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告诉过你了。”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故意没好气地说话,身体把绑带绷得紧紧的,好让他知道我讨厌这样,“比我跟母亲的最后一次谈话还要糟糕。”
“我知道你宁愿谈论你的母亲,鲍勃。但请你不要这么做,现在不要。跟我说说你跟克拉拉的那次谈话。你眼下再回想起来,是什么感觉?”
老实说,我试着想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只是想一想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本该换种表达但我还是脱口而出:“没啥感觉。”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就这样?‘没啥感觉?’”
“就这么简单。没啥感觉。”起码表面上没有。我的确记得我当时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段记忆,看看它是什么样子。下降到蓝色薄雾之中。第一次看见暗淡的鬼星。用无线电跟克拉拉通话,同时达涅在我耳边低语……我把那段记忆再次关闭。
“全都是痛苦,非常痛苦,西格弗里德。”我叙述道。有时候,我会用轻松的语气(仿佛是在点一杯咖啡)来讲述强烈的情绪,试图以此蒙骗他,不过这一招好像并不奏效。西格弗里德分析我的音量和语气,不过他同时也分析我的呼吸和停顿,以及词语的含义。他看起来有多蠢,他实际上就有多聪明。


第6章
五个常任理事国的五艘巡航舰各自派出一名士官。他们拍打着我们进行了搜身,又检查了我们的身份证件,然后把我们移交给一名宇宙门公司的审查员。那俄国士官拍到谢莉的敏感部位,她咯咯地笑着低声说:“你说他们觉得我们能走私什么东西到这里,鲍勃?”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宇宙门公司派来的那名女士已经从士官小分队的中国队长那里接过了我们的入境卡,然后开始逐个呼喊我们的名字。我们一行有八个人。“欢迎来到宇宙门,”她说道,“公司给你们每个人都安排了一名监护人。他会给你们安排住处,回答你们的问题,告诉你们在哪儿体检和上课。并且,他会给你们一份需要签署的合同。载你们来的船上有你们的现金存款,每个人的账户都将被扣除一千一百五十元,作为你们头十天的生命支持人头税。剩下的钱你们用压电支票可以随时支取。你们的监护人会告诉你们怎么做。林斯科特!”
来自下加利福尼亚的那位中年黑人男子举起了手,“你的监护人是绍塔·塔拉斯维利。布罗德黑德!”
“在这儿。”
“达涅·梅捷尼科夫。”公司审查员说。
我四下张望,有个人已经朝我走了过来,他应该就是达涅·梅捷尼科夫。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拽起我就走,边走边说:“你好。”
我站住了,“我想跟我的朋友们道个别——”
“你们都在同一个区域,”他咕哝道,“走吧。”
于是,到达宇宙门才两小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房间、一个监护人,还签了一份合同。我拿到合同立马就签了,几乎看都没看详细条款。梅捷尼科夫看上去很惊讶,“难道你不想看看合同里写了什么?”
“现在不想。”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吗?假如我不认可合同里的条款,临时改变主意,那接下来我又能怎么办?真的还有选择吗?的确,做一名寻宝人是很可怕的事。我不想死于非命。我压根就不想死。死亡,不再活着,一切停止,明知道其他人都在继续生活、做爱、欢乐,我却再也不能分享一星半点。但就算是让我死亡,我也不想再回到食物矿去。
梅捷尼科夫把衣领挂在我房间墙壁的挂钩上,让自己悬浮起来,免得妨碍我收拾随身带来的行李。他身材矮胖,脸色苍白,也不太爱说话。看外表他并不讨人喜欢,但他至少没有因为我是一个笨拙的新人就取笑我。宇宙门的重力近乎于零。而我之前在怀俄明州的生活可从来没有经历过低重力环境,所以我频频出错。我一抱怨,梅捷尼科夫就说:“你习惯习惯就好了。你带了大麻没有?”
“恐怕没有。”
他叹了口气,那盘腿挂在墙上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尊佛像。
协议备忘录
1.本人姓名:_________________,心智健全,特此声明,若本人在探险活动中(该活动可能涉及任何搭载本人的航天器或宇宙门当局提供给本人的信息)获得以下任何项目:新发现、文物、实物,以及具有任何形式价值的事物,本人都自愿将与这些事物相关的一切权利以不可撤销的形式让渡予上述宇宙门官方。
第2.宇宙门官方可以全权决定,选择出售、出租或其他方式处置任何文物、实物或因我的活动而产生的本合同条款规定之其他价值物。若宇宙门官方这样处置,它同意将上述出售、出租或其他方式处置所得的50%(佰分之伍拾)分配予本人,用以支付探索旅程本身的成本(包括本人前来宇宙门的差旅费以及在该处居住的后续生活费)。上述费用一经支付,本人还将获得所有后续所得的10%(佰分之拾)。宇宙门官方交予本人的任何工作安排,本人预先认可上述分配为全额给付之报酬,并明确承诺不再索取任何额外报酬。
3.对于任何此类发现,包括其附属权利,本人不可撤销地完全授予宇宙门官方,由其全权决定开发、销售或租赁的各类相关事宜,并可出于开发、租赁或销售的目的将本人的发现或其他价值物与他人的发现或价值物集中合并处置,在此种情况下,由此产生的所得中,本人获得的份额可以是宇宙门官方认为恰当的任何比例。同时,本人进一步授权宇宙门官方,可全权决定不以任何方式开发任何上述发现或价值物。
4.本人免除宇宙门官方对由于与本合同规定范围内本人活动有关的任何本人遭受的伤害、事故或任何形式的损失而引起的由本人或以本人的名义提出的一切主张之责任。
5.对于由本协议备忘录而产生的任何意见分歧,本人同意合同条款应仅依照宇宙门的法律及判例来解释,任何其他司法管辖机关的法律或判例都应被视为不具任何程度之相关性。
他看了看手表,说道:“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喝一杯。这是个传统。只不过晚上十点之前都没什么意思。十点之后蓝色地狱就会挤满了人,我可以带着你四处转转,认识认识人。也看看你能找到什么。你是直的还是弯的,哪种?”
“我很直。”
“哪种都行。不过那事儿你得靠自己。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任何人,只要我认识,但接下来的事儿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你最好马上习惯这种方式。你有地图吗?”
“地图?”
“唉,我说兄弟!翻翻他们给你的那包东西。”
我盲目地打开一个个储物柜,找到了之前放进去的那个大信封。里面有我签的那份协议的副本;一本小册子,题目写着“欢迎来到宇宙门”;我的房间号;我的健康问卷,我得在第二天早晨八点之前填好……还有一张折好的纸,打开来看,就像是一张写着好多地名的接线图。
“就是这个。看看你在哪儿?记住你的房间号:新手层,东区,第八隧道,五十一号房间。拿笔写下来。”
“这儿已经写着了,达涅,就在我的房间分配表上。”
“那好,别弄丢了。”达涅伸手到脖子后面解开自己,轻轻地落在了地板上,“你现在可以自己去四处转转。我一会儿再来这里接你。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吗?”
我思索着,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嗯……介意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达涅?你去寻过宝吗?”
“六次。行了,咱们晚上十点见。”说完他推开活动门,溜进涂成丛林绿的走廊,消失了。
我狠狠地——实际上动作却很轻很慢——坐进一把椅子。我不断提醒自己:我现在是在宇宙的家门口呢!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向你描述从宇宙门看出去的宇宙是什么样子:就像是年纪轻轻便拥有了全面医保;又像坐在世界上最好的餐厅里看着菜单,而有人会为你付账;还像遇到一个初次见面就向你告白的女孩;总之,像一份待拆的礼物。
关于宇宙门,最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隧道的窄小——因为里面整齐地点缀着窗台植物,你甚至会感觉它们比实际的尺寸还要小;然后就是低重力导致的眩晕;最后就是那股臭味。你不时就能发现有关宇宙门的一点儿新东西,但你无法将它一览无余。它只是个建在岩石里的隧道迷宫。也不知道这些隧道是不是都有人探索过。有些地段就算不是从来无人涉足,起码也算得上是人迹罕至。
这就是昔奇人的方式。他们捕获小行星,用金属墙把它包裹起来,向内钻出错综复杂的隧道,然后在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物件——到我们发现这些隧道的时候,里面大多已空无一物。我们在宇宙其他地方发现的昔奇人的遗迹,也都是如此。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原因无从知晓。
最接近宇宙门中心点的地方叫作昔奇城。那是一处纺锤形的洞穴,靠近小行星的几何中心。人们说昔奇人建好宇宙门之后就住在那里。一开始我们也都住在那里,或者说离那里不远。我们是指所有新从地球过来的人(也包括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就在我们之前,有一艘来自金星的飞船也刚刚抵达)。那里有宇宙门公司安排的住房。日后如果我们靠寻宝发了财,就可以搬到离地面近一点儿的地方去住,那里的重力会大一些,也更安静。最重要的是气味会好很多。我呼吸的空气,是好几千人曾经呼吸过的;我喝的水,也曾经是他们不晓得什么时候的排泄物。所有这些空气和水,无不尽情散发着各种气味。人们来来去去,大多数都不会停留太久。但那些气味会一直留下来。
不过我不在乎气味。我什么都不在乎。宇宙门是我的大额彩票,能为我赢来全面医保、九个房间的大宅、老婆孩子,还有很多很多的快乐。我已经中过一次彩票了。这让我飘飘然,信心满满能够再赢一次。
宇宙门之旅固然刺激,但同时也很艰苦。这里可没什么奢侈享受的项目。花费二十三万八千五百七十五元,你也只够支付来到宇宙门的路费、十天的食宿和空气、一套教你开飞船的速成班课程,以及搭乘某一班飞船出发的邀请函,可以是任何一艘你喜欢的飞船。在交通工具这件事上他们不会限制你,你选什么飞船都可以,但你只能选择其中的一艘。
宇宙门公司不靠这些赚钱。所有服务都是成本价。那倒不是说就很便宜,当然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好东西。他们提供的食物也就跟我一辈子都在挖在吃的那玩意儿差不太多。住宿则是约莫一个飞船客舱大小的空间,有一把椅子、几格储物柜、一张折叠桌,还有一张吊床,想睡觉的时候就把它展开,两头挂在房间的对角。
我的隔壁邻居是一家来自金星的人。透过半掩的门,我无意间朝里瞥了一眼。你能想象吗?他们一家四口人,竟然全都睡在同一个隔间里!看着像是房间对角交叉挂了两张吊床,每张吊床上睡着两个人。我另一边就是谢莉的房间。我敲了敲她的房门,但没有回应。门没锁。宇宙门这儿没人锁门,因为也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谢莉没在房间里。她在飞船上这一路穿的那些衣服在房间里扔得到处都是。
估计她是出去探索这片新天地了,我也应该早点儿动身的。要是有人跟我一起探索就好了。隧道一侧的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我靠在上面,掏出自己的地图。
看了半天,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转转。有两个地方,标着“中央公园”和“上湖”。这都是些什么所在?我又琢磨起“宇宙门博物馆”,这地方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还有个“终点医院”,听着就很糟糕了。后来我才发现,“终点”指的是航线的结束——不管你去了哪里,回来后都有可能要到那儿待上一阵子。宇宙门公司一定也知道这名字容易引发别的联想吧?但公司从来不会费心去顾及寻宝人的感受。
我真正想要看的是飞船!
这个想法一从心底冒出来,我就意识到它有多么强烈。我仔细琢磨地图,看看要怎么到宇宙门外层去,飞船停靠的码头肯定都在那儿。我一只手抓着固定栏杆,另一只手展开地图,很快就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地图上,这里应该就是那个标有“东星新手G”的交叉路口。五条隧道交汇在这里,其中一条应该会通往升降竖井,但我看不出是哪一条。
我随机找了一条,结果撞见了一个死胡同,在返回的路上,我想问问路,便敲了一扇门。门开了。“请问——”我开口问道。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感觉身高跟我相仿,但实际并非如此。他的双眼的确可以平视我的双眼。但是往下到腰部,事情就有了变化。他没有双腿。
他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懂,不是英语。听不听得懂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他吸引。他身上裹着薄纱般的织物,从手腕一直缠到腰际,闪闪发亮,一双轻轻舞动的翅膀让他停在空中。考虑到宇宙门的低重力,要做到这一点倒是不难。不过亲眼见到还是令人惊奇。我说,“不好意思,我就想问问怎么去塔尼娅层。”我试图不让自己盯着他看,却无法做到。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张苍老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皱纹。他有一头短直白发,一双乌黑的眼睛。他推门出来到了走廊上,用标准的英语说:“没问题。往前走,在第一个路口右转。到了下一个标着星号的路口,再向左转。你会看到标识。”他朝着星号路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我谢过他之后转身离开,留下身后飘浮在空中的他。我想回头看看,却又怕失礼冒犯他。这很奇怪——我没想到宇宙门还会有残疾人。
足见我当时是多么的幼稚。
欢迎来到宇宙门!
祝贺您!
每年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成为宇宙门公司的有限合伙人,而您正是其中之一。您的首要义务是签署随函附上的协议备忘录。您不必马上就签字。我们也鼓励您仔细研究协议,寻求必要的法律咨询,如果您有的话。
但是,在签字之前,您将无法获得以下服务:公司提供的住房、在公司物资供应站用餐以及参加公司的指导课程。
若您暂未打算签署协议备忘录,也可前往宇宙门酒店和餐馆,那里可为来此观光的游客提供食宿。
宇宙门运营说明
为承担宇宙门的维护费用,所有人都须支付每日的核定人头费用,包括:空气费、温控费、管理费以及其他费用。
如果您是访客,这笔费用已包含在您的酒店账单之内。
其他人的收费价目表也已公示。若您愿意,亦可提前预付一年的税费。不缴纳每日人头费用者,将被立即驱逐出宇宙门。
注:无法保证有飞船能够收载被驱逐者。
看到了这个人,我才意识到一些之前没能从统计数字里发现的宇宙门的另一面。统计数据十分清晰,所有已经成为寻宝人的人,还包括更多想当寻宝人却还没能实现的人,全都研究过这些统计数据。从宇宙门出发的飞船中,约有百分之八十返回的时候一无所获。另有大约百分之十五,压根儿就回不来了。这样算来,平均每二十个出去寻宝的人里,只有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能带上点儿让宇宙门——往大了说也是让全人类——觉得有利可图的东西。大多数寻宝人,只要能赚回一开始来到宇宙门的路费,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假如你在外出寻宝的过程中受了伤……哦,那就惨了。终点医院的设施精良不输于其他任何地方。但首先你得等得起,才能挂上号。等待入院的过程有可能持续数月。如果你是在外面受的伤——而这也正是通常的情况——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只能等到返回宇宙门再接受治疗。到那时,别说恢复如初,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好说了。
顺便说一下,宇宙门会免费送你返回故乡。不过返程飞船上的人总是比来的时候要少。他们称之为人员损耗。
回程是免费的……不过你还有命享受得到吗?
在塔尼娅层,我松开缆绳,脱离升降竖井,进入一条隧道,撞见了一个戴着帽子和臂章的人——宇宙门警察。他不说英语,只用手指了指,但是那架势让人不敢不服从他的命令。我只好抓起缆绳,又向上升了一层,然后找到另一处升降竖井,想再下去一层。
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碰到的警卫会讲英语。“你不能来这儿。”他说。
“我只是想看看飞船。”
“我知道。你不能看。你得有蓝牌子,”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那一块,“这是发给公司专职人员的,飞船的船员或维护人员。”
“我就是船员。”
他笑了,“你是个刚从地球来的新人,对吗?朋友,只有签了协议,你才是船员,签之前你可不是。快回去吧。”
我还想讲道理:“你懂我的感受,对不对?我只是想看一看。”
“不行,你必须先完成培训课程。除非上课的时候他们带你过来,你才能进去。上完课之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看。”
我又提出了一些借口,但他有更多的理由反驳。我只好伸手去拉上升缆绳,但是这时隧道好像猛地一晃,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有那么一分钟我还以为整个小行星都被炸飞了。我瞪着警卫,他耸了耸肩,表情倒没那么不友好了。“我只说你不能看,”他说,“但我可没说你不能听。”
我差点喊出“哇!”或“我的老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真正想说并且说出来的话是:“你觉得这艘飞船是去哪儿的?”
“六个月后你再回来。也许到那会儿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好吧,这么一说好像也就没什么值得兴奋的了。但我还是感到欢欣鼓舞。我在食物矿劳作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宇宙门,也是我能亲眼目睹那些英勇的寻宝人踏上征程的地方,目睹他们去挣得名气和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还管它什么概率不概率的,这才是真正的高端生活。
这让我有些忘乎所以,结果在返回的时候又迷路了。我到达新手层的时候,比计划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达涅·梅捷尼科夫正从我的房间出来,快步沿着隧道走过来。他好像没认出我来。我觉得要不是我伸手拦住他,他可能就这么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哦,”他嘟哝了一声,“你迟到了。”
“我刚才下到坦尼娅层去了,想亲眼看一看那些飞船。”
“哦。你得有一个蓝牌子或手镯,才能去那儿。”
嗯,可不是嘛,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于是我跟在他后面,也没再浪费力气尝试跟他交谈。
宇宙门是什么?
宇宙门是一颗人工小行星,由一个外星种族(我们称之为昔奇人)创建。其构筑方式似乎是通过用金属包围着一颗小行星或异形彗核来实现的。昔奇人建造宇宙门的确切时间不详,但几乎可以肯定早于人类文明的诞生。
宇宙门的内部环境与地球类似,只是重力相对较小(其实里面并没有重力,不过宇宙门自转产生的离心力可以提供跟重力等效的环境)。如果你来自地球,因为低气压的缘故,头几天你会觉得呼吸困难。虽然氧压略微不足,但也跟地球上海拔两千米的地方大致相同,这对身体健康的正常人来说并无大碍。
梅捷尼科夫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却蓄着一副精心修饰的连鬓卷须,看上去好像还上过润须蜡,每一小卷胡子都别具一格地翘着。不是润须蜡,他的大胡子里面除了胡须还有别的东西,反正不是那种僵硬的东西。他一动,这一整副胡子就跟着也动起来,他说话和笑的时候,下颌骨上的肌肉运动会让胡须也颤颤巍巍的。我们到了蓝色地狱,梅捷尼科夫终于笑了起来。他买了第一轮酒,仔细地对我解释说这是这里的习俗,但习俗只要求喝一轮就好。我买的第二轮。轮到他买酒时我打乱顺序,又买了第三轮,他的笑容又出现了。
蓝色地狱十分喧闹,讲话都听不太清,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亲耳听到了一次发射。“那好啊,”他举起杯子说道,“祝他们旅途愉快。”梅捷尼科夫戴着六个发光的蓝色手镯,那都是昔奇金属制成,细若游丝。他咕咚一口吞下了半杯酒,手上的镯子叮当轻响。
“你这些镯子,”我问道,“是不是每出去一趟就挂上一个?”
他喝光了剩下的一半酒。“没错。现在我要去跳舞了。”他说完就朝一位穿着粉色发光纱丽的女人冲了过去。我盯着他的背影。好吧,他的确不怎么健谈。
话说回来,反正这里的喧嚣也让你没法真正谈话。其实也没法真正跳舞。蓝色地狱位于宇宙门的中央,是供人们居住的那个纺锤形洞穴的一部分。在这里,旋转离心力模拟的重力很小,我们的体重都不超过两三磅。要是有人想在这儿跳华尔兹或波尔卡舞,一定会飞起来。因此,大家跳的是那种没有身体接触的初中生舞蹈,舞姿的编排仿佛特意要让十四岁的男孩不必太仰着头看比他发育更快长得更高的十四岁女孩舞伴。差不多就是要你站稳脚步,然后随意舞动头、臂、肩、臀。你要是问我,我当然更喜欢有身体接触的舞蹈。不过哪能事事如意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跳舞的。
我看见谢莉在房间对面跟一个年长的女人待在一起,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监护人。我邀请她跳了一支舞。“到目前为止,你觉得这儿怎么样?”我大声喊道,好让声音压过音乐。她点点头,也大声喊叫着回答了一句,可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我又跟一位大块头黑人女子跳了一支舞,她戴着两只蓝色手镯,然后我又跟谢莉跳了一次。接着达涅·梅捷尼科夫又把他的一个舞伴交给了我,显然是想摆脱那姑娘。然后又是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也不太精致的女人,她的眉毛是我有生以来在女人的脸上见到过最黑最粗的(她梳着两条辫子,跳舞的时候辫子就在脑后飞扬着)。她也戴着几只手镯。舞曲间隙,我就喝酒。
这儿的桌子都能坐下八到十个人,但并没有那么多人结伴一起来。人们随意落座,换来换去,也不管是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有一帮身着白色巴西海军服的水兵还在我旁边坐了一阵子,他们用葡萄牙语交谈。一个戴着金耳环的人过来跟我聊了一会儿,但我听不懂他的语言(我倒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是在宇宙门待着,就总有这样的问题。总有。宇宙门里充斥着各种语言,听起来就像大家坐下来要开一个国际会议,却发现翻译设备坏掉了。你会经常听到一种通用语,那是由十来种不同的语言拼凑起来的,比如这句:“Ecoutez(1)gospodin(2);tues(3)verruckt(4)”.有个巴西小姑娘,身材瘦小,皮肤黝黑,长着一个鹰钩鼻,但一双棕色的眼睛很甜美,我跟她跳了两次舞,还蹦着单词儿跟她简单聊了聊。也许她听懂我在说什么了。跟她一起有个男人,英语水平倒是不错,他帮着介绍了他们一伙儿人给我。除了知道了他叫弗朗切斯科·埃雷拉,其他人的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他给我买了一杯酒,又让我给大伙儿都买了一轮,我意识到之前其实见过他。我们刚到港的时候,搜查我们的士官小分队里就有他一个。
我正跟他聊着这个事儿,达涅俯身到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要去耍钱了。一会儿再见,除非你也想来。”
这算不上最热烈的邀请,但是蓝色地狱里实在是太吵了。我跟上他,来到了一处设施完备的赌场,就在蓝色地狱旁边。这里有几桌二十一点、几桌扑克,还有一个缓缓转动的大轮盘,里面的珠子又大又结实,除此之外还有永不停歇的花旗骰,甚至还有个绳子拦起来的百家乐(5)区域。梅捷尼科夫走到二十一点那边,手指在一把牌椅椅背上轻弹着,等待开局。这时他才发现我也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