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着他走下一截陡峭的楼梯,来到平台之下的走廊上。随即,她撑开了伞。这显然是某种信号:唐纳德看到几个学生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一起退开了。
路程不近,显然刚才他下错了地方。没有向导,他至少会迷路五六次。他们的路线经过了十几幢独立的大楼,女孩一一指给他看。
“亚洲语言系——历史系——海洋学系——地理和地质系……”
唐纳德没有听她的讲解。他对碰到的年轻人更感兴趣。科腾是对的,他不情愿地承认了。这里的空气中有一种疯狂的忙碌,跟他见过的任何一所美国大学都不一样。甚至连站着的学生都在讨论学习,而不是小妞或是周末干什么。
“生物化学系——基因工程系——我们到诊所了!”
他惊了一下子,回过神来。女孩为他推开一扇门,他看到门里色彩柔和的装饰——全世界的医院都是同样的色彩;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跟全世界的医院一样。
“你说那是基因系吗?”他指着经过的最后一幢大楼问道。
“是的,先生。”
“著名的苏盖昆吞教授就在那里工作?”
“是的,先生。”这次,女孩的笑容似乎不是硬挤出来的,她的语气中也有了真正的骄傲,“我很荣幸能在那个系工作。我直接在他手下学习。”
唐纳德在心里准备了几句恭维话,打算感谢她的帮助,赞美她的美貌,更主要的是表达自己作为一个外国人在本地有多么地不容易。能接触到苏盖昆吞的学生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没等他开口,她已收起了伞,飞快地走开了。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他和她之间已经隔了二十多个学生。
一个护士站在诊所的门里看着他,想跟他说话。他叹了口气,只能在脑海里默记下基因大楼的特征,为万一将来有机会回到这儿做好准备。
快要完成匆匆的观察时,他注意到来往的学生中有个奇怪的现象:笑容太少了。对于一批相信自己在创造奇迹的人来说,显得不太正常。他们在跟朋友点头挥手打招呼时都保持着一脸严肃。
那个将他领到这儿来的女孩显得很疲倦。
因为工作太辛苦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奉献大学是雅塔康所有高等学府中最突出的一个,入学的竞争一定很激烈。数以百万计的家庭都会让自己的子女投身于这一竞争。
这想法让他觉得紧张。他不习惯待在一群为了奉献可以将自己身体搞垮的人中间。在自己的家乡,类似的行为早已不流行了。他转身看着护士,向她解释自己前来的原因。
正在他说话时,传来了一声尖叫。他扭回头去,看到靠近基因大楼的人群中出现了骚乱。一个个紧紧挤在一起的黑色脑袋上出现了一个东西,反射着寒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它独特的形状:一把雅塔康式的弯刀。这儿的人喜欢将自己的岛屿形状比作弯刀。
尖叫声变成了哀号。这里也有一个花园,隔开了白色的大楼和走廊。一个男孩踉跄着走在花园里的地面上,号叫着。横贯他前胸的刀口里喷出大量红色的鲜血。又往前挣扎了两步,他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扭曲着,生命慢慢地从他体内流失。
怀着某种病态的错愕,唐纳德认为自己肯定携带着某种新型的、怪异的疾病,某种引起骚乱和屠杀的传染源。他今天才到这个城市,然而……
人们无须经历过这种现象。人们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就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在突然间恐慌起来的学生背后,一个人已经越过了理智与疯狂的分界线,决定入魔。
现场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大脑来不及消化。他只关注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流血的男孩,恐慌的幸存者们;随后,是一个女孩,身上的纱笼已被划破,跟男孩一样踉跄着走了出来,在花园里留下了深色的脚印,手里握着自己小小的乳房,将它们紧贴在胸口,眼睛盯着一条可怕的伤口,那伤口几乎将乳房整个从胸口分离了——她太震惊了,以至于叫不出来,只是在盯着看,忍受着剧痛。
魔客找了个完美的地点来采集他的受害者。在离开基因大楼的走道上,由于各种门的限制,人们挤成了一团。不用寻找目标,只需不断地砍就行了。刀锋又举了起来,血迹溅到了墙上以及人们的脸上和背上,随后又如屠宰牲口般砍下,劈开皮肉和骨头。高处的窗口出现了各种人脸。远处,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人手拿着一把电击枪,正在急忙赶来,奋力地穿过迎面撞来的惊恐的学生。第三个受害者直挺挺地倒在走道上,如同一个没有关节的木偶。这是个年轻人,他的脑浆溅洒在光天化日之下。
疯狂的叫喊声变成了一个词语,这个词语代表了一个人名,而这个人名是——唐纳德搞不懂为什么——“苏盖昆吞!”为什么要叫他来?难道这个魔客不是个人类,而是他制造的某个改良的猩猩?这种猜测太疯狂了,但再怎么疯狂,也比不过他才刚到此地就碰上了魔客这个事实。
不知道为什么,他发觉自己想看清楚这个魔客的样子。他离开了诊所的门,所以他的撤退路线——本可以用,但他还没用——切断了。一群吓傻了的学生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其中一个人摔倒了,想爬起来,却又被不断地踩下去。他只得摊开四肢平躺在地上,其他人无情的脚步重重地踩在他身上。
不是学生。千钧一发之际,唐纳德的脑海中闪现出了这个念头。跌倒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结实,而且——在雅塔康人中很少见——头顶没有戴帽子。不过这只是一张快照,没什么意义。要紧的是魔客冲着他追来了。
唐纳德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仿佛在那个几码之外的男孩头颅被劈开时,也有人劈开了他的头颅,往里倒入了液氦。他觉得自己在远处观察着现场,如同一台冰液电脑,时间也不再是线性的了,而是成了立体。
这是个典型的魔客场面。变魔者是个年轻的瘦子,个头比他这个种族的平均身高要高一点,面色蜡黄,黑发,穿着传统的服装,上面溅到了新鲜的血迹。他黑色的双眼瞪得很大,无疑瞳孔已经扩散了,但对比度太低,我看不清楚。他的嘴也张着,下巴上挂着涎液。左脸颊上还有些白色的唾沫。他的呼吸紊乱,呼气时伴有哮喘声——啊呼啊呼!他肌肉的张力已放大到极致。右边袖子因为二头肌的压力而撕裂了。紧握弯刀的手都痉挛了,指节发白,在黄色皮肤的衬托下很显眼。他双腿弯曲着,双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地上,像个相扑斗士面对着对手。他的下体显然是勃起了。他处在狂暴的状态,感觉不到疼痛。
意识到这些之后,问题来了——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呢?——时间又重新开始了。
弯刀呼啸着,上面的血滴溅在唐纳德的脸上,血滴飞行的速度如此之快,他感觉它们就像暴风裹挟的雨滴。他猛地往旁闪开,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人又再次试着爬起来。劈空了之后,因为用力过猛,魔客差点失去了平衡,身体带着刀锋朝躺在地上的人劈了过去,刀尖刚好在那人凸起的屁股上划下一条痛苦的直线。
武器。
有人跟唐纳德·霍根说道:你,唐纳德·霍根的异构体,唐纳德二世,学会了一千种能终结别人生命的方法。
如果就近有武器的话,绝对不要空手面对一个有武器的敌人。如果近处没有,前往能找到武器的地方。
这里没有可以随手能用的东西。一面结实的墙壁,铺着地砖的地面,柱子顶在地上,承受着屋檐的重量,贫瘠的东方式花园,没有树,无法撕下可当鞭子用的枝条。
魔客打算杀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弯刀正在举起,积聚着能量,随时都会呼啸而下,将身体如同切猪肉一样分割开来。诊所的玻璃门后面,一张张苍白的脸孔,显然要白过正常的亚洲黄色,带着呆滞的、恍惚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那些人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
唐纳德独自一人站在五十英尺长的走道上,陪伴他的只有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花园里的伤者以及魔客本人。
弯刀已经挥到顶点。唐纳德用脚掌使劲往下一蹬,身体弹起,用肩膀撞击魔客。感觉就像是撞在木头雕像上,疯狂让魔客的肉体变得紧绷绷的。魔客失去了平衡,但已经来不及停下挥刀了。唐纳德冲到他身后,一只手撑着墙以减低撞墙时的冲击力,利用反弹像一只球一样弹到魔客无法触及的地方。弯刀没有砍到肉体,而是砸到了地砖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并在魔客的手里转动了一下。因为刀把上沾着血,魔客的手心现在也被血浸湿了,不再干燥。刀锋上也出现了几个缺口。反弹力使得他僵硬的肌肉暂时失去了控制。
武器。
在花园中间,有五块石头围在一个井盖旁。他跑向石头,同时回想着魔客的位置,计算好线路,这样当他抵达石头堆时,不用瞄准就能直接扔石头了。离他最近的那块石头,实际重量比看上去的重,让他的计算作废了。飞行的石头贴着魔客的肩头落在地上。魔客又举起弯刀,笔直地朝着唐纳德逼近——
他的脚踩在圆滚滚的石头上,滑了一下。
时间只够他再扔一块石头了:一块白色的,上面有个洞可以抓,掂上去有七八磅重。他瞄着魔客的腹股沟扔去。魔客因为滑了一下,两腿分开之后,把重要部位露了出来。石头和魔客同时倒在地上,他的睾丸在地砖上狠狠地撞了一下。
尽管处于这种状态的魔客无法感知疼痛,但对生殖器和尾椎骨的重击所带来的条件反射仍然存在。他的呼吸停顿了,连带着整个现场都似乎安静下来。唐纳德什么都听不到,除了那可怕的哮喘声。
然而,魔客此刻肯定处于过氧状态,即使失去肺部功能也不会让他失去活动能力……
他爬到弯刀掉落的地方,捡起了它。在此过程中,唐纳德朝他的眼睛里扔了几把沙子。刀锋又开始呼啸,这次刀尖划到了唐纳德的右前臂,他感觉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
武器。
他已经用完了这里的东西:两块石头,沙子。沙子只是迷住了魔客的一只眼睛,失去了透视感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他已经站了起来,拿着刀,准备从地形有利的、高于花园一英尺的通道上发起攻击。
武器。
唐纳德看到了。那些该死的家伙。
魔客跳了起来,唐纳德忙向一旁翻滚着躲闪。弯刀扎进了沙子里,一时半会儿还没往回收。(就好像这个人是弯刀的延伸,而不是倒过来。)他反身踢出一脚,踢中魔客的手肘上部,让他松开了手指,扔下了弯刀。他又踢出第二脚,位置不佳,但也起到了作用,让刀把远离了魔客。此时,魔客已经恢复了呼吸,尖叫着咒骂了一声,追着去抓弯刀,没注意到抓的是刀刃,而不是刀把。刀刃割开了他的两根手指,不过他还是拿起了刀,朝着唐纳德掷去。唐纳德躲过了旋转的刀锋。魔客又跑着去追弯刀,唐纳德伸出一条腿绊了他一下,在他摔向地面时,用头顶狠狠地撞在他的口鼻部位,并用两只手环抱住他的腰部,使劲抱向自己,用尽腿部所有的力气,将他头朝后抱离了地面。脚下的沙子在打滑,他的头部依然在保持着动能,将魔客的鼻子都顶塌了。他对准着花园中央的石头,抱着他撞了过去。
但这不是我的武器。
他发了一阵子呆。魔客没有再回击。他躺在地上,身体痉挛。在他身后,唐纳德的视线所能聚焦的最短距离处,有块大石头,魔客摔倒时,后背一定砸在了上面。
我有武器,不是吗?
他模糊地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东西。他站了起来,拖着魔客一起,走上了通道。他没有理睬躺在诊所的玻璃门旁、屁股被划了一刀的男人,也没有理睬门后正往后退、脸色凄惨的人们。他要用武器了。
他被教过的。打碎一块玻璃,可以制成锋利的武器。
他把魔客翻了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背上涌出的血液。肯定是被刚才那块石头挫伤的。随后,他用魔客的头当锤子,打碎了玻璃门,用门框上残留的碎片割开了这个人的喉咙。
他用雅塔康语对门后那些吓坏了的小个子们说道:“你们这些狗日的黄色胆小鬼。你们这些鸡奸犯屁眼里生出来的搅屎棍。你们这堆没有尿性的烂肉。你们这群吃屎的苍蝇。你们这群没胆的太监。你们这群站街的、给钱就上的寡妇。你们这群钻裤裆舔屁眼、愧对先人的烂人。你们这群低能儿和畸形牛生下的没有脑子、没有心肝、没有鸟的侏儒。你们这群长满跳蚤的儿童贩子,毒死了父亲,强奸了母亲,把姐妹卖给了荷兰人,把兄弟肢解了卖给肉店。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的二手屎贩子,你们为什么不帮忙?”
说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提着一具尸体。他的两只手都被割伤了,因此他分不清从尸体胸口滴下的鲜血是他的还是魔客的。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于是丢下了尸体,自己也倒在尸体上面。他开始哭泣。
世间百态(12)
普遍的感觉
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不是吗?实际上,所有
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不是吗?实际上,所有
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不是吗?实际上,所有
我们的孩子都会变成残废!
我们的孩子都会变成残废!
我们的孩子都会变成残废!
我们拥有的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当我们必须和
我们拥有的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当我们必须和
我们拥有的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当我们必须和
比我们厉害的人竞争?
比我们厉害的人竞争?
比我们厉害的人竞争?
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优生委员会,不是吗?
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优生委员会,不是吗?
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优生委员会,不是吗?
你可以——
你可以——
你可以——
简单地说,它会退化我们,把我们变成
简单地说,它会退化我们,把我们变成
简单地说,它会退化我们,把我们变成
傻子和瘸子。
傻子和瘸子。
傻子和瘸子。
你知道英继星决定要派
你知道英继星决定要派
你知道英继星决定要派
一个基因专家去雅塔康了吗?
一个基因专家去雅塔康了吗?
一个基因专家去雅塔康了吗?
怎么说呢,一个这么大的公司下了这么的大决心
怎么说呢,一个这么大的公司下了这么的大决心
怎么说呢,一个这么大的公司下了这么的大决心
其中肯定有问题。
其中肯定有问题。
其中肯定有问题。
但是,好像政府试图说服公众
但是,好像政府试图说服公众
但是,好像政府试图说服公众
这是个谎言。
这是个谎言。
这是个谎言。
这只是说明了他们还没掌握技术
这只是说明了他们还没掌握技术
这只是说明了他们还没掌握技术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为我们提供同等的服务!
(不公平:该词语用于形容他人的一种优势,我们想欺骗他们放弃这种优势,却没能成功。参考“不诚实”“狡猾”和“他走了狗屎运”。
——《时髦罪行词汇表》,查德·穆里根著)
现场记录(27)
人之风景
路边的蒿草在夏日的潮湿气候中茂盛地生长着,低矮的灌木掺杂其中,间或有高大的树木醒目地挺拔着。一头头山羊拴在昂贵的铁链上,草绳或是皮绳它们总是会咬断;尽管以桩子为圆心的范围内有足量的牧草,但它们还是想啃咬树皮,从而杀死树木。除了铁链之外,这条路似乎是人类在这个自然世界中留下的唯一痕迹。留下痕迹的是路的笔直带来的不协调感,而不是路本身,因为大自然正在夺回路面,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个洞,洞里面满是泥巴。
不过,人类制造的痕迹还是会时不时地闯入视野,随即又消失在身后。每过一两英里就会出现一片空地,地上有为种植蔬菜而挖的沟渠,空地中间是一座小村子,典型的贝尼尼亚式的由圆木和干草建成的房屋。稍微富有些的家庭在墙上贴着龟板状的、色彩丰富的饰板。房屋的主人收集旧罐头、油桶,甚至是报废汽车上的钢板,用木槌将它们敲平,用心地将它们拼接起来,像制作一件中世纪的盔甲,来避免圆木受到潮湿、腐蚀和白蚁的伤害。
这一地区的地图通过一个非正规的程序保持更新,图上的标识一半源自实地考察,一半源自各种传言。尽管联合国派出的一组地理学家在上周刚更新过地图,诺曼仍然觉得很难将外部世界与摊在膝盖上的这张图联系起来。他苦恼地自言自语着:“那两座山肯定对应着这些记号,这里应该就是他们挖掘河泥的地方。河泥烘干后制成塑料厂用的多孔隙过滤器,那个塑料厂在——哪儿……”
车子座椅下,发动机发出的昆虫般的嗡嗡声变成了喘息声。吉登·霍思福边打着方向盘边说:“妈的,我还以为能撑到拉冷迪呢。过了这个弯我得靠边换气瓶了。”
过弯之后出现了另一个雷同的小村子,只不过它是这个国家百分之十四的幸运村之一,有自己的诊所和学校。小小的诊所由白色的混凝土搭建而成,挂着英语和辛卡语的标牌,不巧的是今天没开门。不过学校却很忙碌。在这个地区,夏日的雨都是间歇性的,再过三周才会出现连绵不断的雨季。相应地,老师——一个年轻的肥胖男子,手拿着一把扇子,戴着副老式的眼镜——在小树林的树荫下给学生们上课。学生是一群六到十二岁的男女孩子,捧着联合国发的塑料初级读物,竭力装着不去注意出现在此的车子。
雨还没开始下,但空气中的潮湿已让人无法忍受。诺曼浑身都湿了,想着还要下车,头都大了。他问吉登是否需要帮忙换气瓶。吉登扭身从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对新的气瓶,一个氢气瓶,一个氧气瓶,并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不过,诺曼还是下车了。他发现自己在看着一所房子如同阳台似的前院。一伙女人在那里集会,一个中年男子,很瘦,躺在她们中间的一张矮榻上。她们从一个桶里捞起布条,拧干后擦拭着他的身体,而他似乎没做出过任何迎合的动作。
他疑惑地问起吉登:“那里在干什么,那个人病了吗?”
吉登没有马上回应。他放下车子后部的气瓶盘,打开气阀,重新连上新气瓶,然后拿起已经空了、但需要还给店里的气瓶,这才抬起头,顺着诺曼指的方向看过去。
“病了?不是,死了。”他漠然地说,将空气瓶放进车里。
学校里一个年龄稍大些、盘腿坐在最后一排的孩子举起了手,问了老师一个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吉登意识到诺曼并不打算回到车里之后追问。
“没什么。”诺曼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只是……好吧,我之前从没看到过尸体。”
“和活人看起来没有两样,”吉登说道,“除了它不会动之外。它也不会有感觉。妈的,我就担心这个……你能给校长当五分钟的教具吗?”
妇女们已经完成了清洗尸体的任务,她们把脏水倒在地上,一头猪跑过来,舔着在地上形成的小水洼。在支撑着房顶的长横梁上,几只鸡呆呆地看着下方。有个妇女拿来了一只镀锌小桶,里面装着黏糊糊的白色的东西,她开始用树枝上绑着鸡毛的掸子往尸体的脸部涂抹。
“那是在干什么?”诺曼问吉登。
“什么?哦,那个白漆?我猜是受到早期传教士的影响。在他们改信基督教时,他们看到的圣人和天使的皮肤都是白色的,觉得这样会让他们进入天堂的机会变大。”
整个学堂的孩子都站了起来,等着老师从他们身边走过,随后都跟在老师后面,朝着车子走来。
“早上好,先生们。”年轻的胖子殷勤地说道,“我的学生们想问你们一些问题。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走出去,希望你们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当然可以。”吉登说道,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非常感谢。首先,能告诉我们,你们从哪儿来吗?”老师转身,朝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示意。那孩子递给他一张颜色鲜艳、线条简单的地图。那些没有被汽车或整理尸体所吸引的孩子都伸长了脖子,想看吉登来自地图上的什么位置。
他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纽约的位置,现场响起了一片整齐的惊叹声。
“哈,你们是美国人!”老师说道,“萨拉,我们学过美国,不是吗?那么,你对这个伟大的国家有什么了解?”
一个表情严肃的女孩,十三岁左右,属于年龄最大的那拨学生,她开口说道:“美国有超过四亿的人口。有和我们一样的黑人,但大多数是开……”
她犹豫了。
“高……”老师更正道。
“高加索人种。”萨拉终于想起了这个词,“首都是华盛屯——”
“华盛——”
“华盛顿。那里有五十二个州。最开始只有十三个,现在已经四倍于那时的数量了。美国很富有,很强大,他们给我们好的种子,新品种的鸡和奶牛,比我们以前养的要好。还有很多药品和消毒水,让我们保持健康。”
她突然笑了一下,为自己成功完成了背诵而感到高兴。
“很好。”吉登鼓励道。
萨拉旁边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举起了手,“我想问一下,先生——”
诺曼有点走神了。无疑,吉登经常用现在这种极其非正式的方式拜访乡村,做些公共关系方面的促进工作。诺曼觉得有些荒唐:美国使馆的一等秘书随意地在某个乡村停留,和孩子们谈话!但是,他的头脑已经被某种启示所占据,无法集中在当下。
就在几秒钟之前,那个启示突然在他头脑里冒了出来。清洗尸体以备入葬的那一幕,在其他人眼中都习以为常,却使他震惊了。在“文明”的现代美国社会,人们知道死亡可能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心脏病爆发,而更惨的死法是被魔客杀害,但是,几乎没人真的见到过魔客的暴行。根据感情和日常的生活经验,人们觉得死亡应该有序地发生在医院看不见的角落,只有受过训练的专家才会处理尸体。
但是,人终究会死。
同样地,贝尼尼亚也一直震惊着他。撒缦以色和通技图书馆提供的打包信息变成了惯常的、可通过眼睛和耳朵轻松吸收的东西。直面语言、气味、当地的食物、潮热的初夏空气、鞋子上沾着的烂泥,他其实与丛林人处于相同的困境。丛林人努力想搞懂相片是什么东西,而他则疲于将脑子里先前的印象与现实联系起来。
但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隔离在通技大厦的空调房内,一个人可以把玩计算机输出的数据上千年,将它们处理成上百万种漂亮的逻辑模式。但是,在你将撒缦以色程序中的开关从“假设”扳到“现实”之前,你必须来到实地,检验数据是否真实。
他的注意力又一下子回到了当前,仿佛一个同样的开关在他头脑中被扳动了。他想起了那个男孩问题的后半段。
“——亚洲人为什么能在加利福尼亚搞那么大的破坏?”
吉登看上去有些困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迟疑了一会儿后他说道。
“请你原谅这个孩子,先生。”老师一脸尴尬地说道,“这不是一个得体的问题——”
“我会回答任何问题,不管得体不得体。”吉登说道,“我只是没听懂问题,没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