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的其他帐篷一样由强化材质搭建。这个居住点曾是设立在外缘的诸多工厂的工人宿舍。目前前缘地区已被“火风”部队占领,帐篷外有大型越野车队,显然所谓火箭发射
器的传言就是由这些车辆所引起的。
安由人带领前往被加清改装成总部的一家餐厅,那些带路的人向她证实了传言。那些越野车的确拖曳着火箭发射器,打算将联合国临时政府在火星的最后一处避难所也
夷为平地。几个带路的人显然乐观其成,对此津津乐道,并很乐于来接她,带她四处参观。此地龙蛇混杂——大都是在火星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有一些刚从地球来的,以
及老一辈的移民,各种民族都有。其中有几个人安认识:冈仓越、尤瑟夫。有几个她不认识的当地年轻人在餐厅门口将他们拦下来,与她握手,热情地笑不拢嘴。她必须承
认,“火风”部队是她最没有好感的红党派系。他们包括心怀悲愤的地球人,或来自帐篷区满怀理想的火星本土人,他们在谈起神、净化种族的必要性、岩石固有的价值、
火星的权利等等议题时,会开心地露出乌黑的犬齿笑着,眼神与她相会时也会绽放光芒。简而言之,就是狂热分子。她与他们握手,颔首致意,设法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加清与道坐在餐厅内的一扇窗户旁喝着黑啤酒。安一进门,屋内的活动全部戛然停止,过了许久,人们才回过神来与她寒暄,加清与道也上前拥抱她表示欢迎,人们再
度继续用餐及交谈。他们从厨房端了些东西给她吃。厨房内的员工都出来与她见面,他们也都是“火风”的人员。安满心不耐与尴尬地等着他们离去,各人也回到自己的座
位。媒体总是说,这些人是她精神上的子女,她是红党的创始人,然而事实上,他们令她浑身不自在。
加清在发动革命后便意气风发,如今也神采飞扬地说:“我们在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将电缆拆掉。”
“是啊!”安说,“怎么拖了这么久?”
道没听出她话中带刺。“是为了先向民众提出警告,让他们有时间撤离赤道。”他平日个性阴沉,此时却也和加清一样眉飞色舞。
“然后撤离电缆?”
“如果他们想撤的话。不过即使他们撤离,将电缆交给我们,还是得将它拆了。”
“怎么做?外头那些火箭发射器都是真的?”
“是的。不过那是防备他们又想夺回谢菲尔德。至于拆掉电缆,将这里的基地炸毁不是解决之道。”
“那些遥控火箭或许会在底部爆炸,”加清解释道,“实在很难说会出什么状况。不过若在火星上空的同步点引爆,对赤道的影响或许可以降至最低,也免得新克拉克
太空站会像第一座太空站般仓皇飞走。我们不想将事情闹大,你知道,设法避免造成人员伤亡。只是破坏建筑,你知道。就像拆毁一栋已经不堪使用的老建筑。”
“没错。”安说着,知道他们还算通情达理,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她自己的构想由别人说出来,竟令她听得提心吊胆,这点颇让她诧异。她提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其他人怎么办——那些绿党?如果他们反对呢?”
“他们不会反对。”道说。
“他们已经在反对了!”安厉声驳道。
道摇摇头,“我和杰姬谈过了。或许有些绿党真的会反对,不过那也只是说给大众听的,让地球人认为他们很理性,然后再将引发危险的责任推给他们无法掌控的激进
分子。”
“推到我们头上。”安说。
他们两人都点头同意。
“就像巴勒斯那件事。”加清笑着说。
安思忖着,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真的反对。我与他们争辩过,而且他们不是做给大众看的。”
“嗯。”加清缓缓地说。
他与道端详着她。
“这么说你们是打定主意要做了。”最后她说道。
他们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不会对她言听计从了,就如调皮的男孩子们不再听老祖母的话。他们只是在敷衍她,设法利用她。
“我们非如此不可,”加清说,“那是为了火星的利益,不只是为红党,而是为所有人。我们必须与地球保持适度距离,重力井可重新拉开这种距离。要不然,我们会
被吸入旋涡中。”
那是安提出的论点,那正是她在东帕弗尼斯开会时发表的构想。“可是,如果他们想阻止你们呢?”
“我看他们无能为力。”加清说。
“可是如果他们打算一试呢?”
两个男人互望了一眼,道耸耸肩。
安望着他们,暗忖着,这么说来,他们是不惜发动内战了。
仍然有人不断沿着帕弗尼斯山的斜坡上山,将谢菲尔德、东帕弗尼斯、“最后一流”,以及外缘的其他帐篷都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包括米歇尔、斯宾塞、韦拉德、玛琳
娜、乌苏拉等人;米哈伊尔率领一队波格丹诺夫分子同行;土狼单枪匹马前来;另有一群人来自布雷西斯;还有一大队人马来自瑞士;一支阿拉伯越野车队,有苏非教徒,
也有普通百姓;以及火星其他城镇与居住点的居民。大家都来参加最后一役。在火星的其他地方,土生土长的火星人已掌控了局势;所有的工厂都是由当地的团体与“大气
分离中心”合作经营。当然,还有些跨国公司的余众在做困兽之斗,也有若干“火风”人士在有系统地破坏“地球化计划”;不过帕弗尼斯显然是问题的核心——无论是成
为革命的最后一役,还是如安所担心的,将成为内战的开始。或者两者都有可能。这不会是第一次。
于是她去参加会议,当晚睡得辗转反侧,只能在两场会议的休息期间打个盹。那些会议已开始找不到焦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她疲惫不堪,再加上睡眠不足,更是
精疲力竭。毕竟,她已经快150岁了,而且最近25年都没有接受抗老化治疗,她总是觉得全身乏力。所以其他人争论得口干舌燥,她却漠然地冷眼旁观。地球仍动乱不安;大
洪水造成南极西部的大冰原坍塌,这正是萨克斯将军梦寐以求的革命导火索。安看得出来,萨克斯对自己趁地球动乱时起事丝毫不觉得良心不安;他对洪水所造成的惨重伤
亡完全不以为意。在他谈起此事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想法——有什么好良心不安的?洪水是意外,有如冰川期或陨石般是无法防范的天灾。为此而觉得良心不安根本
就是庸人自扰,即使是趁火打劫,也问心无愧。他反倒觉得,趁天下大乱时顺水推舟,才不会浪费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在讨论起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地球的问题时,这些论
点皆清楚地写在萨克斯脸上。他建议,派个代表团过去。采取外交手段,出面收拾残局;两人虽然立场南辕北辙,可是她对他的了解却有如自己的亲兄弟,这个死敌!也罢
,反正萨克斯——没受伤前的萨克斯——向来偏激,所以很容易看穿他的心事。如今想想,他至少比那些年轻的“火风”人士容易了解。
如果与他意见不一致,无论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所以她虽然精神恍惚,却仍坐在他对面,设法集中精神。会议中同样的问题反复地提出:该如何治理帕弗尼斯?帕弗
尼斯山,孔雀山。该由谁主掌孔雀王朝?有机会登基的王储比比皆是——彼得、尼尔格、杰姬、沙易克、加清、玛雅、娜蒂雅、米哈伊尔、阿里阿德涅,还有失去踪影的广
子……
这时有人提议应该把《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作为讨论的架构。有规则可遵循固然很好,可是没有广子这个精神领袖在场,再好的规则也没用,谁也不服谁。全火星自古
迄今,除了约翰·布恩之外,就只有她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然而广子与约翰都已与世长辞,阿卡迪与弗兰克也已陨落,如果弗兰克还在,并且能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如今应
该对她很有帮助,但他一向也和她唱反调。全都凋零了。他们一走,就成为无政府状态。真奇怪,在一场人声鼎沸的会议中,没在场的反倒比在场的更有分量。例如广子,
发言的人一再引述她的话;认定她想必正匿迹于内陆某地,与往常一样在他们最需要援手时弃他们而去。一再地耍他们。
更奇特的一点,是约翰与广子这两个已损落的领袖所生的孩子加清,竟然是会中最激进的领导人,虽然他与她同一阵线,可是却令她有如芒刺在背。他坐在会场中,对
着亚特猛摇头,嘴上挂着一丝苦笑。他一点都不像约翰与广子——或许有几分广子的傲慢,以及约翰的憨直。集两人缺点之大成。然而他也是大权在握。他独断专行,而且
有不少人拥护他。不过他的影响力远不如父母。
至于和加清隔着两个座位的彼得,则和她与西蒙截然不同。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他们的血统。不过在彼得与加清辩论,表示全盘反对红党的做法,并提议要进行星际合
作时,她听了仍觉痛心疾首。他在会中发言时,从来不对着她,甚至不正眼看她。那似乎也算是一种礼貌——我不会在公开场合与你争论。不过也有点像是瞧不起她——我
不会与你辩论,因为你根本无关紧要。
他不断发言,争取将电缆保留,他当然也同意亚特的提议,认为应以《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为蓝本,因为这协议无论在当时还是如今都对占大多数的绿党最有利。如果
实行《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电缆一定可以保留下来。那也表示联合国临时政府将继续存在。事实上,与彼得同一阵线的人,已经在提议要采取与地球合作的“半自治体制
”,而不是完全独立,彼得对此也极力支持;这令她极为反感。而且他一直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那神情倒有点像西蒙,像在与她冷战,那令她火冒三丈。
“如果我们不先解决电缆的问题,讨论什么长期计划都是白费唇舌。”她打断他的发言,惹得他一脸愠怒,仿佛是她破坏了彼此的默契;不过两人根本没什么默契,而
且既然两人已形同陌路,空有母子之名,又为何不能争辩……
亚特驳斥她,说联合国已经同意,只要火星能与地球保持“密切联系”,在地球发生危难时能积极伸出援手,就可以实行半自治体制。娜蒂雅说她正与目前身在克拉克
太空站的德里克·海斯汀联系。海斯汀在巴勒斯之役中确实未曾顽抗,不久便自行弃守,娜蒂雅坚称他愿意与他们和谈。那当然了,如今他如果还想撤退,不会像在巴勒斯
时那么容易,而且在兵荒马乱之际,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地点让他退兵。如今地球上遍地饥荒、瘟疫、四处烧杀劫掠——原本就脆弱的社会规范早已荡然无存。火星或许也
会重蹈地球的覆辙。她此刻满腔怒火,但必须提醒自己,火星的社会制度也很脆弱,否则她会告诉加清与道,他们应该立刻发动攻势。如果她真的这么做,或许火星真的会
陷入兵荒马乱;她望着与会人士焦虑又愁苦的面庞,想起自己也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心头不禁浮现一股莫名的暗喜。她有能力扭转乾坤,她可以使局势完全改观。
发言者每人用五分钟轮流发表意见。赞成拆除电缆的人远比安预期的多,不只是红党,只要是担心受到跨国公司及地球大量移民威胁的与会人士都赞同:贝都因人、波
利尼西亚人、布雷维亚山脊人,以及若干有先见之明的火星人。然而,他们仍占少数。不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但仍是少数。孤立主义者与赞成合作者相持不下,这是造成火
星独立运动分裂的另一个因素。
杰姬·布恩起身谈了15分钟,赞成保留电缆,她威胁在场人士,若有人想拆除电缆,就会被驱离火星。这种恶行恶状令人不齿,然而却很合乎多数人口味,随后彼得也
起身附议,不过措辞略微委婉些。这令安火冒三丈,她在他说完后立刻起身驳斥,畅言要拆除电缆。彼得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过她视若无睹——她声嘶力竭地发言,完
全无视每人5分钟的限制。没有人出面打岔,她于是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但却不知接着该谈些什么,也记不得自己已经说了些什么。或许在她潜意识中已将所有理念有条不紊
地组织成篇,让她能不假思索地一气呵成——但愿如此——也有可能是她只不断地重复“火星”这个字眼,或者只是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而群众则只是闷不吭声地容忍她
,不然就是他们奇迹般地能理解她这段呓语想表达的意念,而且他们头上似乎散发出一股如宝石般的光彩——事实上,在安看来,他们的头发真的像是熠熠生辉的金属,那
些老年人光秃秃的头则像是闪闪发光的石英矿,所有语言对他们而言都已多余,一切皆可心领神会;她一时之间萌生了他们似乎都已被她说服的错觉,他们似乎都为火星终
能脱离地球,可以回归昔日生活而欣慰。
她坐了下来。这次挺身与她争辩的不是往日总与她唱反调的萨克斯。事实上,他此刻正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满脸惊讶的表情,令她不解。他们对视着,四目交接;可是
她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了。
这次出面驳斥她的是娜蒂雅,她的姊妹,不疾不徐地表达支持与地球合作,解决地球紧张局势的意愿。地球虽然经历了洪水肆虐,但各国政府与跨国公司的势力仍不容
小觑,而且洪水使地球各国更加团结,也因而更为强大。所以娜蒂雅力倡与地球和解并参与改造。安觉得这种论点根本站不住脚;娜蒂雅说,因为我们势单力孤,惹不起地
球,所以一定要改变地球的所有社会现状。
“可是那要如何做到?”安大叫,“如果没有支点,就无法撑起整个世界!没有支点,没有杠杆,没有力量——”
“问题不只是地球,”娜蒂雅回答,“太阳系中的其他移民区也得纳入考量。水星、月球,还有外围的大卫星及行星群。我们必须与他们同舟共济。我们身为第一个移
民区,理所当然可以成为领袖。一个无法通行的重力井会成为我们的障碍——使我们无法采取行动,使我们的势力受到局限。”
“妨碍了我们的发展,”安语带讽刺地说,“想想阿卡迪对此会怎么说。这种论调说不通的。我们此刻有机会重新开始,那才是关键所在。我们仍然拥有这千载难逢的
良机。只要能扩展让我们借以开创新社会的太空,就是好事。只要会缩减我们太空的就是坏事。好好考虑!”
他们或许考虑过了。可是并没什么裨益。随后发言的人仍一面倒地赞成保留电缆——有人雄辩滔滔,有人威胁利诱,有人哀哀乞怜。他们说地球需要协助。任何帮助都
有意义。亚特·伦道夫仍代表布雷西斯,积极地游说众人保留电缆,在安看来,那个团体似乎会成为另一个临时政府,或改头换面的变形跨国公司。
然而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人因受到能“征服地球”的吸引,已纷纷加入他们阵营,却不知道那不啻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无论如何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就是看不透地
球既庞大又稳若磐石这个事实。
最后,非正式投票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决定采取委任代表的投票方式,由签署《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各个团体推举代表,在签署该宣言后才成立的各个利益团体也
各自推举代表——包括内陆地区的新居住点、新兴政党、机构、实验室、公司、游击队及若干红党派系。在他们要投票之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然说,不妨让“登陆
首百”也参与投票,众人对此不禁哑然失笑,“登陆首百”怎么能作为一个团体来投票?提出此议的是个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妇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于是改口提议
让“登陆首百”的每个成员各自拥有一票,但立刻遭众人否决,因为那可能会影响投票结果。其实根本没有差别。
于是,与会者投票表决后,决定让电缆暂时保留,包括套筒——并由联合国临时政府掌控,不得有异议。霸道得像是皇帝在颁布圣旨,除了安之外,没有人笑得出来。
其他红党则怒不可遏。道高声抗议,套筒的所有权归谁仍有待商榷,套筒附近地区戒备松散,很容易被攻占,不该如此轻易地便拱手让人,他们这种做法只是对棘手问题坐
视不管的鸵鸟心态!然而表决已获多数通过。电缆仍应保留。
安又萌生了挥之不去的冲动:逃离此地。逃离帐篷、火车、人群、谢菲尔德……外缘四周有一条雪道,不过破火山口西侧几乎杳无人迹。于是安进入一部红党最小型的
越野车,沿逆时针方向绕着外缘而行,直到抵达一座气象观测站,然后将车停下,通过闭锁室下车,穿上一套他们早年常用的活动服,动作僵硬地出发。
这里距离外缘边沿一两千米,她缓缓往东前行,心不在焉地跌跌撞撞了几次才回过神来。宽阔的外缘平坦地区有部分熔岩相当平滑,呈暗黑色,其他地方则相当粗糙,
色泽较亮。待她到达外缘边沿时,她已经像个典型的火星科研人员,随着脚底下的起伏地形,在巨砾间跳上跳下。能这么蹦蹦跳跳也好,因为距离外缘的陡降处越近,地势
就越崎岖,有时落差只有一步,有时则比她还高。而随着破火山口的另一侧及大圆环的其他部分浮现在眼前,空气稀薄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她终于到达最后一座岩棚,才5
米宽,后方有座弯曲的山壁,约肩头高度,下方就是帕弗尼斯深邃的圆形裂口。
这座破火山口是太阳系的奇观之一,宽45千米,深达5千米,各个方向都极为规则——圆形,平坦,几乎是直立的壁面——完美的圆筒状空间,宛如要采集岩石样本的岩
芯般切入火山内部。另外三座破火山口的形状就没那么纯粹了。艾斯克雷尔斯山与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像是好几个环形复杂地交错在一起,阿尔西亚山的破火山口则略
呈圆形,但没那么均匀。只有帕弗尼斯是规则的圆形:最理想的破火山口。
当然,此刻她眼前的岩壁已不如远观时那么均匀,而是层次分明的,有红褐色、黑色、巧克力色、赭色及各种质地的熔岩沉积;有些岩壁的质地较坚硬,所以在其上方
与下方的岩壁都风化剥损后,便突出成一片片曲面平台——各自独立的弯曲岩棚,坐落在巨大的岩颈上,绝大多数都人迹罕至。破火山口的底部极为平坦。火山岩浆库位于
山底约160千米处,喷发得出奇均匀,每次喷出的岩浆都平均分布在各个方向,流至同一个地点。安暗忖着,这种奇观是如何发生的?或许它的岩浆库比其他的大火山更新,
或是体积更小,或是岩浆的同质性更高……或许有人曾研究过这奇观。用腕表一定可以查出来。于是她输入《火星研究杂志》的代码,再输入帕弗尼斯山:“于塔尔西斯碎
石区西部有火山爆发之迹象”。“由破火山口内部呈放射状的岩脊与边缘外围同心的地堑可推测,山峰最近才形成”。她刚才已经翻越了几道这种同心地堑。“根据辐射器
监测结果,挥发性的新生岩浆喷入大气后在‘最后一流’累积了铁与镁矿”。
她关掉腕表。她对最近的火星研究已几乎脱节,几年来都不闻不问,即使只读摘要也会占用她太多时间。当然,火星研究有许多因“地球化计划”而变了调。为跨国公
司工作的科学家一心想开发及勘探资源,他们发现了远古时代留下的海洋遗迹以及早期温湿的大气,甚至可能还有远古生命迹象;而另一方面,红党的科学家则警告地震发
生频率逐渐增加,地层急遽下陷,地面满目疮痍,甚至有块地表凭空消失。近百年来有关火星的文献,几乎都因政治压力而受到扭曲。《火星研究杂志》是安所知道的唯一
不受政治干扰的纯学术刊物,他们致力于研究火星50亿年来的演变;那也是安唯一仍在阅读的刊物,至少也会匆匆浏览一番,看看标题及若干摘要,还有最前面的社论;她
偶尔也会写封信就该刊的内容发表意见,他们也会客观平实地刊登。这份《火星研究杂志》由沙比希大学发行,是关心火星研究者必读的刊物,所刊登的文稿皆下笔严谨,
经过详细研究,而且没有任何政治取向;这是份纯科学研究的刊物。该杂志的社论所提倡的,或许有点亲红党的立场,因为他们认为应该保留火星原始的地形地貌,以免他
们的研究出现误差。这正是安一贯的主张,也是她至今未变的立场;她之所以将这种科学观点转化成政治诉求,是形势所迫。许多支持红党的火星研究学者都是同样被逼上
梁山。他们都是她顺理成章的同志,真的——是她所了解的人,也是与她有共同理想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几乎屈指可数。大都是常投稿给《火星研究杂志》的老面孔。至于其他的红党人士,如“火风”与其他激进团体,他们所提倡的是一种玄学,
一种狂热——他们都是宗教狂热分子,类似广子的绿党,属于某种拜石教。就这一点而言,安与他们没什么交集,他们的世界观截然不同。
既然连红党内部都四分五裂,又怎能期盼火星独立运动能一呼百应?也罢。他们迟早会分崩离析的。如今已有征兆了。
安小心翼翼地坐在最高的岩棚边。景观不错。破火山口底部好像有一座什么基地,不过因距离5000米之遥,不能确定。即使是旧谢菲尔德的遗迹,也只是若隐若现——
呃——看到了,在那座新城市下方的地表处,一小堆残垣断壁,其间有些笔直的线条与平面。壁上模糊的垂直线条或许是2061年该城市沦陷时造成的,很难说。
外缘仍残留的那些帐篷居住点看起来像是玩具。谢菲尔德与它的天际线,低处的仓库区穿过它再通向东方,“最后一流”,较小的那些帐篷绕着外缘而建……有些帐篷
已合并,成为规模比谢菲尔德还大的帐篷区,约占整个火山外缘的一半,从“最后一流”往西南延伸,此处有雪道沿塔尔西斯西部的斜坡通往亚马孙平原。所有的城镇与车
站都用帐篷罩住,因为在27千米的高处,空气稀薄得只有基准面——或海平面——的1/10。意味着此地的大气压力仍然只有30或40毫巴。
放眼望去,已经都是帐篷城市;不过有电缆(她看不见)从谢菲尔德直上云霄,这种情况势必继续发展下去,直到他们环绕整个破火山口搭建一座可俯瞰口底的帐篷城
市。届时他们想必会连破火山口也一并用帐篷罩住,占据圆形的底部——使城市面积增加1500平方千米,不过有谁会想住在这么个破火山口底部是个问题,有如住在一个大
地穴中,周围都是拔地而起的岩壁,就像住在没有屋顶的圆形教堂中……或许有人对此会有兴趣。毕竟,波格丹诺夫分子就在超深井中住了好几年。广植树木,搭建小屋,
或在岩棚上搭盖富豪的别墅,在山壁间建造阶梯,架设可以往上或往下通行一整天的玻璃电梯……高达破火山口外缘的摩天大楼,屋顶有直升机起降场,有通道,有高速公
路……没错,这座大城市可以遍及帕弗尼斯山的整个山顶,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张,在太阳系的各岩石间像菌类般蔓延。数十亿的居民,数十兆的居民,数十万兆的居民,全
都设法在此求得长生不死……
她摇摇头,百感交集。“最后一流”的激进分子与她并非真的志同道合,然而除非他们成功了,否则帕弗尼斯山的山峰及火星其他地方都可能成为一座超大城市的一部
分。她试着专心看眼前景色,她试着去感受对这座坚硬又均匀的巨岩又爱又惧的感觉。她的脚悬垂在岩棚边缘外,用脚跟踢打着岩壁;她如果将石头往下丢,石头将坠入
5000米的深谷中。然而她无法专心。她也无法感受。她麻木了,毫无知觉,好久……她嗅了嗅,摇摇头,将脚缩回来。回到车上。
她梦见长程冲流。山崩的落石坠入美拉斯裂口的谷底,眼看就要击中她了。一切似幻似真,清晰可辨。她又想起了西蒙,再度闷哼了声,离开那道小沟壑,沿着这思绪
前进,抚慰着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死者,难过不已。大地不断震动——
她醒了,她猜是自己想醒过来的——逃避——然而有只手在奋力拉扯她的手臂。
“安,安,安。”
是娜蒂雅。这令她大感意外。安挣扎着起身,一片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帕弗尼斯,安。革命。我来叫醒你,是因为加清率领的红党在谢菲尔德与绿党爆发了冲突。”
现实如同梦境中的落石般朝她击来。她挣脱娜蒂雅的手,寻找她的衬衫。“我的车门没锁吗?”
“我破门而入。”
“噢。”安站起身来,仍迷迷糊糊,脑子越清晰,心头就越不快。“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朝电缆发射导弹。”
“他们真这么做了!”她身体一震,头脑更清醒了,“然后呢?”
“没成功。电缆的防卫系统击落了那些导弹。他们早有防备,也很高兴那些武器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如今红党已由西面进军谢菲尔德,发射更多导弹,在克拉克的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