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飞行的人回来后若不是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便是唾沫四溅地讲述自己目睹的惊险过程,形容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尼尔格有一天半路上遇到了一次:有点像持续

几秒钟的音爆,空气像果冻般晃动。然后,来匆匆去也匆匆,转瞬间就寂然无声。
他多数时候自己单飞,有时则与旧识同行。滑翔机很适合在峡谷中飞行,可以低飞又很稳定,容易操作,安全性高,马力足……他租的(用的是土狼的钱)这架飞机让

他可以在早晨飞到林中帮忙采集植物,或在溪边散步;然后在下午再升空,不断攀升。这时最能让人体会到坎铎台地有多雄伟,以及那些更高的峡谷山壁——不断地攀升,

回到帐篷内,享用大餐,以及夜间的派对。尼尔格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探索着峡谷内各个不同的区域,观看着帐篷内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可他好像是在倒着拿望远

镜看这一切,令他不禁质疑:这是我想过的生活吗?这种疏离感及疑惑不断地浮现,白天他在阳光下翱翔时,这念头在脑中盘旋,入夜后他辗转反侧,这念头也再度萦回脑

际。他该何去何从?革命成功后他已经无所事事。他这一生都在游说别人建立一个自由火星,提倡定居而不是殖民,强调本土化。如今已大功告成,这片土地已经是他们的

了,可以依他们的自由意志生活。然而在这新局势中,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扮演何种角色。他必须思考该如何在这个新世界中生活,不再是为大众请命的代言人,而是过自己

隐秘生活的个体。
他发现自己不想继续担任为大众请命的代言人;如果有人想做那个工作,那很好,不过他不是那种人。事实上他一想到开罗,便不由得对杰姬心生怨恨,也有一丝痛楚

——为了丧失这种公众生活以及大好前程而痛心。放弃当革命分子后的日子很难适应。做什么事似乎都不对劲,无论在理性上及感性上都觉得格格不入。不过总得想办法。

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有一次,在滑翔机中缓缓下降时,他忽然顿悟玛雅为何沉迷于轮回转世这种观念。他已经火星年27岁了,他的足迹遍及全火星,他曾到过地球,

也回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该是脱胎换骨的时候了。
于是他绕着广袤的坎铎飞行,寻找自我。那些残破的山壁有如无数巨大的镜子;事实上,他也清楚地看出,自己只是个渺小的生物,比大教堂内的蚊子还小。他四处飞

行,研究山壁的各个切面,像是在水晶球中看到了自己的两种不同倾向,差异明显而且互不相干,然而却同时存在于他脑海中,就如绿色与白色。一方面,他想继续浪迹天

涯,在世界各地飞行、徒步、航行,当个永远的游牧民族,不断地流浪,直到他对火星的认识远胜于其他人。没错,这是种相当熟悉的幸福。而另一方面,那也太熟悉了,

他这一辈子都在过这样的生活。那就好像回头过从前的日子,但失去了往日的目标。他早已体验过那种生活的孤寂,有如无根的游魂,令他充满疏离,让他有如倒拿望远镜

看红尘俗世。处处无家处处家。他没有家,如今他想有个家,有如想争取自由般强烈,甚至更强烈。他想安顿下来,过像样的生活,找个地方定居,了解当地的一草一木,

一年四季,种菜养鸡,自己盖房子,自己做工具,与邻居和乐相处。
这两种期望都存在,既强烈又同时出现——或者说得精确一点,两种期望不断地快速摆荡,令他无所适从,犹豫不决。他无法两者兼顾。两者如鱼与熊掌,无法兼得。

与他聊天的友人都无法提供任何建议来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境。土狼对落地生根这种观念很不以为然——不过他是个游牧民族,所以无法体会。亚特则认为到处流浪太不可思

议,不过他很喜欢他如今的住处。
尼尔格与政治无关的民间专长是帐篷工程,不过那对他选择人生道路没什么帮助。在高海拔地区都会盖帐篷,这时帐篷工程就可派上用场了;只是那已经成为一种科学

而不是艺术,而且随着解决问题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这种技术将会变成例行公事。更何况,许多低海拔地区已经要拆除帐篷走到户外了,他还想从事盖帐篷的工作吗?
不。他要住在帐篷之外。了解一小块地,它的土壤、植物、动物、气候、天空,及其他的一切……他要过这种生活。他的一部分,时间的一部分。
然而,他开始觉得,无论他做何抉择,坎铎裂口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移民区。它太过雄伟,使它很难被当成家——它太壮观,太超凡了。峡谷的河床一片蛮荒,每年春

天雪融后,水会一路冲激而下,形成新的水道,然后造成泥石流,再被埋入土石堆中。非常引人入胜。但不是家。当地人都留在闪亮台地,只在白天才会到峡谷河床。那座

台地才是他们真正的家。这计划不错。可是那座台地——它有如孤岛般耸立于天际,也是个观光景点,适合驾飞机来度假,夜夜笙歌,适合盖豪华酒店,适合年轻情侣……

这些都不错,好极了。可是人潮不断,甚至会人满为患——不然就是与接踵而来的游客持续不断的抗争,新来的居民会被壮观的景致所吸引,就像尼尔格这样的人,某个黄

昏路过此地,然后便在此落地生根,而原来的居民则无助地抱怨着,美好的往日时光已一去不回,想当年这片新发现的土地曾杳无人迹。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家。虽然他喜欢晨曦照亮坎铎鬼斧神工的西面山壁,火星所能看得到的万紫千红全在此灿然怒放,天空变成靛蓝或淡紫,有类似地球的蔚蓝……

一个美不胜收的地方,美得让他不禁觉得,值得在此定居,设法使它维持现状,飞入深谷中研究那片蛮荒的河床,每天傍晚再飞回去吃晚餐。这样可行吗?可以让他有家的

感觉吗?如果他要的是蛮荒,不是有许多地方没有这么壮观,可是更偏僻,也因而更荒凉吗?
他不断地在两地间来回。有一天,他飞过坎铎裂口中的瀑布与激流时,突然想起约翰·布恩曾到过这里,就在水手峡谷高速公路兴建完成后不久,开着一辆单人越野车

前来。那个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人,面对这么迷人的景致会怎么说?
尼尔格与布恩的计算机联机,要求调出坎铎的相关数据,他发现有一份音频日记,是在2046年横越峡谷时录制的。尼尔格从天空俯瞰着地面,听着音频里带着友善的美

国腔的沙哑声音,那声音不像是在与计算机交谈。尼尔格听着那声音,恨不得能与他本人交谈。有人说尼尔格成了约翰·布恩的接班人,说尼尔格所做的就是约翰如果在世

一定会做的事。若真如此,那么约翰在做完这些事后会做什么?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地区。真的,你只要想到水手峡谷,就会浮现这种念头。在美拉斯裂口内,山谷宽得让你置身其间会看不到两岸的山壁,山壁就在

地平线之下!这个小星球的曲度所造成的效果令人难以想象。以前所做的计算机仿真都与事实差距甚远,如果我没记错,垂直面要放大5~10倍,结果让人觉得好像置身于一

条窄缝中。那不是一条窄缝。哇,有一根石柱看起来像是穿着罩袍的女人。我猜要聚集许多女人才能有这么大的体积。不知道它是不是盐,白色的,不过我想那没什么特别

的意义。必须问安。不知道那些瑞士的道路建筑师在兴建这条路时用的是什么材料。看起来不像高山石材,有点像低地石材,是往下而不是往上,是红色的而不是绿色的,

玄武岩而不是花岗岩。不过他们好像蛮喜欢这种石材的。当然,他们是反瑞士的瑞士人,所以也就说得通了。哇,这里遍地坑洞,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或许可以试着走那边

的长条形路段,看起来比这边平坦。对了,这就行了,这才像道路。噢——这本来就是道路。我猜刚才是我自己走偏了,我为了好玩,亲手操作开车,不过,外面有那么多

奇特的景观可以看,实在很难去注意到仪表上有何指示。我车上的仪表比较适合自动操作,不适合人类眼睛。嘿,那边就是俄斐地堑的入口,好一道隘口!那座山壁一定有

——我说不上来——两万英尺高。我的天!既然刚才经过的是坎铎隘口,那么这一座应该叫作俄斐隘口,对吧?俄斐门要更好听一点。我们来查地图。嗯,隘口西侧的峭壁

叫作坎铎唇,是隘口的唇部,是吧?接下来是坎铎喉。嗯。我不喜欢这名字。好宽广的空地,两边都有陡峭的绝壁,有两万英尺高。那比优胜美地的绝壁还高上六七倍。狗

——屎。老实说,看起来没有那么高。显然是缩小了。看起来有两倍高,或是——谁知道。我也忘了优胜美地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反正也记不得它有多高了。这座峡谷实在

令人痴迷,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噢,那边是坎铎台地,在我左手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出来它不是坎铎唇的一部分。台地顶上想必视野辽阔。在那边盖家飞机旅馆,不错。我

希望能上去瞧瞧!能在这边飞行一定很有意思,不过很危险。我经常看到沙尘,恶毒的小东西,密实又黑暗。那边有一束阳光从沙尘中穿出来,照射在台地上。像一条奶油

棒挂在空中。噢,天啊,好一个美丽的世界!”
尼尔格由衷地同意。听到那人的声音令他想笑,也很惊讶竟然会听到布恩谈起在空中飞行。他也因而更加了解第一代移民为何会那么怀念布恩,他们的伤痛一直未曾抚

平。如果布恩还健在,而不是只能从计算机内调出他的音频,不知该有多好!看着布恩折中协调写下火星的乱世史,必是件大快人心之事!至少可以让尼尔格不用去背负这

个重担。然而,他们所能拥有的就是那亲切爽朗的声音,而这无法解决他的问题。
回到坎铎台地,入夜后,飞行员们聚在帐篷南边的几家酒馆与餐厅内,在这隆起的高处,他们可以极目眺望,俯瞰他们耕作的林地。尼尔格坐在他们之间,用餐、饮酒

、聆听,有时也交谈,置身于他们之间自在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他们不在乎他在地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在乎他置身于他们之间。这很好,有时候他想得太入神,几乎

忘了身在何处;他常会想得浑然忘我,待回过神来才知道,刚才又神游到西班牙港,或暴风雨中的避难所了。他经常会回到那个地方;随后发生的那些事相比之下显得那么

苍白无力!
不过有一天他在神游时突然听到一声“广子”,于是马上回过神来。
“什么事?”
“广子。我们在飞过埃律西昂时遇见了她,就在北坡。”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由她的表情看来,她不知道他是谁。
“你亲眼见到了她?”他劈头问道。
“是的,她并没有藏匿起来或什么的,她说她喜欢我的飞行器。”
“那我就不知道了。”一个老人说。一个火星的遗老,早年过来的第一代移民,他的脸饱经风霜侵蚀与宇宙射线的照射,看起来像皮革。声音粗哑,“我听说她去了当

初第一个藏身处所在的混沌地形,如今正在南部海湾建设新港口。”
好多人插嘴:有人在这里看过广子,有人在其他地方看过她,有人证实她已过世,有人说她去地球了,还有人说尼尔格在地球曾见过她——
“尼尔格本尊就在这里,”一个人笑着指向尼尔格来驳斥最后这种论点,“他应该可以证实或否认这种说法。”
尼尔格愣了一下,点点头。“我在地球时没见过她,”他说,“只是谣传。”
“那么说,我们这边所听到的也一样了?”
尼尔格耸耸肩。
那个年轻女人这时知道了尼尔格的身份,满脸通红,但仍坚持她亲眼见过广子。尼尔格凝神注视着她。这次不大一样,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直接说过这种话(除了在

瑞士那次)。她看起来有点惶恐,自我防御,但仍坚持己见。“我说,我和她谈过话!”
她有必要撒这种谎吗?若真是撒谎又如何能不被拆穿?她在演戏?可是她何必骗人?
尼尔格一时心乱如麻,脉搏加速,浑身发热。关键在于,广子很可能做这种事:隐居但不藏匿;住在某处,不与家人联系。这种行为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很怪异,不

近人情,冷酷;与广子的作风相符。他母亲可以算是个神智失常的人,这一点他几年来一直心里有数——一个有领袖气质的人,率领群众游刃有余,可是疯了,几乎什么事

都做得出来。
如果她还活着。
他不想再抱有希望了。他不想再一听到她的名字便急着去捕风捉影!不过他仔细观察着那个妇人的脸庞,似乎想借此看出她所言是否属实,似乎可以借此看出广子的影

像是否仍在她瞳中。其他人都在追问一些他也想问的问题,所以他可以静静地听,不用使她觉得不自在。她缓缓地讲述整个事情的经过:她与几个朋友沿顺时针方向绕着埃

律西昂飞行,停在由普列格拉山脉所形成的新半岛上过夜。他们在天上时曾看到北海结冰的岸边有新的移民区,因此下机后便走到该处,结果在一群建筑工人中看到了广子

;有几名建筑人员是她的旧部属,吉恩、莉雅、岩,还有几位一直追随着广子的“登陆首百”成员。这些飞行员觉得相当惊讶,不过广子一行对他们的惊讶似乎有点不解。

“没有人还在躲躲藏藏,”广子在赞美过那个妇人的飞行器后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布雷维亚山脊,不过来到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
就这样,那女人似乎极为坦诚,没有理由认为她在说谎,或有幻想的倾向。
尼尔格不想再为这种问题伤脑筋了。不过他原本就在考虑离开闪亮台地,到其他地方看看。所以他可以顺路至少去看一看。
次日,他与他们聊天时显得心不在焉,尼尔格不知该怎么想才好。他用腕表与萨克斯联系,告诉他所见所闻。“有可能吗,萨克斯?可能吗?”
萨克斯脸上浮现一丝奇特的神情。“有可能,”他说,“是的,当然。我告诉过你——你病倒,昏迷不醒时——我说她……”他字斟句酌,与平常一样,眼睛也因聚精

会神而眯了起来。“——我说我自己也见过她。就是我被暴风雪困住那一次。她带我找到我的车子。”
尼尔格盯着那闪动着的小影像,“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噢。我不觉得意外。”
“那么说你……你认为她躲过了沙比希那场浩劫。”
“是的。”
“不过,可能性有多高?”
“我不知道——可能性多高,那很难判断。”
“可是,他们能逃得出去吗?”
“沙比希地下洞穴是个迷宫。”
“所以你认为他们逃出去了。”
萨克斯踌躇不已。“我见过她。她——她抓住我的手腕,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脸孔忽然扭曲。“是的,她在那边!她在那边!我毫不怀疑!毫不怀疑!想必她是在等

我们去找她。”
尼尔格知道他必须去看看。
他不告而别地离开了坎铎台地。他在当地的旧识应该可以谅解,他们自己也常闷不吭声就自行飞走一阵子。他们过几天总会回来,在峡谷上方翱翔,然后晚上在闪亮台

地聚会。因此他就这么出发了,进入宽阔的美拉斯裂口,再度沿峡谷而下,往东进入科普来特斯。他在天空飘行了数小时,经过61号冰川,经过一座座海湾,经过一面面山

壁,直到穿越多佛海峡,到达支脉宽广的卡普里地堑与厄俄斯地堑。然后他又飞到已结冰的淹没区,碎裂的冰层远比底下被淹没的地区平滑。然后经过杂乱的珍珠湾区,再

往北,沿着雪道前往巴勒斯;然后,在雪道接近利比亚车站时,他转向东北方,朝埃律西昂前进。
埃律西昂陆块如今已成为北海的一片大陆。将它与南方大陆分隔的狭窄海峡是一片黑色水域与白色浮冰,其间的群岛原本是伊奥利亚台地。北海水文学家想让这个海峡

的冰层融化,以便让潮流能通过它从伊希地湾流至亚马孙湾。为了加速冰层融化,他们在海峡西边设置了一座核反应堆,将能量抽入海中,形成一座人工的冰间湖,湖内的

水一年到头都不会结冰,并让海峡两岸的斜坡都保持适合的温度。尼尔格远在大斜坡便可以看到反应堆的烟柱,他沿着这斜坡而下时,经过冷杉木与银杏树的灌木林。有一

条缆绳由西边入口通往海峡,用来绊住浮冰。他直接飞越挤满了浮冰的缆绳西侧,俯瞰那些像碎玻璃的浮冰。然后再经过海峡中黑色的水域——他所见过的火星上最宽的水

域。他在这水域飞行了20千米,为这壮观的海景赞叹不已。然后前方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桥梁,横跨在海峡上方。桥下如紫黑色盘子的水域有无数的帆船、渡轮、驳船

,船后的水痕全呈白色的V字形。尼尔格飞过他们上空,在桥上盘旋了两圈,赞叹这幅景象——他在火星上不曾见过这般奇景:水、海、未来世界。
北海极地
他继续往北前进,穿越刻耳柏洛斯平原,飞过欧伯拱顶火山,这是埃律西昂山侧面一座布满火山灰的陡峭火山锥。更高大的埃律西昂山也很陡峭,外形有点像富士山,

当地很多农业合作社都拿它当商标图。在火山底下的平原上有无数农场,大都散布在边缘,通常是梯田式的,由一片片的树林分隔开来。平原上地势较高处有尚未成熟的果

园,每棵树都栽在盆内;靠海近的地区有大片的麦田与玉米田,以橄榄树及桉树等防风林与海隔开。就位于赤道北面10度处,得天独厚,冬天温和而多雨,随后则艳阳高照

,当地人称之为“火星的地中海”。
再往北,尼尔格沿着西海岸而上,结冻的海在岸边的冰层都已浸在水中。他望着底下广阔的地表,不禁同意公认的说法:埃律西昂真是美不胜收。他听说这片西海岸是

人口最稠密的区域。海岸线被许多峡谷切割成数段,这些峡谷的入海口正在兴建许多正方形港口——泰尔、西顿、赫兹卡、莫里斯。通常石制的防波堤可防止浮冰涌入,防

波堤后则有些小船专用的码头,停泊了许多小船,全都等着在冰层中开出一条航道。
尼尔格在赫兹卡转向东边的内陆,沿埃律西昂陆块的缓升坡而上,经过草木扶疏的地表。埃律西昂的数千人口大都居住在这密集耕作的农业兼住宅区,由此地沿斜坡而

上可进入介于埃律西昂山与其北边火山锥之间的高地:赫卡特斯拱顶。尼尔格飞过这座大火山及其旁边的小山峰中间,在火山径上荒凉的岩石山鞍间,像一朵小云随风摇摆


埃律西昂东面的斜坡与西面风貌迥异;此地是寸草不生的粗糙碎岩,淤积了厚厚的风吹沙,借着陆块绵绵的雨势维持其原始地貌。尼尔格直到接近东海岸才再度看到有

草木生长,想必这些植被是靠着贸易风与冬雾的滋养生存的。东边的城镇都像绿洲,由一条环岛道路相连。
在岛上东北角最远处,普列格拉山脉古老的崎岖山岭向外绵延进冰海中,形成一座尖刺状半岛。那年轻女人说她就是在这附近看到广子的。尼尔格飞过普列格拉山脉西

麓时,忽然觉得此处很可能找得到她,这里是个荒凉而充满火星原始味道的地方。普列格拉山脉就像火星的许多高大山脉一样,是一座古老盆地边缘硕果仅存的隆起高地。

那座盆地的其他特征都已消失。不过普列格拉仍屹立不倒,有如要为一场大浩劫做见证——直径达100千米的小行星撞击火星,巨大的陨石融化后呈同心圆四处飞散,许多陨

石立刻凝结成比原来质地还硬的岩石。在这场浩劫之后,许多撞击遗迹已被风吹散,只剩这些屹立不倒的山岭。
当然,此地与别处一样,也有移民区,就在陨石坑与山谷的尽头,以及俯瞰着海的山径旁边。与世隔绝的农场、村落,约有10或20或100座,看起来像冰岛。总是会有人

喜欢这种遗世独立的地方。有一座村落位于距海平面100米高的小丘上,村名为努安纳亚波克,因纽特语的原意为“活着真爽”。这些村民以及普列格拉的其他居民都可以驾

驶滑翔机去埃律西昂的其他地方,或徒步到山下的环岛道路搭便车。距离这片海岸最近的城镇是名为“火水”的优美海港,就在普列格拉山脉西侧最早形成半岛之处。这座

小镇位于略呈正方形的海湾尽头一处长条形的区域,尼尔格看到后,便降落在镇内上端的小型机场,然后在停泊小船的码头后面的大广场边租了个房间。
随后几天,他沿着海岸线飞行,到各个农场参观。他见到许多有趣的人,不过都不是广子,或是任何从“受精卵”来的人——连他们的同事都没有。事情有点蹊跷;有

许多第一代移民住在这一地区,可是他们都矢口否认曾见过广子或她的团队。然而他们的耕作都收获颇丰,在这种满地岩石看起来很难耕种的荒地上——开垦出精致的农用

小绿洲——过着崇尚自然的生活——可是,没有,从没见过她。几乎记不得她是谁了。一个长相怪异的美国老人当着他的面大笑:“你在想什么?我们有一个精神导师?我

们要带你去找我们的精神导师?”
过了三个星期,尼尔格仍没找到她的蛛丝马迹。他必须放弃普列格拉山脉,别无选择。
无止境的流浪。走遍天涯海角就为了找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这是个不可能的计划。不过有些村落中曾有传言,确实有人见过。总是不断地会有传言,偶尔也会有

人看见。到处都有她的踪影,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她。许多人描述得活灵活现,然而就是没有照片,有很多传闻但都无法证实。萨克斯确信她还在荒山野地间,土狼确信她

不在。那也无所谓;如果她在这荒山野地间,一定是藏起来了,或故意耍得他团团转。他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一肚子火,他不想找她了。
可是他仍情不自禁地继续找下去。如果在一个地方超过一个星期,他就开始觉得紧张,焦躁不安,他以前从来不曾如此。有点像生病,全身肌肉紧绷,不过胃部尤其觉

得不舒服;体温升高;无法专心思考;有想飞的冲动。所以他便飞向村落、城镇、车站、旅馆。有时候他就随着风势走。他一向浪迹天涯,没有理由就此打住。政府的组织

形式改变了,他有必要为此而改变生活方式吗?没有!火星的风很惊人。强烈、不规则、声音大,永不止息的生物,戏耍作乐。
有时候风会将他带出北海,他飞了一整天,除了冰与海之外什么也没看到,仿佛火星是个海洋星球。那是北方大平原——广大的北半球,如今已经结冰。有些地方冰面

平坦,有些则已支离破碎;有时是白色,有时则变了色;尘土的红色,或雪藻的黑色,或冰藻的翠绿色。有些地方沙暴会夹带大量沙石淤积,再经过长久风化后形成小丘,

看起来就像昔日的荒漠。有些地方由海潮带来的浮冰会撞击火山口边缘的礁岩,形成环形的棱线;在其他地方,不同的海潮所带来的浮冰会互相碰撞,形成笔直的棱线,有

如龙的背。
不结冰的海面是黑色的,不然就是如天空般各种层次的紫色。出现海水的地方很多,冰间湖、冰层裂隙等,或许已占海面的1/3。更常见的是在冰面的上层融化成冰上湖

,水是白色的,天空也是白色的,有时会海天一色,有时则各自形成不同的颜色;是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绿色与白色,两个同时并存的世界。他与往常一样,觉得同时看

见两种颜色令人悸动,令人目眩神迷。世界的奥秘。
荒漠中有许多大型的钻探平台已被红党占领并炸毁:黑色的碎片散布在白色的冰面上。其他平台由绿党防守着,如今用来融化冰层。这些平台的东边有宽敞的冰间湖,

露出冰面的海水冒着水蒸气。有如从海底的天空倒出了云气来。
置身于这些云气间,置身于风中。北海的南岸是一系列的大小海湾、海岬、半岛、峡湾、海角、小群岛等。尼尔格沿着这片海域飞了几天,傍晚时分就在沿岸的新移民

区降落。他见过许多由火山形成的群岛,火山口内部都比外头的冰面及海平面低。他也见过有些地方的冰面似乎在往后缩,形成一些黑色浅滩,杂乱的石块与碎冰散布在滩

上。这些浅滩是否会再度被海水淹没?或是面积会越来越大?住在这些海滨城镇的居民都不得而知。没有人知道海岸线到何处才会稳定下来。这里的移民区都是随时准备搬

迁的。由堤防围着的低地可以看出,有些人显然在测试这些海湾新生地是否肥沃,白色冰面的边缘有一排排的绿色农作物。
他在乌托邦北面经过一座地势较低的半岛,由大斜坡一路延伸至北极岛,这也是这座大海唯一被阻隔之处。这块低地上有个大移民区,称为布恩颈,有一半覆着帐篷,

一半没有。当地的居民正忙着开凿一条可以贯穿半岛的运河。
一道风往北吹,尼尔格也随风北上。风声飒飒,有时候极为尖锐。生龙活虎,似乎在交战。半岛的两边海面都有板状浮冰,高大的翠绿色冰山从中间冒出来。此地杳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