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最在意的一种个性,所以,“首百”中也有很多冷漠型的:娜蒂雅、萨克斯、西蒙,也许也该算上广子——但这个人行事令人捉摸不定,像一团迷雾,实在无法证实这个
假设,还有韦拉德、乔治、亚历克斯。
冷漠和忧郁当然处不好,同样退缩,同样内向。再加上稳定的那一方会被不稳定的那一方爆发出来的情绪激怒,所以也会互斥,安和萨克斯就是个例子。“首百”中忧
郁的倒不多见,安算是比较明显的。或许是因为她的大脑结构不同吧,但更可能是她父母在她小时候没把她教好。她爱火星的理由和约翰恨火星的理由一样:这星球已经死
了。安就是喜欢死亡。
有几个炼金师也很忧郁。当然,很不幸,米歇尔自己也得算上。总共有5个吧。这一类型的人是遴选委员会最不想要的那种,既内向又不稳定。不过,人是很擅长掩饰个
性的,只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再戴上面具,便足以遮蔽内心的不协调,蒙混过关。也许只有一种“个性”会被选上,可以到火星来开辟移民区,但在这“个性”背后,却
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没有可能遴选委员会的标准根本自相矛盾呢?这点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他们想要稳定度高的人,但又希望他们对登陆火星要有热情,甚至偏执一点
都没关系,因为他们这辈子都要留在火星,根本别想回来。这合理吗?他们需要外向的人,但又希望这批聪明的科学家能忍受孤独,孜孜不倦,一年又一年地研究下去。这
说得过去吗?当然说不通。评选标准从头到尾就是矛盾的。他们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难怪“登陆首百”都要骗他们,都那么恨他们!他想起在“战神号”上碰到太阳风
暴的那一次,大家突然了解,原本每个人都那么虚伪,都撒了那么多的谎,大家满怀愤怒地瞪他的那个模样,让他的身体犹在颤抖,好像全都是他的错,好像他就是心理学
的化身,好像设定这些标准、进行这些实验,最后选定这100个人全是他的主意。那一刻,他觉得格外畏缩、孤独!这个事实让他震惊不已!吓得他一时回不过神来,没顾得
上对大家说,他也撒了谎。他当然撒了谎,次数说不定比每个人都要多。
为什么他也要撒谎,为什么?
他自己也记不真切。忧郁的人记性通常不怎么好,一股激情冲过来,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去到底存不存在,他都有些恍惚了……他就是忧郁的典型,退缩,控制
不住自己的感情,禁不住沮丧。为什么要选上他?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要搏命演出,只为了要到这鬼地方。记忆游丝般无影无踪,他只记得他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地想上
火星;这股强大的欲望依稀残存,是那么痛楚。只剩片段,却如此珍贵:午后的广场、夜晚女人的床、阿维尼翁的橄榄树、绿得耀眼的柏树。
他又发现他已经离开炼金师区,置身在盐山金字塔的基座附近。他慢慢地往上爬了四百多级,小心翼翼地踩在防滑垫上。每登上一级,眼中的山脚平原就辽阔一分,但
再怎么看也是成堆的石块,了无生气。已穷千里目,放眼望去却尽是苍凉。在金字塔的顶端是白色的凉亭,走进去可以看见切尔诺贝利电厂和太空港。除此之外呢?没有了
。他到底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生活的乐趣:家庭、一个自己的窝、闲暇、玩乐……跑到这里来?他摇摇头。他只隐约记得,这是他想要的东西,一度
是他生命的意义。抗拒不了的冲动,生命一定要有目标,你分得出二者的差别吗?月夜暗香浮动的橄榄树丛,黑沉沉的大地,一圈圈的是矮灌木,那是由电暖气小心呵护的
植物,干冷的北风吹过来,细细的叶片瑟瑟发抖,碎成细微的波浪。他躺在地上平伸四肢,看着叶尖隐泛银光,苍穹像是倒置的大碗,镶着点点繁星。其中有一颗星星略微
有些模糊,光芒却很稳定,带些红色。他总是在微风轻拂的橄榄叶中寻找这颗星星的下落,那时他才8岁!我的天啊,它们到底是什么?没有什么可以解释,没有什么可以解
释它们。大家也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拉斯科洞窟 (14) 会有美丽的壁画?为什么他们要盖高耸入云的大教堂?珊瑚虫死后是怎么累积成壮观的珊瑚礁的?
他的童年很平凡,经常搬家,刚交上朋友又分隔两地。然后他进入巴黎大学攻读心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是太空站心理压力。毕业之后他参加了阿丽亚娜计划 (15) ,
又到俄罗斯进行客座研究。在这段时间里,他结婚又离婚。他的妻子弗朗西丝说他“总是不在”。那些她跟他在阿维尼翁的日子、俪影双双,徜徉在滨海自由城的岁月;他
们住在地球上最美的天堂,他却要风尘仆仆地跑到火星来!真荒谬!不,简直是蠢!他的想象开始贫乏、记性越来越差,甚至连脑子都不怎么灵光了。他完全不明白他拥有
了什么,将来又能得到什么。现在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陷在严寒的气候中动弹不得。陪伴他的是99个外国人,没半个说法语。只有3个人肯试着练习看看,但是弗兰克的法
语烂得要命,还不如不说。他好像是在用一把利斧猛劈优雅的法语。
心思困顿,连想象都没法驰骋;他去看从地球传来的视频,却更增苦楚。他拍了好多独白的视频,寄给妈妈和妹妹;她们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回信”。她们送来的摄像
带他看了好多遍,不是想念亲人,而是紧盯着她们背后的景致。他偶尔也接受记者的现场访问,但是,问答往返之间的等待却让他很不耐烦。从记者的言谈中,他知道自己
在法国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再无聊的问题也只好打点起精神回答,要演好米歇尔·杜瓦这个角色,执行本应该推动的计划。有时候,他因为想听法语而取消了心理咨询门
诊,管他们那些讲英语的家伙!但最近的男女纠葛却为他招来弗兰克的恶言相向,害得他不断开导玛雅。他的工作是不是过量了?怎么会呢?他总共不过要维护99个人的神
志清醒。他有足够的时间想象:他的心其实还在普罗旺斯,在绿树覆盖的峭壁,在质朴的农舍,在颓败的古塔与城堡之间。那是一片生气勃然的世界,比起这个全是死石头
的星球要美丽得多、人性得多,可外面却是现实——
他还在电视厅,但他的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只觉得它越钻越深。他早就忘却自己置身何地,以为还是在大金字塔的顶端,但回过神来,眨眨眼,却发现他还
在电视厅(好像所有的疗养院都有这样的设备)。他的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的却是被地衣覆盖的水手峡谷。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又开始了。他经常这样:心神恍惚,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之前这种情形发生过十几次。他不只是失神,而是全部心思都陷在里面,对外面
的世界不闻不问。他转头看看房间,身子又开始剧烈颤抖。现在是Ls=5度,北半球的春天刚刚开始。峡谷虽然深邃,但阳光可以照到北边的崖壁。反正,他们迟早是会发疯
的。
时光流转,然后是Ls=157度,在阳光照射的光影模糊中,滑过了152度。
他和弗朗西丝在滨海自由城的海边有一栋别墅。他们最喜欢到那里度假。站在楼上,可以看到瓷砖铺成的屋顶,赤陶塑造的梁柱和一个小小的游泳池,好像在湛蓝的地
中海中嵌了一块翠绿的土耳其玉。池旁一棵柏树点燃一团绿色的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清香扑面而来。远远的地方,半岛的绿色岬角伸入海中……
只是现在,他却在山脚基地,大家通常把它叫壕沟或是娜蒂雅长廊。他坐在二楼,看着外面的侏儒杉,再往前就是镜子和折射镜。这两种镜子经过精细的计算和排列,
可以把光源引到科多尔 (16) 广场。塔蒂亚娜·杜罗夫因为机器人撞倒了动力臂,当场丧命。娜蒂雅哀伤不已。但是,悲伤终究是会过去的,就像雨水轻轻滑过鸭子柔顺光
亮的羽毛,米歇尔想着,当时娜蒂雅就坐在他的身边。娜蒂雅迟早会复原的。这段时间,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难道他们以为他是魔术师吗?还是以为他是牧师?如果真这
么厉害的话,他不会先治自己吗?不会先治这世界吗?法力真有这么高强,他不会越过宇宙飞回家去吗?这会让他有一种冲动,仿佛置身昂蒂布海滩 (17) ,对身旁的人说
:“日安,我是米歇尔·杜瓦,我回家了。”
然后到了Ls=190度,他成为趴在加尔桥上的一只蜥蜴,躲在窄窄的四方形石板下,石板排成一条直线,覆盖着长长的水管凹槽。他菱形的背纹一直延伸到尾巴,炽热的
太阳晒烫了十字形的皮肤。但他现在困在山脚基地,在基地的中庭里。弗兰克已经离开基地,和刚在阿尔及尔登陆的日本人住在一起。玛雅与约翰依旧不合,可以为他们的
房间吵一架,为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火星支部设在哪里吵一架。比以前更加美艳的玛雅经常穿过中庭,请求他的协助。他和玛琳娜·托卡列娃不住在一起了,这也几乎
是一整个火星年以前的事情了——她说,他总是不在那儿——看着玛雅,米歇尔把她想成是自己的爱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玛雅的心机不让须眉,她会跟她的老板、
跟航天员上床,为的就是更上一层楼。这种心态让她变得很难相处、尖酸刻薄、不可预测。她会用性去伤害别人。对她来说,性不过是一种外交手段。跟她发生感情,被卷
到她身体的旋涡中,绝对是失心疯才会做的事情。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送疯子上来算了?
现在是Ls=241度。他漫步在普罗旺斯的莱博 (18) ,走过蜂窝般的石灰石护墙,打量着中世纪隐士曾经住过的陋室。已是日落时分,光线是古怪的火星橘红,石灰石闪
闪发光,村庄和平原朦胧一片,一直延伸到镶着白边、浅铜色的地中海……看来真像是梦境一般,只是,这次真的是在做梦。他站起来,发现自己仍在山脚基地。菲丽丝和
爱德华刚刚结束长途探险。菲丽丝在笑,拿出一块奶油色的石头给他们看……“这种石头在峡谷里到处都是,”她边笑边说,“拳头大的金块。”
然后,他走进通往停车场的甬道。移民区的心理医生沉陷在幻觉中,掉到无意识和记忆的深沟里,怎么都爬不出来。医生,救救你自己吧!可他却无能为力。他是个想
家想得快要疯掉的神经病。乡愁?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名词,最好能增添点科学味道,感觉起来比较像回事,让大家知道它真是一种病。他自己明白,乡愁,真的是一
种病。他想普罗旺斯想到无法呼吸。他有点像娜蒂雅失去的那根手指头,虽然已经不在了,但神经还是颤抖,一阵一阵地疼。
……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时间逝去。米歇尔还是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他的心里空荡荡的,浑浑噩噩,有点像是人体模型,就只有脑子还有些许活动。
第二天晚上,Ls=266度。他上床安歇,什么正经事也没做,却累得要命,精疲力竭,身体软得像摊烂泥,但躺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他却无法入睡。他的脑子还在转,可
怎么想也找不到出路,他知道他病得很严重。他希望自己不要再找借口,应该承认自己神志不清,安排自己住进精神病院。回家。他已经记不得先前几个星期他到底做过什
么事情——也许更早以前的事他也记不得了。他不确定。他开始饮泣。
他的门“嗒”的一声,打开了窄窄的一条缝,大厅的灯光射了进来。有人打开了门锁,但看不到人。
“是谁?”他努力想使饮泣过的声音恢复正常,“谁在那边?”
回答却在他耳边响起,好像有人在透过耳机跟他说话:“跟我来。”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米歇尔蜷成一团,身体贴在墙边。他惊惧地看着一个黑色的剪影。
“我们需要你帮忙。”那个人低声说。米歇尔又想退到墙边,那人却抓住他的手臂。“你也需要我们。”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笑意。米歇尔以前没听过这声音。
恐惧把他推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突然之间,他看清楚了,好像两人手臂的碰触让他的瞳孔放大了一样。那个人瘦而黝黑。陌生人。恐惧稍歇,惊讶之情随之升起。
他站起来,梦游似的在黑暗中行动。他套上拖鞋,在陌生人的催促下跨过玄关,这么多年来,他再度感受到火星引力对行动只有些微束缚,脚步随之轻快起来。走廊上的光
灰扑扑的,只有夜灯还没关。但是在你很害怕的时候,却足以让你看得一清二楚。这位朋友留着加勒比海乐师式的长发,看起来像是枚钉子。他的个头不高,瘦瘦的,脸盘
很窄。米歇尔以前没见过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可能是从南半球新移民区那里溜过来的人吧,米歇尔想。但是,这个人却熟门熟路,带着米歇尔在山脚基地里转来转去,行
动寂静无声,有如鬼魅。整个基地也静得没有半点声音。米歇尔看看腕表,一片空白。这是火星的静止时段。他想问“你是谁”,但基地的静默无声变成了强大的压力,让
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字从嘴巴里挣扎着吐了出来。那个人回头看他,眼睛黑白分明,眼白晶莹泛光,眼珠则像一个深邃的黑洞。“我是一个偷渡者。”
他说,面带微笑。他的牙齿好像有些褪色,米歇尔突然发现那是石头做的。他的脸上有火星石头制成的假牙。他抓住米歇尔的手臂,朝连接农场的闭锁室走去。“要出去得
戴头盔。”米歇尔低声说道,态度有些抗拒。
“今晚不必。”陌生人打开了闭锁门。另外一端的门没关,却没有突然冲进来的气流。他们走在小径上,两旁是一丛丛的矮树丛。空气中荡漾着甜香。广子会生气的,
米歇尔想。
他的向导不见了。米歇尔眼前人影晃动,夹杂着银铃般的浅笑,听起来像是孩子。米歇尔猛地醒悟,这地方之所以一直死气沉沉,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孩子。他们可以盖
很棒的建筑,可以种很绿的植物,但没有孩子,他们的生活就没有生气。米歇尔怕得要命,但还是勉强自己朝农场中央走去。这里很温暖,有点潮湿,空气中有股湿土、肥
料和树叶的味道。光从成千上万片叶子上折射出来,好像繁星坠落尘埃,围在他的身边。玉米叶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暖风吹得他微醺,好像喝了白兰地似的。
细碎的脚步声在稻田间响起,即使是在暗处,稻田也依旧隐隐泛出黑黝黝的绿色。他转过头想定睛细看,一张张的小脸却在稻田间一闪而逝。他们的身高多半只到他的膝盖
,小小的脸庞带着笑容。热血冲到他的脸上、手臂上,遍布身体的血液熊熊燃烧,像是一团火。他倒退三步,定下来转过身。两个裸着身体的女孩顺着通道走过来,黑头发
,深色的皮肤,大概3岁。东方人的眼珠里有些忧郁,表情肃然。她们牵着他的手,把他转了个方向。他就这么跟她们走去,从这个女孩的脸端详到那个女孩。移民的生育是
被禁止的。往前走去,从矮木丛中钻出越来越多的孩子,围在他们身边,有男孩有女孩,肤色或深或浅,但色调相同,年纪也差相不多。十来个孩子踩着碎步,很快在他身
边围成一道人墙。迷宫的中央已经开辟出一片空地,十几个成年人全身赤裸,坐成圆形。孩子们冲了过去,搂着大人,坐在他们的身边。米歇尔在一团光雾和泛光的树叶间
奋力睁大眼睛,看出坐在那里的人是岩、劳尔、艾伦、莉雅、吉恩、叶夫根尼亚,除了广子之外的生物圈小组成员全都到齐了。
米歇尔迟疑了一会儿,脱掉拖鞋和身上的所有衣物,坐进了圆圈的缺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坐了进来,不过,他想,这不打紧。几个人向他微微点头,感谢他的加
入。艾伦和叶夫根尼亚一左一右在他的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臂。突然,孩子们站起来冲向前去,又叫又笑。他们紧紧围在广子身边。广子缓缓走到圆圈中间,深色的皮肤
几乎隐在黑暗中。她的身后跟了一群孩子,而她绕了一圈,把手掌中的泥土倒在每个人的手中。在广子接近的时候,米歇尔的手掌被艾伦和叶夫根尼亚托起。他瞪着广子光
亮的肌肤,记起有天晚上,他在滨海自由城碰到一群戏水的非洲妇女,在金蛇乱舞的万顷碧海中,白色的水花溅在黑色的肌肤上。
他手心的泥土微微发热,有些腐烂的气味。“这是我们的身体。”广子说。她走到圆的另一端,给每个孩子一点泥土,让他们回大人身边坐好。她自己在米歇尔对面坐
定,开始用日文吟唱。叶夫根尼亚凑过身去,在米歇尔的耳边翻译,或者说解释可能更恰当些。他们正在举行颂赞火星仪式,这是在广子的引导和激发下,由他们共同创造
的仪式。一种根源于火星土地的新兴宗教。他们相信,火星是一个充满了“卡米 (19) ”的空间,有一种神秘的自觉力量。“卡米”是一种精神能源,蕴藏在大地之中。在
火星表面上有许多奇观都说明了“卡米”的存在与力量:巨大的石柱、孤立的火山喷出物、陡直的峭壁、形状古怪的火山口内部、圆滑平顺的火山口,如果没有“卡米”,
该如何解释大自然的玄奥?对来自地球的移民来说,火星上的这种“卡米”很容易理解,在他们的思维中本来就有一个近似的概念——也就是被广子称作是“维力迪塔斯”
的绿色力量。绿色中隐藏了能让万物成长的生机,让人领略原始野生的圣洁高贵。“卡米”和“维力迪塔斯”是神圣力量的综合,会让人在火星上活得有意义。
听到叶夫根尼亚在他耳边说出“综合”这个词之后,米歇尔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一个语义四角形:“卡米”与“维力迪塔斯”、火星与地球、恨与爱、心不在焉与永
志难忘。来自家乡的点点滴滴,全部在他内心的架构中找到了适当的位置;所有自相矛盾的想法全都土崩瓦解,幻化成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是颂赞火星仪式的核心。
“卡米”中有充沛的“维力迪塔斯”,既是鲜红,也是大绿,两种颜色交融成一体。他的下巴不再紧绷,皮肤一片炽热,他不能解释,也不想解释。他的血管里流着滚烫的
热血。
广子结束吟唱,将手贴近嘴巴,吞食手中的泥土。所有人都照着做。米歇尔将手掌凑近,得吃下去的泥土真不少,但他还是伸出舌头,舔了一半进嘴。泥土滑进口腔,
开始摩擦之际,他感到一股触电般的震动,干涩的泥土在唇齿间被磨成一团烂泥,尝起来有些咸味、有些腐臭,像是在吃臭鸡蛋味道的化学物质。他强咽下去,有些想吐。
还有些土在手中,他囫囵吞了下去。其他人边吃边发出元音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不曾中断:啊——咦——唔——唉——哦——每一段都拖到两三分钟,通常分作两部分
,有时分成三部分,跟着带头的声音,变成和谐的混音。广子再度带头吟唱,大家都站了起来,米歇尔不知不觉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都往圆圈的中央移动,艾伦和叶夫
根尼亚拖着米歇尔的手臂往前面挤去。他们紧紧地围在广子身边,像是圆形的人墙。米歇尔被裹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别的身体传来的体温。这是我们的身体。许多人相拥而
吻,大多闭着眼睛。他们慢慢移动,让身体尽可能地贴近,好像是变换中的表演艺术组合。他觉得有阴毛摩擦他的股间,也感觉到勃起的阳具。塞进胃里的泥土沉甸甸的,
他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血液滚烫,皮肤膨胀欲裂,身体里面有一团火。他的头上有一团星星,数不胜数,各种颜色都有,绿的、红的、蓝的、黄的,像是迸发出来的火苗。
他是凤凰。广子的身体贴了过来,米歇尔站起来,浴火重生。她紧紧拥住米歇尔的新身体,揪住他。广子很高,看来也很结实。她的眼睛直视他的。他觉得她的胸脯抵
住他的肋骨,阴毛和耻骨挨着他的大腿。她亲他,舌头伸到他的齿间,他尝到泥土的滋味,一时之间,他完全融入她的身体。这辈子只要再想到这动人心魄的一刻,都会有
勃起的悸动,而此时,激情如水银泻地,他已不由自主,心火熊熊。
广子的头往后仰了一点,端详着他。他呼吸急促,嘶嘶有声,空气在他的肺里进进出出。广子说的是英语,很正式,也很温和。“这是你加入颂赞火星仪式的起点,是
庆祝你融入火星的典礼。欢迎你。我们崇拜这个世界。我们要在这里给自己打造一个新天地,一个具有火星独特之美的新世界。地球人绝对想不到。我们在南方建了秘密基
地,现在就要出发。”
“我们了解你,我们爱你。我们也相信你能帮我们的忙。我们建造的地方,就是你渴求的天堂,有你想念的一切,有火星的新风貌。我们永不回头,一直向前,我们终
究会找到自己的道路。我们今晚就走,我们要你跟我们一起。”
而米歇尔说:“我去。”
————————————————————
(1) plasmid,细胞中很小的DNA分子,可独立于染色体存在且自主复制。——译注
(2) restriction enzymes,能够识别特定的核苷酸序列,并将之切断的酶,是遗传学研究的利器。——译注
(3) Villefranche-sur-Mer,在法国著名的蔚蓝海岸。——译注
(4) Arles,法国罗讷河三角洲顶端的城市。——译注
(5) Avignon,法国城市,曾经为教皇都城。——译注
(6) Pont du Gard,法国南部加尔河上的引水渠,也是著名的古罗马工程,桥高47米,共有3排拱形的桥洞。——译注
(7) Ralph Waldo Emerson,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译注
(8) Wenger,美国心理学家。——译注
(9) Hippocrates,古希腊最有名的医生。——译注
(10) Galen of Pergamun,古罗马医师、哲学家、语言学家,在西方医学史上的地位仅次于希波克拉底。——译注
(11) Trimestigus,古希腊的占卜大师。——译注
(12) Wilhelm Wundt,德国人,实验心理学的奠基者。——译注
(13) Carl Jung,瑞士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译注
(14) Grotte de Lascaux,在法国多尔多涅省,洞内有世上最杰出的史前彩绘、素描与雕像。——译注
(15) Ariane,欧洲11国联合进行的载人太空计划。——译注
(16) Côte D'or,法国盛产葡萄酒的一个省份。——译注
(17) Antibes,在法国的滨海阿尔卑斯省,著名旅游度假区。——译注
(18) Les Baux,在法国,中世纪时曾为贵族领地,但现在城堡等古迹已没入荒草中。——译注
(19) kami,源自日本神道教的特有崇拜对象,草木岩石、鸟兽虫鱼等一切东西,无论有无生命,皆有神力。——译注
第五部 轮回
实验室里有低低的声音,若有若无。桌椅杂物凌乱不堪。白色的墙上贴满了图表和不知从哪里剪下来的漫画,在明亮的人工光线中,微微晃动。全世界的实验室好像都
长得一个样,有些地方整齐,有些地方杂乱。角落的一扇窗户黝黑得像一面镜子,映出屋内的情景。窗外,夜色深沉。整栋建筑一片冷清。
两个穿着实验服的男人站在实验台上,看着计算机屏幕。较矮的那个用食指敲打着下面的键盘,屏幕上的画面跟着变化。黑色的底色上出现了绿色的螺旋形,清晰的3D
影像精确地呈现它旋转的样子,让这两个人的头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好像在看一个箱子。这是电子显微镜看到的世界,整个屏幕所涵盖的范围其实只有几微米而已。
“你看,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基因序列的质粒修复。”那位较矮的科学家说。“我们先确认DNA原始链的断裂位置。替代的基因序列合成完毕之后,再将其大量地植入细
胞中,这时,原来的断裂位置可以视为附着位置,替代的基因序列就可以顺利嵌入。”
“你是要用转移法 (1) ,还是电穿孔 (2) ?”
“转移法。将处理过的细胞注射进胜任细胞 (3) ,修复链就会趁机完成接合转移。”
“细胞是活的吗?”
“活的。”
轻轻的一声口哨。“所以,什么细胞你都有办法修复?就算是细胞分裂出了问题,你也有办法医治?”
“没错。”
两个人看着屏幕上螺旋形的图像,像是风中颤颤巍巍的葡萄藤顶端。
“你有证据吗?”
“韦拉德有没有给你看隔壁房间的老鼠?”
“有。”
“那些老鼠已经15岁了。”
又一声口哨。
他们到隔壁的老鼠室去看,在低沉的机器运作声中,两人不住地轻声交谈。较高的那个人好奇地打量笼子里的老鼠,在碎木片下有一团毛皮轻轻颤抖。他们离开时顺手
把两间房间的灯都关掉。电子显微镜的屏幕依旧闪烁,第一个房间还是隐隐泛光,映照出一个绿色的正方形。两位科学家走到窗前,还是用低低的声音交谈。他们看了看外
面。天际已呈紫色,新的一天又将来临,眨眼的星星在地平线上即将告别。地平线上耸起一个巨大的黑影,隐约看得出是火山口的平顶。那是奥林匹斯山,太阳系第一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