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惊讶,他一直到她离开后才开始有感觉;而她的舌头探进他双唇间的记忆像是另一次亲吻。他努力振作,企图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是从她发出的笑声中,他知道

他失败了。“我看你不像你的外表那样知道怎样勾引女人。”她说,在这种状况下,这只让他更为不安。说实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做过。他希望能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但是电梯却在这时慢了下来,门嘶嘶开启。
吃甜点的时候以及当晚宴会剩余的时间,菲丽丝没有再靠近过他。但是当他准备回房,走进电梯时,菲丽丝穿过正在合上的电梯门,溜了进来,一等电梯开始下降,她

就又开始亲吻他。他手臂环抱她回吻,心中兀自想弄清林霍尔姆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或者是否有任何一种既可脱身又不致引起麻烦的方法。当电梯速度减缓时,菲丽丝

往后靠去,眼神散发出梦幻的色彩,说:“陪我走到房间。”萨克斯像捧着精密的实验器材般扶着她的手臂,被带向她的房间。站在门廊上,他们再次亲吻,虽然萨克斯强

烈地感觉这是他脱逃的最后一个机会,但是他注意到自己在非常激情地回吻她,而她稍稍退后,喃喃说道:“你还是进来吧。”他尾随入内,没有异议。
一切动作的声音静止后,萨克斯开始担心。他应该回房呢,还是留下?菲丽丝已沉沉睡去,她的手放在他腰窝处,仿佛要确认他会留下。所有酣睡中的人看起来都像个

小孩儿。他看着她裸露的身躯,再一次因为同一种类却有两种不同性征而微微惊奇。如此静谧平和的呼吸。只想被需要……她的手指,仍然紧张地横放他胸前。于是他决定

留下,却没能好好入睡。
萨克斯完全投入了冰川以及周遭地形的研究工作。菲丽丝有时候也外出参与田野工作,但是非常谨慎小心地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萨克斯怀疑克莱尔(或杰西卡)或其

他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还有另一道复杂难解的习题;林霍尔姆该如何响应菲丽丝明显的保密需求?不过最后证明这根本不算个题。林霍尔姆出于骑士精神或顺服或其他

什么原因,多多少少被迫依照萨克斯的作风行事。于是他们保守了秘密,正如他们在山脚基地,或“战神号”,或南极大陆上会做的那样。这叫积习难改。
再加上还有冰川岔开心思,使得保持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并不困难。这冰川以及周围的棱脊起伏地形环境相当吸引人,有很多有待研究了解的事物。
冰川表面极端破碎凌乱,一如文献所描述的——混合着洪水时期冲刷而来的风化层,连同冻结其内的碳酸饱和 [6] 泡泡穿射而出。表层的岩石和巨砾融化了压在下面的

冰,而融化后的液体又围绕着它们再次冻结,日日如是循环,终至覆盖巨砾三分之二的面积。冰塔仿佛巨型墓碑似的挺立在混乱的冰川表面上,详细审视后,会发觉上面有

深深的凹痕。冰在极端寒冷的环境下变得脆弱易碎,因为引力递减而下流缓慢;不过它的确是在往下移动,就像是一条动作缓慢的河流;又因为其源头已经干涸,这一大片

冰最终将在北方大平原中断。这种移动的征兆可以在每天都能看见的新生碎冰上找到——新裂缝、倒塌的冰塔、破损冰山。这些新生表层很快就被结晶的冰花掩盖住,而其

中的盐分则更加速了结晶过程。
由于深受这个环境的吸引,萨克斯养成了每天清晨独自外出的习惯,依循实验站人员插着旗帜的路径而行。日出后的头一小时,所有冰块都闪动着鲜明的粉红和玫瑰色

调,反映着天际色彩的浓淡。当阳光直射在冰川碎裂的表面上时,缕缕雾气会开始从缝隙和薄冰覆盖的小池中蒸腾而出,冰花则闪烁着俗艳珠宝般的光彩。倘若早晨无风,

一个小逆温层会攫住蒸腾至地表上约20米的雾气,形成薄薄的橙黄色云雾。很显然,这冰川的水正快速地向世界飘散远扬。
他在寒凉空气中走动时,发现了许多不同种类的雪藻和地衣。在两条与冰川平行的侧脊朝着冰川那面的斜坡上,它们更是生长良好。它们像无数小斑点似的展现着青绿

、金黄、橄榄绿、黑、红褐,以及许多其他不同颜色——也许有30甚至40种。萨克斯在这些假冰碛上小心行走,仿佛不愿意踩踏实验室里任何一项实验般仔细避开这些植物

。虽说多数地衣似乎并不在意。它们生命力相当顽强,光秃的岩石和水分就是它们需求的全部,外加光线——而且显然并不需要多少——它们在冰下生长,或者是在冰层里

,甚至多孔的半透明石块中。只要有冰碛裂缝般的环境,它们就能够蓬勃茂盛起来。萨克斯观察每一道裂缝里的冰岛地衣变种,色泽呈黄或青铜,在玻璃底下显露出细小叉

状柄,边缘饰有棘状突起物。在平坦石面上,他发现了众多紧贴表层的地衣:扣子地衣、钉子地衣、盾形地衣、垦多拉力亚、苹果绿地图地衣,还有显示风化层中含有高浓

度硝酸钠的橘红珠宝地衣。冰花下生长着茂密的灰绿色雪地衣,在放大镜下有类似冰岛地衣的柄,外观有如蕾丝花边般精致优雅。蠕虫地衣颜色深灰,在放大镜下,其受到

风化的叉角显得极为纤细脆弱。如果这些组织断裂脱落,被真菌菌丝包裹的藻类细胞还是会继续生长,发展出更大片的地衣,并依附在它们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上。以裂

片生殖方式来繁衍,在这种环境下确实有用。
于是这些地衣茂盛地繁衍着,而萨克斯根据他腕表小型屏幕上的照片来鉴定发现的种类,辨认出了许多似乎与列出种类不太相符的物种。他对这些难以分类的部分相当

好奇,于是采集了几个样本,打算带回去让克莱尔和杰西卡瞧瞧。
然而地衣只是个开始。在地球上,因冰川后退而暴露出来的碎石区,或成长中年轻山脉的碎石区,被称为巨砾原或岩屑坡。而火星上类似的区域则被称为风化层——实

际上它占据了这星球表面的大部分。一个名副其实的碎石世界。在地球上,这类区域先是出现微生物和地衣,经过化学风化作用,开始将岩石分解为薄薄一层未成熟土壤,

并且缓缓填补岩石之间的缝隙。经年累月后,这一基质里会累积足够的有机物质,可支持其他种类的植物,到达这个阶段的区域称为荒原(fellfield),fell在盖尔语中乃

石头之意。这个名字很确切,因为它们确实是石头原野,地表上散布着岩石,而岩石之间或之下的土壤不足3厘米厚,仅能维持小型贴地植物。
现在火星上出现了荒原。克莱尔和杰西卡建议萨克斯跨越冰川,沿着侧碛往下游方向走。所以一个早晨(从菲丽丝身边溜走),他这么做了。出发半小时后,他停在一

块与膝同高的巨砾上。在他身下缓缓没入冰川边缘岩石地沟的是一小块潮湿的平坦地面,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显然,融化的水曾连续数天流过这里——在这么个静寂的

早晨,他可以听到冰川边缘底下传来小溪的滴落声,仿佛小小木钟齐声奏鸣。在这个迷你水域之上,细丝般的流水间,处处可见带色斑点在眼前涌动——花朵。那么这是一

小块荒原了,夹杂其特有的花草图样装饰效果,在灰扑扑的荒野上洒落点点的红、蓝、黄、粉、白……
这些花开在苔藓般的小绿垫上,或隐身于绒毛状叶子下。所有植物都紧贴深色地面,那里应该比上面的空气要温暖些;绿草叶片挺立,高出土壤几厘米。他踮起脚跟,

小心翼翼地在岩石间走动,不愿意踩踏任何一株植物。他在沙砾地面蹲下来,审视一些小植物的成长状况,将他面罩上的放大镜调整到最大度数。在早晨阳光下生机盎然的

是典型的荒原有机体:地衣石竹,一圈微小粉红色花朵衬在深绿色的叶片上;一棵矮夹竹桃;5厘米高的蓝草嫩枝,看起来像沐浴在阳光下的玻璃片,凭借夹竹桃的主根来固

定自己脆弱的根……还有一株紫红高山樱草,有黄色的斑点和深绿色的叶子,叶面形成狭窄凹槽,引导水滴流入玫瑰花形的基座里。这些植物叶子上多半生有绒毛。其中有

一株亮丽的蓝色勿忘我,花瓣上布满能够升温的花青素,因此色彩接近紫色——火星天空要出现这种颜色,需要大约230毫巴的气压,这是萨克斯在来阿雷纳的路上计算出的

结果。意外的是,这个颜色如此独特,居然没有一个对应的称呼。也许那是氰蓝色。
早晨时光就在他缓缓从一株植物移到另一株之间流逝。他使用腕表中的田野指南数据库辨认蚤缀属植物、荞麦、猫掌、矮羽扇豆、矮三叶草,还有与他名字同源的虎耳

草(Saxifrage) [7] 。岩石破坏者。他以前从来没在野地见到过。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观察他找到的第一株:极地虎耳草,细小枝干上长着长长的叶片,末端有小小的淡

蓝花朵。
至于地衣类,有许多他都无法分辨;它们展现出来的特征指向不同种,甚至不同属,或者完全无法辨别,是外来生物圈各种特征的怪异组合,有些看起来像是在水底生

长,或是新品种的仙人掌。人工培植种类,可能,虽说没有列在指南上有些奇怪。变种,也许。啊,但是那里,一道较宽的裂缝里积了一层比较厚的腐殖土,以及一条很小

的溪流,长着一团嵩草。嵩草及其他莎草植物只在潮湿处生长,而它们极具吸水性的根会快速引发底下土壤的化学变化,在荒原转换成高山草甸的缓慢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

色。现在他注意到它了,于是能够进一步看到被莎草植物标记出来的微小水路,在岩石间流淌。萨克斯跪了下来,关掉放大镜环视周遭。他尽量弯下身体贴地观察,于是突

然间,他看到了一连串的小型荒原散布在冰碛斜坡上,仿佛波斯地毯一样,被途经的冰块扯碎。
回到实验站后,萨克斯花上大把时间待在实验室里,透过显微镜看植物样本并进行各种测验,然后与伯克纳、克莱尔和杰西卡讨论结果。
“它们大部分是多倍体生物吗?”萨克斯问。
“没错。”伯克纳说。
多倍体生物在地球高海拔地区很常见,所以并不令人讶异。植物体内原有的染色体数量变成了两倍、三倍甚至四倍——这实在是个怪异的现象。就双倍体植物来说,倘

若它原本有10个染色体,最后可以成功地培育出20或30甚至40个染色体的植物。多年来,育种专家运用这方面的知识栽培出奇特的园艺植物,由于多倍体植物通常比较大—

—叶大、花大、果实大、细胞组织大,所以它们的分布区通常比母株更广。这种适应性使它们更擅长占领新领域,譬如冰川里或冰川下的空间。地球北极圈的几处岛屿上,

有80%的植物属于多倍体。萨克斯猜想,那是为了避免过高的突变率造成毁灭性效果的一种策略,那也可以解释它为何发生在高紫外线照射区域。密集的紫外线照射会破坏

不少基因,然而如果它们能够在另一套染色体中复制,那么就不太可能发生遗传基因损坏的情况,在繁衍生殖上也不会有什么障碍。
“虽然我们已经开始培育多倍体植物,但其实即使我们不做这类研究,植物本身在几代之内也会自行产生变化。”
“确认导致这种变化的诱发机制了吗?”
“还没有。”
另一个谜团。萨克斯透过显微镜盯着看,为生物科学中这令人震惊的缺口感到深深的困惑和烦恼。但是没有什么可做的;20世纪50年代,他自己就曾经在艾彻斯高点的

实验室里对此进行过研究,多倍体看来的确是因有机体接受了比正常量多的紫外线照射而诱发的,但细胞是如何解读这个不同,然后开始将它们的染色体数变成双倍,或三

倍,或四倍……
“我得说,我对于这里繁荣茂盛的程度感到相当惊讶。”
克莱尔快乐地微笑着:“我还担心离开地球后,你会觉得这里太过贫瘠荒凉。”
“噢,没有。”他清了清喉咙,“我本以为会看到一片荒芜。或者只有藻类和地衣。但是那些荒原看起来相当茂盛。我以为会需要更长的时间。”
“在地球会是那样。但你要记得,我们不是只把种子抛撒到外面,然后坐看结果的发生。这里的每一个品种都经过强化改造,以求增加其耐受力和生长速度。”
“而且我们每年春季都重新撒一遍种子,”伯克纳说,“并加入固氮菌。”
“我以为施放的都是脱氮菌。”
“那些是特意散布在硝酸钠沉积岩中的,以便将氮气释放到大气层中。而就园艺工作而言,则需要土壤中多些氮,所以我们散播固氮菌。”
“对我来说,似乎仍然发展得很快。这一切肯定是在撒力塔之前就发生了。”
“事实上,”杰西卡在她位于房间另一头的办公桌前说,“在这个阶段,没有什么生存竞争可言。自然条件严酷,但这些植物非常顽强。当我们把它们栽植在外头之后

,没什么竞争物种会减缓它们生长的速度。”
“一个空的生态位。”克莱尔说。
“这里的条件跟火星大部分区域比起来算是比较好的,”伯克纳补充,“南方不仅有远日点冬季,而且属于高海拔。那边的实验站报告说,植物冻死的程度令人骇异。

而这里的近日点冬季比较缓和,海拔也只有1000米高。算得上相当温和,真的。从很多角度来看,比南极洲还要好些。”
“特别是二氧化碳浓度,”伯克纳继续,“我在想,那对你提到的速度不知是否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帮助。就好像植物在被超强补给着。”
“噢。”萨克斯连连颔首。
那么这些荒原算是花园了。外力辅助的成长多于自然生长。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这在火星上相当普遍——但是这些荒原岩石又多又乱,看起来如此原始狂野,时时困

扰迷惑着他。即使记住它们其实是花园,他仍然对它们充沛的精力感到惊奇万分。
“呃,现在又有这个撒力塔将阳光倾泻到地面上来!”杰西卡喊道,她摇着头,似乎不赞同,“自然的日射量平均为地球的45%,有了撒力塔估计会高达54%。”
“告诉我更多有关撒力塔的事。”萨克斯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轮番讲述。由真美妙领导的一群跨国公司建造了一组圆形薄板太阳帆镜子,安置于太阳和火星之间,并调整位置,使它对准原本偏离这个星球的阳光。另有一面环

形辅助镜沿着极地轨道运行,将阳光反射回撒力塔,使双向的阳光压力维持平衡,而那反射光束最后也被弹回到火星上来。这些镜子系统与萨克斯早期争取支持建造,将阳

光反射到地表上的运输机翼相比,真是巨大非凡,而且它们反射到系统中的光线也非常可观。“建造它们一定花了相当多的钱。”萨克斯低声道。
“噢,没错。这些巨无霸跨国公司投资的成本大到你不敢相信。”
“他们还没结束呢,”伯克纳说,“他们正计划将一组高空透镜发射到距地表几百千米的地方,这组透镜会把来自撒力塔的部分光线聚焦起来,将地表某些部分的温度

提高到无可想象的地步,譬如5000度——”
“5000!”
“是的,我想那正是我听说的。他们计划把沙土和底下的风化层熔掉,将所有挥发性物质都释放到大气层中。”
“但是地表怎么办?”
“他们计划在偏僻遥远的地方进行。”
“呈直线进行,”克莱尔说,“所以最后他们会留下无数沟渠?”
“运河。”萨克斯说。
“没错,是那样。”他们全笑了起来。
“玻璃墙围起的运河。”萨克斯说,他对那些挥发物质深感困扰。二氧化碳会是其中最为明显的,或许还是主要部分。
但是他不想表现出对于大型地球化议题过多的兴趣。很快,这场谈话回到与他们工作有关的话题上。“嗯,”萨克斯说,“我猜一些荒原不久就会变成高山草甸了。”
“噢,它们早变成那样了。”克莱尔说。
“真的!”
“没错,不过面积很小。沿着西岸走去大约3千米,你去过那里吗?你会看见的。高山草甸,还有高山矮曲林。没有那么困难。甚至在植树时也无须大幅改造,因为云杉

和松树类植物其实可以忍受比地球栖息地更低的温度。”
“这么奇怪。”
“冰川时代残留下来的特质,我猜。现在倒是变得十分便利。”
“有趣。”萨克斯说。
那天其余的时间,他虽仍然坐在显微镜前观察事物,却近乎视而不见,全然迷失于繁复杂沓的思绪中。生命是这般奇特昂扬,广子曾这么说过。这是一桩奇异现象,生

物的气势精力,繁衍生殖的趋向,广子称之为汹涌的绿色波涛,“维力迪塔斯”。奋力朝着模式挑战:那使他充满好奇。
翌日清晨他从菲丽丝的床上醒来。昨天晚餐之后,全体人员来到观察室,这已成了惯例,而萨克斯和克莱尔、杰西卡、伯克纳,就当日未完的讨论继续下去,杰西卡一

如往常地对他非常亲和友善,菲丽丝看见后,便尾随他去了电梯旁的洗手间,一把攫住他,极其热情地拥抱起来。
现在他看着她,心中生起一股厌恶之情,记起他们前夜的悄然离席。即使头脑最简单的社会生物学家,也能对此行径提供完美的解释:异性竞争,非常基本的动物行为


他起身离床,穿上最新款的轻便套装,比老式弹性布料的活动服要舒服多了;当然人们还是必须与冰点以下的温度隔离开,也还要戴上头盔和氧气筒,但是已经不再需

要增加压力,以免皮肤瘀伤了。有160毫巴就够了,所以现在只要注意衣服温暖与否,以及是否套上了靴子和头盔。也正因为这样,如今只需几分钟即可整装完毕。随后他再

次来到冰川之上。
他嘎吱嘎吱地踩在插有旗帜的主路的霜雪上,穿过冰川,沿着西边河岸,曲曲折折地往下游走,经过繁花盛开的小型荒原,覆盖其上的霜雪在阳光下正开始融化。冰川

从一道短小的峭壁边上流下,形成一座满是裂纹的冰冻瀑布。突然间,一种巨大的碾轧声响彻周遭,伴随着一连串震荡着他胃部的隆隆声。冰在移动。他停步聆听,听到一

条冰下溪流发出远方钟响般的声音。他继续前行,踏出的步伐越来越轻松快乐。早晨光线非常清晰,冰上蒸汽如白雾般笼罩。
然后,在一些巨型砾石遮蔽下,他来到一块类似环形剧场的荒原,其上装点着点点花朵,如遍洒的斑驳油彩;底部是块小小的高山草甸,朝向南方,绿得惊人,一丛丛

的莎草和绿草被冰封的水道分隔。在这个环形边缘,隐身岩石下的是成弓形生长的一群矮树。
这是高山矮曲林,高山地形演化过程中,紧接在高山草甸之后的阶段。这些矮树是寻常的树种,多为白云杉,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把自己缩小,并在安全的空间里充

分伸展。也可能是人工种植出来的。萨克斯看到一些美国黑松夹杂在数量较多的白云杉群中。这是地球上最耐寒的树种,而且很显然,生物科技工作小组还加入了柽柳等植

物的耐盐基因。所有可能的改造工程都做了,只求能顺利成长,然而极度严酷的环境仍然压制着它们,使原本能够长至30米高的树木仅有膝盖高,仿佛被树篱大剪刀般的风

力和冬季积雪修剪过。因此它被命名为高山矮曲林,德文的原意是“弯曲的树林”或者是“小精灵树林”——树木最早成功利用荒原和高山草甸的土壤形成作用而顺利存活

的地带。林木界线。
萨克斯在这个环状阶梯地形上缓慢移动,伫立在岩石上审视苔藓、莎草、绿草,以及每一株树木。这些多瘤多节的小东西扭曲的程度就像是被一个狂乱的园丁培植出来

的。“噢,这多好!”他不止一次地如此大声赞叹,同时研究着枝丫、树干,或层层剥落的树皮上的图案。“噢,这多好!噢,再有些鼹鼠就更棒了。鼹鼠和田鼠,还有土

拨鼠和狐狸。”
然而大气层里的二氧化碳仍然几乎高达30%,也许它的气压就占了50毫巴。任何哺乳动物在这样的空气中都会很快死去。这就是他一直反对两阶段地球化模式的原因,

那首先导致了大量二氧化碳的堆积,就好像让这个星球温暖起来是唯一目标!但温暖不是目标。地表上有动物存在才是目标。这不仅对动物本身有好处,对植物也有益处,

许多植物都需要动物。当然,大部分荒原上的植物都是靠自身繁衍,而经生物科技改造施放的一些昆虫,以其顽强的生存方式在外面嗡嗡飞绕,其中有半数存活下来,进行

它们传播花粉的工作。然而就其他许多共生上的生态学功能而言,动物的存在不可或缺,例如土壤通风作用需要鼹鼠、田鼠来协助,种子的散播需要鸟类,没有它们,植物

无法兴盛繁荣,更有一些根本就无法存活。不,他们需要减少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也许回到他们刚抵达时的10毫巴。当时它是唯一存在的气体。这就是他同事提及的那

个用飞行透镜熔化风化层的计划让他如此烦恼的原因。那只会增加他们的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眼前这意外的美景。几小时过去了,他一一观察不同标本,尤其惊叹于一株美国黑松的螺旋状树干和枝丫,斑驳剥落的树皮,以及尽情舒展的针叶——

像极了一件华丽炫目的雕刻品。他跪了下去,把脸埋在莎草间,屁股高高翘起朝向天空,就在这时,菲丽丝、克莱尔等一群人来到这块草地,对他哈哈大笑,同时漫不经心

地踩踏着活生生的绿草。
菲丽丝留下来陪他度过了整个下午,她过去这么做过一两次,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去。萨克斯起初兴致勃勃地扮演起导游的角色,指着他上个星期才认识的植物一一介绍

。但是菲丽丝没有对它们提出任何问题,甚至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好像她只是让他成为她的一名观众,她生命中的一个证人。于是他放弃继续讨论植物,改为发问、

倾听,然后再发问。毕竟,这是个了解当前火星权力架构的好机会。即使夸大了自己的角色,但她的回答仍然具有意义。“我很惊讶,真美妙这么快就把新电梯建好了。”

她说。
“真美妙?”
“他们是总承包商。”
“谁给他们的合同,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
“噢,不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已经被联合国临时政府取代了。”
“那么你担任临时政府总统时,实际上就是火星的总统喽。”
“总统职位是会员轮值的,权力不比其他会员高。只是为了媒体以及主持会议而存在罢了,可鄙的工作。”
“但仍然……”
“噢,我知道。”她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很多旧同事想要却永远无法得到的职位。查默斯、波格丹诺夫、布恩、妥伊托芙娜——不知道如果他们看到了会怎么想。但

是他们下错了赌注。”
萨克斯把视线移开:“那么真美妙为什么能够建造这座新电梯?”
“临时政府投票的结果。布雷西斯也参与了竞标,只是没有人喜欢布雷西斯。”
“现在电梯回来了,你认为事情会再度改变吗?”
“噢,当然!当然!那次动荡之后,许多事都暂时搁下了。移民、建筑、地球化、商业贸易——全都缓慢下来了。我们目前只能重建几座遭到损毁的城镇。现在我们处

于戒严时期,这当然有必要,就目前状况来说。”
“当然。”
“但是现在!过去40年来积蓄的所有金属都已经准备好进入地球市场了,那将把两个世界的经济刺激到无法置信的地步。我们会看到更多产品离开地球,更多资金投进

这里,还有更多移民。我们终于可以开始进行各项事务了。”
“比如撒力塔?”
“正是!那是个绝佳的例子。这里有各种重要的投资计划。”
“玻璃墙的运河。”萨克斯说。那会使超深井看来微不足道。
菲丽丝继续讲述对地球而言,前景有多光明,而他摇摇头,试图澄清光能密度的问题。他说:“可是我以为地球本身有着严重的困难。”
“噢,地球一直就有不少麻烦。我们必须习惯。不,我其实非常乐观。我是说,萧条狠狠地打击了他们,特别是那些小老虎和婴儿老虎,当然还有那些欠发达国家。但

是产自这里的工业用金属大量涌入后,将刺激他们的经济,包括环境控制工业。而不幸的是,看样子,从枝头开始枯死的现象将为他们解决很多其他问题。”
萨克斯专心于他们攀爬的冰碛段。这里出现了塌方,地表冰层在倾斜处日渐融化,引起松动的风化层滑落。虽然它看起来灰蒙蒙的没有生气,但依稀可见的如超小瓷砖

的图案显示了它上面其实掩盖着一层蓝灰色的鳞状地衣。地面凹陷处有几团看起来像灰烬的东西,萨克斯弯腰拔取一个小样本。“瞧,”他唐突地对菲丽丝喊,“是雪地钱

。”
“看起来像灰尘。”
“那是因为表面上有寄生真菌。这植物本身是绿色的,看到这些小叶子了吗?这是寄生真菌还没覆盖住的新生叶片。”在放大镜底下,那些新叶仿佛绿色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