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护具,护住手、腕、胳臂、大腿,不一而足,这些人多半是骨折或扭伤。大家的运气都还不错,没有人死掉。
这么多身体,没有一具是她的。她想,他们就跟一家人一样,相互抚慰、相互支持;睡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间更衣室里穿脱衣服、一起洗澡,一群平凡无奇的人类动
物。但在他们盘踞的死板世界里(大部分时间称得上是舒适但绝少刺激),他们却是唯一会吸引外界目光的生物。中年躯体。娜蒂雅的身躯肥肥胖胖,像个南瓜:个子不高
,壮硕结实,脸是方的,身子却浑圆一圈。单身。这些日子以来,她最亲近的朋友是一个耳边的声音,一个屏幕上的脸孔。他什么时候能从弗伯斯下来?很难说。他在“战
神号”上有很多女朋友,珍妮特·布琳芬现在就在他身边。
人们坐在浅浅的浴池里,依旧争论不休。高挑瘦削的安指着矮小柔弱的萨克斯厉声痛骂,萨克斯还是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他再这样漫不经心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打
的。这个团体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在变,而她对这个团体的感觉也跟着在变,怎么都定不下来。这个团体的本质就是分崩离析,有它自己的运转规律,跟它的成员完全不搭调
。米歇尔要在这里从事心理辅导,注定是不可能的任务。你要大家跟他说什么?他是她见过的最沉默、最小心谨慎的心理医生。在那群无神论的心理医生中,米歇尔称得上
是个宝。但她还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受伤之后,米歇尔不来看她?
有一天傍晚,娜蒂雅离开餐厅,顺着新近挖好的隧道从拱顶区走向农场。隧道的尽头是玛雅跟弗兰克,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激动,在隧道的另外一端,听不到他们
讲话的内容,却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弗兰克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玛雅心烦意乱,转身就走,泪珠挂满脸庞。她回过头去叫道:“不是这样的!”她盲目地冲向娜蒂雅
,嘴巴扭曲得像在咆哮,弗兰克则一脸凄惨。一直到了娜蒂雅跟前,玛雅才见到她,却没跟她说话,飞掠而过。
娜蒂雅吓了一跳,也跟着转身回家。她爬上铝梯,回到她位于二号拱顶建筑的卧室,打开电视收看24小时的新闻报道。她一向很少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关掉声音,抬
头打量拱顶上砖块拼凑的风格。这时玛雅走了进来,跟她解释,她和弗兰克之间没有什么,是弗兰克想不开;他们不可能有未来,但弗兰克却不愿放手。她只想要约翰,不
过,约翰跟弗兰克势如水火却不是她的错;弗兰克丧失理性,关她什么事?只是她有很深的罪恶感,因为这两个男人以前那么亲近,就像兄弟一样。
娜蒂雅刻意装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嘴里应答着:“是啊,是啊。”“我明白。”玛雅说着说着哭倒在地上,娜蒂雅坐在椅子的边缘瞪着她,一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
梦是真。这三个人到底在吵什么呢?娜蒂雅甚至怀疑她自己是不是个坏人,怎么连她老友说的故事都压根不相信?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玛雅在遮掩,是她在玩弄诡计。事情
很明白:她在隧道口见到两张伤心欲绝的脸,分明是一对亲密的爱人在吵架。玛雅再怎么解释都是扯谎。娜蒂雅随口安慰了她几句就上床睡觉,但脑子一直在转:你花了我
好多时间、精神,分散我好多注意力在你的爱情游戏上,还害我丢了一根手指头,婊子!
这是新的一年,北半球漫长的春天已经到了尽头,但他们的水源还是供应不足。安计划远征北极,在极冠设立自动蒸馏厂,规划出自动驾驶车辆可以行进的道路。“跟
我们一道来吧,”她对娜蒂雅说,“你还没有见识过这个星球的风光呢,除了从这儿到切尔诺贝利电厂的直线道路,你还到过什么地方?这里根本没什么看头,你看过赫伯
斯和冈吉斯吗?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真的,娜蒂雅,我始终不觉得你只是个做苦工的人。你到底为什么来火星?”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们现在只有两种工作:一种是探索火星的奥秘,一种是建立支持我们继续探索的生命系统。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建立生命系统上,完全忘记我们到
底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是我喜欢做这些事情啊。”娜蒂雅的语气中有些不安。
“没关系,可你总得开开眼界吧!想当水电工,留在地球上不就可以了?何必跑这么大老远,来火星开推土机?你打算花多少时间在这里整地、装厕所、设定牵引机程
序?”
“好啦、好啦。”娜蒂雅说,想到玛雅跟其他的伙伴。拱顶建筑的广场也差不多完成了。“我也该休个假了。”
他们开着三辆长途越野车出发了,成员包括娜蒂雅与五名地质学家,安、西蒙·弗雷泽、乔治·贝尔科维奇、菲丽丝·波义尔和爱德华·贝林。乔治和爱德华在太空总
署的时代,跟菲丽丝就是好朋友。他们支持菲丽丝“应用地质研究”的想法,希望能开发火星上的稀有金属。西蒙的态度跟安接近,主张进行纯粹的研究,尽量维持火星原
貌。除了安之外,娜蒂雅不怎么跟人来往,但对每个人的立场都了然于胸,如果要她把基地里每个人的立场都贴上标签,她想她也做得到。
长途越野车共有前后两节,用弹性支架联结,看起来很像是大蚂蚁。车子是由劳斯莱斯与多国太空计划联合厂商共同制造的,车身喷成好看的海蓝色。前面的那一截是
他们的起居舱,四面都有晕染过的窗户,后面的那一截是燃料箱,外加多个会旋转的黑色太阳能板。八个轮胎是用强化钢丝拧成的,每个轮胎有2.5米高,极为宽厚。
他们往北走,越过月平原。每隔几千米,他们就会放下一个闪着绿光的、小小的雷达收发器作为路标。他们还顺便清路。领头的越野车在前端加装铲雪设备和力臂,一
路清除路上的石砾,好让日后的自动驾驶车辆能顺利通行。在月平原上,他们极少动用大型的岩石处理机具,以每小时30千米的最高时速往东北方驶去,接连数日。之所以
选定东北方是为了避开坦佩和马里欧提斯两大峡谷系统;这条路会带他们顺坡直下,从月平原直达克里斯平原。这两片区域都跟山脚基地附近的地理环境类似,地势略有起
伏且遍布石砾。但由于他们是在下坡,视野却辽阔得多。驾驶越野车长途跋涉,看着地平线不断地后退,对娜蒂雅来说是新的乐趣。小丘、凹地、巨大的孤立的岩石,不时
会在陨石坑附近出现的低矮平顶山,都让她耳目一新。
他们终于到了北半球最低的低地,于是他们转而向北,穿越浩瀚无垠的阿西达利亚平原,又是用最快的速度,一开就是好几天。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轮胎痕迹,像是除
草机压过草地一样。雷达收发器的绿光在岩石间闪烁,虽然看起来很亮却很不搭调。菲丽丝、爱德华跟乔治商量,想要脱离路线做些其他调查。卫星照片显示,在佩雷贝金
环形丘附近有不寻常的矿脉露在地表上。安很生气,要他们注意此行的任务。娜蒂雅难过地发现,进行田野调查的安其实跟在基地里的安一样遥远、一样紧张。越野车一停
,安就独自离去;大伙儿聚在一号越野车吃晚饭的时候,她也从不参加。有几次娜蒂雅故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安,为什么这里这么多小石头?”
“因为陨石撞击。”
“那为什么没看到陨石坑?”
“多半在南部。”
“石头是怎么跑到这里来?”
“刮过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石头这么小的缘故。只有小石头才会被风刮得那么远。”
“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北部平原是新近形成的,但受到陨石撞击的地区却相对比较古老。”
“没错。你看到的石块就是从陨石撞击的地方刮过来的。陨石撞击对火星地形有很大的影响。碎石堆积的结果就是我们眼前的这片细风化层,有1000米那么厚。”
“真是很难相信,”娜蒂雅说,“哪来这么多的陨石?”
安点点头。“几十亿年前的事情。这也是火星地形跟地球最大的差别。火星地形从几百万年到几十亿年都有差异,很大,很难想象,只有亲自看看才能了解。”
在横越阿西达利亚平原的半路上,他们碰上了又长又直、两壁陡峭、底部平坦的峡谷。乔治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个像干河床的峡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火星运河,在地质
学上的正式名称叫作“沟”。即使是最窄的峡谷,越野车也无法飞越。碰上这种地形,他们就只能沿着峡谷的边缘走,直到河床上升或是两条山壁闭合,他们才能调整方向
,继续往北方大平原前进。
地平线有时在二三十千米之外。现在不常见到环形凹地。他们偶尔会碰到的环形陨石坑在外围有一圈小圆丘——这是溅出的陨石坑。陨石撞在永冻土上溅出热泥浆,冷
却之后就会变成小的圆土丘。娜蒂雅的伙伴经常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这些圆丘间打转。菲丽丝说,这些圆丘证明火星以前是有水的,木头化石说明古代树木的长相一样。菲
丽丝也趁机对娜蒂雅解释她和安见解的不同之处。比如,菲丽丝认为火星在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有水,安认为只有很短一段时间有水,诸如此类。娜蒂雅想,科学有很多种
用途,其中一种就是用来攻击别的科学家。
再往北走,现在已经是北纬54度了。这里是冰蚀地形,地貌古怪,圆形小丘的周围有许多内壁陡直的椭圆形坑洞,比地球上的同类坑洞要大上好几百倍,经常有两三百
千米长、60米深。这是永冻土特有的景象。地质学家们一致同意,土壤里的水分随着季节一再结冰、融解才会造成这样的侵蚀形式。“侵蚀的洞如此巨大,证明土壤里含有
充沛的水分。”菲丽丝说。安却反驳说:“这也可能是火星历史悠久的证明,土壤中的水分不见得很多,但周而复始逐渐侵蚀,在无尽的岁月中日积月累,终于形成了这样
的洞穴。”
菲丽丝被惹恼了,建议采集土壤中的水分,安也气乎乎地答应了。她们在两个坑洞中间找到一个比较平缓的地带,放置了永冻土水分收集器。负责安装收集器的娜蒂雅
松了一口气,在这趟旅程中总算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这工作花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她在一号越野车的前端装了一个小型的水压挖土机,挖了一道10米长的壕沟,用来旋转
横向收集管,那是一根装满沙砾、打了很多个洞的不锈钢管。她沿着管子和滤孔安装了一排加热装置,检查完毕之后又把刚刚挖出来的黏土和岩石盖上去。
在收集管较低的一边,有一个电泵,还有一条绝缘的输送管,连接到一个小型的储水箱上。加热装置由太阳能电池供电。储水箱的水装满之后(如果真有那么多的水的
话),电泵会自动关闭,然后螺丝管活塞打开,让输送管里的水倒流回收集管,加热装置也会同时关闭。
“差不多了。”娜蒂雅在那天稍晚的时候说。当时她正在把最后一节输送管固定在铝柱上。她的手快冻坏了。“谁去弄晚餐好不好?”她说,“我这里已经差不多了。
”输送管必须用白色的聚氨酯泡沫体裹好,再放到一根更粗的保护管里去。这么简单的抽水系统居然要准备这么复杂的保护装置。
六角螺母、垫圈、开口销,用扳手一一固定。娜蒂雅沿着收集器又走了一遍,确定每个环节都结合得很紧密,安装得很稳当。她把工具拖回一号越野车,回头看看今天
工作的成果:一个水箱,一根安装在重重保护中的输送管,很简陋,但在这崎岖的地形中,倒也不显得刺眼。“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有干净的水可以喝了。”她说。
他们继续往北推进了2000千米,进入了北方大平原,这是低凹的圆形冲积平原,上古时代就已经成型,呈环状分布在纬度60~70度之间。安和其他地质学家每天早上都
花几小时研究这片荒漠上的裸露黑石,采集标本,再驱车往北,在车上讨论研究心得。安完全投入工作,也开朗了许多。有一天西蒙指着冒出南方山头的弗伯斯说,再开一
天的车子,弗伯斯就会被他们甩到地平线下方。弗伯斯这颗火星卫星运行的轨道相当低,约在纬度69度的地方,距离火星赤道不过5000千米。娜蒂雅面露微笑,向这颗卫星
挥挥手,她知道阿卡迪可以用刚送过去的太空同步无线电卫星跟她说话。
三天之后他们看不到裸岩了,取而代之的是呈波浪状的黑沙,有点像是海边的情景。他们抵达的地方叫北沙带,蜿蜒曲折在北方大平原和极冠之间,铺天盖地。他们要
横越的这个沙带大概有800千米宽。沙是黑炭色的,间歇带点紫红,看腻了南边赤红的不毛地域,眼界得以一宽。沙带呈南北走向,沙丘时起时伏,像是一整排的波浪。车行
其间并不困难,沙堆积得相当结实,只要从波浪的间隙穿过,朝西前进就行了。
走了几天之后,沙丘所形成的波浪更巨大了,成为安所谓的新月形沙丘。每座沙丘看起来都像是结冰的海浪。迎面而来的浪高近100米、1千米宽,每座波浪沙丘划出的
新月弧线更是长达数千米。这跟其他的火星地形一样,规模是地球上的几百倍,撒哈拉跟戈壁沙漠里的波浪沙丘根本没得比。车队在波浪起伏的间隙中开辟道路前进,像是
一艘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黑海中,但寒风骤至,波浪顿时结冰。
有一天,车队在宁静的沙海中前进之时,二号越野车的控制仪表板亮起了红灯,显示两节车厢间的弹性结构出了状况。后面的车厢向左倾斜,左轮陷入了沙堆。娜蒂雅
穿上工作服出去检查。她清掉联结器上厚厚的沙尘,检查联结底盘的弹性支架,发现上面所有的螺丝钉都坏了。
“这得花点时间。”娜蒂雅说,“你们到附近看看好了。”
着装完毕的菲丽丝跟乔治率先走了出去,西蒙、安和爱德华跟在后面。菲丽丝和乔治从三号车取出雷达收发器,放置在“路”旁3米处。娜蒂雅继续修理弹性支架,动作
尽可能轻缓。气温很低,大约是零下70摄氏度,她可以感觉到菱形气孔渗进来的寒气彻骨。
螺栓的末端没法从车这头取出来,娜蒂雅拿出一把钻孔机,干脆重新打洞。她开始哼起《阿拉伯酋长》,安、爱德华和西蒙在讨论这里的沙子。娜蒂雅心想,真是来对
了,看到不是红色的土地。见到安埋首于工作,而她自己也有点事做。
他们已经接近极圈了,时间是Ls=84度,两个星期之后,就是北半球的夏至,白天变得长了起来。娜蒂雅跟乔治忙了一个下午,菲丽丝则在热晚餐。吃完晚餐之后,娜
蒂雅又出去继续没做完的工作。太阳在褐色的雾中看起来依旧鲜红;接近落日时分,太阳小小圆圆的。这里的大气层很薄,所以太阳看起来不会很大,也不会很扁。娜蒂雅
的工作做完了,收拾起工具打开一号车的外门,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娜蒂雅,你这就要进去了吗?”
娜蒂雅抬头,见到安站在西边的一个沙丘顶上朝她挥手。落日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的黑色侧影。
“我要进去了。”娜蒂雅说。
“来这边看一下嘛。这边的落日很棒,错过可惜。来吧,只要一分钟,你就会发现非常值得。西边有云彩呢。”
娜蒂雅叹了口气,关上外门。
沙丘的东边很陡峭。娜蒂雅踩着安先前留下的脚印,慢慢地爬上去。沙很结实,多半不会陷下去。接近沙丘顶部的时候,坡度更陡了。她紧贴沙丘,手脚并用,好不容
易才爬到宽阔的平地,站起身来四下眺望。
只有在最高的沙丘上还有些阳光。地表已是一片漆黑,沙丘像是一把把弯刀,插在大地上。安弯腰摸索,直起身时手里多了一把沙子。
“这里面是什么成分?”娜蒂雅问道。
“深色固体矿物粒子。”
娜蒂雅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没亲自到过这里之前,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含盐的沙尘也可能是这个样子,但这是岩石的碎屑。”
“为什么这么黑?”
“火山喷出物。在地球上,沙的主要成分是石英,明白吗?因为那里有很多花岗岩。但火星没有那么多。这些颗粒极可能是火山喷出的硅酸盐,黑曜石、燧石或是石榴
石。很美吧,是不是?”
她又捧起一把沙给娜蒂雅看,态度庄严认真。娜蒂雅透过面罩的滤镜,仔细打量那捧黑色的沙砾。“好美。”她说。
她们站在沙丘上看夕阳西沉,长长的身影投向东方的地平线。天空是暗红色的,混浊阴暗,只有在西方,太阳还没完全降下的西方依旧光亮。安所说的云彩,是高空的
黄色条状云。沙里不知道什么成分隐隐发光。沙丘是鲜明的紫色。太阳现在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金黄纽扣,两颗星星已经升起,那是金星跟地球。
“每天晚上这两颗星都会挨得更近一点儿。”安说,“到了‘相合’ (13) 的那一天,一定会很壮观。”
太阳碰到地平线了。沙丘顶部隐没在阴影中,纽扣一般大小的太阳坠入西边无尽的深沉。天空是茶栗色的,高空的云朵像是粉红色的麦瓶草。星星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茶栗色的天空渐渐转为鲜亮的暗紫色。沙丘的顶端是一圈铜青色,在黑色的平原上到处可以见到荡漾的新月微光。突然之间,娜蒂雅觉得一股震动从她的神经系统摇荡开
来,从她的脊椎传到她的皮肤;她的两颊微微阵痛,甚至觉得脊髓在砰砰作响。美会让人颤抖!原来,美会让肉体有所反应,让人觉得惊心动魄,有点像是性。这美感如此
诡异,充满了异域情调。娜蒂雅以前没有见过这火星奇景,对这片大地没有半点感觉,但她现在明白了:在这样的天外绝境,可以让她尽情生活,这里就是她魂牵梦萦的西
伯利亚。火星依稀有西伯利亚的神采,仿佛可以用她的过去审视这里的一切。但是,站在紫色的开阔天空下,脚下是一片黑色的石化海洋,什么都那么新颖、那么奇怪,又
不可能用她先前的经验来比拟。突然之间,过去的记忆蜂拥而来,她转了起来,像是一个想让自己头昏的小女孩,脑海里一片空白。重量慢慢地从她的皮肤里渗了出来,她
不再觉得空空荡荡。完全相反,她变得非常扎实、精炼、平衡。她变成了一块会思考的巨石,在火星的极点打转。
她们用靴子的后跟抵住沙丘,从陡坡上滑了下来。到了坡底,娜蒂雅疯狂地抱着安,说:“安,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虽然安的头盔前有个深色的面罩,但是娜蒂
雅还是可以看见安在微笑。真难得。
从此之后,娜蒂雅眼里的火星完全变了个样子。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变了,她注意到不一样的事情,改变了看火星的角度。火星的表面好像跟她的心情应和,也有了
全新的容貌,让她眼前一亮。他们正巧离开了黑色的沙丘地带,进入所谓的梯岩地形。这是一片平沙区域,冬天时会被覆盖在二氧化碳结霜层里,这里已经是极冠的边缘。
时值夏季,地形看得一清二楚,是层层叠叠的圆弧形。他们的越野车开过沉积黄沙区,在平顶台地间曲折前进。台地的两翼都是梯岩,一层一层的,有的地方细腻、有的地
方粗糙,有点像是经过打磨之后的树木切片,同时展现树木纹理的精致和粗犷。这群旅人先前完全没有看过这般异样的景致。他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钻洞、收集标本。他们
一直打转,跳着火星芭蕾,连珠炮般说个不停。娜蒂雅和他们一样兴奋。安向她解释说,每年冬天结的霜会在地表形成一片平坦的冰层,风吹过峡谷,侵蚀掉其中的一部分
,所以,新累积的冰层会比前一年的冰层往外突出一点儿。台地的两翼于是形成了几百层的冰层梯田。“这谷地本身就是等高线图。”西蒙说。
他们白天兼程赶路,傍晚外出研究,直到接近午夜才倦极归来。他们多半是在挖洞,掘出来的岩芯样本主要是结冰的沙砾。不管挖得多深,几乎都是这些成分。有一天
傍晚,娜蒂雅跟着安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梯岩,心不在焉地听安解释远日点跟近日点如何交替。娜蒂雅不住回头,看着底下的谷地闪闪发光,在暮色中,它看起来有点像是柠
檬或是杏,上面飘着扁豆般的浅绿色云朵,完全是曲线板 (14) 的模样。“你看!”娜蒂雅叫道。
安回头瞧了瞧,顿时定住不动。两人站在半山腰,看着如带的云彩从她们脚底飘过。
终于,越野车上的人发出信号,要她们回去用餐。安又一阶一阶地爬下梯岩。娜蒂雅想,她大概已经是再世为人了——要不,就是越往北,火星就越奇怪、越美丽。当
然,说不定两者皆是。
越野车驶过黄沙丘陵。这里的沙极细、极硬,完全看不到石块。越野车以高速前进,只有在两个台地之间爬坡的时候,才要费点手脚。有一两次还得另找路才爬得上去
。但是一路往北并不困难。
他们已经是第四天在层积台地打转了。高原的山壁随着他们行进的谷地一转,出现了一条裂缝,他们沿着斜坡爬上更高的台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举目望去,是一个
白色小丘,略呈圆弧,跟艾尔斯巨石 (15) 颇有神似之处。白色的小丘,是冰!一座冰山,有100米高,1000米宽。他们开车在冰丘周围逛了一圈,发现小丘的余脉一直伸到
北边的地平线。这是冰川的最前端,可能已经是极冠的边缘。在另外两辆车上传来一阵欢呼,噪声闹得娜蒂雅有点头昏,好像是菲丽丝在大叫:“水!水!”
这当然是水。虽然他们早就知道会在路上碰上冰丘,但是这座冰山迎面而来的时候,大伙儿还是一阵惊喜。这是他们前进5000千米以来见到的第一高山。他们花了一整
天时间才看习惯这个奇观。他们把越野车停好,指指点点,交换意见。他们往前走去,贴近看看,挖掘冰山表面、钻个洞,取出样本。大伙儿摸摸弄弄,喜不自胜,还想往
上爬爬看。这座小丘跟周围的沙地都是水平累积而成,每隔一厘米就是一条沙线。沙线与沙线之间坑坑疤疤,都是小洞,摸起来很粗糙。火星的气压太低,冰块在任何温度
里都会蒸发,留下这些坑疤。用手抠一抠,接连几厘米都是这样脆弱的冰层,接下来就冻实了,十分坚硬。
“这里有好多水。”这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水,在火星的表面……
接下来他们开了一整天的车,往右看去,绵延不绝的冰山挡住他们的视线。看来火星上真有不少水。往前开去,冰山逐渐拔高到300米左右。其实,这是一道冰山山脊,
位于高原的东边,随着平坦谷地蜿蜒。然后,在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山丘,这是另外一道山脊的高峰,在地平线上陡然拔起,底部还藏在地平线下,山脉往
西伸展大约30千米。
他们现在在北峡谷。这是一个风蚀峡谷,往北切入冰帽约500千米,差不多占据了极点的一半。峡谷的底部是平坦的沙地,跟水泥地一样硬实,车轮压在二氧化碳结成的
霜上嘎吱作响。夹住峡谷的冰墙高耸入云,但是跟地面之间不是垂直的,而是以小于45度的角度倾斜。跟半山腰的梯岩地形一样,这里的冰墙也是一层一层的,只是表面斑
驳,满是侵蚀和蒸发的痕迹。峡谷也是靠这两股力量成年累月的逐步逼近而被切割出来的。
他们并没有顺着峡谷前行。几辆越野车转而向西,朝西部山壁驶去,目标是一部雷达收发器。收发器和冰矿设备一道被空投在了这附近。谷地中央依旧是常见的沙丘,
高度不高,起伏平缓,越野车像是行经微风轻拂过的海面,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地前进。他们在一个沙丘顶端看到了空降的设备,大概在2000米开外的地方,恰巧在山脚下
:庞大笨重的柠檬黄容器架在瘦骨嶙峋的登陆架上,在一个白色、红褐与粉红为主的星球上显得相当突兀。“真是刺眼!”安说。但是,菲丽丝和乔治却在欢呼。
漫长的午后色彩变换迷离,闪烁着黯淡的光:纯水结成的冰块透亮,隐隐泛着蓝光;一片片形状不规则的冻结二氧化碳干冰是半透明的象牙色,夹杂了大量粉红色和黄
色的沙尘。干冰与水冰的差别很清楚,但是,放眼望去一片白色,却又分不出来山脚轮廓。视线容易受到混淆,无法用肉眼确定山究竟有多高,只觉得怎么样也看不到山顶
;其实,从谷底往上算,实际的高度大概是300~500米的样子。
“这里有好多水!”娜蒂雅叫道。
“地底更多。”菲丽丝说,“我们钻孔采样的结果证实,潜藏在地底的冰层,向南延伸的程度远超过我们的预计,只是这些冰全部都埋在地表之下。”
“这里的水,我们用都用不完。”
安紧闭双唇,很不高兴。
放置采冰机的位置,就是将来冰矿营地的预定地点:在北峡谷的西边山壁,经度41度,北纬83度。迪摩斯刚刚才跟弗伯斯一起在地平线升起。除非再回到北纬82度以南
,否则,他们便无缘见到迪摩斯。夏天的夜晚,大约只有一个小时的紫光薄暮,剩下的时间,太阳会在地平线上方20度左右的区域盘旋。6个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车外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