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先生。”男孩说道,“我们这里有台电视机,老师让我们这些大孩子放学后看一会儿新闻再回家,所以我们看过很多跟美国有关的事。新闻里总会有一条说亚洲特工又在加州搞了破坏。但是,如果美国人长得像你这样,或者跟英国人一样,而亚洲人长得跟我们在电视上看的那样,眼睛怪怪的,肤色也不一样,你们怎么能认不出他们、把他们抓起来呢?”
“我听明白了。”诺曼说道,“我来回答吧,吉登。”他离开倚靠着的车子,走向那群孩子,眼睛看着那个提问者。他不超过十三岁,却能以完美的英语组织问题,还带着点英国口音。可能是跟某个欧盟的新闻评论员学的。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西蒙,先生。西蒙·贝撒凯泽。”
“好的,西蒙,你年龄不小了,应该知道你在干蠢事时,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是因为你会怕受到惩罚,而是怕别人会嘲笑你——或者因为他们觉得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而聪明的孩子是不会干蠢事的。明白吗?”
西蒙点了点头,一脸专注的神情。
“不过,有时你搞的事太大,无法隐藏。假设你——嗯!假设你打翻了一罐牛奶,把牛奶洒得满屋子都是。这是你的过错,你做了件蠢事导致罐子打翻了,比如你想试试自己是否能倒挂在房梁上。”
西蒙有点懵。老师笑了,用辛卡语说了几句。他的表情舒展了,竭力克制嘴角露出的笑容。
“我接着说——你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不,你不会这么做的,我敢肯定。你是个好孩子。你想怪一头猪把你绊倒了,或一只鸡吓着你了,让你摔了一跤。
“如果亚洲人真的搞了那些破坏,那他们也太聪明了。其实呢,因为美国又大又富有又骄傲,我们不想承认仍有人心怀不满——他们很不满,总想改变社会规则。但是,他们人数太少了,无法达到目的。因此他们开始发脾气,开始搞破坏。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些人也想改变规则,但还没有到要使用炸弹或者放火烧房子的地步。一旦他们觉得身边有很多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可能就会开始这么做。所以我们让公众觉得破坏是外国人造成的问题。明白了?”
“对他来说可能太复杂了。”老师对诺曼说。
“不会,我听明白了。”西蒙郑重地说道,“我看到过有人发脾气。去年我去北方和我的表哥住了一阵子。我看到了一个伊诺克女人和男人吵架。”
诺曼听了之后,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没等他开口发问,吉登客气地咳嗽了几声。
“请原谅,但我们得走了。”他说道。
“当然,”老师热情地说道,“非常感谢你们的好心。同学们,为我们的客人欢呼三次!一、二——”
回到车上,诺曼说道:“政府会怎么看待我刚才的——呃——发言?”
“是实话。”吉登耸了耸肩说道,“跟他们从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但确实是实话。”
诺曼迟疑着,“我刚才想接着问来着,但又怕显得很蠢……妈的!为什么小西蒙会如此急于强调他看到过有人发脾气?”
“那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心也很细。”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不是个傻子!但我问的是——”
“他用英语说的这番话。他没有用他的母语辛卡语来说,他可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诺曼不解地摇着头。
“去问问那个语言学家吧。他叫什么来着?你带来的那个?”
“德里克·昆比。”
“哈。问问他是否能用辛卡语来表达‘发脾气’。不能。唯一接近的词语意思是‘疯了’。”
“但是——”
“我跟你说,”吉登小心地驾驶着车子拐过一个急弯,在路面的坑洼之间寻找着路线,“我的辛卡语一般,但还能对付。事实是:你能说‘烦了’或甚至‘急了’,但这两个词都来源于一个词根,意思是‘债主’。有时,你会因为别人欠你一个道歉而生气,就跟别人欠了你钱或者奶牛一样。你也能说‘疯了’,并在它前面加上前缀,总共有两种前缀——要么是意为‘好笑’,要么是意为‘眼泪’。加后者时,你想表达的是有人彻底失去了理智,病了,需要照顾和恢复。加前者时,你想表达的是邀请人们来嘲笑发脾气的人,但那个发脾气的人迟早会恢复正常。”
“他们认为发脾气跟疯了是一回事?”
“他们并不认为发脾气有多重要,需要另一个单独的词汇来描述。我只能这么说。”
“但是,人偶尔都会发脾气啊。”
“当然。我甚至看到过老萨发脾气。但是,他并没有针对任何人。那天,他的医生让他必须休息,否则就会死。发脾气对他反而有好处,彻底发泄一下。然而,他们不会发到失去理智,到处砸东西,清醒了之后又后悔。我在这儿待了两年多了,从来没看到过大人打孩子。我也从来没看到过孩子打孩子。把他绊倒,这看到过,或者躲在角落突然跳到他跟前,假装是只豹子。你知道以前曼丁哥人是怎么说辛卡人的吗?”
诺曼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们是魔法师,能偷走战士的心。”
“对。他们的方式是避开冲突。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有历史记录。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一千多年,没有惹过谁。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了,他们同化了霍莱尼人、伊诺克人和卡帕拉人……想听些更不可思议的东西吗?”
“你不已经在说了?”
“我说的是更不可思议的。清洗尸体并往他脸上涂白颜料这件事提醒了我。第一个来到此地的基督教传教士是个西班牙修士,名叫多明戈·雷。你知道吗,西班牙人在离梅港不远的地方有个贸易据点,是费尔南多波岛的分站。那地方有个标志,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接着说。这位修士做了一件非常不符教义的事。在来此七年之后,他疯了,把自己淹死了。他确信自己被撒旦控制了。他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辛卡语,可以用来传教,他说了些寓言和福音中的故事。但是,让他失望的是,他的传教对象说,不,你错了,这些并不是那个远方的叫耶稣的人做的,而是我们自己人,一个叫贝基的人做的。你知道贝基吗?”
“不太清楚。”诺曼顿了一下说道。
“任何有关贝尼尼亚的报告,只要没有提及贝基,都不值得看。”吉登哼了一声,“我感觉你可以把他看作一个传说中的英雄,就像很多童话故事中的杰克,或者西印度群岛传说故事中的阿南西。他名字的意思是‘出生在冬天’。他们说他总是拿着一把钝矛和一面有洞的盾牌——可以通过这个洞观察。你应该能猜到,他的故事比耶稣的更符合辛卡人的口味。
“其中有一则故事让可怜的修士疯掉了——想听吗?”
“当然,说吧。”
吉登在一段特别崎岖的路面上放慢了车速,小心地规避着陷坑。“好的。故事说他已经成年了,而且有很高的声望,因为他曾经让巫师看上去像个傻子,打败过海怪,甚至还战胜了他祖父的鬼魂,所以每个人都会来求他帮助解决问题。有一次,一个霍莱尼的埃米尔——辛卡语把它变形成了‘呕米’,意思是消化不良;他们喜欢用俏皮的双关语——这位埃米尔无法忍受辛卡人总是比他们的主人和领主更聪明。就像有一次,他们增加了一种高额税赋,人们前去找贝基抱怨,他说,你们为什么不把发情的母牛赶到霍莱尼人的公牛栏里,然后要交税时,把他们自己的牛犊交给他们就好了。顺便说一句,据那个故事讲,他还说了一句‘把属于埃米尔的还给埃米尔!’”
“把属于恺撒的还给恺撒?”诺曼嘟囔了一声。
“没错。埃米尔最后派出了信使,打探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把戏。贝基主动站了出来,并前去见了这位埃米尔。埃米尔用传统的方式把他钉在蚁冢上。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盲人老父来看他。他说辛卡人不应该把他的死算在霍莱尼人身上,因为他们太笨了,无法理解他说给他们听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被作为浸礼会教友养大,倒是节省了我不少解释的功夫,不是吗?我猜,如果雷修士更聪明点的话,他应该能想到同样的圣经故事沿着旅途传到了这儿,就像传说中佛祖的故事也传到了罗马,让他本人被加封为圣约沙法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但我感觉,那个时候他没想到过这一点。
“好吧,故事其实说明贝基代表了辛卡人心目中完美的人,宽容、冷静、智慧——妙语连珠。后来,某个更开明的传教士想到说贝基是被派到这里的先知,基督教这才开始被接受。现在,你能听到有些辛卡人说贝基比耶稣更有头脑,因为他向能听懂他话的人传教,而耶稣则有些不自量力,向不能听懂他话的人传教,比如英国人,要不然他们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一阵子,车里只有电机发出的嗡嗡声和悬挂系统偶尔发出的抱怨声。最终,诺曼开口说道:“我跟你说了我从来没看过尸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费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的咽喉仿佛在阻止他将要做出的供认,“因为……嗯,我杀过人。”
“什么?谁?”
“一个圣女。她用斧子砸撒缦以色。她还砍掉了一个技术员的一条胳膊。”
吉登想了想。最后他说道:“送你一句辛卡人的谚语。”
“什么?”
“你能活好多年——多做些你老了之后值得回忆的事。”
人物追踪(20)
拆楼机下的老妇人
有关将它拆除并重新开发的决定
是在一个符合各种程序的会议上做出的
做出决定的人是经过民选的代表
但他们中没有人进去过——只在门廊上逗留过片刻
那时他们为了上次的选举在发表演说
就是在那时候他们闻到了味道,知道自己不会喜欢。
卫生部的一个低级主管
说无法想象孩子与老人
在当今世界还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污秽之中
他说那里的火炉式样陈旧,他说那里的木地板都破了
窗户的玻璃是单面的,坐便器没有密封的盖子。
委员会成员震惊了,同意拆除。
通知发给了六十七个家庭的家长——
根据回收的选票拟定的名单
换入全新房屋的日子已经定下
若有反对可依法提出
如果反对的数量超过了百分之三十三
住房部部长会召开听证会。
一个名叫格蕾丝·罗利的女人不在名单之内
根据指令,选举计算机
因为她连续三年都未能提交选票
将她标记为非住户,推测她死了或者搬走了
然而,为以防万一,它还是向她发出了通知
在最后日期之前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它发生在她七十七岁生日的那天
她被一种此生从未听过的声音吵醒了
有碎裂声、倒塌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
她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抓起了油腻的外套
套在她很久未洗过的内衣外面
然后看到两个陌生人穿过她的另一个房间。
这么多年来它已经堆满了代表一生的纪念品
在她年轻时流行过的鞋子
来自一个男人的礼物,她常梦想要嫁给他
百万畅销书的第一版
一把破吉他,她曾弹着它唱情歌
在皮雅芙全盛时期买的一张皮雅芙的唱片。
一个声音说道:“上帝,查理,这值不少钱。”
包装着饰物的一张报纸告诉了他
首次人类登月的盛举
一个声音说道:“上帝,查理,你见过这破玩意儿吗?”
喇叭里传来一个个的人名:迪伦、布拉桑、奥尔德斯·赫胥黎、劳森伯格、贝多芬、福斯特、梅勒、帕勒斯特里纳……
就像时间的河流在泥层里的沉积
昔日潮流人物的遗迹
证明了罗利小姐与世界接触的努力
不知怎的这种力量……人已老去……这种接触已断裂
抬头突然发现她在看着他们,
两个男人,都还年轻,默念着“哦上帝。哦上帝。”
根据民选委员会赋予的权力
他们带走了格蕾丝·罗利,把她安置在一所房子里
根据民选委员会赋予的权力
他们拍卖了她的物品,除了她的衣服
古董商人买了部分的东西
转卖给了收藏家甚至是博物馆,赚取了巨大的收益。
当有人问责委员会花费了过多的公共资金
为老年人提供住所
他们解释说销售罗利的物品所得
超过了重新安置她的费用
因为她只多活了一个月
而且
一家医学院要走了她的尸体,节省了丧葬费。
现场记录(28)
从此踏上不归路
有人拿来了一支皮下注射器,在唐纳德沾满鲜血的手腕处打了一针,然后在他耳边道了声晚安。当夜幕真的降临时,他却醒了过来;屋子的窗户外已被黑暗笼罩,黑暗如此浓密,仿佛将玻璃变成了镶在紫檀木里的镜子。他受伤的手已得到了治疗,身上的瘀青也涂上了药膏以减轻疼痛。在自发光墙板发出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护士服戴着口罩、身材矮小的女孩正看着他。
又下雨了。他听见了雨滴打在墙上的声音,如同在敲击一只松懈的皮鼓。他动了一下手,感觉到了上面众多伤口仍在隐隐作痛,眼前又出现了鲜血的红色。他痛苦地哼了一声。
做好了准备的女孩又给了他一针,打在裸露的上臂肌肉里,应该是某种镇静剂之类。它让疼痛变得迟钝,心中的恐惧也变成了可以忍受的噩梦。等着药物起作用时,她测了他的脉搏,他躺着没有动。他能感觉到脉搏在她的手指下跳动。当他感觉脉搏降低到了七十多下时,她起身向门口走去。
他听到门外有声音响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争论。男人说他想进去,女人说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再等等。最终,她取得了胜利,并走进了屋里。
她的身材在雅塔康算是较为高大的,约五英尺七英寸,体型也比较敦实。她没穿纱笼,而是穿着男式的短上衣和短裤,脚上穿着靴子,重重地踩在塑料地面上。她的头发理得很短,带着个枪把式的录音机。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黄色制服的警察,他们一起把门关上,把护士和那个没露面的男人关在外面。
“感觉好些了?”女人问道。
唐纳德点点头。
“好。我们的医疗条件可是一流的。”她朝一名警察示意了一下,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我是图迪伦警长。我得问你一些问题。”
“然后准备以谋杀罪起诉我?”唐纳德说道。
“这是美国式的笑话吗?我可没时间跟你闲聊。”图迪伦把健硕的臀部放进狭窄的椅子里,伸出录音机对着他,就像大口径短枪的枪管。
“他是谁?”唐纳德突然问道。
“什么?”
“我杀的那个人——他是谁?”
图迪伦断然驳回了他的问话。“我来问问题,不是你!”接着,她又勉强说道,“一个用功过度的学生。他们说他家里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唐纳德用缠着绷带的手揉了揉太阳穴。“问吧,警长。”他叹了口气,“我说的难道会跟其他目击者说的不一样吗?现场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没错。宋警官就是其中之一。”她指了指陪伴她的两名警察中的一个,“但是,人群挡住了他,他找不到机会朝魔客开枪。”
“我记得,”唐纳德说道,“我瞥见他想挤到通道这边来。”镇静剂让他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然他肯定会大声尖叫起来。
我没必要杀了他。他已经昏迷了!
“别再浪费时间了。”图迪伦说道,“开始!你是唐纳德·霍根,为英语中继卫星服务工作的记者?”
“嗯,是的。”
“你去大学是为了做外国人必须做的绝育手术?”她没有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顺便说一句,手术已经做好了。”
尽管不想这么做,唐纳德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体。图迪伦没有笑,接着说道:“那里不会留疤,你也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们向我保证,反转手术的成功性是百分之百。”
唐纳德缩回了手,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他恼怒地说道:“为什么要审问我?你对我的了解显然比我本人还要深入!”
图迪伦没有理睬他的愤怒,接着问道:“我们检查了你的证件和行李,还有你的身体。你很健康,体内留有兴奋剂的痕迹,显然是为了减轻与美国之间时差的影响。对吗?”
唐纳德疲倦地点了点头。幸运的是,他在宾馆的行李内刚好有一瓶这种药物。只不过他并没有服用。他们检查到的痕迹肯定是赋能过程中的残留。
“根据我们的记录,从来没人能徒手战胜一个魔客。”图迪伦说道,“当然,我们这儿魔客的数量很少,而且,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还在不断进步,不断地降低魔客的数量。”她说出这个结论时,语气中并没有确信的感觉,仿佛在念一段必需的宣传语。“我们对这种人做过理论上的研究。我们的专家认为,魔客的反应速度不会受到理智的限制,因而比正常人快。但我不得不接受许多目击者跟我说的事实:你击败了一个比你年轻的魔客,而且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因此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了一台如此高效的杀人机器?”
没人跟唐纳德说过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些训练他的人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在这种场合展示出他的能力。他无力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你是个专业运动员吗?我们的心理学家认为,破纪录的运动员可以主动进入狂暴的状态。”
“不是——嗯——不是,我不是。我只是喜欢锻炼,仅此而已。”
“你没有吃药,你也没有进入到狂暴的状态,让自己也成为一个魔客。这——”
“我觉得我进入了。”唐纳德说道。
“什么?”
“我觉得我进入了狂暴的状态。我看到那么多人逃离了那个男孩,只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把刀。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想爬起来,却总做不到,再等上一两分钟,他也会死。”他强迫自己坐了起来,盯住图迪伦。
“这让我感到愤怒——就是这个原因!看到他们只顾自己逃跑,没人去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我非常愤怒!”
图迪伦被来自一个外国人——尤其是圆眼睛的外国人——的蔑视刺激到了。她生硬地说道:“但那是一个魔客——”
“是的,有人跟他们说过,你无法对抗一个魔客!但是,我做到了,不是吗?我看到这群懦夫之后变得离奇愤怒,所以独自迎了上去。肯定是愤怒让我发了狂,否则……”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图迪伦说道:“继续,把你的话说完。”
“否则,我不会拎着他的身体撞玻璃门。”对那个场面的回忆让他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图迪伦安静地坐了足有三十秒,她方方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最后,她关上录音机,站了起来。
“我本想了解更多。”她说道,“但现在……”她耸了耸肩,“我先送你一个警告。”
“什么?”
“我们雅塔康人不喜欢国外的职业杀手来我们国家。从现在开始直到你离开,我会确保一直盯着你。部分是因为你做过的事,大部分是因为你可能要做的事。”
她转身离去,宋警官立刻小跑着给她开门。她出去时,唐纳德听到门缝里传来她跟人说话的声音:“好了,你现在可以去见他了。”
雅塔康的药物可能帮助了唐纳德受伤的身体,但无法抚慰他恐惧的心灵。在过了三十四年轻松的生活后,他无法适应别人称他为职业杀手,尤其是他意识到这其实是恰当的描述。他走神了,没注意到又有人来访。陪着那人走进来的还是刚才那个看着他醒来的护士。
“霍根先生?”那个人说道,随后又重复了一声,“霍根先生?……”
唐纳德迫使自己扭过头来,认出眼前这个没戴着小帽的人就是他从魔客手底下救出的那个人。他现在站着,而不是趴在地上,唐纳德觉得他非常眼熟,觉得他的面孔曾经在很久之前的电视上出现过。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雅塔康打招呼的习惯用语。那个人以流利的英语回答道:“请让我说你的语言吧——很久没机会说了。英语——嗯——眼下已经不流行了……不说了!先生,首先我想向你表达我的感谢和敬意,但是,我的感谢和敬意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
我并不想让世界对我的这个能力表达敬意。至于感谢,我不值得你感谢。
但要解释清楚这一切实在太费口舌了。唐纳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说道:“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苏盖昆吞。”那个人说道。
我相信逻辑,因果之间的关系。它是科学世界里的基本定律。古希腊人孕育了它,在牛顿手下发扬光大,在爱因斯坦眼中受到质疑……
唐纳德混乱的大脑中浮起了《唯物主义者信条》中的一段文字。大学时的一个朋友曾经给他介绍过这本书。与此同时,他也在想:我不相信天下有如此的巧合。以及:事情就发生在他工作的大楼前面。还有:我跟他面对面交流的这个场面也太尴尬了。
这个情景太疯狂了,他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发出歇斯底里般的笑声。苏盖昆吞看上去明显紧张起来,可能在怀疑唐纳德是不是窒息了。他示意护士过来,但唐纳德已经走出了那种傻子般的状态。
“我在嘲笑自己,没能立刻认出你来。”他嗫嚅道,“很对不起——请坐。”
小心翼翼地——应该是因为屁股上的伤口——苏盖昆吞坐到了图迪伦空出来的椅子上。他往前探着身子,一脸急切的表情,说道:“先生,我知道你是个记者,原本你现在应该在写我的讣告……”他迟疑着,“好吧,我永远无法偿还对你的负债,但是,我能对你的专业帮到些什么吗?独家采访?领你参观我的实验室?我的时间任你支配。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再有时间了。”
像一个处在醉酒边缘却又竭力保持清醒的人,唐纳德拼命整理着自己混乱的思路。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他逐渐平静下来。在脑海中回味着苏盖昆吞刚说过的话,他注意到了他话中用了个奇怪的表达,并将它与他很久之前存储在大脑中的片段联系在了一起,诸如不能在雅塔康打响指之类的东西。
上帝,这肯定是在捉弄他!但我本来已经受到了怀疑,再说这是一个捷径,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可憎的、可怕的国家……
他用眼角打量苏盖昆吞。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科学家有五十多岁了,正因为如此,他仍遵循着某些古老的传统道德,尽管苏鲁卡塔政府反对这么做。这值得他去冒险。
雅塔康人相信,或曾经相信,如果有人救了其他人的命,被救的那个人必须完全地——只需一次——听命于救了他的那个人,去做任何事情,哪怕这么做会丧失生命。在偿还这个债务之前,他无法将生命视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