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来得真快,应该是下意识的反应。
也就在这一瞬间,玛雅突然意识到弗兰克和约翰·布恩的关系其实很奇怪。对弗兰克·查默斯来说,处境的确有点尴尬。在名义上,他是美方的领导人,拥有“队长”

这样的头衔——但是,一头金发、长相帅气的约翰不怒自威,再加上先前慑人的成就,使他更像是天生的领袖——怎么看约翰都有领袖的派头,而弗兰克却像是一个反应过

度的行政官僚,只能按照约翰的指示行事。这种感觉当然不舒服。
他们是老朋友了,玛雅有一次问起,人家是这么跟她说的。弗兰克和布恩在公开场合几乎不说话,私底下也不像是会来往的样子。如果两个人突然走得很近,那玛雅连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什么——一定是形势迫使他们通力合作。如果在宇宙航行委员会碰到这样的人,基于战略考虑,玛雅一定会双方都不得罪,但是,在这里却不必。说

不出什么原因,有的时候玛雅是靠感觉来决定的。
但她还是在观察。有一天,珍妮特·布琳芬戴着她的眼镜摄像机走进D舱用餐。她是美国一家大型电视公司的记者,经常戴着她的眼镜摄像机在“战神号”上晃来晃去,

找人采访,发掘新闻,传送回地球。阿卡迪形容说:“胡乱嚼两下,再吐回去,喂那些像幼鸟一般的舆论。”
这没什么新鲜。所有航天员对媒体采访都习以为常了,在筛选的过程中,比媒体更残酷的观察他们都熬过来了。如今,他们又成为电视节目的素材。这个节目是目前最

受欢迎的电视秀,地球上有几百万人,整天就盯着这出太空肥皂剧看。有些人不喜欢被采访。珍妮特刚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就引起一阵嘟囔。她的脸上依旧戴着那副时髦

的眼镜摄像机,镜架是特制的,里面有光纤感应装置。桌子的另外一端坐着安·克莱伯恩和萨克斯·拉塞尔,两个人争得正起劲,旁若无人。
“我们要花好多年的时间,才能弄明白我们在火星上搜集到的资料,萨克斯。起码几十年。火星上的土地面积跟地球差不多,但是,地形跟化学成分却有很大的不同。

这片土地要在仔细研究之后才能开发。”
“我们一登陆,就会开始改变火星。”萨克斯根本不把安·克莱伯恩的抗议当一回事,就好像急于拂去黏在脸上的蜘蛛网。“决定登陆火星就像是句子里的第一个短语

,整句话的意思是——”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萨克斯耸耸肩。“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你实在很讨厌。萨克斯,”安说。嘴角上扬颇有怒气。安的肩膀很宽,有一头蓬松恣肆的金发,是个相当固执的地理学家,在争吵时一向是个很难缠的人物。“喂,

火星可不是我们的土地。你大可以回地球玩玩改变气候的游戏,反正地球人有需要。说不定在金星也行得通。但是,你不能把有30亿年历史的火星表面一举抹平。”
萨克斯又开始扫脸上的蜘蛛网了,这次的动作更加急切。“火星是死的。”他撂下这么一句话,“而且这又不是我们能拿主意的,自然会有人在后面做决定。”
“谁能把我们甩掉,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阿卡迪突然插上这么一句。
珍妮特就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把他们发言的内容全都录了下来。安越讲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玛雅四处看了看,觉得弗兰克并不喜欢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

但弗兰克却不便出面打断。只要他一站起来,地球上几百万观众就会觉得他没肚量,见不得移民在他面前争执。他看了约翰一眼。两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交换了几个表情,

不过就在玛雅的一眨眼间。
约翰说话了:“我上次到那边的时候,火星就已经很像地球了。”
“别忘了,那里是200开氏度。”萨克斯说。
“当然。但是看起来跟莫哈韦沙漠 (5) 或是干河谷 (6) 没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火星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只干河谷里的冰冻海狮呢,木乃伊似的躺在

那里。”
约翰闲扯了起来。珍妮特把眼镜转到他那边去,安一脸嫌恶地端起咖啡,到别的地方去了。
玛雅极力收束心神,试图回忆约翰和弗兰克交换的表情,有点像是一种密码,或是只有双胞胎才能意会的秘密语言。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的开头都是一顿闲散安适的早餐,接下来的时间就忙多了。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行事表,当然,有的人会更充实一些。弗兰克喜欢为自己安排一大

堆事情做。其实真正的目的很简单: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变形,让这艘船往火星飞去,同时做好登陆的准备。宇宙飞船的维护工作真是五花八门:从艰深的程

序监测、系统维修,到简单一点的事情——从储藏室中拿出补给品、把垃圾丢到回收器里等,全都算。生物圈小组的时间多半花在农场上。农场主要的分布地是C、E、F舱,

船上每个人都要负责一部分的耕植工作。有人因此迷上园艺,就连休息时也会回到农场来加班照顾作物。其他人则依照医生指示,每天花3个小时在健身房。有的人踩脚踏车

、跑步机、旋转轮或是力量运动器材。有的人喜欢这段时间,有的人讨厌,有的人硬撑:主要是大家的体能状况不尽相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讨厌的人也会在很明显的(而且

可以测量出有多明显)愉快心情中,完成规定的重量训练。“β内啡肽是世上最好的药。”米歇尔·杜瓦说。
“运气不错,因为我们也没别的药。”约翰·布恩总是这么回答。“哦?我们有咖啡因啊……”
“会让我睡着。”
“酒精……”
“害我头疼。”
“普鲁卡因 (7) 、达尔丰 (8) 、吗啡——”
“吗啡?”
“医疗用途,一般是禁用的。”
阿卡迪笑了。“也许我也该生个病。”
包括玛雅在内的工程师,几乎每天早上都在模拟演练。B舱的辅助舰桥里有最新的图像合成器。模拟的环境繁复至极,几乎千篇一律。一点儿也不好玩。标准轨道进入程

序是每周都要演练的,船员们都觉得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碰到就烦得要命。他们给它取了个外号——“曼陀罗狂奔 (9) ”。
总会有大家宁可无聊,也不想动弹的时候。阿卡迪就是在这个当口把大家整得死去活来的专家,他是个怪才,经常想出稀奇古怪的新状况,在演习的时候把大家都“整

死”。谁也不想被整死,所以阿卡迪在“牺牲者”的心目中人缘不怎么好。他会在“曼陀罗狂奔”的繁复程序中出其不意地加上一些小状况,让他们根本没办法顺利进入火

星轨道,每战必败。红灯一亮,警铃狂响,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赶紧排除状况。有一个状况是15克的小行星碎片撞击船体,造成了防热罩巨大破洞。萨克斯计算过,在星际

旅行中,每7000年才有一次机会碰上1克以上的小行星碎片。而现在,这却是一个必须排除的紧急状况!尽管大家对这个状况不屑一顾,但是肾上腺素还是会大量涌入身体,

他们连忙冲进装备室,穿上舱外活动服,准备在宇宙飞船进入火星大气层、被烧焦之前,把防热罩的破洞修好。忙到一半还会听到阿卡迪的声音从通话器中传来:“不够快

,我们都要被烧死了。”
这还是比较简单的。其他的……举个例子来说,宇宙飞船是飞行线控系统。换句话说,飞行员只要把数据输进宇宙飞船的计算机数据库,计算机就会自行换算前往目的

地所需要的推力。这也是前往火星的唯一方法。以“战神号”这样的速度接近像火星这样的引力质量,没有任何人可以单靠感觉或是直觉,就知道究竟需要多少燃料;换句

话说,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驾驶宇宙飞船。但是,阿卡迪出的状况却是经常在关键时刻让庞大的计算系统死机(根据萨克斯的计算,概率是百亿分之一),所以他

们必须立刻接手,用数学计算出数据,再输入火箭推进设备。他们面前的监视器上会出现一个硕大无朋的橘黑色星球——火星——正在朝他们迫近,逐渐占据整个屏幕。他

们可能跟火星擦身而过,进入深深的外层空间,最后在绝望中死去;要不就是直接撞上火星,死得干脆。如果是后者,他们就会体验到以每秒120千米的速度撞上火星的感觉

,宇宙飞船会变成一堆碎片。
要不就是机械故障:主火箭、稳定火箭、防热装置和计算机软硬件在接近火星的时候必须完美配合。这些系统在这个时候发生故障的概率,根据萨克斯的计算(不过有

人说他计算的方法不对)大约是万分之一。不过,舰桥上的飞行人员还是得一再演练,看着警告红灯一再亮起,一边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排除故障。虽然他们心里觉得这种

挑战还算刺激,但是,他们宁可回去练习一成不变的“曼陀罗狂奔”。如果真能从机械故障中成功脱身,大家会欣喜若狂,高昂的士气可以维持一整个星期。有一次约翰·

布恩成功地用手动气阻减速 (10) ,单靠一具火箭控制宇宙飞船的速度,而且精准地降落在千分之一秒的弧度上。没人相信这会是事实。“瞎猫撞上死耗子。”约翰说。餐

桌上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奇迹,约翰只是笑笑。
阿卡迪设计的状况千奇百怪,大多数都很难克服,最后总是以“死亡”收场。“战神号”上有各种设计,让移民在任何状况下(飞行模拟当然是其中之一)都能保持清

醒。但是,清醒的他们碰上阿卡迪的设计,往往被气得发疯。有一次大伙儿忙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把舰桥上每一个监视器都修好,却看见一个小行星迎面扑来,正好撞上

舰桥,把他们都撞死了。阿卡迪也是领航组的成员,但是,他却设计了一个“错误”状况,本来应该减缓宇宙飞船旋转的速度,但计算机却让宇宙飞船加速。“现在甲板上

的重力是6G!”他下达命令的声音有一种恐怖的嘲弄。大家只好趴在地板上半个小时,假装自己的身体有半吨重。好不容易熬过这道难关,阿卡迪跳到地板上,把他们从控

制监视器旁推开。“你在干什么?”玛雅叫道。
“他疯了。”珍妮特说。
“他是在模拟发疯的样子。”娜蒂雅纠正她,“我们要想出办法——”她绕着阿卡迪走了一圈,“——制伏舰桥上快要发作的疯子。”
这话不是开玩笑。只见阿卡迪翻着白眼,闷不吭声地攻击船员,顿时变成一个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总共有5个人扑上前去想要制止他,珍妮特和菲丽丝·波义尔被阿卡

迪的手肘撞得七荤八素。
“怎么样?”他在晚餐的时候说,嘴唇越来越肿,笑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歪向一边。“我们的压力那么大,情况那么坏,万一雪上加霜,有人又发疯了,怎么办?”他转

向萨克斯,嘴更歪也笑得更开心了。“这样的概率有多大?”他唱起牙买加的歌谣,加勒比海口音中有浓浓的斯拉夫味儿。“压力没那么重了,哦,压力没那么重了,你的

压力没那么重了。”
他们还是想尽办法去解决阿卡迪这个怪胎想出的怪异状况,其中包括:“战神号”遭到火星人攻击,由于“建造期间误装爆炸螺栓 (11) ”而必须抛弃H舱,以及在登陆

之前弗伯斯卫星突然偏离轨道。这些绝不可能发生的状况一一出笼。由于这种不切实际的意外状况,有时反而会产生一种超现实的黑色幽默。阿卡迪常在餐后公开放映应变

的视频,大家笑声震天。
但是,有些状况是可能的。他们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地模拟。尽管他们总能想出解决的方法,尽管拟定对策的报告不断出炉,但是,他们还是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

一个红色星球以不可思议的高速——每小时40000千米,迎面扑来,占据了整个监视器屏幕,然后屏幕一片空白,只出现了两个黑字:撞毁。
他们采取霍曼椭圆 (12) 二型的飞行路线,这条路线很经济,但却不是最快的一条。“战神号”准备就绪的时候,火星刚好在地球黄道平面前的45度。所以,他们要先

绕太阳转半圈,300天后再跟火星会合。子宫里的孕育期,广子形容说。
地球上的心理学家认为,在“战神号”上还是应该有些变化,以显示季节的消逝,这样比较适合。因此,日夜的长短、气候的变化,还有宇宙飞船内部的色调也应该跟

着调整。有人认为登陆火星的时候是收获季节,所以应该是秋天;但也有人说抵达的时候是早春比较适宜,象征新生。经过简单的辩论之后,移民进行投票,最后决定在早

春时节起航,这样一来,他们经历的航程就会是夏天,不用苦熬寒冬;等到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就可以把宇宙飞船漆成跟火星类似的橘红色调。如果抵达的时候是早春

,那他们就会大量使用浅绿和粉红,这些颜色,是他们要留在地球上的念想。
所以,在最初那几个月里,大家做完自己的晨间工作,从农场或舰桥下了勤务,或是好不容易挣脱阿卡迪的虐待,步履蹒跚地离开工作岗位后,便走进春天的时光中。

墙上挂着粉绿的图板或是跟壁画一样大的杜鹃花、蓝木楹照片,还有樱桃装饰品点缀其中。在大农场中,大麦与芥菜花闪烁着耀眼的金黄色,甚至可以看到它们纤细的花瓣

。宇宙飞船上有森林生物群系和七座公园,在此刻的春季里,满是翠绿的树木和矮小的灌木。玛雅喜欢五颜六色的春天花蕊,早上忙完自己分内的事情之后,她的养生消遣

就是到森林走一走。这里的地板故意铺得有点起伏,浓荫茂密看不到尽头。很多人喜欢来这里,但她最常碰见的人却是弗兰克·查默斯。他说,他最喜欢春天的叶子,但好

像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会一起走一会儿,有的时候聊两句,有的时候就默默地走。即使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弗兰克从来没有提过他们两个在这趟旅程中的领袖

身份。玛雅发现了他的习惯,但也没有点出来。他们两个的工作几乎没有交集,也许这就是弗兰克懒得开口的原因。玛雅的职位其实并不正式,也没有很强的阶级象征——

俄罗斯的航天员一向是相当平等的,这是科罗廖夫 (13) 以来的传统。美国的太空计划则有很浓的军队色彩,在头衔上也有明显的阶级概念:玛雅是俄罗斯特遣队的协调者

,但是,弗兰克却是队长 (14) ,让人想起过去海军的那一套。
或许这层权威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点困扰,不知道,他没有说过。有的时候,他会跟玛雅聊聊生物群系,有的时候会谈一些技术上的细节或是家乡传来的新闻,但最常

见的情况却是他默默地跟着玛雅走。在曲折起伏的小径上,穿过浓密的松树、白杨和桦树树荫。他们亲密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或者是他很害羞地(很委婉地

)在向她求爱。
有一天,玛雅突然想到,“战神号”在春天起航,或许会惹出麻烦。他们现在身处浩瀚宇宙,飞船内春光明媚,生命恣意萌发,百花齐放、鲜活翠绿,空气中满是花朵

的香气,微风迎面扑来,温暖的白天变得很长,每个人都穿着短裤、T恤。100头健康的动物,关在封闭的船舱里,吃喝拉撒、运动淋浴、睡眠休息。当然,少不了性。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玛雅自己在宇宙飞船中就有美妙的性经验。那是在她执行第二次“新世界计划”的时候,她跟乔治、耶理和艾琳娜在无重力的环境中,

试过各种意想不到的姿势,实在是很过瘾。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们都比以前老,而且这船人一辈子都得生活在一起。“在封闭系统中,所有的事物都会有点异常。”广子

有一次这么说过。在美国太空总署受训的时候,教官就非常强调全船人应该像兄弟一般。太空总署出版了一本名为《火星旅程中的人际关系》的书,页数多达1348页,其中

只有一页讨论到性,而且谆谆教诲船员要严谨自持,不可有邪念。在这本厚厚的书中,对于性的态度,有点像是回到了部落时代,明白地强调:部落内通婚是一种禁忌。看

到这里,俄罗斯人笑得前仰后合,美国人反而保守拘谨起来。“我们不是部落,”阿卡迪说,“我们就是世界。”
现在是春天,船上有好几对夫妻。有些人行为相当公开,亲热都不避人;在E舱还有游泳池、蒸汽浴和按摩浴缸。有外人的时候他们只好穿上浴袍,所谓的外人,当然是

指美国人。但是,有人穿着浴袍淋浴吗?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曾经听娜蒂雅对伊凡娜说,泡泡圆顶就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专门给人约会用的,闲人免进。很多航

天员爱死了那种没有重力的感觉。公园和森林生物群系的角落也是幽会的地方,不过没有无重力室那么热门就是了。公园的设计本来就是让人有一点儿可以逃避的感觉,要

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躲在自己的隔音房?尽管有那么多的私人空间,但是男女朋友如果不想成为八卦新闻的主角,那么他们的言行还是要检点才行。玛雅确定,正在交往的男

女一定比大家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可以感觉到,而别人也有类似的感觉。有的时候两个人窃窃私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轻轻一笑;擦身而过的时候,微微碰触肩膀手肘——没错,到处都有爱意在滋

长。这种发展让空气中弥漫一种紧张的气氛,反而没有两情相悦的浪漫。极地训练时的那种恐惧好像又回来了。而且,大家喜欢的就那么几个,好像在玩抢椅子游戏,一直

在抢那几张越来越少的椅子。
对于玛雅来说,她还有别的苦恼。她的言行举止比一般的俄罗斯人还要保守。在“战神号”上找男人,等于是让她跟下属上床。一想到这种事,她就有些不悦。她知道

那是什么感受,因为她那样做过。更何况也没有对象……不过,她是觉得阿卡迪有些吸引力,但是她不喜欢他,看起来他也无心于此。耶理呢?他们以前就认识,但终究只

是朋友而已。德米特里,她理都不想理;韦拉德,太老了;尤里,不是她要的那型。
美国人?其他国家的人呢?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不同的文化,谁知道呢?这是她心里的秘密,但她确实考虑过。偶尔清晨起来,或是做完运动时,她飘浮在欲望的

波动中,在床上或是莲蓬头前,感觉精疲力竭,非常孤单。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天的模拟特别烦人,他们几乎成功了,但终究功亏一篑——她在森林生物群系碰见了弗兰克·查默斯。她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走进森林

的浓荫中,没走十米就停住了。玛雅当时穿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赤着脚,浑身汗淋淋的,刚刚才结束严苛的考验,她的脸红通通的。弗兰克也是一条短裤、一件T恤,刚

刚才从农场出来,一身汗,满身尘土。突然之间,他尖声长笑起来,用两个指头的指尖碰触她的上臂。“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笑声依旧刺耳。
星际旅程中的两国领袖。身份平等。她抬起手来碰到了他的手,好像非常吃力。
他们很快离开小径,往松树的浓荫处走去。他们开始接吻,太久没有接触到异性的嘴唇,让玛雅觉得异样。弗兰克被树根绊倒,在她的呼吸底下笑着;笑声让玛雅觉得

一阵颤抖,甚至有点害怕。他们坐在松树底下蜷成一团,像是在树林里偷吃禁果的年轻学生。她笑了。她喜欢单刀直入,只要她想,就可以很快征服那个男人。
他们做爱了。她的热情曾经一度把她冲到了九霄云外。结束之后她放松了下来,让高潮的余韵一阵一阵席卷。但是,她觉得一阵恶心,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上来。他

好像隐藏了什么,好像在做爱的时候也不肯坦白。更恶心的是,她确定他有所保留,隐藏了他胜利的快感;反正他觉得他赢了,玛雅输了。美国人还是有清教徒的洁癖,总

是觉得性是不对的,男人应该玩点儿伎俩,勾引女人上床。玛雅收起自己的真正感受,被弗兰克脸上不由自主的微笑惹火了。谁赢谁输?管他的。
但他们终究是船上的两国领袖,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弄得你死我活的话……
他们强作轻松,讲了一会儿话,在离开之前又做了一次。这次的感觉不比第一次,她发现自己有点分心。性里面有太多理性分析不出来的成分。在做爱的时候,玛雅能

感觉另一半的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经不起分析。有时,她会喜欢对方的贴心;有时,她会厌恶对方的卑鄙,但她从不怀疑她的直觉。从第一次见到弗兰克开

始,她就觉得这个人怪。想到这点,她觉得很不安。
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和气、很温柔。如果在这当口流露出她的厌恶,就未免过分了,没有人会原谅她的。他们站起来穿好衣服,回到D舱,跟其他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餐

。这个时候能有点距离,感觉真是完美。就在他们相好之后的几天,她很惊讶也很难过地发现,她在躲弗兰克,总是在找借口不跟弗兰克独处。这种感觉很窝囊,她自己也

不想这样。她希望不要有这种感受。弗兰克有的时候会有暗示,他们又开始做爱。玛雅一直希望她的直觉会跟她说,上次她弄错了,但是每做一次,她的心情就会更坏。她

总是感觉到他有一抹胜利的微笑,那种“我终于逮到你了”的表情,还有清教徒对肮脏的那种双重标准,让玛雅厌恶到了极点。
所以,她躲他躲得更积极了,根本不让两人有开始的机会。但弗兰克很快就识破了她的心思。有一天下午,他邀请玛雅到生物群系去散步,玛雅拒绝了。她说她很累。

弗兰克脸上流露出惊讶,随即便戴上了面具。她的感觉糟透了,因为她无法跟自己解释。
为了弥补上一次毫无理由的退缩,玛雅又变得友善和气,只要觉得情况不危险,她就大大方方地跟弗兰克一道出去。有一两次她还刻意暗示他,上次跟他上床只是希望

能跟他做好朋友而已,她跟别人也做同样的事情。但是,这种讯息只能在字里行间隐约传递,可能他没弄清楚她的意思,听玛雅讲了半天,显得有些困扰。有一次,她跟一

群人在聊天,就在与大伙儿分手前,她感受到他尖锐的目光。在此之后,只有距离与保留。但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从来没有通过她,也没有跟她面对面地把事情谈清楚。

问题不就出在这里吗?看起来,他就是不想跟玛雅谈这类事情。
也许他跟别的女人也有一腿,跟那些美国女人。这很难说,他的口风很紧。但是,这种感觉……就是不好。
玛雅决定要拒绝这样的诱惑,不管会因此受到多少折磨。广子说得不错,在封闭系统里,所有的事物都有些异样。这么做对弗兰克来说很不好(如果他真的在乎的话)

,因为他一直觉得是他在引导、教育玛雅。玛雅想清楚了,她不见得非躲他不可,两人当朋友就行了。于是玛雅尽全力修补两人的关系,但是,她做得好像过了火,让弗兰

克觉得她又在诱惑他。他们分在同一个小组,有一次大家谈到很晚,她坐在他的身边。散会之后,他跟她一道走回D舱,又在浴室前晃荡,他的口气温柔,跟他当时的心境迥

然不同。玛雅开始讨厌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很随便,尽管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不管怎么表现都很难让人觉得她不随便。所以她就跟他走了,也许因为这是最简单的

方法,也许因为她真的想找个人做爱。她又做了,也更气自己,并且下定决心对自己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就把它当作这次事件的最后回忆。但她却发现自己比先前几次

更有激情,真的想讨好他。高潮之后,她看着他的脸,有点像是透过窗户看一座空荡荡的屋子。
这是最后一次了。
Δv是一种速度,delta是指改变。在太空飞行中,这是指从一个星球到另外一个星球所需要的速度改变——当然,这样的运动需要多少能量也可以借此测量出来。
所有的物体都在移动。想要从地球(移动的)表面进入地球轨道,至少需要每秒钟10千米的Δv;从地球轨道进入火星,至少需要每秒钟3.6千米的Δv,环绕火星至少需

要的Δv是每秒钟1千米。最难的部分就是离开地球,必须挣脱沉重的引力。攀登宇宙时空的巨大曲线,要使用巨大的动力才能转移惯性牵引方向。
历史也有一定的惯性。在四维空间中,任何一个粒子(或事件)都是有方向性的。数学家试图利用“世界线”在曲线图上勾勒这幕景象。在人类事物上,个别的“世界

线”纠结成一团,从原始的黑暗时代一直往后延伸:地球般大的绳索,以冗长的曲线环绕太阳。这条纠结而成的绳索就是历史。掌握它从哪里开始,便容易明白它会往哪去

——这是一种简单的类推法。我们需要多少的Δv才能够挣脱历史?挣脱原有的强大惯性,开创我们自己的新旅程?
最难的部分就是把地球抛在脑后。
“战神号”的外形是结构化的现实。对玛雅来说,地球与火星间的真空,像是一连串没有尽头的圆柱体,以44度的角度结合在一起。环绕C舱是一个跑步者会经历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