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可能谁都不是。这里有相当多的新物种不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演化可以进行得这么快吗?”
“嗯,你知道——是多倍体演化吗?”
“不。”
菲丽丝继续前进,对那小小的灰色样本没有多少兴趣。雪地钱,也许经过些微人工改造,甚至维持了原貌。只是试验样本,抛撒在这里,与其他植物混杂,然后等着看
结果如何。对萨克斯来说,这一切都非常有趣。
但是在途中,菲丽丝突然失去了兴致。她曾经是最负盛名的生物学家,萨克斯很难想象有人会丧失好奇心,那是科学的精髓,一种想揭开事物真相的热切渴望。然而他
们正逐渐老去,在他们此刻不自然的生命中,发生改变是很自然的,而且这种改变也很可能相当彻底。萨克斯并不喜欢这个现象,但它的确存在。如同其他刚刚跻身百岁人
瑞的同伴一样,他开始越来越记不起过去的某些特定事物,尤其是中间那段岁月,那些发生在25~90岁之间的事情。因而2061年前的日子以及他在地球上的时光,渐渐黯淡
远去。少了完整功能的记忆力,使他们必定发生改变。
所以回到实验站后,他走进实验室,深感困扰。也许,他想,他们已经迈入多倍体纪元,不是指个别的个体,而是整个文化层面——一个国际队伍,来到这里将染色体
数量变成四倍,提供这个外星地域生存的适应力,不顾所有压力引发的突变……
他再度埋首植物研究中。他在荒原发现的有机体不少生有毛茸茸叶片,叶子也相当厚实,保护植物免受火星强烈紫外线的破坏。这些适应是很好的异体同形范例,同祖
先的物种保有家族特征。或者它们是趋同的范例,亦即隶属于不同分类的物种,因为功能上的必要而发展出相似的形态。另外就当下而言,它们也可能只是生物工程学的直
接结果,培育者在不同植物上添加相同特征,以便提供相同的优势。要发现到底何属,则必须仔细辨认该植物,然后核对记录,查看它是否为某个地球化工作小组的设计成
品。埃律西昂有个生物科技实验室,由一位哈利·怀特卜克主持,他们设计出了许多非常成功的地表植物,特别是莎草和青草。查看过怀特卜克的目录,往往会发现他的确
经手过这样的例子,植物间的相似性常为人工趋同演化的结果,怀特卜克几乎在他培育的所有有叶子的植物上都植入了绒毛叶片等特征。
历史模拟演化的一个有趣案例。无疑,既然他们要短时间内在火星上创造一个生物圈,也许比在地球要快上107倍,他们就必须持续介入演化行为本身。所以火星生物圈
不会是生物种类演化史重复个体发育史的过程,那是个不足采信的概念,而是历史重复演化的过程。或者说是模拟,在火星环境可能允许的范围内。甚至是指导,历史指导
进化。不过,这是个吓人的想法。
怀特卜克才华横溢,他培植了潜水湿生的地衣礁脉,将吸收的盐分建造成一种像珊瑚般的结构,使得种出的植物呈现为橄榄绿或深绿色的团状半结晶物体。走在它们之
间,就像走在被压碎弃置的小人国迷宫花园,其中有半数遭沙土覆盖。这种植物似乎依循一种撕裂模式持续破碎分裂,而且它们外观呈肿瘤块状,好似染上了某种疾病;这
疾病显然是为了令其在生长期间变得硬挺,以在孔雀石和玉石的破裂外皮内挣扎求生。很奇怪的外观,但是非常成功;萨克斯在西边的冰碛脊顶以及较干燥的风化层后面就
发现了不少这样的地衣礁脉。
他在那里花了几个早上的时间研究它们;一天早晨,跨过冰脊后,他回头往冰川看去,只见沙尘旋风在冰上旋转,一个闪闪发光、呈红褐色的小龙卷风在下游狂乱奔走
。刹那间,他就被强风围住,风速至少有每小时100千米,接着是150;他只好蹲伏在一片地衣礁脉后面,举起一只手试图估计风速。要得到确切数字并不容易,因为增厚的
大气层加强了风力,使它们似乎比实际要快一些。当初在山脚基地累积而来的直觉,现在早已生疏无用了。此刻袭击着他的强风,可能只有每小时80千米的速度,然而其中
满含沙砾,不停地敲打他的面罩,能见度因而降低到只剩100米左右。他等待沙暴减缓,一小时后终于放弃,准备就此返回实验站,于是非常谨慎地循着旗帜慢慢移步横跨冰
川,小心翼翼地不错失他们开辟的小径——如果想避开危险的冰隙带,这很重要。
一跨过冰川,萨克斯便飞快地往实验站方向走,同时思索着那宣告强风到来的小小龙卷风。天气真是奇怪。进站之后,他打开气象频道,将该日所有相关信息全部听了
一遍,然后盯着他们这个地区的卫星照片。一个从塔尔西斯来的气旋细胞正来势汹汹地袭向他们。由于空气增厚的关系,从塔尔西斯刮来的风力必定强劲。那隆起的地形将
永远维持火星气候学起始点的身份,萨克斯如此臆测。多数时候,北半球喷射气流会在北端旋绕,一如地球北半球喷射气流围绕洛基山脉一般。但是大团气流偶尔会横扫塔
尔西斯火山群间的山脊,在腾起升空时将湿气抛落在塔尔西斯的西边。然后,这些脱水后的气团沿着东边斜坡咆哮而下,成了“巨人”的西北风或西洛可风 [8] 或焚风,其
狂暴快速的风力在日益增厚的大气层下,渐渐变成一个问题;有些位于空旷地表的帐篷城镇开始受到威胁,大有迁移到火山口或峡谷的必要,或者至少需要加固他们的帐篷
。
萨克斯越思索整个天气问题,就越觉得有兴趣,甚至想停止目前植物学上的研究,全心钻研它。过去他很可能会那样做,一头埋进气候学,花上一个月或一年,直到心
满意足,并且能够在政策制定上,就气候引起的任何问题贡献一己意见为止。
然而从目前情况看,那样的态度实在是缺乏规划的做法,是一种漫无目标的方式,甚至是一种半吊子作风。如今他以斯蒂芬·林霍尔姆的身份为克莱尔和生物科技公司
工作,只能远远观看那些卫星照片以及其提示的新云系,亦即彻底放弃气候学,最多也只是简单地向其他人提及那股旋风,以消遣的态度,让它成为实验室或晚餐桌上的闲
谈资料——而全部心力则回到他们的小小生态系统和其中的植物身上,以及如何帮助它们成长。他刚刚觉得触碰到了阿雷纳的特征,因此新身份所导致的种种限制倒不能算
是坏事。那意味着他被迫聚焦于单一科目的研究,而这是他从事博士后研究以来不曾做过的。并且专心致志的回报,对他来说也越来越明显。那可以让他变成一名更好的科
学家。
譬如说,第二天,风力降到了轻风程度,于是他回到沙暴袭击时正研究的一片珊瑚地衣。所有裂纹都填满了细沙,这很正常。他将一条裂纹清扫干净,用面罩上的放大
镜放大20倍审视内部。裂纹壁覆盖着非常细微的纤毛,有点像高山洋莓属植物叶片上的细毛,但更微小。很显然,在如此妥善隐藏的表面,无须再有任何保护措施。也许它
们的存在是为了释放半晶质组织里产生的多余氧气。自然发生的,抑或蓄意培植?他阅读腕表的描述之后,加入了这个新样本,因为那细微纤毛难以分辨。他从腿侧口袋里
掏出一部小型照相机拍了一张照,拔取细微纤毛样本放入一个袋子,再将照相机和袋子放回腿侧口袋,继续前进。
他往下朝冰川走去,在其中一个汇流点踏上冰面,其侧面倾斜并平滑地与冰碛脊的上扬斜坡连接。中午时分,冰川相当明亮,仿佛点点破碎镜面将阳光肆意反射。一团
团的冰块在脚下嘎吱作响。无数小水域集中到深邃的溪流里,然后全体消失在冰洞中。这些像裂缝的孔洞呈现深深浅浅的蓝。冰碛脊则闪动金色光点,鲜活得仿佛要弹跳到
上升的热流里。眼前这番景象中的某些东西让萨克斯想起了撒力塔计划,他从齿缝中吹起口哨。
他挺直腰,感觉生气昂扬且好奇兴奋,完全得其所哉。好一个工作中的科学家。他在学习着喜欢博物学那种永远新奇的基本努力,及其对事物本质的密切观察;记述、
整理、分类——尝试进行解释,或者说第一个步骤——描述。对他而言,那些博物学家字里行间总是那般快乐,林奈 [9] 和他狂野的拉丁文,莱尔 [10] 和他的石头,华莱
士、达尔文,以及他们从分类整理到提出理论,从观察到建立通例的伟大进展。萨克斯可以感受到,就在2101年的阿雷纳冰川这里,眼前所有这些新物种,这半属人类、半
属火星的物种演变繁荣过程——这个过程到最后终须发展出自己的理论,一种演化史,或历史性的演化,或生态波伊希思,或者仅仅是火星学。也可能是广子的“维力迪塔
斯”。这地球化工程的理论——不仅在于其企图达到的目的,也包括实际上的运作方式。严格说来,这是一种博物学。正在发生中的事物很少能够在室内以科学实验的方式
来研究,因此博物学将返回众科学间的适当地位,亦即同等的地位。火星上所有的阶级制度终将倾覆,而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模拟关系,只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精准观察。
任何人都可以。生命终结前,他能够了解吗?安能够了解吗?俯首看着冰川狂乱破碎的表面,他发觉自己在想她。每一座小冰山、每一条小裂缝都那么醒目,仿佛他面
罩上的放大镜仍然开启着,只不过衬着无限广袤的原野——坑洼表层上的每一道象牙白和粉红色泽,融水的每一道反射闪光,远处地平线上崎岖的小山丘——此刻所有东西
都异常清晰。但他知道这番景致不是偶然(比如说,是因为眼角膜上泪水的透镜效果),而是一种逐渐形成中的对这片自然景观的概念性理解,是一种知觉性观察。他不禁
想起安曾愤怒地对他叫喊:火星是一个你从来都没见过的地方。
他曾经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比喻手法。但是现在他回想起库恩,后者宣称使用不同范例的科学家存在于不同的世界,认识论是现实的主要组成部分。因此亚里士多德学派
的人无法理解伽利略的钟摆,其重力加速度学说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物体在坠落时有些困难而已;而且一般而言,科学家们在争辩时,常常简单地直言谈论,使用相同词
语探讨不同的事实。
他曾经认为那也只是个比喻手法而已。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伴随着眼前幻象般朗然的冰封世界,他得承认那的确描绘了他和安对话时产生的感觉。对他们双方而言,对
话都带来了挫折,而当安哭喊他从来没见过火星时,虽然就某种程度而言,这项指控明显失真,但她也许只是要说,他从没有见过她的火星,那个依据她的范例创建的火星
。而这毫无疑问一点也没错。
然而,现在他看到了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火星。而这番改变是因几个星期来他专注于火星景观的某些部分而造成的,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却是安所蔑视的。所以他不认
为他现在看着的火星——有着雪藻和冰地衣,如波斯地毯般装点冰川——是安的火星。也不是他地球化同事的火星。这是他的信仰的功能,也是他所想要的——他的火星,
就在他眼前进化,而且总是处于变化的过程中。他心中升起一股热烈的期望,希望能够在这个时刻抓住安,拉着她的手臂来到这西边冰碛地带,狂喊着:看到没?看到没?
看到没?
然而他有的却只是菲丽丝,很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最缺乏哲学素养的。他总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蓄意避开她,将时间耗在冰上,在无垠北方天空下的狂风中或是冰
碛上,匍匐在值得探究的植物间。回到实验站后,他就在晚餐桌上与克莱尔、伯克纳和其他人讨论日间在外面的发现,以及其代表的意义。晚餐后,他们去观察室进一步谈
论,有时候跳跳舞,尤其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他们放的音乐总是“新海中女神”,同时伴有快节奏的吉他和钢鼓声,产生萨克斯难以理解分析的复杂旋律。音乐节拍
通常是514拍或414拍互相轮换,甚至同时存在,显然是故意让他手忙脚乱的模式。幸运的是,目前流行的风格是某种自由舞步,跟节奏反正没多大关系,所以当他发觉自己
没有跟上时,他相当确定,他自己是唯一注意到的人。事实上,依循514拍的节奏跳来跳去,倒真是一种放松自己的绝妙娱乐方式。当他返回桌旁时,杰西卡对他说,“斯蒂
芬,你真是跳得很不错。”他忍俊不禁,虽然知道这只显露了杰西卡对舞蹈没有什么判断力,或者只是为了取悦他而已,但他仍然觉得很快乐。也有可能日日在巨砾区游走
增强了他的平衡感和节奏感。任何肢体动作经过适当的研究和练习,即使没有什么天赋,毫无疑问也可以积累相当成熟的技巧。
他和菲丽丝谈话或跳舞的次数与其他人没有不同,只有在他们隐蔽的房间里,才看得到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做爱。一如所有秘密恋情所遵循的古老形式。一天凌晨大
约4点钟,当他离开她的房间回到他的时,一股惧意突然袭击了他;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中表现出来的默认共识,必定会让菲丽丝联想到“登陆首百”的行为模式。还
有谁能够如此欣然地认可这么一个怪异行为,并将其以自然行为看待呢?
不过,进一步细思之后,他觉得菲丽丝似乎对那种微妙之处并不关心。萨克斯几乎放弃了解她的想法和动机了,因为所有事实数据全都互相矛盾,而且虽然他们相当规
律地共同度过一些夜晚,但他们相处的时间仍然相当零星。她的兴趣似乎多半集中在谢菲尔德以及地球上那些跨国公司的策略运作——行政部门人事的更替、附属公司以及
股票价格等转瞬即逝又没有意义的东西,她却完全投入。就斯蒂芬的身份来说,他聪明地对这些保持兴趣,并且在她提及相关话题时饶有兴致地频频发出问题;不过当他问
及每日发生的变化的战略意义时,她不是不能就是不愿给予他满意的答案。显然,她对她认识的人所拥有的财富,远比他们的职业生涯所透露的体制要有更大的兴趣。一名
前康撒力代高管目前在真美妙工作,被任命为电梯运作的头头、一名布雷西斯高管在偏远内地失踪、阿姆斯科打算在北极极冠下的巨大风化层中引爆数十颗氢弹,以刺激北
方海洋的扩大及加温;最后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与前两个并没什么不同。
或许去注意那些掌管庞大跨国公司者的个人职业生涯,及其谋取权力的政治小手段是有其道理的。毕竟这些人乃当前世界的统治者。所以萨克斯躺在菲丽丝身旁仔细聆
听,时不时做出斯蒂芬式的评论,尝试整理出所有名字,猜想布雷西斯的创始人是否真是一个高龄冲浪人;舍拉可是否会被运通吞并;为什么跨国公司的管理团队彼此竞争
如此激烈,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实权,而且已经拥有了他们个人有生之年可以想象到的一切。也许社会生物学确实拥有答案,那全是灵长类动物支配动力的缘故,一种在公
司范围里逐日增强个人成功的欲望——倘若一个人将公司视为自己的亲族,也许不能仅以模拟关系称之。然而话说回来,在一个人们可能无限期活下去的世界,这很可能只
是简单的自我保护。“适者生存。”萨克斯从来都认为这是句没用的话。然而如果社会进化论者握有实权,那么这概念也许将重拾其重要性。
这时菲丽丝会翻身过来亲吻他,引他进入性的领域,而那里所援引的原则似乎非常不同。譬如说,虽然他越了解菲丽丝就越不喜欢她,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竟似乎与此无
关,而是根据神秘原则本身而波动,毫无疑问地受到了信息素的驱使和激素的作用;所以有时他硬着头皮接受她的抚摸,另外一些时候则因为肉欲而生机勃发,那份欲念似
乎因与情爱无关而变得更加炽热。另一个更说不通的理由,是这份欲念因为厌恶而增加。这种反应并不多见。当他们继续停留在阿雷纳,而他们关系的新鲜感渐渐褪去时,
萨克斯在做爱过程中发现自己越来越漠然,越来越倾向于幻想,深深陷入了斯蒂芬·林霍尔姆的性格中。
一天破晓时分,在那样一个困扰人的夜晚之后,萨克斯起身为外出准备,菲丽丝辗转反侧,最后决定与他同行。
他们套上装备,来到纯紫色的曙光下,沉静地走下附近的侧碛,来到冰川岸边,踏上在冰块上切割出的阶梯小径往上攀升。萨克斯取道最南端的旗帜小径横跨冰川,企
图爬上西边的侧碛,往上游方向走,一个早晨能走多远就多远。
他们走在与膝同高、仿佛城垛雉堞的冰上,那些坑坑洞洞看来像瑞士奶酪,因雪藻而染上了粉红色泽。菲丽丝一如往常迷醉在这奇妙混乱的景象中,针对一些不寻常的
冰塔发表意见,与长颈鹿、埃菲尔铁塔、木卫二的表面做比较。萨克斯不时停下查看与冰菌一起穿射而出的绿色冰团,有一两处暴露在黎明曙光里,因为雪藻而变为粉红色
,仿佛一大片淡绿色的腰果冰淇淋。
他们行进的速度相当缓慢,而当一连串密集的小旋风如魔术般此起彼落地现身时,他们仍然处于冰川之上:棕褐精灵般的尘土与冰微粒一起闪闪发光,然后形成一条直
线,朝他们所在的地方袭来。一阵摇摆之后,那些旋风倏地瓦解,然后哐啷一声,一股狂风吹来,夹带着汹涌的力道怒吼而下,他们不得不蹲下身子以保持平衡。“好强的
风!”菲丽丝在他耳边喊着。
“下坡风,”萨克斯说,看着一大片冰塔消失在尘埃里,“从塔尔西斯吹下来的。”能见度在不断降低,“我们应该试着回实验站。”
所以他们开始沿着旗帜小径往回走,从一个翡翠绿的点移动到另一个。但是能见度持续降低,他们无法看到下一面旗帜。菲丽丝说:“这里,我们先躲在冰山下。”
她朝一个高耸的模糊冰影走去,萨克斯在她身后追赶着,喊道:“小心,很多冰塔下面有裂缝。”说着伸手想抓住她,然而就在此时,她仿佛陷入一个陷阱般往下坠落
。他攫住她上扬的手腕,膝盖重重地撞击在冰面上,而菲丽丝则继续滑落。他应该立即放手,但直觉让他继续握紧,结果头朝前被拉到坑洞边缘。然后两人同时跌入了塞满
雪的坑洞,接着,身下的雪再次陷落,他们于是又往下坠,最后撞上冰冻的沙土,过程虽然短暂,却是绝对惊险。
落地时,萨克斯的躯干大半压在菲丽丝身上,因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坐了起来,无线对讲机传来菲丽丝急促的吸气声,不过她只是被风吹晕了。恢复正常呼吸,她
小心翼翼地检查手足,随即宣称她没事。萨克斯很欣赏她的坚韧。
他右膝上的织物有裂痕,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他从腿侧口袋掏出修补胶带,将裂痕封上;膝盖弯曲时没有痛感,于是他不予理会,站了起来。
他们顶上那个破洞从他举起的手臂指尖算起,大约有两米高。他们处身之地是一个拉长的气泡,形状像个沙漏。气泡的墙全是冰,上边则是裹着冰的岩石。头顶上方的
天空略呈圆形,是不透明的桃红色泽,周围微带蓝色的冰墙反射着满是尘埃的阳光,总体呈现一种蛋白石的光泽,非常生动。但是他们被卡住了。
“我们的呼叫器信号会中断,然后他们就会来找我们。”萨克斯对站立在他身侧的菲丽丝说。
“是的,”菲丽丝说,“但是他们找得到我们吗?”
萨克斯耸耸肩:“呼叫器会留下定向记录。”
“但是那风力!能见度有可能变成零!”
“我们必须祈祷他们知道如何应变。”
这洞穴延展到东侧的部分像是一条狭窄低矮的走廊。萨克斯在一个较低的地方弯下身来,用头灯光线照射冰层和岩石里的空间;朝冰川东边一直延伸,似乎有可能通到
冰川侧缘的许多小洞穴之一。他把这想法说给菲丽丝听之后,就起程朝前探索,她则留在原地等候,确保发现这洞穴的救援者能发现有人在底下。
在他头灯锥形光束的照射范围外,冰层呈现出一种强烈的钴蓝光泽,与将天际染成蓝色的雷利散射原理为同一效果。即使将头灯熄灭,走廊上仍然有相当程度的光线,
显示出头顶冰层并不怎么厚。也许厚度就相当于他们跌落的高度,他想道。
菲丽丝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问他是否安好。
“我很好,”他说,“我想这个空间有可能是冰川流过横向峭壁而形成的,所以很有可能一路延伸到外边。”
然而,它没有。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左边冰墙靠拢过来与右边接合,就这样:死胡同。
回程中他走得更慢,不时停下查看冰上裂痕,以及脚下可能是从峭壁上探出来的几块岩石。一道钴蓝冰壁上的细缝呈现蓝绿色,他伸出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往里掏,拉
出长长一条深绿色的东西,表面冰冻而内部相当柔软。一团长条形的蓝绿藻。
“哇!”他说,拔下几根冰封植物,然后将其余的塞回它们的细缝基地。他读到过,藻类深入了这星球的岩石和冰层,细菌则钻得更深,但是真的在这个如此远离太阳
的地方找到掩埋着的部分,仍然叫人忍不住要惊呼一番。他再度熄灭头灯,钴蓝色的冰川光线围绕着他,虽模糊却丰富。如此深幽、如此寒冷,生物如何适应?
“斯蒂芬?”
“我回来了。看,”回到菲丽丝身旁时,他说,“是蓝绿藻,那边全都是。”
他举起手朝她伸去,然而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瞥了一眼。他坐下来从腿侧口袋掏出一个标本袋,把一小根藻类放进去,然后透过他的20倍放大镜查看。这个放大镜的倍数
不足以显示他想观察的所有部分,但是它们的确是绿色的长条形,解冻之后变得黏稠。他数据板里的分类数据库内有相似的放大图片,然而他找不到跟手上样本的所有细节
都符合的品种。“有可能还没登记,”他说,“那岂不是很有意思,真的让人不禁要怀疑,这里的突变率很可能要比标准突变率高上很多。我们应该做些实验来证实一下。
”
菲丽丝没有反应。
萨克斯默不作声,继续比对数据库。不久,他们听到无线电传来嘶嘶声响,菲丽丝转到公共频率呼叫。很快,他们就从对讲机里听到了说话声,然后一个圆形头盔伸进
头顶的洞口。“我们在这里!”菲丽丝大喊。
“等等,”伯克纳说,“我们把绳梯放下去。”
一番笨拙摇晃的攀爬后,他们回到了冰川表面,在布满尘烟波动起伏的日光中眨着眼睛,弯下身迎向仍然相当强烈的狂风。菲丽丝笑着,用她一贯的态度解释:“我们
互牵着手以免分散,然后轰的一响就跌了下去!”他们的救援者则描述了这场强风如何肆虐。一切似乎归于平常,但是进了实验站取下头盔时,菲丽丝饶富意味地瞥了他一
眼,非常奇怪的眼神,好像他在外面流露了什么,使她警戒小心——好像在那洞穴中,他不知怎的令她联想起了什么来。好像他在那里的某些行为,无可避免地揭露了他其
实是她的老同志萨克斯·拉塞尔。
整个北方秋季他们都在冰川上工作,眼见白日越来越短,风越来越冷。错综复杂的大型冰花每天晚上在冰川上长出,直到下午3时左右,边缘部分才出现短暂的融化现象
,那之后,它们变得越来越硬,形成第二天早晨出现的更为复杂的冰花花瓣的基石,尖锐的小晶片从底下较大的冰片和叉状冰枝上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飞去。他们无法避
免地踩踏在整个小型世界上,因为他们必须不断前行,寻找现在正冻结的植物,观察它们如何适应逐渐来临的寒冷。环视周遭起伏不平的白色荒野,感觉刺骨强风撕扯着绝
缘材质制成的厚活动服,萨克斯认为植物群将无可避免地遭受非常严重的霜冻灾害。
然而仅凭外观容易受到蒙蔽。噢,当然会有冻死情形发生,然而植物也变得越来越强壮,一如冬季园丁所说,植物应该能够适应冬天的来临。萨克斯在表层结了薄冰的
雪堆中寻找植物踪迹,他知道其中涉及三个步骤。首先,植物叶内的光敏色素时钟会感觉白日越来越短——现在变短的速度更快了,黑暗的锋面每星期都会袭来,抛下从黑
色低矮积雨云中攫取而来的脏污白雪。第二个阶段,生长停止,碳水化合物运输到根部贮藏,控制植物落叶的脱落酸堆积在一些叶片上使之脱落。萨克斯发现了许多这类叶
子,或黄或褐,仍然悬吊在茎上,似拥抱大地般提供给活着的植物更多隔绝的空间。在这个阶段,水分从细胞移到细胞间的冰晶,细胞膜变得坚韧,而在一些蛋白质里,糖
分子取代了水分子。然后第三,亦即最冷的阶段,细胞会在外围形成平滑冰面,而不导致细胞破裂,这个过程称为玻璃化作用。
这时,植物可以忍受低到220开氏度的气温,那接近他们到达前的火星平均温度,而现在则是最低温度。另外,更加频繁袭来的暴风所夹带的雪其实为植物提供了一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