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云朵业已消散,罗亚老祖凝视着雄高海峡,雾气笼罩着锥顶,如同给它戴上了光圈。
他们穿好衣服,出了宾馆,想看看哪些店还开着,却立刻吸引了一群追随者。布朗温似乎能完全无视他们。唐纳德推测,或许因为她来自人口稠密的印度,她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但他自己却十分厌恶被跟随、注视,尽管追随者的举动看上去并不鬼祟。
尽管这群好奇的围观者只是盯着他们并小声嘀咕着,他却觉得从中觉察到了敌意。这可能是幻觉。但如果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他奇怪的白色肌肤,为什么这些蜡黄的亚洲脸孔上几乎没有笑容?
每个十字路口都有移动售货亭,每个亭子都几乎被掩埋在售卖的货物中:报纸和期刊、唱片、大麻、香烟——据说是由无致癌物的烟草植株制成,但唐纳德不想去证实传言的可靠性——折叠伞、由廉价的日本光敏塑料制成的太阳镜、苏鲁卡塔元帅的半身像、甜肉、凉鞋、胸针、刀……
其中一件商品放在壁龛对面,是某种特别的圣物。它展现了超常的宽容:一个发光的圣克里斯多福像,手中却拿着雅塔康传统的火山香。看到这个东西之后,布朗温坚持停下看个仔细。唐纳德有些烦躁不满,因为他们的停顿让跟随者们缩短了距离,围住了他们。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也有少数几个老头。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提着包裹,有人停下了购物,有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都只为了盯着外国人看。
然而……他们的出现并不是唯一让他觉得不舒服的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火山。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在略加思索之后,他仍决定就这么做。他拨开人群走到售货亭的窗边,买了一个锥形香。商家自然地认为他是买来当送人的礼物,于是竭力推荐他买下苏鲁卡塔的半身像。只在他扔下一个两塔拉的硬币之后——刚好是香的价钱——商家这才耸了耸肩,放弃了劝说。
“你买那个干什么?”布朗温问道。她放下了一副亮黄色的太阳镜,它对她来说显然太大了。
“晚点再告诉你。”唐纳德敷衍道。他推开身边的雅塔康人,来到壁龛跟前。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后,人群交换着奇怪的眼神,嘀咕声也消失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有些尴尬,但决心要把这件事进行到底。他把香放在壁龛的黄铜托盘内,那里面盛满了它成千上万个同伴的灰烬。点燃之后,他做了个正确的祭拜姿势——鞠躬,手部动作类似于印度合十礼——并把一小缕烟吹向布朗温。
当地人做出了唐纳德所能期望的最好的回应。脸上带着疑惑,却不想破坏正常的礼仪,人群开始朝着壁龛移动,每个人都将右手伸入烟内并停留一阵子,嘴里小声念着一小段传统祷词。一个约十五岁的男孩比其他人更大胆,他感谢唐纳德购买了香,随后剩下的人都跟他学了。之后,他们散去了,离去时仍频频回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朗温问道。
“要给你解释的话,我先得给你上一堂雅塔康社会学方面的课。”唐纳德说道,“它只不过证明了,我九年前读到的东西,在现任政府下并没有改变。”
“政府不会改变事情,”她说道,“只有时间才会。”这句话听上去有谚语般的智慧。“我知道,猪其实比羊更爱干净,但对着一群怒吼的暴民,你会解释吗……下个路口有一家服装店,那里应该能买到我要的东西。”
怀着极大的耐心,唐纳德坐了足有四十分钟,看着她试穿着各种样式的雅塔康服装。她在他面前展示着,不停地问他到底这件还是那件更适合她。他开始不耐烦了。他扪心自问,这不耐烦的产生,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多年来,他一直享受着纽约现代小妞圈子中那种舒适的、互不查问的生活态度,但现在,他不再满足于那种生活了。或许是因为杰妮丝的缘故,或许仅仅是因为残酷的现实破坏了他的宁静。按理说,布朗温那明显的虚荣并不会让他觉得烦。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她苗条的棕色身体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另一方面,一个患了白血病的人值得同情,需要更多的耐心来对待。
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华丽的晚礼服被包在了塑料袋里,她本人则套上了一身孔雀般艳丽的纱笼。她问他是否该吃午饭了,因为她觉得挺饿的,他却迟疑着该怎么开口。
最终,他开口说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什么?”
“你懂的,我来这里有公干。除了陪你在宫吉伦到处闲逛之外,我还有其他正事要办。”
她脸红了,浅棕色的皮肤因为充血变得似乎有些斑驳。
“我也一样有正事要办。”她停顿了一小会儿之后说道,“当然,我承认我的正事需要一点自欺欺人的勇气才会变得愉快。你一个人不也得吃饭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去要装着晚礼服的袋子。刚才店员打包好之后下意识地交到了唐纳德的手里。
“在床上,”她说道,“你美国式的冷酷有种奇怪的刺激。下了床之后,它只是缺乏教养的表现。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宝贵的时间!”
她把袋子夹在胳膊底下,转身离去。
唐纳德看着她走远,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国际记者俱乐部。这是个官方机构,不可避免地张贴着各种宣传标语,称颂着苏鲁卡塔政权仁慈和纯粹的亚洲思想。到处转了转之后,他觉得这些宣传标语的效果还有待检验。这里有餐厅、娱乐室和酒吧,有特别为穆斯林准备的角落(只供应咖啡、软饮和茶),还有电话和电传室,以及一个大图书馆,里面有一百多种主要的亚洲期刊,一排电视,播放着覆盖此地区的、主要的频道服务,包括各种语言的卫星中继,英语、俄语、中文、日语、阿拉伯语和主要的欧洲语言。
根据加利福尼亚时间,现在刚好是他的晚餐时分。前来服务的侍者表现得过分谄媚,如同殖民时代尚未过去。他消灭了一大盘利斯塔饭。这是雅塔康式的西班牙海鲜饭,该词汇由变形的荷兰语词根和印尼语利斯塔组成。餐厅里客人不多,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盯着他,跟刚才在大街上的遭遇一样。还有一个长得像男人的斯拉夫女人,他觉得那女人是俄国人;他们俩是一堆亚洲人和非洲人中仅有的两个白人。
在三点的会面之前,他还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去了图书馆消化食物。他耐心地阅读着三份主要的雅塔康报纸——在这里,电视的即时新闻还没有取代传统纸质印刷品的影响力。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有人凑近了他。
他向上瞥了一眼,发现一个高个女人,黑色皮肤,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头发往后紧紧地拢在头顶的发髻上,让她看上去显得很严肃。他立刻猜到这可能是英继星在宫吉伦的代表,德拉安迪跟他说过应该怎么和她打交道。他站了起来。
“唐纳德·霍根,”女人带着典型的现代南非白人口音,“我是德祖·科瓦-路普。一个小时前,我回办公室之后看到了你的留言。我给你打了电话,结果你没在宾馆。我猜你可能会在这儿。”
她伸出短粗的手指,他尽可能热忱地握了握。
“根据过去这几天他们说的,我猜英继星不满意我对‘优化’这个故事的跟踪报道。”她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我很遗憾,他们不得不派出一位生物学专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是吧?”
唐纳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谨慎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觉得遗憾?”
“简而言之,朋友,你被派来追踪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我这辈子已经经历过几次了,这次显然是最厉害的。”
唐纳德一脸茫然。在此期间,一个侍者经过,问他们是否还要点些什么。德祖点了咖啡。
“好好想想吧!”侍者走了之后,她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做局的——到头来总是一场空!”
“我真的不知道,”唐纳德说道,“我从未来过这儿。”
“但是,他们说你会讲这里的语言。”
“是的——会讲一点。但这真的是我第一次来这儿。”
“那还是先让你熟悉一下情况吧——先排除几条他们在英继星总部疯狂流传的消息。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想来他们不会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你。我在这里主要为开普敦广播公司服务。因为开普敦还没有从事卫星中继服务,他们不反对我为一家——最多一家——拥有卫星中继的通讯社当自由记者。我过去曾代表过欧盟卫星中继,但两年前我换马了。换了新东家,我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跟任何受政府严密控制的国家一样,在这里,你能得到的就是些新闻通稿。你自己写的东西都得格外小心,避免冒犯到新闻审查机构。
“突然间爆出了这么一条五年来最大的新闻。刚开始我还觉得,‘哇!’但是从第一天开始,我得到的只有官方的宣传,还有官方的回绝。出于某种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可以猜测的原因,这件事已经关上了锅盖,压力正在上升。”
“什么样的猜测?”唐纳德问道,“你是说苏盖昆吞办不到?”
“苏盖昆吞之前就是摆弄基因的。以前是橡胶树,现在做人体基因,这只是量变,不是质变。但是,如果谣言是真的,这地方会发生一场大地震。”德祖看了一眼图书馆内的其他人,放低了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我听说乔伽琼回来了。”
唐纳德盯着她。
“用得着我告诉你这背后的意义吗?如果消息是真的,雅塔康将会发生大动乱!”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德祖又开口说道:“好吧,我就不等你开口问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了,直接解释给你听吧。别再幼稚了,别光想着你的任务,别只关心跟苏盖昆吞有关的事。别管你科学专家的身份了。如果真的有事发生,你将是英继星在现场的负责人,我依旧是我一直以来的身份——本地特约记者。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
“分享信息。我们两人中无论谁单独获取了新信息,四个小时之后都得通知对方。”
唐纳德考虑了一阵子,最终他开口说道:“我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获取什么你不知道的信息。”
“我不是专家。我对优化项目的看法可能是错的。我追踪的是政治方面的消息,不是科学方面的。”
侍者端来了她的咖啡,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了起来。
“明白了吗,我在这地方待得足够久了,认得出典型的官方烟幕弹。苏鲁卡塔正在拼命地给自己争取时间。这个基因工程应该在苏盖昆吞对猿猴的研究上进一步深入,对吗?在任何一个国家,人们都拼命想实现这个过程,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当父母的权利,对吗?然而,没有哪个外国记者,甚至包括苏联和日本的记者,能单独采访到苏盖昆吞,他们都得通过所谓的‘翻译’。我能说雅塔康语;而且,苏盖昆吞曾经在你的国家留过学,并用英语发表过科学论文,直至政府暗示这种做法——嗯——不‘爱国’。他需要翻译来跟我说话吗?”
“需要的是编辑。”唐纳德说道。
“你上轨道了。”德祖端起咖啡,倒入她厚厚的嘴唇里,随后放下杯子,发出一阵叮当声。“好,现在该你说话了。我想知道科学方面的事。就我所知,优化工程中唯一经过严格论证的部分是克隆技术——这个用词对吗?我觉得是这么说的。就我的理解……怎么说呢,苏盖昆吞是个天才,没人会否认这一点。但要克隆,你不需要天才,只需要流水线技工就行了。”
“说得很对。”唐纳德同意道,“但是,离岛上的医生和护士都来宫吉伦学习这种技术,这又怎么解释呢?”
德祖发出嘶哑的笑声,“他们是来了,这没错。但他们没有被送到大学去学习。政府通知他们先回家,等着收取印刷教材。”
“听上去,我的追踪报道会白费功夫啊。”唐纳德说道。
“我们都这么认为。当然,这儿的人民不这么想,麻烦就是这么产生的。如果他们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轰!”
唐纳德沉思着。他毫不怀疑,这正是派他前来的那些人希望听到的:优化工程是一个为了政治宣传而设的谎言。然而,一个像苏盖昆吞这样具有国际声望的人,应该不至于听任自己的政府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苏盖昆吞的爱国心至少不会低于世界上其他科学团体的成员。而且,一旦谎言被揭穿,他和苏鲁卡塔都会受到谴责。
“快点!”德祖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这个国家里,没有哪个基因学家能自由地和一个外国记者对话——他们只会对你翻白眼,仿佛苏盖昆吞就是罗亚老祖的转世。”
唐纳德深吸了一口气。他要说的能轻易地从电话附带的百科全书上查到;但对方是个门外汉,大概不会听出破绽。
“好吧,在不消减人口的条件下,优化基因池有三种主要方法。苏鲁卡塔似乎想保持人口平稳——我记得他的计划,在2050年人口数量控制在比目前水平多2%——这就排除了选择性灭绝。”
“什么意思?”
“有选择性地灭绝不好的遗传基因。”
德祖耸了耸肩,“在我们国家的独立战争之前,他们提出过这个建议——不管这个,继续吧。”
“存在适当执行机构的国家普遍采取的是方法一:优生立法。不去杀死那些坏基因的携带者,而是让他们很难或根本不可能产生后代。这不过是一种有导向的自然选择,而且人们都已经习惯了。
“方法二就是你提过的——克隆。你把一个好细胞核植入卵子,取代通过传统方式受精的那个坏受精卵。这种方法有缺陷:它很贵,因为需要有经验的基因工程师来操作,而且容易出现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即便成功完成了植入,你也可能引入了隐性的变异,在后代之中才开始爆发。还有,孩子的性别跟植入方的一致,取卵二十次才有一次成功的可能,等等。
“方法三是最简单的。你有意识地只在好基因之间培育后代,就像你培育家畜一样。做起来可以很简单,只需要做母亲的和健康的伙伴上床。也可以异常复杂,包括通过试管授精并植入母体。”
“我一直有个想法。”德祖说道,“忙乱半天,最后的结果会不会只是建立了一个国家精子库,这样人们就能拥有苏鲁卡塔和其他大人物的后代。”
唐纳德犹豫了。他打算说的是个秘密信息,但说出来之后,至少会显得他在严肃对待刚才他俩达成的交易。
“我不这么想。”他说道。
“为什么?”
“苏鲁卡塔不敢留下后代。他携带了一种罕见疾病的基因,叫卟啉症。让英国的乔治三世最后发疯的就是这种病。”
“我还真的不知道!”
“他不喜欢这信息被到处乱传。再说这是一种隐性基因,很容易掩盖。不过,要是你查一查他掌权以后设法摆脱的那些亲戚,你会找到线索的。”
德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吧,总之,我的猜测是,”她开口说道,“不管苏盖昆吞在大学教了多少学生,基于可获取的资源,雅塔康只能搞某种选择性培育,只负担得起这个。”
“这么做的话,”唐纳德说道,“会遇到麻烦的。”
“为什么?”
“它限制了基因池。我们之所以成为脚下这颗泥球的主宰,只是因为我们拥有最大的基因池,比任何动物或植物的都要大。生活在一个极地的人可以与另一个极地的人交配。这种拓展血脉的能力,让我们比任何数量超过我们的动物种群——例如蚂蚁和线虫——都更有优势。”
他注意到,德祖在听了他这段话后,身体明显僵硬了。南非黑人在种族问题上十分敏感。他想起了诺曼,急忙补充道:“总之,单纯的育种无法让我们获得足够的信息来优化基因。我们更可能碰到麻烦——困扰南非白人的就是这个问题。”这句话让德祖又放松下来,他含笑注视着这个变化。
“但是,苏盖昆吞提出了第四种方法,这才是让我伤脑筋的地方。对人类受精卵进行基因剪裁,使得生下的孩子拥有设定的天分,其中一些人甚至会成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天才。这一点激起了我们国家公众的热情。你们这里是什么情况?”
德祖叹了口气,“亚洲的情况也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仍保持着敬老的传统。他们希望拥有两三个健康、长寿的孩子,而不是一大群病孩子。前者才能照顾老得无法动弹的父母。所以这里的人不反对优生法律。能生下天才孩子的承诺更是让人们兴奋不已,因为这些孩子会格外感激为自己打造天赋才能的尊长。”
“你家乡呢,在你自己人当中呢?”唐纳德追问道。
“我会尽可能地坦诚。”德祖迟疑了一阵子之后说道,“尽管从白人老板手中接管了我们国家,尽管我们的治理更加高效,我们还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劣等。如果能够从科学上证明,我们的后代不仅和其他人一样,还更加优秀……”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耸了耸肩。
联想起欧洲的反应,尤其是荷兰和佛兰德斯这些人口稠密的地区,不像瓦隆人那样可以移居到法语区……
唐纳德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全人类都团结到了同一个神圣的梦想之下:一个希望,他们献给地球母亲的下一代是完美的、健康的、正常的,能够弥补他们之前对她犯下的错误。
诱人的承诺已经做出。然而,这个承诺有可能是个骗局。
突然,他意识到了时间。他惊跳起来。
“我才不会担心在这地方要准时赴约呢。”德祖尖刻地说,“他们让我等了太多次了,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
背景环境(20)
疯子社会的优势和劣势
谢谢你热情的介绍,主席女士。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坐着跟你们讲话,因为在零号月球基地待很长一阵子后再回到家中,就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之后再起身,同时还得承担六倍于月球的重力。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是件非常困难的任务。
我想先回答一些人们经常会问起的问题。我认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并没有为多数人知晓,否则它们就不会被一再提起了。你们知道,我的专业是心理学,所以人们通常会问我,“在月球上生活是不是特别紧张?难道月球不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可怕的环境吗?”
当我回答“不,比地球上好”之后,他们总是很吃惊。但我说的是大实话。在月球,你知道环境的敌意到底有多深,明白吗?你知道,如果在隧道的墙上钻个洞,或剐坏了你的宇航服,你可能会死,至少会失去一条胳膊——你的宇航服会在漏气点的下个关节处锁紧,你的这个肢体会因为缺血性坏疽而废掉。你知道,在走进一片阳光照射的地面之前,如果你忘记将宇航服调到反射模式,那么,没等你重新走进阴影,你已经被烤熟了。还有,晚上出去之前,如果你没有打开加热器,走不到五十米你的双腿就冻成冰棍了。
然而,比上述更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处在一个需要相互协助才能生存的环境中。
月球上没有陌生人。足足三次,之前从未见过的人救了我的命,其中有一次是被苏联人救的。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不是自我吹嘘,这只是月球生活的实际情况。我救过两个人,一个是老手,我的同伴;还有一个是新来的,来了不到一个星期,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他说话。
不用说,生活空间是一种奢侈,我们就像挤在一艘静止的潜艇里。但是,我们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选拔条件之一就是能容忍同伴的错误。任何一个无法达到月球基地苛刻要求的人都会被尽快送回家去。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看过一出戏,叫《月球零号基地的麦克白》,汉克·索德利对莎士比亚经典之作的复制,写的是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和一个能预测未来的外星人建立了联系。那部戏完全是胡说八道,因为在月球上,“被害妄想症”这个词丧失了意义。随时随地都有东西在威胁你的生命——这不是妄想,这是真的。但你可以了解那些威胁你的东西,最后控制它们。
然而,在下面的地球上,你转过一个街角,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拿着斧子或枪的魔客。你可能会感染上抗药细菌。你可能会——尤其在西岸这里——碰到那些爱好破坏的、有趣的家伙们发明的小玩意儿。你完全无法分辨,那个站在角落的陌生人会不会拿出武器攻击你,会不会朝你打喷嚏让你感染上细菌,又或者会不会在你的回收管道里放一颗燃烧弹。
简而言之,月球生活就像欧洲人到来之前丛林人的社会,或者是祖尼人的原始文化时代,而不像此处加州的生活,也不像莫斯科。
所以我们这些生活在月球上的人不觉得周遭环境无法忍受。只要人们觉得所有人都跟他是一伙的,而不是想着去害他,魔客就不可能产生。疾病可以被控制到单个人身上,因为我们拥有最精密的净化设施——只要敞开一小部分空间,让阳光直射,你就能把地球上任何已知的细菌烤熟。当然,月球本地的微生物无法感染人类。至于用破坏装置来玩危险的小游戏,无法想象有人会这么做。
人们通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人类最先进的科学项目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像是丛林人,而不是现代美国人。以上就是我的解释。
我必须说,这并不奇怪。在月球环境中,变量数量有限,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人类可以应对一些稳定的变量,例如季节、月日和月夜,例如干旱或真空,例如作为食物来源的动物中发生了瘟疫,或是火箭失去控制让补给品坠落在山脚。我们无法应对的是我们这个物种中七十亿个相互竞争的个体。你会面临太多的不稳定变量,在危机降临时无法做出理智的回应。
还有一件事。月球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为整体做出了贡献。每天结束之后,你都能指着一个你完成的东西说“哈,这是我做的!”它可以是实体的,例如加盖了一截生活舱,也可以是无形的,例如给星座观测图增添了新的内容,但它同样会带给你难以描述的满足感。如今,城里的心理医生不太愿意接纳农村的病人,但在天上,我不仅负责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员的心理健康,而且他们的宗教信仰和价值观也各不相同,对此,我从未遇到过任何麻烦。
每当我说到这儿,人们通常会支支吾吾地问这些人中是否也包括苏联人。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想在真空或太阳风暴下搞破坏,你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坟墓。
苏联人当然包括在内!我说过,我欠我的苏联同事一条命,他是来自阿里斯塔克斯共产主义天文台的交换人员。在地球上,太平洋的中央,是除了南极洲之外最像月球的地方,跟月球一样孤独,缺乏生命支持设施——然而你们想到的却只是相互开枪。这让我觉得恶心。主席女士,请给我点镇静剂,我才能继续说完演讲稿上这些欢快的导游解说词。现在,要是再往下说,我肯定会吐的。
现场记录(25)
所有人的父亲
他们在大使馆内为诺曼准备了一个套间,里面放了个来自当地的饰物:一个十六世纪的木雕面具,挂在他床头上方的墙壁上;面具的不同部位分别染上了赤红色、黑色和白色。除了这件东西之外,他觉得依旧身在美国,只不过偶尔电力供应不稳,灯光有时会变成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