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你可以回去,象征性的。你可以在脑中回到从前,回顾你的脚步,看你在何处转向,为何转向,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前进,借此了解这些环环相扣的结。了
解越多,就越能明白个中含义。你不断地坚持你最在乎的是火星的命运,我认为这个托词强烈得使你误以为是事实。那本身也是个隐喻。或许是真的,没错。不过这两种隐
喻都必须加以分辨。
我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
不过你根本没看到实际情况。还有好多的红火星留了下来。你应该出去看看!走出去,排除一切成见,看看外头有什么。到低海拔的地区,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散步,
只要戴着简单的防尘罩即可。那对你有好处,对你的精神层面有帮助。此外,那也可以验收地球化的成果,亲身体验这项改革提供给我们的自由,与这个世界的交融——我
们可以不穿活动服在火星表面行走,而且活得好端端的。太神奇了!那使我们与生态融为一体。这项计划值得我们三思。你应该走出去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研究火星化的过
程。
你只是在唱高调。我们占领了这个星球,并加以耕耘。它融化在了我们脚底下。
融化在了本土的水中。不是从土星或其他星球运来的,那是混沌之初就存在于火星的,是它与生俱来的,对吧?从火星形成之初就有了。如今那已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的身体与火星的水是同一种模式。没有那些微量的矿物质,我们都会变成透明的。我们就是火星的水。而且那些水以前就在火星上了,对吧?因地壳变动而喷出来。
那些水道真壮观!
那是有20亿年历史的永冻土。
然后我们助一臂之力,让水回到表层,迸发出来的一道道洪水波澜壮阔。我们就在现场,我们目睹了其中一场,还差点丧生——
是啊,是啊——
你在车子被水冲走时,用手摸索着车子,你正开着车——
没错!结果被冲走的反倒是弗兰克。
没错。
整个世界都被冲走了,只剩下我们在海滩上。
这个世界仍在,你可以出去看看。
我不想看,我早就看过了!
不是你。是以前的你。不是如今的你。
是啊,是啊。
我认为你在害怕。不敢尝试淬炼——蜕变得脱胎换骨。你身旁到处都是蒸馏器。火已加热。你会被融化,你将会重生,谁知道事后你是否还在?
我不想变。
你不想终止对火星的爱。
是的。不想。
你永远不会终止对火星的爱。岩石在经过淬炼之后仍然存在。通常会比原来的岩石还硬,对吧?你会永远爱火星的。你的任务将变成见证火星经历各种考验仍能屹立不
摇。冷与热、湿与干、厚与薄,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而火星却永远屹立不倒。以前也曾出现过洪水,对吧?
是的。
是火星本身的水。这些变化都是火星本身的变动。
从泰坦运来的氮气除外。
没错,没错。你的语气真像萨克斯。
少来了。
你们两人比你想象中还像。我们所做的改变都是火星本身的变动。
可是地表受到了破坏,已经完全毁损,面目全非。
那是火星学,或者说火星生态学。
那是破坏。我们原本应该试着尊重火星的原貌在此生活。
不过我们没有这样。所以,如今身为红党,意味着要尽可能使一切保留原貌,在火星生态学的架构之下——成立生物圈的计划就是要让人类在某个海拔高度之下,能自
由地在火星表面生活。如今身为红党也只有这个意义了。而且有这种抱负的红党成员很多。我想你是在担心,即使你只做了些微的改变,各地的红党也将为之瓦解。但红党
大于你个人。你协助创立它,并将它定位,但你从来不是唯一的一个成员。如果你唯我独尊,那没有人会听你的。
他们原本就不听我的话!
有些人会听,许多人会听。无论你怎么做,红党都会继续走下去。你可以退休,你可以变成截然不同的人,你可以变成绿党,红党仍会继续下去。或许可能比你想象的
更像红党。
我已经尽量将它想象得非常红党了。
还有好多种替代方案,我们会从中挑一种,然后继续生活下去。合力改造这个星球的过程将持续数千年。不过我们目前就是这种状况。人无时无刻不在问,如今还缺什
么?然后设法接受既成的事实。这就是神智健全,这就是人生。你必须将你的生活想象成从现在开始。
我做不到。我试过了,做不到。
你应该出去四处看看,真的。到处逛逛,仔细看看,甚至去看看冰海,仔细瞧瞧。不过不只是看冰海,那只是去面对事实。面对事实也不见得是坏事,不过一开始只要
瞧瞧就好,嗯?认清情况。然后你便应考虑到山上走走。比如,塔尔西斯、埃律西昂。到高海拔处就是回到从前的旅程。你的职责是去发掘历久弥新的火星。很过瘾,真的
。很多人无福拥有这么过瘾的职责,你无法想象的,你运气好才能拥有。
你呢?
什么?
你的职责是什么?
我的职责?
是的。你的职责。
……我不确定。我告诉过你了,我很羡慕你的职责。我的职责是……搞迷糊了。协助玛雅,及其他的人。居间协调……我想去找广子……
你曾让我们畏惧了好长时间。
是的。
超过100年。
是的。
从来没有任何结果。
这个,我认为我应该略有帮助。
不过那并非你的本意。
或许不是。
你认为人们是因为心情苦恼所以才会去研究心理学吗?
这种说法很普遍。
不过从来没人让你畏缩过。
噢,我也曾接受过心理治疗。
有效吗?
是的!相当有效,蛮有效的。我是说——他们已经尽力了。
不过你不知道自己的职责。
不知道。或是说,我……我想回家。
什么家?
那正是症结。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就麻烦了,对吧?
是的。我以为你会待在普罗旺斯。
不对,不对。我是说,普罗旺斯是我的家,可是……
可是如今你又在回火星的途中。
是的。
你决定回来。
……是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吧?
是不知道。不过你知道。你知道你的家在何处。你有家,这何其珍贵!你应该记得这一点,可别浪费了如此的福分,或将之当成负担!若这么想就太愚蠢了!那是福分
,太珍贵太珍贵的福分,你懂吗?
我得想想。
她搭乘一辆上世纪留下来的气象越野车离开庇护所,高大的正方体车身,顶层驾驶座有豪华的天窗。这种车与她和娜蒂雅、菲丽丝、爱德蒙、乔治等人首度前往北极时
搭乘的越野车没什么不同。因为在那之后她曾在这种车上待了数千个日子,所以她一开始认为那是稀松平常之事,与她人生中的其他日子并无两样。
不过她往东北走,进入峡谷,直到到达经度60度偏北53度那条无名小水道的河床。在亚马孙时代后期,这座山谷曾受到一条地下含水层迸裂的冲刷,流经一条早期地堑
的山脉,沿大斜坡较低的斜面而下。这次水患所造成的深远影响,至今在峡谷山壁上,以及河道底层基岩的小丘上仍历历在目。
这条河道如今往北流入一座冰海。
她穿着一套纤维填充的风衣,戴上二氧化碳防护罩、护目镜,加热长靴,然后走到车外。空气稀薄寒冷,虽然此刻在北方是春天——火星53年,Ls=10度。寒冷多风,
形状不规则的低厚云层往东掠过。如今就算不是即将进入冰川期,即使因绿党控制得宜而免于进入冰川期,也会是没有夏天的一年,就像1815年的地球,当时坦博拉火山爆
发,使世界陷入一片冰冷。
她沿着新形成的海岸线走。此处位于大斜坡山脚,在坦佩台地,一片圆形古老高地往北延伸。坦佩或许因为地处撞击地点的正对面,而逃过了北半球所经历的大浩劫,
大部分火星学家都同意,“大撞击”曾重创埃律西昂上方的赫拉德峡谷。因此,满目疮痍的山岭,俯视着一座冰海。岩石看起来像是海流汹涌汇聚处的一片红色海面,冰层
看起来像是隆冬中的大草原。本土的水,正如米歇尔所言——从混沌之初便已存在,自古便存在于火星地表。这很难掌握。她的思绪纷乱,各种思潮同时涌现——有点像神
智失常,但不是。她知道两者的区别。风的呼啸声与麻省理工学院讲师的口气完全不同,她试着呼吸时不会有喘不过气来之苦。不同的是,她的思想反倒加速了,思路涣散
,无法预期——有如那群掠过冰面的飞鸟,在狂风天气里由西方成锯齿状飞过天际。噢,那种同样的风吹拂、推挤她身体的感觉,浓密的新空气像野兽的巨爪……
那群鸟在风中奋力振趐。她驻足观看了良久。是贼鸥,到冰海上掠食。颜色较深的冰层是底下有流水的冰穴;她听说冰层下有一条绵延不绝的水道,环绕着整个星球,
往东绕过北方大平原,沿途不断在冰层间迸出冰穴,穴中的水会维持一小时或一星期才再度结冰。尽管天寒地冻,地下水的温度却因为冰层下超深井的加温,而维持在温热
状态,而且因为上个世纪末变形跨国公司在地底进行的数千次热核爆炸,使得地下水温度不断上升。这些核弹都深埋在极深的地层中,以确保辐射不会外漏,但其产生的高
热却无法阻挡,透过岩石散发出来,而且还会持续数日。不对,米歇尔虽然可以说那是火星的水,可是这新出现的海水中,几乎没有什么是自然形成的。
安登上高冈想让视野更辽阔。就在那边,冰,大都是平坦的,有时四分五裂。全都像纹丝不动的枝头蝴蝶般,仿佛这片冰天雪地随时都会展趐飞走。从鸟群的盘旋与云
朵的飞驰可看出风势有多强劲,万物都被刮得往东倾倒;不过冰层仍不动如山。风声如鬼哭狼嚎,在冰面刮出无数锋刃。冰层上有一条灰色水道是被风刮出来的,风势强得
有如猫的利爪,随后更强劲的风又将冰穴中的水面吹得浪花四溅。水中,在这面饱受狂风肆虐的冰层下,有浮游生物、磷虾、鱼、乌贼;她听说南极食物链的各式生物都在
此大量繁殖,然后再游入海中。海产丰饶。
贼鸥在天空盘旋。其中一群朝海岸上的一个目标俯冲而下,隐入岩石之后。安朝它们走去。她突然看到了那些鸟的目标,一只已经被吃得尸骨不全的海豹躺在裂冰的缝
隙边缘。海豹!尸骸躺在寒带草丛上,在一堆沙丘的背风处,有一道往冰层延伸的岩脊当屏障。深红的肉中露出白色的骨头,还有白色脂肪、黑色毛皮,全都被撕得四分五
裂、眼珠被啄了出来。
她继续前行,经过那尸骸,又登上一座小山峰。这座山峰有点像朝冰海延伸的海岬,再往外就是一座海湾。圆形的海湾——一座火山口,填满了冰。这火山口碰巧就在
海平面,而且在朝海那一面的火山口外缘刚好也有一片海滩,所以海水与冰灌进来,将之填满。如今已成为一个圆形的海湾,很适合当港口。有朝一日这里会成为港口,约
有3000米宽。
安坐在岬角的圆石上,望着新形成的海湾。她不自主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胀缩,有如在从事吃力的劳动。哭泣,没错。她将面罩摘下来,用手指头擤鼻涕,擦拭她
的眼睛,不住地号啕大哭。她想起了许久前在北方大平原被洪水困住的往事。当时她没有哭,不过米歇尔说她只是受了惊吓,吓得手脚麻木,与真正受伤一样——她的身体
及感觉都不听使唤。无疑,米歇尔会说这种反应是比较健康的,可是,为什么?那很痛苦——她的身体不断地痉挛。米歇尔会说,等发作过了之后,她就会好受多了。彻底
发泄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人类的身体系统有如地壳的结构——她对米歇尔这种单纯化的比喻嗤之以鼻,竟将女性比喻为星球,太荒谬了。不过她此刻就坐在这里,一
把鼻涕一把泪,望着疾驰的云下冰冻的海湾,觉得彻底发泄了。
万物寂然不动,只有头顶的云朵,以及一阵阵劲风如猫爪扫过水面,使水波时而呈灰色,时而呈淡紫色。水波荡漾,但大地静立不动。
最后,安站起来,走过一条坚硬的旧田埂,如今这田埂已成为两片沙滩的分界线。老实说,冰层上与原来风貌并无太大差异。水面下则是另外一回事。夏季时,此地每
天吹过海湾水面的贸易风所形成的波浪,足以将残存的冰块撞成碎冰,这些碎冰群此刻都聚集在冰层上。不过一到夏季,这些冰块会将沙滩上的冰层撞开,使海滩成为一团
泥浆。目前这些泥浆都已结冻,看起来像是褐色的蛋糕糖霜。
安走过这片结冻的泥浆。再往外是个小海湾,结冰的水面上布满了大圆石,这些石头的底部都陷在浅海中,然后随着海面结冰而被冻住。这些圆石长期受风吹日晒,外
表的冰层变得极为瑰丽,有湛蓝色与暗红色,像是集蓝宝石与血石于一身。这些圆石南侧的冰先融化,又结冰,所以形成一条条垂冰,有冰须、冰条、冰柱。
她回头张望海岸,再度看到那片结冻的沙滩如何被撞裂;破坏力令人咋舌,有些裂痕深达两米——要犁出这么深的沟壑,撞击力何其惊人!这沙滩想必原本是黄土,被
风吹积至此。如今它已是杳无人迹的冰泥浆,有如被轰炸过的战壕。
她继续往外走,踏过混浊的冰面,冰层被她的长靴踩得啪啪作响。
当完全站在海湾外时,她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真是海天一色,一望无际。她攀上一个小冰堆,视野更辽阔了,可以看到火山口的边缘,就在飞驰而过的云层下。冰面
虽然屡有碎裂,但显然还是如底下的海面般平坦。北边一道通往海中的裂隙非常明显,平板状的冰堆像变形的城堡般从冰层间冒出来。
在设法看清地形之后,她爬下冰堆,又走回岸边,然后朝她的车走回去。经过山岭形成的小岬角时,山下的冰面上有东西在移动,吸引了她的目光。有个白色物体在移
动——一个人穿着白色活动服,在地上爬——不对,是头熊,一头北极熊,在冰层的边缘行走。
那头熊注意到了那群正在抢食海豹残骸的贼鸥。安藏身于一块圆石后,趴在一片结霜的沙面上。她的身体正面着地,冷冰冰的。她从圆石后探头张望。
北极熊的白色毛皮在腰部及腿股处呈黄色。它扬起笨重的头,像狗般地嗅着,好奇地环视四周。它拖着笨重的步伐走到海豹陈尸处,对那群聒噪的贼鸥视若无睹,它像
狗在吃碗中食物般吃起那只海豹。它将头抬起,口鼻处沾满血。安的心七上八下。那头熊臀部着地坐在那儿舔爪子,不断摩擦脸部直到清理干净,梳理时像猫一样一丝不苟
。然后它毫无前兆地便开始爬坡,往安藏身处逼近。它走路时,同一侧的两只脚会一起行动,左脚,右脚,左脚。
安连滚带爬地翻到山岭的另一面,往下跑过一座小峡谷的河道,朝西南方向前进。她估算她的车子在她的正西,不过那头熊正从西北方向逼近。她爬上峡谷中西南向的
斜坡,跑过一片高地,进入另一座峡谷,这峡谷的走向比刚才那一座更偏西。她再度往上爬,登上这些浅河道间的另一片高地。她回头探视,她已气喘如牛,而车子还在
2000米外,在西方略偏南的位置。车子在散乱的小丘群之后,目前仍不见踪影。那头熊此时在她的东北方,如果它直接走向那辆车,此刻与车的距离可能和她差不多。它是
靠嗅觉还是视觉猎食?它是否能找出猎物的足迹,循线猎杀?
显然有此可能。她的风衣内已经汗水淋漓了。她匆忙又躲入另一座峡谷,往西南偏西方向奔跑了一阵子。然后她看到一座缓坡,于是又跑上另一片高地,这条路径有点
像两座峡谷间隆起的大路。她回头一看,发现北极熊的身影已经出现。它四肢着地,在两座峡谷开外,看起来像只大狗,或者说既像狗又像人,披着一身的白色毛皮。她很
惊讶会在此地看到这种动物,这里的食物链根本不可能供养这种大型的掠食动物。可能吗?一定有人在喂食区喂养它。希望如此,否则它想必饿坏了。这时它走入一座峡谷
,不见踪影,安开始朝她的车奔跑。虽然她绕了几个圈子,而且天地茫茫一片,但她还是很信任自己的方向感。
她将步伐调整到她认为可以持续跑到停车处的速度。要沉住气不放腿狂奔实在很难,可是不行,若一下子跑太快,最后必会因体力不支而瘫倒。自己调速,她想,呼吸
调匀。往下跑,离开高地,它就看不到你了。保持方向,你是否在朝车子的南面跑?她再次跑回那片高地,看了一下方位。就在那小山的后方,那其实是个小火山口,边缘
的南面有一座小丘——她很确定——虽然目前仍看不到车子,而且崎岖的地表令人分不出南北。她老是觉得似乎快迷路了,不确定与车子间的位置关系——其实在平常这没
什么大不了,她的腕表有卫星定位系统,可以给她指示方向。现在也可以,不过她很确信车子就在火山口隆起的那座小丘后方。
肺部吸入冷空气后有股灼痛感。她想起她背包内的紧急面罩,因此停下来卸下背包,翻出那个二氧化碳防护罩戴上;面罩内有少量的高压氧,她扭开开关后,忽然力气
十足,速度加快,可以跑得更快更久一些。她沿着峡谷间的高地奔跑,希望能看到火山口后的车子。噢,看到了!她得意地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氧气,真怡人,不过她还是上
气不接下气的。如果她沿着右边河道跑下去,似乎可以直通停车处。
她回头张望,发现那头北极熊也在奔跑,四只脚步履踉跄,相当笨重——不过速度还是很快,峡谷的山壁对它而言似乎根本不是障碍,它宛如白色梦魇般轻易地翻山越
岭,动作既优美又恐怖,松软的肌肉在厚重的白色毛皮下活动自如。她才看一眼,就可了然,眼前景物既清晰又明确,而且亮澄澄的一片,有如正在自体发光。她虽然已经
尽力加快脚步,留意地面免得失足,还是可以看见那头熊动作流畅地翻山越岭,如影随形。她喘着粗气,铆足劲奔跑,有如在圆石上跳芭蕾;那头北极熊的速度很快,这种
地形对它而言如履平地。不过她自己也是只动物,她也在火星的内陆偏远地区生活了好多年,事实上比那头北极熊待得还久,她可以像高地山羊般活跃于这种地形间,由基
岩到圆石到沙地到鹅卵石,虽然辛苦但绝不会失足,控制得当,为逃命而跑。更何况车子已经在望。只要跑过最后一座峡谷,然后翻过火山口的小丘。终于到了,她差点就
撞上车子。她停下脚步,挺起胸膛,用力敲击车身,有如在捶打那头北极熊的鼻子,过了几秒钟,稍加平静之后,她上车,关上了闭锁室。
她坐上驾驶座往后看。从车窗可以看到那头北极熊与她的车子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正在端详她的车子。在镖枪的射程之外,若有所思地闻闻嗅嗅。安满头大汗,仍喘
不过气来,不断吸气、呼气——胸腔的动作真剧烈!她总算安然端坐在驾驶座上!只要将眼睛闭上,她就可以在脑海中看到那头北极熊在石堆间奔跑的情景;不过睁开眼睛
只看到仪表板在闪光,明亮,人工化,熟悉。噢,真奇怪!
两天后,她仍惊魂未定,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此事,那头北极熊也会浮现脑际,让她心神不宁。入夜后,海湾中的冰层隆隆作响,有时还发出迸裂的巨响,使她梦见谢
菲尔德受到攻击的事件,呻吟不已。白天她开车时心不在焉,因此必须将车子设定在自动驾驶状态,让它自行沿着火山口形成的海岸前进。
车子自动行驶时,她就在驾驶舱内胡思乱想。完全失控。她对此情况完全无能为力,只有笑着忍受。她敲打着墙壁,眺望着窗外。那头北极熊已经不见踪影,但又阴魂
不散。她用腕表查询:海熊,因纽特人称之为“力量之源”。有点像在美拉斯裂口遇上千钧一发的山崩,这件事已永远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在遭遇山崩时纹丝未动,
这次则死命狂奔。火星会要了她的命,不过从地球来的动物园猛兽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要她能设法避免就不会。倒不是她多么贪生怕死,绝非如此,而是人应该自己选择死
法。她以前也选择过了,至少两次。不过西蒙与萨克斯——像小棕熊——两度将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她仍不知该如何想比较好,该如何去感受。她的思潮澎湃不已。她
紧抓着驾驶座的椅背,最后在车子屏幕下的键盘键入萨克斯的代号:XY23,然后等着人工智能计算机将数据传送到运载萨克斯和其他人回火星的航天飞机上;过了一阵儿他
出现了,他的新面孔盯着屏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大叫,“我有权自己选择死法!”
她等着这句话传输过去给他。传过去后他跳了起来,屏幕中的影像有点摇晃。“因为——”他说,噤口不语。
安不寒而栗。西蒙救回她一命之后,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找不出理由,只会愚蠢地说因为。
萨克斯继续说下去:“我不想——感觉上太不值得——没想到你会和我联系。我很欣慰。”
“去你的。”安说。
她正想挂断时,他又开口了——他们这时已经同步联机,可实时交换信息。“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与你交谈,安。我是说,我是为我自己而这么做的——我不想失去你。
我要你原谅我。我还想再和你辩论,还有——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的话突然停顿,然后他满脸困惑,甚至像是惊慌失措。或许他这时才听到她那句“去你的”。她可以让他手足无措,这点毋庸置疑。
“全是废话。”她说。
过了一阵子,“是的。呃——你过得好吗?你看来……”
她挂断了。“我刚刚躲过了一头北极熊的追杀!”她在脑中大叫,“我差点被一头笨熊吃了!”
不行。她不想告诉他,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他一直想找人替他论证他在《火星历史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到头来一定会用她这件事当例证。他总想确定他的科学论文
能让人仔细捧读——为达此目的他会不惜挖掘别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探讨她是否有权选择生或死,是否当个自由自主的人类!
至少他对这一点倒不曾试图掩饰。
而今,她就在这里。愤怒,无缘无故地懊悔,莫名的苦恼,既痛苦又兴奋,百感交集。她情绪激动,思绪狂乱,充满矛盾。萨克斯救了她,她恨他,她感受到一股痛苦
的喜悦。加清死了,彼得没死,熊无法追杀她,等等——各种思绪不断涌现。噢,真奇怪!
她注意到一辆绿色的小型越野车停在结冰的海湾旁的一座峭壁上。她一时冲动自己控制方向盘,朝那辆车开过去。一张小小的脸庞从车窗内看向她,她透过挡风玻璃朝
那人挥手。黑眼睛——眼镜——秃头,像她继父。她将车子停在那辆车子旁。那人挥手示意她过去,他手中握着个木汤匙。他看起来有点茫然,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
神来。
安穿上一件绒毛夹克,下车走过两辆车子之间,空气冷得有点像浸在水中。能够不穿活动服就在两辆车间行走真不错,或者说得明白一点,不用冒生命危险真好。因为
不慎或车锁故障被困在车外遇难的人竟然越来越少。当然,有些人曾因此而丧生。如果将罹难人数加起来,或许有数十人。但此刻她只感觉一股寒意。
那个秃头男人打开车门。“你好。”他说着伸出一只手。
“你好,”安说着,与他握手,“我是安。”
“我是哈利,哈利·怀特卜克。”
“喔,久仰大名。你负责设计动物。”
他淡然一笑。“是的。”既不觉得难为情,也不想为自己分辩。
“我今天刚被你的一头北极熊追杀。”
“是吗!”他瞪大了眼睛,“那些熊跑得很快!”
“是很快。不过它们不纯粹是北极熊,对吧?”
“它们带有一些大灰熊的基因,为了适应海拔高度。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属于北极熊。这种生物很强悍。”
“有很多动物都很强悍。”
“是啊,好神奇,是不是?噢,不好意思,你用过餐了吗?想不想来点汤?我正在煮汤,韭菜汤,我猜味道一定很不错。”
是很不错。“好啊!”安说。
她边喝汤边吃面包,边问他那头北极熊的事,“这里想必没有足够的食物链供这种庞然大物维生。”
“噢,有的,这个地区有。此地正因此而出名——第一个足以让熊生活的生物圈。你知道,这海湾的底部没有结冰。Ap超深井就在火山口的中央,所以简直像个深不见
底的湖泊。当然,冬季时水面会结冰,不过熊在北极已经适应了那种天气。”
“冬季很长。”
“是的。母熊在西边堤防的洞穴附近雪中筑窝而居。它们不会真正冬眠,它们的体温只会降低几度,而且如果它们必须调节窝内的温度,只要一两分钟就可以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