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它们整个冬季都一直在窝内,直到春季才外出觅食。然后我们在春季将海湾出口处的一些冰层拖出海,这里便可孕育无穷的生命。最基本的食物链是南极生物在水里,
北极生物在陆地。浮游生物、磷虾、鱼,还有乌贼、海豹,陆上则有野兔、旅鼠、土拨鼠、老鼠、猞猁狲、山猫,还有熊。我们正在试养驯鹿与狼,但仍无法培养出足够的
粮草供蹄类动物食用。熊在此出现不过几年,大气压力最近才变得适合它们居住。不过此地如今相当于海拔4000米的高度,我们发现这些熊过得不错。它们很快就适应了。
”
“人类也是。”
“这个嘛,我们在4000米处还没看到有多少人。”他指的是按地球算法的海拔4000米。就她记忆所及,人类居住环境从没这么高过。
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在这种高度,最后胸口会爆裂,一定会……”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男人,大块头,光秃秃的头上有一圈白发,黑色眼珠在圆眼镜后滚动着。
“你见过广子吗?”她问。
“广子爱?见过一次。很可爱的女人。听说她已经回地球了,帮忙救灾。你认识她?”
“是的。我是安·克莱伯恩。”
“我就知道。彼得·克莱伯恩的母亲,对吧?”
“是的。”
“他最近在布恩出现过。”
“布恩?”
“就是海湾对面的一个小车站。这里是植物湾,那个车站是布恩港,有点像笑话。显然澳大利亚也有这两个地名。”
“没错。”她摇摇头。约翰会永远与他们同在,而且绝不是最凶恶的不散阴魂。
眼前这个声名远播的动物设计师就是个凶神恶煞。他在厨房内撞得乒乓作响,视力差得必须靠手摸索。他将汤端到她面前,她喝着,偷偷打量他。他知道她是谁,但似
乎不会因此而不自在,他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她是个红党火星学家,他设计新的火星动物。他们在同一颗星球上工作。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敌人,至少对他而言不
是。他可以毫无敌意地与她共餐。虽然他态度温文尔雅,但却心不在焉。冷落别人是很失礼的事。不过她很喜欢他的沉稳、内敛又有点迷糊的气质——一种特殊的气质。他
在厨房中笨手笨脚地弄着餐点,与她同桌用餐,吃得又快又响,他的鼻头沾着汤料。喝过汤后,他们从一条长吐司上切下几片享用。安向他问起布恩港的情形。
“那边有家面包店很不错,”怀特卜克说着指向吐司,“还有一间很不错的实验室。其他方面则只是一个寻常的居住点。不过我们去年将帐篷拆掉了,现在天气变得很
冷,尤其是冬天。虽然地处纬度46度,我们还是将它视为北部。有些人嚷着说至少在冬天时要将帐篷装回去,有些则说应该一直装着,直到天气回暖。”
“直到冰川期结束?”
“我不认为会有冰川期。当然,反射镜拆掉后的第一年很难熬,不过应该可以设法弥补。冷个一两年就没事了。”
他挥了挥手,反正拆掉无妨。安几乎想拿面包砸他,不过最好还是别吓他。她打了个冷战,设法按捺住。
“彼得仍在布恩吗?”她问。
“或许吧。几天前还在。”
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植物湾生态圈的事情。若没有足够的植物,动物设计师也难以尽情施展才华,所以此地仍然比较像南极而不像北极。或许新的土壤改良法可以加速
植物的出现。如今,此地大部分地区都只有苔藓。接下来将会有寒带草原植物出现。
“不过你不喜欢这种发展。”他说。
“我喜欢本来风貌。北方大平原原本遍地沙丘,成分是暗红色的沙。”
“不是会有一些保存下来吗?在南北极的极冠附近?”
“大部分极冠都会陷入海中。像你说的,有点像南极。不会,沙丘与地表迟早全都会沉入水中,整个北半球都会消失。”
“这里就是北半球。”
“这里是地势较高的半岛,它也可以算是已经消失了。植物湾是以前的阿卡迪亚火山口。”
他透过眼镜凝视着她,“如果你住在高海拔的地方,或许会感觉日子过起来跟以前一样。有空气的那种旧时代。”
“或许。”她谨慎地说。他绕着圈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到水槽清洗餐刀。他的手指短而粗,拿小物体时显得笨手笨脚的。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谢谢你的招待。”她说着朝门口走去。走出门时,她顺手抓起她的夹克,然后在他的满脸惊讶中将门大力关上,走入冷冰冰的夜色中,穿上夹
克。她走向她的车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坦佩台地的古老高地上布满了小火山,所以遍地都是岩浆平原与沟堑;还有一些地面结冰后形成黏稠状,以及偶尔会有几条沿着大斜坡而下的小沟堑。这些地貌,再加
上自古以来的各种风吹雨打日晒,使得坦佩台地在火星地图上看起来像是艺术家的调色盘,五颜六色,每种颜色都代表了各个地带长久演变下来的不同风貌。安觉得色彩太
繁杂了;对她而言,即使是最小的区域都太过人工化,是不切实际地在高空研究火星,试图将各个地区分成不同的地形。事实上在地面全都一样,到处都有类似的地形。这
只是个很崎岖的地区——就像混沌之初的地形,并没变得更崎岖。
连名为坦佩槽沟的狭长峡谷的底部也因太过坎坷而无法让车辆通行,所以安绕道而行,开上高地。最近一次的熔岩流(10亿年之前)比它们流经的那些岩浆还要硬,如
今它们高出地面,像是堤防或崖径。在各崖径间较软的土地上有许多火山口,它们的外缘显然是岩浆的遗迹,像海滩上的那些城堡。偶尔有些高耸的剥蚀基岩会从这些岩浆
间冒出来,不过大部分都是风化土。底下显然蕴藏水分,有永冻土,因此造成地层缓缓下陷与滑动。如今,温度逐渐上升,或许再加上地下核爆所形成的地热,更加速了地
层下陷。到处都有新出现的滑坡:在坦佩12号被埋入土堆时,有一条著名的红党通道就此凭空消失;坦佩18号的两面山壁崩塌,使U形峡谷变成V形;坦佩21号也不见了,被
埋在塌落的西面峭壁下。到处都有土石滑落,她甚至见过几处泥石流,那发生在已液化的永冻土表层,基本上是结冰的沼泽。许多塌陷的椭圆形坑洞形成池塘,白天表层冰
融化,晚上再度结冰,使地表剥蚀得更加迅速。
她经过提莫仙柯火山口一瓣瓣的裙幅部分,它的北侧已被由坦佩地区最大的科利奥兰纳斯火山流出的熔岩所淹没。此地到处是坑洞,雪下了之后又融化,形成一个个积
水的盆地,然后又结冰。这个地区有永冻土的典型特性:多角形卵石山脊,积水的同心火山口,冰核丘,山腰处层峦起伏的山脊。每个洼地都有结冰的池塘或水坑。土地正
在融化。
在阳光普照的南面斜坡处,由于可以避风,树木得以成长,树下则是苔藓、草地、灌木丛。阳光充足的洼地有许多长满节瘤的高山矮曲林树木;阳光照射不到的洼地则
只有污秽的积雪。如此广阔、残破的大地,荒芜但并非空无一物,嶙峋的山脊低处有岩石、冰雪、沼泽、水草。午后的热气使云层聚集,云层所造成的阴影使万物呈现出另
一种色彩,有红色与黑色,绿色与白色。没有人会抱怨坦佩台地的色彩太过单调。云层疾驰而过的阴影下,万物俱寂,然而就在此地,某一个傍晚曾有一个白色的庞大身躯
隐身在巨石后。她一想到这个就心跳加速,但并没再看到什么。
不过她看到了其他东西,因为就在天色全黑之前,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她的心有如越野车的减震器般抖个不停,她冲向车窗向外望。与岩石一样颜色的身影,挥舞着手
,是人类。
是一小群红党的生态保护人士。他们上车后说,他们根据坦佩庇护所人员的描述,认出了她的越野车。他们一直期待能遇见她,所以看到她后相当高兴;他们笑着,聊
着天,在车厢内走动,触摸她,高大的火星本土人有坚硬如石的犬齿及明亮的眼眸,有些是东方人,有些是白人,有些是黑人,全都兴高采烈。她认出他们曾参与帕弗尼斯
山的大会,但只认得整个小组,不认识个别成员;有年轻的激进分子,她再度打了个冷战。
“你们要去哪里?”她问。
“植物湾,”一名年轻女子回答,“我们要去占领怀特卜克的实验室。”
“以及布恩站。”另一个人补上一句。
“噢,糟了。”安说。
他们静了下来,谨慎地端详着她。有如加清与道在“最后一流”时的翻版。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女子说。
安吸了口气,设法想出解决之道,他们都紧盯着她瞧。
“谢菲尔德事件发生时你们在场吗?”她问。
他们点点头,他们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那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说,“将整个星球搞得遍地血腥,借此来完成红火星的目标,那太没意义了。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我们不能通过杀人来
达成目的,甚至也不应残害动物或植物,或将机器设备炸掉。那无济于事,只会造成破坏。一般民众对此无法认同,你们懂吗?这样无法赢得民心,事实上会适得其反。我
们越是烧杀破坏,民众就越会向绿党靠拢。所以我们会无法达成我们的心愿。如果我们明知会有此后果却仍一意孤行,那便背离了我们的宗旨。你们懂吗?我们如果这么做
,将只是纯粹在发泄情绪,因为我们愤愤不平,或只为了找刺激。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
他们瞪着她,百思不解,满脸困惑,震惊,轻蔑。不过他们还是聚精会神地聆听。毕竟,她是安·克莱伯恩。
“我不能确定另外的办法是什么,”她继续说,“我无法告诉你们。我想……那应该正是我们必须开始努力的目标,那必须像是一种红党的火星化。火星化从一开始就
被当成绿党的职责。我想或许是因为广子的关系,因为是她出面对此加以界定,也是由她出面推行。所以火星化一直被认为是与‘维力迪塔斯’结合在一起的,可是没有理
由这样。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况,否则将会一事无成。我们必须成立红党工作室,专门研究这块土地,让大众能认同我们,必须让这个星球原始的红色成为反制‘维力迪塔
斯’的力量。我们必须使绿色污损,直到它变成别的颜色。像你们在一些矿石上看到的颜色,例如碧玉,或含铁的蛇纹石。你们应该懂得我的意思。那表示要将民众带到外
面,或许到高地去,让他们了解火星的原貌;那表示我们要搬到外面,遍及整个星球,并掌握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与管理权,如此一来,我们才有权为这片土地发言,
别人也才肯聆听。另外,我们也要掌握游牧民族的权利、火星研究学者的权利等,这才是火星化的真正内涵。你们懂吗?”
她停了下来。火星本土人仍全神贯注地倾听,此刻看起来或许已经对她,或对她所说的内容产生了兴趣。
“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这种事,”一个年轻人说,“也有人在着手进行。有时候我们也会参与。不过我们认为,积极的抵抗是奋斗必要的一环,否则我们只会受到欺压,
他们会将一切绿化。”
“如果我们使一切变色就不会。就从内部开始,从他们的心灵开始。然而若是从事破坏活动,谋杀,那会使人们倾向于绿党。相信我,我亲身经历过。我和你们一样曾
积极好战,我曾亲身经历过。你给民众的压力越大,反弹就越强。”
那个年轻人不以为然,“他们给我们的6000米限制,是因为他们怕我们,因为我们是革命背后的驱动力。若非我们揭竿而起,变形跨国公司或许至今仍在为所欲为。”
“那是不同的敌人。我们与地球人抗争时,火星的绿党人士会受到感召。如果我们是与火星的绿党抗争,他们就不会受到感召,反倒会愤怒。而且他们会因此而更加绿
化。”
那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思索着,或许感到气馁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灰发妇人说。
“到危险的地区去。”安建议。她指指车窗外,“这里也不错。或是在靠近6000米界线的区域设立一个城镇,使其成为原始风貌的庇护所,使其成为世外桃源。然后,
我们再从高地悄悄将势力往下延伸。”
他们绷着脸考虑她的提议。
“或者也可以到都市去,组一个旅行团,带民众参观各个地区,并成立一个法律基金,若有人想更改地形地貌就告他们。”
“狗屎,”那年轻人摇着头说,“听起来太烂了。”
“是很烂,”安说,“有些事虽然龌龊却非做不可。不过我们得从内部做起,这也是它们得以维系之处。”
他们拉长了脸,围坐着,讨论了一阵子;他们目前如何生活?他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改善生活的目标,战后生态保护人士东躲西藏的日子才能
结束?诸如此类的话题。有的人长吁短叹,有的人黯然垂泪,有的人相互指责,有的人彼此打气。
“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看这片结冰的海洋。”安建议。
第二天,那些生态保护人士与她一起沿着经度60度处往南行,旅程越走越艰辛。阿拉伯人称之为“卡拉”,意为不毛之地。此地景色绝美,有如混沌之初孤寂的岩地奇
景,他们都看得感动不已。而另一方面,那些生态保护人士沉默寡言,有如在朝圣,严肃得像参加葬礼。他们一起来到名为尼罗克拉斯的大峡谷,沿着一条宽敞崎岖的天然
坡道而下。东边是覆盖在冰雪之下的克里斯平原,已成为北海的另一个支脉,它们没能逃过水患。南方是尼罗克拉斯槽沟,这是从远方的赫伯斯裂口绵延过来的一座峡谷的
终点。赫伯斯裂口没有出口,不过它的地层之所以下陷,如今已知是西边伊秋思地堑顶端地下水迸出造成的。汹涌的水从伊秋思地堑流下,沿着月高原坚实的西侧,冲击伊
秋思高点陡峭的绝壁;然后在这些峭壁处停下来,接着再往下奔流,将卡塞峡谷的大弯道冲蚀得支离破碎,也在克里斯的低地处形成一道深沟。那是火星史上最大规模的地
下水外溢事件。
如今北海的海水已倒灌入克里斯,尼罗克拉斯与卡塞的低洼地区都已积水。看起来像平顶山岭的沙拉诺夫火山口则有如一个巨人般挺立在这新峡湾出口的高耸岬角上。
在峡湾中间有一座狭长的岛屿,那是昔日水患形成的一系列小岛之一,如今再度成为孤岛,在白茫茫的结冻海洋中,仍顽固地维持红色。这个峡湾终将成为比植物湾更优良
的海港:它被陡峭的山壁环绕,但四处都有平整的腹地可充当港口城镇。当然,从卡塞刮来的西风也是个隐忧,由上往下袭来的狂风会将帆船吹出克里斯湾……
真奇怪。她带着那群默默不语的红党沿着一道斜坡走进峡湾西边一片宽敞的腹地。当时已近黄昏,她带他们下车,在夕阳下的海岸散步。
在夕阳余晖中,他们郁郁寡欢地站在一块高达4米的独立冰块下,它已融化的部分看起来有如肌肉般光滑。他们站立的位置刚好将太阳挡在巨大的冰块后面。阳光透过冰
块照过来,冰块的两面熠熠生辉,使亮澄澄的潮湿沙面也为之失色。无从否认,耀眼的光芒,活生生在眼前闪烁;他们凭什么妄想改变它?他们默不作声地静立着凝视。
太阳沉入黑暗的地平线,安离开这一群人,独自走到她的越野车旁。她回头望着那道斜坡,那群红党成员仍在海滩旁的小冰山前面。那座小冰山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白色
神祇,与结冰的海湾一样呈淡橙色。白色的神祇,熊,海湾,火星冰层的遗迹:海洋将永远与他们同在,与岩石一样屹立不倒。
第二天,她开车沿卡塞峡谷往西行,朝伊秋思裂口前进。她马不停蹄地开车,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宽广腹地,一路顺畅,最后到达卡塞往左的弯道,进入伊秋思的河床。
这条弯道是火星上由水冲蚀成的最大、最明显的景观之一。不过她发现那平坦的干涸河床已经长满了矮小的树丛,小得几乎像灌木:黑色的树皮,长满荆棘,深绿色的叶子
看起来像冬青树的叶子一般光滑而尖锐。这些黑树下覆着一层苔藓,不过其他植物则付诸阙如;这是个单一品种的树林,长满了卡塞峡谷中的每座山谷,使大弯道看起来像
块硕大无比的煤炭。
安顺着地势开车来到这些矮树丛的上方,那些树枝像石南树一样坚韧,被车轮碾过时就倒向一边,车轮经过后又顽强地恢复原状,使越野车左摇右晃。徒步经过这片峡
谷几乎是不可能的,安想着,这片绝壁间的深谷既狭窄又崎岖,有点像想象中的美国犹他州——或它以前的地貌——如今看起来像童话中的黑森林,无法脱身,到处都是在
头顶飞舞的黑色怪物,而且在薄暮时分还会浮现庞大的白色身影……以前曾驻守在山谷转角处的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已不见踪影。若你的房子被诅咒,会倒霉八辈子,
无辜的大地受诅咒时也是如此。萨克斯曾在此饱受折磨,所以他已经将火苗植入地面,使整个地区沦入熊熊烈焰,使得荆棘树丛四处滋生,覆盖了整个区域。他们还说科学
家是理性的动物!希望他们的房子也受到诅咒,安咬牙切齿地想着,诅咒他们八辈子,然后再持续八辈子。
她闷哼了声,继续上路,到达伊秋思,再朝陡峭的塔尔西斯拱顶前进。当地有一座小镇,建在火山侧面坡度较缓处。遇上那头熊使她知道彼得就在当地,所以她刻意绕
开。彼得使大地沦为汪洋;萨克斯使大地付之一炬。他曾经是她的。我要在这岩石上建造彼得纪念碑,新人种,火星人。他曾背叛过他们。记住。
她继续往南行,登上塔尔西斯山脉的斜坡,直到艾斯克雷尔斯的火山锥映入眼帘。一座宛如大陆的巨山从地平线拔地而起。帕弗尼斯山由于位处赤道区,并且是电梯电
缆所在地,而使人口过度稠密。然而位于帕弗尼斯山东北方向仅500千米的艾斯克雷尔斯却无人问津,没有人在此居住。只有几个火星研究学家偶尔来此,研究山上的熔岩与
火山灰,这两种物质使红色地表变成几近黑色。
她沿着较低的坡道上山,坡度起伏平缓。艾斯克雷尔斯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几个地名之一,因为这座巨山高耸入云,在地球上也可轻易见到。艾斯克雷尔斯湖。当时地球
上的人正热衷于兴建运河,所以他们认为那是一座湖。当年帕弗尼斯也被称为凤凰湖。她读着腕表上的资料,艾斯克雷尔斯,赫西奥德 [1] 的出生地,“位于赫利孔山之右
,在一处地势高耸崎岖之地。”所以古人虽然认为那是一座湖泊,却仍然根据一个山地来命名。或许他们潜意识里已明白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是什么。一般而言,艾斯克
雷尔斯是用来描述田园的,相当诗意的名字,赫利孔就是希腊的皮奥夏山,是用来供奉太阳神阿波罗和艺术女神缪斯的圣地。赫西奥德有一天在耕作时抬头看见那座山,忽
然觉得有故事要说。神话的起源就这么离奇,他们与这些名字朝夕相处却视若无睹,也是怪事,然而那些故事又在他们的生活中一再地上演。
它是四大火山中最陡峭的一座,然而它盘旋而上的斜坡又不像奥林匹斯山那么陡;所以她可以将越野车设在低挡,平稳地上山,有如以慢动作飞入太空一般。她靠在驾
驶座上假寐,头靠在垫枕上,轻松舒畅。到达之后她醒过来,已置身于海拔27千米处,与其他三座大火山等高;基本上,这是火星上的山岭所能达到的最高点,那是地壳均
衡论的临界点,过了这个高度,岩石圈会因整座山的重量而坍塌;四大火山都已到达最高点,无法再往上长。由此可见它们体积之大,也可知它们的年代之久远。
没错,年代非常久远,不过艾斯克雷尔斯的熔岩表层也是火星上最新的火成岩,只稍受风吹日晒。熔岩冷却后,便在流下山时凝固,留下隆起的通道。有一条明显的车
道沿着斜坡迂回而行,避开了山下熔岩流的陡峭部分,充分利用形同网络的坡道。在山阴处,熔岩的细沫凝结成河岸,覆满硬实的污雪;阴影处如今看来白里透黑,她好像
开车经过一张照片的底片,越往山上,她的心就不知何故搏动得越剧烈。她可以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身后的火山锥的北侧,以及更远处的塔尔西斯山北麓,最远可眺望伊秋思
的山壁,约在100千米开外。触目所及都是各式各样的雪堆,斑驳的白雪,火山锥背阳面常会积雪深厚。
在一块磐石表面,有亮丽的翠绿苔藓。眼前景物全都变成了绿色。
不过,随着她日复一日地往上爬升,超过可以想象的高度,雪堆开始变矮,也越来越罕见。最后她到达海拔20千米之上——高达海拔21千米——在结冰层之上将近7000
英尺!——有地球上珠穆朗玛峰的两倍高;火山锥仍不断地往上攀升,还有整整7000米高!直入漆黑的云霄,直入太空。
底下极远处有一层平坦的云,遮住了塔尔西斯山。这片白色云海像是在紧跟着她上斜坡。在这个海拔之处已经没有云,至少今天没有;有时候雷雨云会聚集在山边,其
他日子则有卷云浮现头顶,无数细云丝会飘过天际。今天上方晴空万里,明亮绚烂的靛蓝色,略带点黑,天际点缀着几颗晨星,黯淡的猎户星座孤零零地挂在天边。火山顶
的东方有一丝细云,有如峰顶的旗帜,薄得可以看到云外的苍穹。这种高度没什么水蒸气,也没什么大气。气压在海平面与这种大火山的高度间,差距往往多达10倍;因此
这里的气压应该是35毫巴,与他们刚到火星时的气压相去无几。
然而,她看到无论在洼地与岩石上,还是既有积雪又有日照的坑洞中,都长着细点状的地衣。这些地衣小得几乎无法分辨。地衣,藻类与真菌的代表,同心协力求生存
,即使气压只有30毫巴。很难想象有这么顽强的生命。真奇怪。
事实上,她会装备齐全地来看这些地衣,这一点才真的奇怪。登上这种高度,必须保有昔日小心谨慎的习惯:安全的活动服、锁紧的门;进入耀眼明亮的低太空。
长着地衣的那些岩石看起来像是平坦的日光浴室,土拨鼠如果能在这种高度生存,就可以在那些岩石上做日光浴。不过,这里只有一些黄绿色或银灰色的小植物。腕表
上的说明是,这叫薄片状地衣。有些被狂风刮至此地,掉落在岩石上,有点像附生贝类般紧缠着岩面不放。这种现象只有广子能够解释。
生物。米歇尔曾说,她爱的是石块而不是男人,因为她曾受过凌虐,心理受到了创伤。她脑中的海马突触组织很小,受到惊吓的反应会很强烈,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因
此她爱上了一个最像石头的男人。米歇尔告诉过她,他也喜欢西蒙的特质——在山脚基地那段岁月,即使只能拥有这么一个密友,也够令人欣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
安静又结实,可以捧在手中感受那般重量。
不过米歇尔曾指出,西蒙不是唯一具备这种特质的人。这种特质在其他人身上也可以发现,虽然没那么纯,但仍然存在。她为何不能爱其他人刚毅不屈的特质,爱一切
生物?他们只不过想设法生存,就像任何岩石或星球。他们全都具备矿石般的顽强。
强风吹过她的头盔,吹过熔岩碎片,在她的通气导管中嗡嗡作响,盖过她的呼吸声。此处的天空颜色较黑,也更靛蓝,除了较低的地平线有种朦胧的紫色,上方则是带
状的晴朗深蓝色……噢,谁能相信艾斯克雷尔斯山上的这些景观会改变?他们为何不在此定居,借此提醒他们来到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或火星给他们提供了什么,而他们又
如何暴殄天物地舍弃了?
回到车上,她继续上山。
她已经在火山西面有如峰顶旗帜的银白色透明卷云之上。喷射气流吹不到这里。再往上就如回到从前,连地衣与细菌都不见踪影。虽然她确信它们仍在,躲在岩石的表
层下。岩隙间的生物,就如神话中的小红人,这些曾与约翰·布恩交谈的小神祇,他是他们的赫西奥德。人们这么说。
遍地生机盎然。这个世界逐渐被绿化了。不过如果无法见到绿色——如果与土地没什么区别——是否就对他们的工作有益?生物。米歇尔曾告诉她,你爱石头是因为生
命有石头的特质!一切都将回溯到生命的本源。“西蒙、彼得,我要在这岩石上搭建我的教堂。”为什么她不能爱万物的石头特质?
车子攀上熔岩的最后一片同心台地,这时已不用吃力地爬坡,因为已接近宽敞平坦的破火山口外缘。只是缓升坡,越往上坡度越小;然后终于到达外缘,接着来到外缘
的内侧边沿。
俯瞰着破火山口。她了下车,思绪有如贼鸥般四处飞翔。
艾斯克雷尔斯巢状的破火山口有8座互相重叠的喷火口,新迸裂的喷火口会覆盖住先前的几座。最大也是最新的一座破火山口位于这个复合体的中央附近,先前的几座环
绕在它四周,看起来像是花瓣。每个破火山口都有不同的高度,形成几个高低不齐的圆形。走到外缘的边沿,景观会不断改变,因而觉得距离也随之改变,底层的高度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