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地方。”
“没错,”杰西卡说,“不过,就现实层面来说,大多数永冻土地带最后不免淹没在荒漠海洋之下。”
“嗯。”
真相是萨克斯暂时忘却了在荒漠进行的钻孔挖掘工程。当他们回到会议中心时,他特意寻找有关那一工程的演讲。四点钟有这么一场:“北极透镜状永冻土汲水过程的
新近进展”。
他麻木地看着演讲者的视频。从北极极冠延伸至地下的透镜状冰层看起来一如沉没于水中的部分冰山,比表面看得到的极冠部分藏有的水分多。北方大平原的含量更多
。但是要将那些水分引到表面来……一如从泰坦的大气中收集氮气来补充一般,是萨克斯早期从来没考虑过的超大型计划;那时根本连可能性也没有。这些大计划——撒力
塔、泰坦运来的氮气、北部海洋钻凿、冰质小行星的频繁抵达——进行范围之广使萨克斯在适应上很困难。那些跨国公司全在朝巨大化方向思考。在设计和材料学上发展出
的新能力,以及完全自我复制的工厂,显然使那些计划就技术层面而言无不可行,然而起步的财物投资仍然大得惊人。
至于牵涉的科技能力发展,他发觉自己很快就适应了。那是他们过去成就的一种延伸:解决了一些材料、设计、稳定控制上的基础问题,使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发展到相
当可观的地步。可以说,他们伸展的范围不再逾越他们的能力。而这种情况,加上他们伸展的方向,却又不时在人们心中引起警戒。
不管怎样,现在就有50座钻井平台设置在北纬60度上,钻井,往底部插入永冻土融解设备,其中包括高热收集隧道和核炸药。如此融化得来的水随后被抽取到北方大平
原的沙丘之上,接着,那些水在表层再次冻结。然而这层冰终将融化,部分是因为本身的重量,于是北纬60度和70度之间将会出现一圈海洋,一个毫无疑问如所有的海洋一
样,非常棒的热水槽;不过当它维持冰冻海洋状态时,增加的反照率很可能会让它成为全球系统中一个净热能散失的地方。而巴勒斯本身的位置,与这新海洋有着密切的关
系;最常提到的是,数据显示这座城市低于海平面。人们谈到用一道岩脉阻隔,或创造一片较小的海洋,然而没有人能够确知详情。整件事非常引人注目。
萨克斯就这样每天全程参与这次年度会议,几乎全待在禁止高声交谈的会议室和走廊上,与同事、海报作者,以及邻近的听众低声交换意见。他不止一次必须假装不认
识他的老伙伴,而这种相遇让他紧张得想尽量避免。不过,大家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他令他们想起了认识的某人,而且大半时候他都能够将心思专注在科学议题上,因而对此
兴致勃勃。与会人员或陈述研究结果,或提出问题,或争论事实细节,或商讨应用含义,全在会议室的荧光下进行,伴随着通风设备和摄像机的嗡嗡声——仿佛处于时间和
空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纯科学的想象空间,实属人类精神的一个伟大成就——一种乌托邦,温暖、明亮又安逸。对萨克斯来说,一次科学会议就是一个乌托邦。
然而,这次会议带有一种陌生的风气,一种萨克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紧张拉力,他并不喜欢。演讲后的发问多半带有侵略性,而回答很快就变成为己辩护。他曾非常欣
赏的科学议题间的纯对谈(大家也承认从来就不是非常单纯),现在因完全意见不合的争执、明显的角力而失色许多,其动机也已超乎寻常的自负。那不是西蒙那种没有良
知地掠夺博拉兹佳尼的成果,或博拉兹佳尼高雅的反击,而是一种相当直接的攻击态度。就如一场有关挖凿超深井以及触及地幔可能性的演讲末尾,一个矮小秃头、来自地
球的人起身说道:“我不认为这里提到的岩石圈模型是正确的。”语毕立即径自离开会场。
萨克斯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是怎么了?”他悄声问克莱尔。
她摇摇头:“他为真美妙研究飞行透镜,他们不喜欢与融化风化层计划有潜在竞争的任何主意。”
“老天爷。”
接下来的发问在这种粗野举动的震撼下迟疑地进行着,而萨克斯溜到室外,好奇地看着走廊尽头那位真美妙科学家。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这恶棍不是唯一一个表现奇怪的人。大家都显得压力重重,紧张兮兮。赌注当然很高;摩里斯湖台地底下的冰核丘只是个小小案例,意料之外的副作用肯定都会在
会议上提出讨论,需要付出金钱、时间、生命的副作用。然后还有经济动机……
年度会议到此已接近尾声,议程也从非常专业的主题变换到一般性的讲述和座谈,包括在主会议室举行的有关几个大型新计划的演讲,人们称之为“怪兽计划”。这些
计划将产生很大的冲击,几乎影响所有其他计划,因而他们讨论时总为各自的政策争辩。事实上,他们谈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做,而非已经发生的状况。那往往会激发更多的
口角——大家开始尝试从先前的演讲中撷取支持自己论点的资料,而根本不管那些演讲牵扯到什么。他们正进入一个不幸的区域,科学开始往政治靠拢,报告变成补助金提
案;看到这种低级黑暗区侵蚀先前会议场上的中立地段,实在叫人沮丧。
萨克斯在独自午餐时反省,引起如是局面的部分原因,毫无疑问是那“庞妖计划”的庞大科学本质。它们全都所费不菲,而且困难异常,因此得分包给不同的跨国公司
。就表面看来,这是个值得喝彩的策略,一个有明显效率的举动,然而很不幸,那也意味着对解决地球化问题持不同观点的人如今有各自的利益团体加以支持,辩称自己的
方案才是最好的,不惜歪曲资料,以捍卫自己的意见。
举例来说,布雷西斯在相当昂贵的生物工程技术上与瑞士同为领导者,因此其理论代表人便为所谓的生态波伊希思模型辩护,声称在这个阶段,无须更多热能或挥发物
质的灌注,生物进展本身,辅以基本的生态工程,就足够使这星球的地球化达到早期拉塞尔模型预想的程度。萨克斯认为,在撒力塔已经开始运作的情况下,以上论述很可
能是正确的,不过他觉得他们提出的时间表太过乐观。然而此刻他为生物科技公司工作,所以他自己的判断也很可能不够客观。
然而阿姆斯科的科学家却强硬地表示,氮的蕴藏量低将使任何达成生态波伊希思的希望大打折扣。他们坚持,继续工业介入是必要的;当然,建造泰坦氮气运输宇宙飞
船的是阿姆斯科。康撒力代则主持北方大平原的钻凿工作,其人员强调活跃水圈的绝对重要性。真美妙的人员掌控新镜子的运作,宣扬撒力塔和飞行透镜在增加热能及将气
体灌注到系统中效能绝佳,并加速一切的发展。要辨认谁拥护何种计划非常简单;你可以从人们别在衣襟上的名牌了解他们的组织关系,也能预测他们会支持或攻击什么计
划。看到科学被这些人如此叫嚣扭曲,萨克斯非常心痛,他觉得这种压力使每个人都很烦恼,即使对那些施加压力的人来说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一
个人都不喜欢这种状况,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
最后一天早晨就二氧化碳问题进行的小组讨论会上,这种情形更加明显。很快变成了撒力塔和飞行透镜的防御答辩,由两个真美妙科学家激烈地进行。萨克斯坐在会场
后面,聆听他们对那些大型镜子的热情描述,越来越觉得心烦。他并不排斥撒力塔本身,那其实是他早期将镜子送上轨道的逻辑延伸。可是低地飞行透镜无疑是个极度强力
的工具,如果将它聚焦于地表任何一点,足以蒸发上百毫巴的气体到大气层里,其中多数为二氧化碳,根据萨克斯的单一步骤模型,那是他们不要的气体,而任何理性措施
都会使它继续留在风化层里。不,这个飞行透镜产生的效果牵扯到好些严肃问题,而真美妙人员没有问询联合国临时政府橡皮图章 [11] 委员会以外的科学家意见,径自融
化风化层的行为,实应受到严厉的谴责。但是萨克斯不想把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他只能坐在那里,在克莱尔和伯克纳旁边,拿出他的数据板,局促不安地希望有人能够替
他提出那个棘手的问题。
那些问题不仅棘手,也相当明显,因此确实有人提了出来;和真美妙从开始就一直处于敌对立场的三菱旗下一位科学家站起来,礼貌地质问过量二氧化碳可能造成温室
效应难以收拾的问题。萨克斯大大点着头。但是真美妙科学家回答说,那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热能越多越好,还有,大气压力若能达到700或800毫巴,会比500要好得多。
“但如果是二氧化碳就不好呀!”萨克斯对克莱尔咕哝着,后者点头。
博拉兹佳尼起身陈述相同观点。其后有更多人跟随;会场中的许多人仍然以萨克斯的原始模型为行动方针,同时以多种方式坚持说,要将多余的二氧化碳从空气中清除
掉相当困难。然而也有许多来自阿姆斯科、康撒力代以及真美妙的科学家,不是宣称净化二氧化碳不会有问题,就是辩解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层不是坏事。这个生态系统中
的多数植物、耐二氧化碳的昆虫,甚至一些经过基因改造的动物将可以在那个温暖厚实的大气层中繁衍,人们可以穿着无袖衣衫到处走动,唯一的累赘只是一个面罩。
萨克斯咬牙切齿,并为他不是唯一有这种表情的人感到欣慰,于是他可以坐在椅子上,看着其他人纷纷站立迎战这个与地球化基本目标大相径庭的说法。这场争论迅速
变得热烈起来,甚至满含仇视。
“我们来这里并不是寻求一个丛林星球!”
“你们在暗示人类可以通过基因改造忍受高浓度的二氧化碳,那实在无稽!”
情况很快变成他们什么结论也没达成。没有人真正在聆听别人,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并与各自雇主的兴趣不谋而合。实在很难看,真的。彼此争执的语气中蕴
含着的厌恶,使得众人纷纷退席,除了那些正在论争的当事人——萨克斯周遭的人开始收拾议程表,关上数据板,互相耳语,周围是仍然站立陈述的人……太不成体统了,
毋庸置疑。没过多久,大家就意识到了,他们互相争辩的是以科学家身份无置喙余地的政策层面的决定。没有人喜欢这个发现,于是人们就在讨论议程继续的同时,开始起
立离开会场。那深受打击的会议主持人,一个过于有礼的日本女子,可怜兮兮地在沸腾语声中扬声发话,建议结束讨论。人们成群结队来到长廊,一些人仍然热烈地和其同
盟会员讨论着,言辞更加断然,因为他们的抱怨现在只有朋友听得见。
萨克斯尾随克莱尔和杰西卡以及其他生物科技公司人员穿越运河进入亨特台地。他们乘坐电梯上到台地顶部高原,在“安东尼奥”午餐。
“他们要用二氧化碳淹死我们,”萨克斯说,无法不再出声,“我不认为他们了解,就标准模型而言,那犯下了多么基本的错误。”
“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模型,”杰西卡说,“两阶段、重工业模型。”
“但是那等于毫无时间限制地把人类和动物圈在帐篷里。”萨克斯说。
“也许那些跨国公司的高管对那并不介意。”杰西卡说。
“他们可能喜欢呢。”伯克纳说。
萨克斯扮了个鬼脸。
克莱尔说:“有可能只是他们拥有这个撒力塔和透镜,想要使用而已。多像你十岁时拿着放大镜将阳光聚焦引燃火苗那种好奇举动。只不过这个功能更强。他们忍不住
要去用它,然后把燃着的地方叫运河,你知道……”
“那实在愚不可及,”萨克斯尖锐地说,当其他人惊愕地看着他时,他试图缓和语气,“噢,那真的很愚蠢,你知道。实在是一种模糊的浪漫念头。那些运河不会是有
效衔接一条水流和另一条的那种,而即使他们试图使用它们,河岸也将堆满渣滓。”
“玻璃,他们是这么说的,”克莱尔说,“不管怎样,那只是运河而已。”
“但是,我们不是在这里玩游戏。”萨克斯说。要保持斯蒂芬式的幽默感着实不易;因为他内心深处实在愤怒、烦恼。他们的开头做得那样完美,60年的扎实成就——
而现在不同的人以不同理念、不同玩具横砍乱伐,彼此争论对抗,带来更有力、更昂贵的方法,而彼此协调配合度却更低。他们会毁了他的计划!
下午的最后一场议程草率敷衍,根本无法扭转他对这次年度会议不公正、不客观的认知。当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比以前更仔细地观看有关环境的视频,企图为无
法厘清的一些问题找到答案。悬崖逐日崩塌。不同大小的岩石在融—冻循环中被推挤出永冻土,排列成独特的多边形图案。岩石冰川在峡谷和陡坡形成,亦即岩石被胀裂的
冰举起,大量滑落峡谷,造成像冰川一样的冲撞。冰核丘使北边低地有如到处起了水泡,当然,除了被钻井平台倾泻而出的冰冻海洋淹没的陆地。
这番变化所及的范围很广,如今到处可见,随着夏天越来越暖和,次火星生物区越来越深入,变化速度也越来越快——同时,冬天时节,一切仍然封冻,夏天夜晚也有
一些冻结成冰。如此密集的融—冻循环能够将任何地形彻底破坏,而火星地形几百万年来一直维持在寒冷干燥的停滞状态中,会更易受到影响。巨大的毁灭力量每天造成许
多滑坡,不幸死亡和无法解释的失踪时有听闻,横跨荒野的旅行变得甚为危险。深谷和新生火山口不再是设立城镇的安全地点,甚至连待一夜也不是个好主意。
萨克斯起身走到窗前,俯瞰城市夜灯。这都是安曾经对他预言过的,很久很久以前。无怪乎她对所有变化的相关报告都抱持着鄙夷态度,她以及所有红党成员。对他们
来说,每一次崩塌都象征着什么地方出了错,而非顺利地朝正确方向迈进。过去萨克斯不予理会;耗费巨资将冻土暴露在阳光下以增加温度,并使蕴藏其中的氮资源释出,
等等。现在脑海里闪现着刚刚参与的年度会议,他不再那样确定了。
视频里似乎没有人表示忧虑。视频里没有红党的影子。地形的崩塌只不过代表着一个机会,不仅是为了地球化,因为那似乎只是跨国公司的独占事业,而是为了挖矿。
萨克斯看着一则论及新近发现的金矿的消息,心情跌落谷底。看到那么多人心中燃烧着勘探矿藏的欲望,实在令人不解。这就是甫进入22世纪的火星;随着电梯的返回,他
们也回到了旧时淘金的狂热中,好像命定来到未知领域,手持绝妙工具熟练地左戳右翻:宇宙工程、采矿、建筑。在过去的60年或更长的时间中,地球化一直是他的工作,
事实上是他生命的唯一焦点,如今似乎逐渐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失眠症开始折磨萨克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而现在觉得它令人非常不舒服。他半夜醒来,脑中齿轮开始转动,隆隆响声充斥耳中。当他知道不可能再入睡时
,他爬起来打开计算机屏幕,观看视频节目,甚至新闻等他以前从来没看过的东西。他看到地球上某种社会机能不良的征兆。比如说,他们显然没有试图调整社会运作方式
,来应对抗老化治疗引起的人口增长冲击。那应该是最基本的工作——生育控制、限额分配、结扎手术等——但是多数国家根本就没有进行任何类似措施。未接受治疗的被
定位于社会最低阶层的比例显然正在增加中,特别是人口众多的贫穷国家。统计数据如今因为联合国功能的没落而难以获得,然而一个国际法庭研究声称,发达国家70%的
人口已经接受了该项治疗,而贫穷国家则只有20%。萨克斯认为,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将导致一种生理化阶级的产生——马克斯冷酷景象的追溯或重现——只是更为极
端,因为现在的阶级是以双峰分配法对实质的生理差异进行区分,几乎是同一种族的物种在形成……
这种富与穷的分歧显然深具危险性,然而地球上的人似乎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为什么看不到危险?
如果说他曾经了解过地球,现在也已经不再了解了。他坐在那里颤抖着度过无眠的夜晚,因太过疲倦而无法阅读或工作,只好频频调出一个接一个的地球节目,试图对
那里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如果他想了解火星的话,就必须这样做;因为那些跨国公司在火星上的行为基本上是受到了地球上种种因素的驱使。他需要去了解。但是新闻视
频似乎超越了理性理解力。在那里,情况甚至比火星还要戏剧化,那里根本没有计划。
他需要历史学,但不幸的是,没有这种东西存在。历史属于拉马克学派 [12] ,阿卡迪这么说过,是在考虑到因抗老化治疗分布不均造成的假物种形成之后,产生的一
个隐含恶兆的理念,但是那并没有什么真的帮助。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全都无法尽信。科学方法不应该是以获得有用信息的方式应用在人类身上,而应该是以不同方
式陈述事实——价值方面的问题;人类现实真相只能以价值来解释。而价值无法用科学方法来分析。将各个因素隔离开来研究,或提出可反证的前提假设,可反复为之的实
验——这些方式及一切物理实验仪器,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无法令人接受。价值驱动历史,而历史是整体的、无法重复的、偶然的。它可能具有拉马克学派所描述的特征,或
者只是一个混沌的系统,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仍属猜测,什么是他们谈论的因素,哪一方面应该加以学习并传承下去,或作为模型机械重复地循环下去?
没有人能说明白。
他开始回想阿雷纳冰川强烈迷惑他的动植物发展规律。利用科学方式来研究世界自然历史,而那一历史就多方面来说,与人类历史同样有着费解的方法论上的难题,同
样不可反复为之,亦无实验余地。然而由于没有人类意识的羁绊,自然历史通常相当成功,即使这个结论是基于观察和仅能以更进一步的观察来检测的假设而来。那是真正
的科学;它在偶然性和混乱失调之间发现了有效的一般演化法则——发展、适应、复杂化,以及许多其他特殊原则,由不同的次要原则一步步确认。
他需要的即是影响人类历史的类似原则。他阅读过的一些史料没什么帮助;它们不是科学方法的差劲模仿,就是简洁明白的纯艺术。大约每隔十年就会出现新的历史解
释来修正过去的路线,但是修正主义有兴趣的方向显然与过去案例的真实正义无关。社会生物学和生物伦理较有可为,但是它们倾向于提供演化过程时段上的解释,而他要
的是过去百年,以及未来百年的时段。或甚至过去50年和未来5年。
一个又一个晚上,他半夜醒来无法入睡,于是起身在屏幕前坐下,一头栽进这些问题里,却又太过疲劳,以致无法清晰思考。就在这些夜里,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
重复观看有关2061年的视频。有许多视频汇编了那年的众多事件,有一些甚至毫不惭愧地给它起了名字;“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其中最长一个系列的名字,共约60小时的视
频,但剪辑编排手法拙劣不堪。
只要看一下这个系列,就能了解这片名并非完全哗众取宠。那可怕的一年中,战争遍及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分析家之所以犹豫于将它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因为认为
那场战争持续得不够长久。或者那不是两个全球超级联盟之间的角逐争战,但它更为复杂:不同的资料将其或称为北对抗南,或年轻对抗年老,联合国对抗国家,国家对抗
跨国公司,跨国公司对抗方便政策,军队对抗警察,警察对抗人民——似乎一下子,各种层面的冲突都风起云涌。6~8个月的时间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萨克斯在浏
览“政治学”时,偶然看到赫尔曼·卡恩的拟科学图表,名为升级阶梯。它试图将各种冲突依据本质和严重程度加以分类。阶梯共分44级,从第一步的表面危机开始缓缓上
升,经过政治外交姿态、庄严正式的宣言和直接动员等阶段,急剧攀升到武力展示、暴力侵扰、剧烈军事抗争、大规模传统战争,然后进入尚未探究的领域,如公然的核战
、对财产杀鸡儆猴式的攻击、平民毁灭攻击,最后来到第44级,狂热或无情战争。这确实是针对分类学和逻辑顺序的一项有趣尝试,虽然在细节上有过度甚至迷信之嫌,但
萨克斯发觉这些类别是从过去的许多战争评论中摘录而来的。根据该图表的定义,2061年直指阶梯的最高点,第44级。
在那场大漩涡中,火星只不过是50场醒目战争中的一场。有关2061年的普通节目很少用超过几分钟的时间来描述它,即使这几分钟,所收集的也只是萨克斯当时看到过
的短片:在科罗廖夫冻结的守卫,破裂的天幕拱顶,电梯的倾塌,然后是弗伯斯的陷落。针对火星情形所做的分析相当肤浅,而那还是好听一点的评价;火星只是异国情调
的余兴节目,有些视频制作不错,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办法单独区分开来。没有。一个无眠的清晨,他顿然领悟:如果想了解2061年,他就必须自己从视频提供的原始数
据,以及燃烧城市里愤怒群众随机拍摄的照片和灰心绝望的领导人偶尔举行的媒体说明会中,将所有碎片拼凑起来。
把这些片段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就已经是件不容易的工作。于是接下来几个星期,这变成了(根据他的艾彻斯风格)他唯一关注的焦点,第一步是将已发生事件依照时间
顺序排好——随之而来的是解释为什么。
数星期后,他开始有了些许头绪。一般认知显然没有错;20世纪40年代跨国公司的崛起是肇端,同时也是战争发生的根本原因。那十年时间中,萨克斯在贡献所有心力
使火星地球化,而地球在形成一种新秩序,上千个一般性跨国企业开始合并成二十个超级跨国公司,一如众多小行星逐渐结合成大行星的过程,一天晚上他这样想道。
然而,那不全是一种新秩序。一般性跨国企业多数起源于富裕的工业国家,所以就某个角度而言,超级跨国公司是这些国家的代言人——是势力扩展到世界其他区域的
一种表现方式,让萨克斯想起本质上属于它们前身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体系。弗兰克曾那样说过:殖民主义从来就没有死亡,它只是换了个名称,并且雇用了当地警察。我们
全是跨国公司的殖民。
这是弗兰克愤世嫉俗的言论,萨克斯这么认为(心中兀自希望那颗残酷尖酸的心灵就在身旁指引自己),因为所有殖民皆不相同。没错,这些跨国公司势力庞大到独立
国家政府相较之下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奴仆。而且没有一个跨国公司对任何政权或联合国有效忠的倾向。但是它们仍然是西方孕育而出的孩子——虽不再关切,却仍资助其
父母的孩子。根据记录显示,工业化国家因跨国公司而兴盛繁荣,而发展中国家只能彼此竞争方便旗注册国的身份,以求得到一些资助。因而2060年,当跨国公司成为绝望
的贫穷国家炮轰的目标时,是七国集团及其军事力量出面保卫了它们。
然而近因是什么呢?一个又一个晚上,他轮番看着20世纪40和50年代的视频,寻找痕迹。终于,他归结到抗老化治疗乃最后一道催化剂。20世纪50年代这项治疗已经扩
及所有富有国家,它显示了世界经济的不均衡,有如显微镜下的标本上一个有色斑点。随着这项治疗的推进,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持续攀升到卡恩阶梯里的危机级。
直接引爆2061年事件的却是火星太空电梯的争执,这点实在让人觉得奇怪。该电梯由布雷西斯主导,但是在它开始运作后,也就是2061年2月,转由真美妙接手,交接过
程显然富含敌意。真美妙当时是未被三菱合并的其他众多日本公司的联合体,而且势力逐渐增长,非常激进、富有野心。一获得电梯——由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认可的交
接——真美妙立刻就增加移民配额,火星形势因而急速恶化。那个时候在地球上,真美妙的竞争对手批评其为明显的火星经济征服者,而虽然布雷西斯将抗议行动局限于在
倒霉的联合国进行法律程序,但是真美妙的一个方便旗注册国马来西亚,受到了舍拉可基地国新加坡的攻击。到2061年4月,南亚大部分地区都陷入了战争泥淖中。这些战争
多数基于彼此间的长期冲突,比如说柬埔寨对越南,巴基斯坦对印度;而有些则是攻击挂有真美妙旗帜的,如发生于缅甸和孟加拉国的。区域性事件于是因为旧敌意掺杂了
跨国公司的新冲突,以极不寻常的速度迅疾爬升“升级阶梯”。到6月时,战争波及整个地球,然后是火星。到10月,造成了5000万人死亡,而后因为许多基础设施遭到摧毁
,加上没能有效预防感染之后又无法治疗的新型疟疾病菌的出现,造成另外5000万人死去。
纵然为时短暂,但对萨克斯来说,仍足以用世界大战称之。他总结道,那是跨国公司间的斗争,以及众多失去权力的团体共同抵抗跨国公司宰割的革命。但是这场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