康达刚才那句话的上下文很模糊。这一点不出玛希特的意料,她已经习惯了。她学了很多年泰克斯迦兰语和泰克斯迦兰文学,但掌握程度仍然无法跟他相比。只有沉浸泰克斯迦兰语环境中大量练习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熟练度。
<世界,>他又说,<但也是世界的边缘。>也可以理解为:帝国,却也是帝国终止处。
为了配合他,玛希特也大声说起了泰克斯迦兰语,反正种子艇里也没别人。“你说的话毫无意义。”
<对,>亚斯康达赞同,<当我还是大使的时候,就习惯于说各种毫无意义的话。你也该试试。说这些能让人愉悦。>
两人在她身体内部对话,无人能听见,所以亚斯康达用了最亲密的称呼方式,仿佛他跟玛希特是克隆兄妹,或者情侣。这种最亲密的称呼,玛希特从没叫出口过。她在勒赛耳站里有个同胞兄弟,算是最接近克隆兄弟姐妹的亲人。不过,她兄弟只会说勒赛耳站本地语言,如果用泰克斯迦兰语中称呼另一个自己的亲密词汇“你”叫他,既没意义,还有恶意捉弄之嫌。她倒是可以用“你”称呼跟她一起上语言和文学课程的几个同学——比如她的老朋友、同班同学施嘉·托瑞尔,就能领会这个称呼暗含的重大意义。可惜,自从玛希特被选为驻泰克斯迦兰新大使并植入前任大使的活体记忆,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话。理由显而易见,不值一提,让玛希特想起来就后悔。而且,后悔也没用。她已经没法回头与施嘉修好,顶多只能从这儿写一封道歉信。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从她跟施嘉都想见识的帝国中心寄信回去,对求得施嘉的原谅一点好处也没有。
唯一市越来越近,占满了视野。她仿佛朝着一个巨大的弧形坠落。她对亚斯康达想道:现在我是大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说有意义的话。
<你用词准确。>亚斯康达回答。这是泰克斯迦兰人对学前幼儿的表扬。
引力开始对种子艇发生作用,玛希特的大腿和前臂中的骨头都感受到了引力,让她觉得身体好像在转动,头晕眼花。身下,天空港的网兜张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掉下去,要砸在这颗行星的地表上,摔得稀巴烂,变成一摊肉泥。
<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亚斯康达用玛希特的母语、勒赛耳站语飞快说道,<别怕,玛希特。你不会掉下去的。只是行星引力的关系。>
天空港接住了她,几乎一震都没震。
还有时间让她定定神。种子艇会被喷到一条长长的传送带上,跟许多其他小艇一起沿着传送带移动,直到每艘船的身份得到确认,才能前往指定的门。玛希特发现自己正在排演要对门外帝国公民说的话,就像一年级的学生准备口试似的。在她意识深处,那个活体记忆充满警惕,激动不安,不时动一下她的左手,手指叩击安全束带。这是另一个人紧张时的动作。玛希特真希望两人之间能更加熟悉彼此的习惯。
可惜,她没时间一一按照通常的活体记忆移植程序来。通常的程序需要经过一年以上的合体心理治疗,而且需要勒赛耳心理治疗师的密切关注。她和亚斯康达在一起的时间却只有区区三个月,就得面对新环境,一同工作—— 一个记忆链加一个新宿主,得像一个人那样合力干活。
当“升天节红色丰收号”抵达并停留在勒赛耳站恒星同步轨道上,要求带一名新大使回泰克斯迦兰时,他们拒绝告知上一任大使的下落。玛希特确信,勒赛耳内阁中必定发生大量政治斗争,才决定该派谁、带什么东西回泰克斯迦兰,回去后该探听哪些消息。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候选人年纪既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太年轻担不起这项工作;而超过某条年龄线的人,则全都选定了职业,移植了活体记忆,已经成为记忆链的一环。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多,况且还要从中筛选具备合适外交天赋或后天训练的人。在符合条件的人中,玛希特是最优秀的。她在泰克斯迦兰语言文化帝国测试中,取得了堪与帝国公民相媲美的好成绩。她为此十分骄傲。自从考试成绩揭晓后,整整半年时间,她一直畅想着未来:等到她人到中年,做出了一番事业,便亲身去往唯一市,长长见识——参加当季所有欢迎非帝国公民的沙龙,为将来她死后分享她记忆的后继者收集信息。
如今,她真的来到了唯一市。比泰克斯迦兰测试更重要的是:在活体记忆倾向匹配测试中,她一连得了三盏绿灯。将要移植给她的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记忆。阿格黑文是泰克斯迦兰前任大使,不知为何,如今在帝国看来他已经不再适合——可能死了,要么身败名裂,也可能还活着,正在蹲监狱。玛希特从政府那儿得到的指令,其中之一就是找出阿格黑文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在她还有他的活体记忆。他——或者说,她唯一能获得的、十五年前的他——会帮助她熟悉泰克斯迦兰的宫廷。这是勒赛耳能为她提供的、最接近当地向导的帮助了。玛希特不止一次地想:等她跨出小艇,不知真正的亚斯康达本人,会不会就等在外头。她一直决定不了到底那种情况更好:面对一个名誉扫地的大使,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仍然存在修复的希望;还是大使踪影全无,连同他这一生学到的知识一同彻底丢失,无法传给年轻人。
她脑中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年纪跟她差不多大。这一点既有助于两人寻求共同点,却也让人感觉不舒服——绝大部分活体记忆都是老年人,或者早夭事故的受害者——亚斯康达留下的这份活体记忆记录,却是他暂离驻泰克斯迦兰大使职位、休假回勒赛耳的时候留下的。那时离他就任唯一市的大使,才刚刚过去了五年。留下这份记录后,已经有十五个年头过去了。
所以,这份活体记忆中的他跟她一样,很年轻。可惜,在两人合作问题上,同龄的优势却被磨合时间太短所抵消。信使抵达后两周,玛希特便接到通知:她将成为下一任大使。之后三周,在空间站的心理治疗师的监护下,她跟亚斯康达学习如何在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身体中共存。接着,两人在“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当中度过了漫长难挨的时光,以亚光速行驶,从一个跃迁门跳到另一个跃迁门。这些跃迁门如珠宝般散落于泰克斯迦兰宇宙各处。
种子艇如熟透的水果剥开果皮,缓缓打开。玛希特身上的安全束带也松了开来。玛希特双手抓住行李,走入天空港大门,进入泰克斯迦兰。
天空港大门是一座高耸的实用主义风格建筑,地上铺着耐磨的地毯,墙上铺着玻璃和钢铁的衬板,上面有着清晰的指示标志。门后连接隧道的正中间、离种子艇和天空港精确等距处,立着一位泰克斯迦兰帝国官员。她身着剪裁极为合身的奶油色制服,个子比玛希特矮得多,肩膀和髋部都很窄。黑色头发编成鱼尾辫,垂在左肩上。制服的袖子宽大如钟,上臂是火焰般的橙色——<信息部的颜色>亚斯康达告诉玛希特——渐变过渡到紧窄袖口的深红色(唯有拥有头衔的宫廷成员,才有权用这样的颜色)。官员左眼上罩着一只云钩——一种玻璃眼镜,镜片上不停地滚动播放帝国信息网的内容,遮蔽视线。这只云钩跟她全身的打扮一样,少有装饰。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颧骨和嘴巴太过纤巧,赶不上泰克斯迦兰的流行趋势。不过,在空间站人玛希特看来,面前的官员哪怕说不上漂亮,也称得上“有趣”。官员用手指礼貌地触碰前胸,向玛希特颔首。
亚斯康达抬起玛希特的左手,做出同样的姿态——结果,玛希特双手提着的两袋行李全都砸在了地上,发出让人尴尬的巨响。玛希特吓蒙了。这种糗事,自从两人开始合作的第一周结束后,就不曾有过。
该死,她想道。脑中的亚斯康达也同时说出了这个词。这种不约而同没有丝毫安慰作用。
官员小心保持着面部表情,没动声色,说道:“大使,我是三海草,阿赛克莱塔,二等贵族。我很荣幸欢迎您来到世界的珍宝。根据帝国陛下六方向的命令,我将成为您的文化联络员。”一席话毕,官员沉默良久。接着,她轻叹一口气,继续道:“您携带的所有物,是否需要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