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埋在一座山的山腰,里面的房间大小就跟这里差不多。没有人知道那批建筑真正的目的——有人说是为了储存橄榄油,好像那里油多得不得了似的。即使在地震频繁
的克里特岛,2000年来,它们依旧屹立不倒。娜蒂雅穿上鞋,微笑着想象,2000年后,他们的子孙可能会造访这间陋室,如果这里还在,肯定会改建为博物馆——第一代移
民在火星建造的第一个居室!是她建的。突然之间,她感受到未来投射过来的目光,不禁一阵战栗。他们有点像是穴居的克鲁马努人,后世的人类学家要根据遗迹反复推敲
,才能描绘他们日常生活的大概。像她一样的人来到这里会触景生情,神驰想象,但永远也参不透。
又过了一段时间,更多的工作完成了。这段日子对娜蒂雅来说一片模糊,因为她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内部的装潢和设备的安装非常复杂,机器人已经帮不了什么忙。抽
水、排水、暖气、气体交换、厨房设备的安装等都得倚仗人力。娜蒂雅和她的小组尽管不缺材料,拥有各种工具,甚至能穿短裤和T恤工作,但还是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工作
、工作、工作,日复一日!
有一天傍晚日落前不久,娜蒂雅穿过漫天风沙走回拖车区。她又饿又累,但又觉得极度轻松,完全不用顾虑任何事情。这一天已经要结束了,总算可以放松下来;就在
这漫不经心的当口,她在手套上扯出了一道一厘米长的口子,其实外面也没有多冷,大约零下50摄氏度,跟西伯利亚最惨的日子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极低的气压
却在她手背的破洞处吸出一块瘀血,随即结冰。结果伤口虽小,却极难愈合。反正你得处处小心就对了。不过,一天工作结束,拖着疲倦的身躯,看着夕阳斜照映出的沙尘
,衬托着粗犷的碎石平原,也有心醉神迷的快乐时光。她觉得她很幸福。阿卡迪刚巧在这个时候从弗伯斯用无线电跟她联络,她更高兴了:“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路易斯·
阿姆斯特朗1947年的独唱曲。”
“为什么是1947年?”他问道。
“那年他的声音听起来最快乐。他这辈子唱歌的时候,声音都有棱有角,很美;但是1947年的作品有一种流畅愉悦的感觉,要更美。这是绝唱,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听过
。”
“那么你传一些到我这边来好了。”阿卡迪说。他还唱了起来:“我只能给你爱,宝贝!”弗伯斯即将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特别要跟娜蒂雅打声招呼。“所以,现在就
是你的1947年?”结束通话前,阿卡迪问了这么一句。
娜蒂雅把她的工具放回原位,唱起阿姆斯特朗的歌,中规中矩。她知道阿卡迪说得没错,她现在的心境跟感受到的活力,真有点像1947年的阿姆斯特朗——虽说物质条
件不好,但娜蒂雅在西伯利亚度过的童年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她进入庞大的航空官僚体系,演练、舱内生活,一待就是20年——最后才到这里来。突然之间,
她又回到一片空旷,用她的双手盖房子、操纵重机械,一天解决上百个问题,又像回到了西伯利亚,但状况比以前好多了。
广子又过来找她。“娜蒂雅,我的月牙扳手冻成这样了。”娜蒂雅唱着回答:“我只想到这件事——宝贝!”她接过扳手,像用锤子一样在桌上狠敲了几下,转了转扳
手上的刻度,证明扳手没被卡住。看到广子的表情,娜蒂雅很开心。“工程师的专业技能。”她解释说。接着便哼着歌走到闭锁室,心里觉得真滑稽,全星球的生态体系都
在广子脑里,但她却不会钉钉子。
那天晚上,她跟萨克斯交接了工作,跟斯宾塞谈了会儿玻璃。在谈话中她铺好床,头蜷进枕头,感觉非常奢侈。最后在华丽的和声中安然入眠。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没有什么事情经得起时间的冲刷,连石头都不能,遑论快乐。“你知不知道现在是Ls=170度?”菲丽丝有一天晚上说,“我们真的是在Ls=70度
的时候登陆的?”
换句话说,他们登陆火星已经有半个火星年了。菲丽丝用的是星际天文学家为他们设计的历法,在移民中相当风行,使用率已经超过了地球历。火星一年有668.6个火星
日;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想知道现在所处的日期,采用的是Ls日历。这套历法是在北半球春分这一天,设定太阳与火星之间的连接线为零度,然后把全年分为360度。所以
当Ls=0度到90度就是北半球的春天,90度到180度是北半球的夏天,180度到270度是秋天,270度到360度(或是0度)则是冬天。
这种计算方法看来简单,但却因为火星轨道偏斜(这当然是从地球的角度来看)而变得复杂起来。在近日点上距离太阳会比在远日点上少4300万千米,大约会多吸收45
%的阳光。这也使得南北半球的季节相当不均等。近日点的时间是Ls=250度,约为南半球的晚春。所以南半球的春天跟夏天,要比北半球的春天跟夏天热得多,温度会差30
多摄氏度。但是南半球的秋天和冬天,由于正值远日点,也会冷上许多——由于温度很低,所以南半球的冰帽都是二氧化碳,而北极则多是水冰。
南方是很极端的半球,北方则比较温和。由于火星运行轨道偏斜,使得火星的季节还有另外一个特征。火星接近太阳的时候,速度较快;所以,越靠近近日点,季节就
会比远日点时短。火星北半球的秋天是143天,但春天却有194天。春天比秋天整整多出51天!有人说,单单这一点就证明北半球比较适合人类居住。
一个火星年有669个火星日
移民的位置在北半球,现在,长夏已过,白天逐渐缩短,但工作依旧持续。基地周围更加混乱,交错的车轮痕迹层层叠叠。他们铺设了一条通往切尔诺贝利的水泥路。
基地肆意拓展,于是以拖车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望去都可以看到建筑物:炼金师区和切尔诺贝利电厂在东边、永久居住点在北边、储藏库房和农场在西边、生物中心在南边
。
所有人都终于住进了永久居住点的拱顶建筑。他们晚上还是会开会,跟暂住拖车区的时候一样,而且逐渐定期化,不过时间却短得多。大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习惯,现
在几乎没有人再去找娜蒂雅帮忙了。有几个人她隔好一阵子才能见上一面,包括每天都把自己关进实验室的生物小组、菲丽丝那个颇有斩获的工作团队,现在则连安也常常
见不到人影。安还跟她睡隔壁床。有一天晚上,安扑通一声从她的床上翻下来,问她要不要跟他们去西南方130千米外的赫伯斯峡谷探险。显然,他们是想带娜蒂雅离开基地
到外面走走。但是,娜蒂雅拒绝了:“我工作好多,抽不开身,你知道的。”看到安一脸失望的表情,“也许下次吧。”
目前主要的工作是整理居室内部以及向两翼扩张。阿卡迪的建议是以现在的居室作为基础再加三排,排成一个正方形,娜蒂雅准备实行他的计划;但阿卡迪又说,他觉
得可以在四排厢房围成的广场上加盖。“用我们现在的镁柱就可以搭好骨架,”娜蒂雅说,“但我们得做出更结实的玻璃板才成。”
他们已经完成两排房屋,总共盖好了12间居室。就在这个时候,安跟她的伙伴从赫伯斯峡谷回来了。那天晚上大家都放下手边的工作,看他们拍摄的视频。他们在屏幕
上看到越野车队在遍布石砾的平原上急驰,然后,一条占据整个屏幕的裂缝赫然在目,好像探险队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道一米高的古怪山壁阻挡了越野车队的去路。
突然之间,镜头一跳,一个队员走下越野车,打开了头盔上的摄像机。
镜头的位置在峡谷的边缘。随着镜头180度的水平移动,出现了比冈吉斯卡特纳更加陡峭、面积更大的凹洞。镜头拍到全景,赫伯斯峡谷四周映入眼帘:它是一个椭圆形
的封闭峡谷,大约有200千米长,100千米宽。在夕阳的照射下,峡谷东边的山壁曲折起伏,一目了然;西边的山壁则一片漆黑。峡谷的底部还算平坦,中央处还有一个更深
的凹槽。“如果能架一个浮动的拱顶在上面,”安说,“那么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室内空间。”
“你是在说梦话吧,安。”萨克斯说,“这拱顶面积差不多有10000平方千米呢。”
“这么大的空间够我们用的了,不用再去破坏火星别的地方。”
“拱顶的重量会把山壁压垮的。”
“所以我才说要设计浮动拱顶啊。”
萨克斯摇摇头。
“你也提过太空电梯,两个点子一样荒谬!”
“我想在你们拍视频的山壁旁边盖一栋房子,”娜蒂雅说,“景观真棒!”
“那你真该爬到塔尔西斯山脉最高的火山口去看看。”安说,声音有点不高兴,“那才叫壮观呢!”
他们跟以前一样又吵了起来。让娜蒂雅想起在“战神号”上最后几个月剑拔弩张的景象。这并不是偶发的意外。
阿卡迪从弗伯斯传回画面,还附了一段评语:“斯蒂克尼撞击 (10) 几乎把这颗卫星撞得粉碎。陨石的含水量大概是20%,水分在撞击产生的高热中汽化,填满了岩石
的裂缝,于是形成了树枝状的结冰系统。”这是难得一见的宇宙奇观,却招来了安和菲丽丝的怒言相向。团队中最顶尖的两位地质学家为了冰块形成的原因争得面红耳赤。
菲丽丝甚至建议派宇宙飞船到弗伯斯运冰块回来。虽说水量供应始终不足,需求量又与日俱增,但这个建议还是有些不切实际。切尔诺贝利电厂的耗水量相当惊人,而生物
圈小组也开始了小型沼泽的实验计划。娜蒂雅则想要其中一间拱顶兴建游泳池和淋浴设备,除了一个浅水游泳池以外,还要有按摩浴缸和蒸汽浴室。每天晚上都有人来问娜
蒂雅进度如何,因为大家受不了用块海绵蘸水来洗澡,身上的尘土怎么清也清不干净,而且总是湿湿冷冷的。他们想痛快地洗个澡——生命是从水里来的,人的脑子里潜藏
着无可压抑的渴望,那样的原始、那样的猛烈——他们要回到水里去。
他们需要更多的水,但地震扫描却找不到地底有含水层的证据,安根本不认为这附近有水。他们必须继续依靠空气采集机或是刮下风化土表层,装到土水蒸馏器里面。
但是娜蒂雅却不想让蒸馏器过分运转,因为蒸馏器是法国和匈牙利联合制造的,如果用得太狠,随时会坏掉。
这就是火星上的生活,就是没水。别无选择。
“总是会有别的选择嘛。”菲丽丝总是这么说。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建议用登陆小艇到弗伯斯上去运冰块的缘故。但安却认为这是在浪费能源,于是她们两个又吵开了
。
这情景让娜蒂雅格外恼火,她的心情本来很好。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吵的,但看到别人并不认同她的想法,使她深感无力。为什么这个团体情绪波动得如此厉害?他们
已经在火星了,这里每个季节都比地球长两倍,每天还要多出40分钟,为什么大家不能学着轻松点儿?娜蒂雅觉得,就算再忙都可以挤出忙里偷闲的片刻。每天多出来的39
分钟30秒,对她来说,是情绪中最重要的缓和成分。人类24小时的生物节奏周期,历经几百万年,突然之间,日夜都多出了几分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毫无疑问,这
会有一定的影响。关于这一点,娜蒂雅非常确定,不管她的工作节奏多么紧凑,不管她每晚是如何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之后,她从不曾立即入眠。每天凌晨,她的数字钟跳
到12:00:00的时候,会突然中止,没有标记的时间,流逝、流逝、流逝,有的时候感觉起来着实漫长,然后数字钟跳出了12:00:01,又恢复它一眨一闪的计时规律——火星
的时间空当真的很特别。有的时候娜蒂雅会在睡梦中度过这段时间,就跟大部分的人一样。广子组织了一个咏唱队,如果这空当她还有精神的话,就会加入咏唱。生物圈小
组跟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会在星期六的晚间聚会,吟唱诗歌,直到时间空当结束——歌词是日文的,娜蒂雅始终没弄清楚他们在唱什么,虽然她有时也会跟着哼。她喜欢坐
在那里欣赏拱顶,并与她的朋友同乐。
有个星期六她坐在那里,却差点没昏倒。玛雅走了过来,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为的是跟她说话。玛雅的脸庞秀丽依旧,永远那么修饰得宜、永远那么贤淑高雅,虽然穿
着平常的工作服,但却难掩秀色,只不过心烦意乱的神情却也一望即知。“娜蒂雅,请你帮我一个忙,拜托,拜托。”
“什么?”
“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跟弗兰克说件事?”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说?”
“我不能让约翰看到我们说悄悄话啊!但我有消息要跟他说,拜托,娜蒂雅·弗朗辛,你是我唯一的救星!”
娜蒂雅不屑地闷哼一声。
“拜托嘛。”
难怪娜蒂雅宁可跟安、萨曼莎甚至阿卡迪说话,也不想搭理玛雅。如果阿卡迪能从弗伯斯下来就好了。
但玛雅是她的朋友,看着她脸上那副绝望的表情,娜蒂雅就是硬不起心肠。“什么消息?”
“跟他说我今晚在储藏间和他碰头,”玛雅的语气很急促,“午夜时分,有话跟他说。”
娜蒂雅叹了口气,稍后还是去找弗兰克,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他点点头,眼神没跟娜蒂雅接触,有点尴尬,有点严峻,不甚开心。
几天之后,一个增压完毕的房间正式竣工。娜蒂雅和玛雅两人忙着清理地板。娜蒂雅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打破她一贯的沉默,主动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不是
弗兰克跟约翰,”玛雅抱怨说,“两个人争得那么厉害。明明是好兄弟,却相互嫉妒。约翰到过火星,所以上面批准他这次可以再来,弗兰克觉得这不公平。火星移民计划
是他在华盛顿努力好久才争取到的经费,他认为约翰一直在占他便宜。我现在跟约翰好,我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比较轻松。轻松,也许只轻松一点儿。我不知道。不觉得烦
,但也不觉得刺激。他喜欢到处走走,和农场里的人聊天。他其实根本不喜欢讲话!弗兰克,我们可以说上一辈子的话,也许是吵上一辈子,但至少我们会说话啊!你也知
道,我们在‘战神号’上有过一段情,但那只是个开头而已,不会有结果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我们俩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真的这么想吗?”娜蒂雅嘟囔了一句。
“他一直劝我离开约翰,回到他的身边。约翰不知道弗兰克到底想干什么,两人相互猜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让冲突表面化而已。”
娜蒂雅觉得下次还是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要再问比较好。只是一旦卷入就很难脱身。玛雅常常来找她诉苦,请她转话给弗兰克。“我又不是中介!”娜蒂雅每次都
抗议,但每次都乖乖照做。她跟弗兰克长谈过一两次,谈的当然是玛雅:玛雅的背景如何,她的行事风格像谁,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喂,”娜蒂雅说,“我不能代玛
雅说话,我又不是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冲动,也不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她。现在我们这里有了呼朋唤友的压力,环境强迫我们要做好朋友,
强迫我们去了解朋友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其实,从某个角度来看,你已经在侵犯别人的生活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必须制止,只要处理不当,就是悲剧收场。”
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弗兰克频频点头,觉得她话中有话,但一时之间却无法细辨其意。娜蒂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友谊变成了爱情,相爱的时候,不管碰到什么麻
烦都很难收拾,更何况底下还埋藏着恐惧呢。”
弗兰克——高大、黝黑,称得上是英俊、强壮健康、精力旺盛、永远不知道累。他手腕灵巧,是一流的政客,但现在却困在俄罗斯美女的容颜中无力自拔。弗兰克谦卑
地点头,谢谢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或许他也该偶尔沮丧一下。
娜蒂雅尽可能不去管这件事情。但别的地方又出状况了。韦拉德始终认为他们在户外工作的时间过长,现在他又说:“我们最好尽量待在山脚基地里,实验室也该掩盖
起来。户外活动限制在清晨一小时,太阳下山前一小时。”
“叫我整天关在室内,还不如死掉算了。”安说,许多人附和她的意见。
“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弗兰克指出。
“户外的工作最好是遥控机器人来做。”韦拉德说,“这样做才对。我们在工作环境里吸收的辐射量,跟距离原子弹爆炸10千米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又怎样?”安说,“军人都是——”
“都是每6个月就试爆一次?”韦拉德帮她把话说完,眼睛直瞪着她,“所以你在这里也想如法炮制?”
就连强悍的安看起来都有点气馁。这里没有臭氧层、没有磁场;暴露在辐射下工作,身体吸收的剂量跟他们从事星际旅行时一样多,每年10雷姆。
于是弗兰克跟玛雅限制了大家外出工作的时间。反正在山脚基地有很多内部的事情忙不完,他们要把最后一排房间盖好,要在拱顶下面挖几间地窖以躲避辐射的侵袭。
牵引机上安装了遥控设备,他们在室内工作站计算了所有变项之后下达指令,根据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判断成果。工作照样可以进行,但没人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就连一天到
晚躲在室内作研究的萨克斯·拉塞尔都有点受不了。一天傍晚,几个人聚在一块儿,讨论立即改造火星的可行性,大伙儿越吵越凶,一发不可收拾。
“这不是我们的事,”弗兰克直率地跟他们说,“联合国会做最后的决定。而且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得花上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大家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安说:“这话是没错,但我不想窝在洞里浪费时间。我们应该可以决定我们想过什么生活,都这把岁数了,不用太担心辐射。”
大家又开始争了,情况激烈。娜蒂雅觉得她从踏实的岩石上轻轻地飘浮起来,回到“战神号”无重力的空间。大家专挑对方的毛病,抱怨,斗嘴——直到有人觉得无聊
、累了,上床睡觉为止。只要声音开始变大,娜蒂雅就会离开房间去找广子,研究点儿实际的工作。但还是很难完全脱身,很难不去想它。
有一天晚上,玛雅又过来跟她哭诉。永久居住点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她们窃窃私语,但玛雅却跟娜蒂雅来到基地的东北角,那里的内部装潢还没完工。两人肩并肩坐
了下来,娜蒂雅只得听她哭诉,不时还得伸手过去,搂搂她肩膀。“喂,”娜蒂雅有一次说道,“你到底决定了没有?总不能让他们两个为了你一辈子水火不容吧。”
“我已经决定了啊。我爱的是约翰!我一直爱的就是约翰!但他只要看到我跟弗兰克在一起,就会觉得我背叛他。他实在是很可怜!他们跟兄弟一样,什么事都要争,
但这一次他真的错了!”
娜蒂雅开始想办法脱身,她真的不想再听细节了,但她还是坐在那里。
约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娜蒂雅起身要离开,约翰视而不见。“听好,”他跟玛雅说,“很抱歉,但我没别的办法,分手吧。”
“我不要分手。”玛雅突然很冷静,“我爱你。”
约翰的笑容中满是懊恼。“是,我也爱你。但我希望事情能单纯一点儿。”
“这很单纯。”
“不,这不单纯。同一时间,你可能会爱上好几个人。常常是这个样子,爱情,没什么道理。但你却只能忠实地对待一个人,我要的是……我要的是忠实。想找一个对
我忠实的人。这很简单,但是……”
他摇摇头,找不到适合的句子。他往东边那排房子走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一道门后面。
“美国人,”玛雅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去他的!”然后站起身来追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约翰加入了一个小组活动抽不开身。“我好累。”娜蒂雅说,但玛雅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玛雅变得很伤心,很沮丧。她们谈了一个小时,一
遍又一遍。最后,娜蒂雅同意去找约翰,请他过来跟玛雅说几句话。娜蒂雅苦着脸,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身影湮没在砖块和墙上的尼龙挂具之间。做中间人真辛苦,不
能找个机器人代劳吗?她终于找到了约翰,他为先前没跟她打招呼而致歉。“我那时很生气,对不起。我想你迟早也会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
娜蒂雅耸耸肩。“没关系,但你最好还是回去跟她说说话。和玛雅相处就得这样,谈、谈、谈,谈出个结果来。我们这些人这辈子注定要在一起过日子,有事还是敞开
来谈比较好。如果你想躲,肯定是躲不过的,相信我。”
这番话打动了他。觉悟的约翰去找玛雅,娜蒂雅上床睡觉。
第二天,她在壕沟里工作到很晚。那是她的第三项工作,前一项棘手得很。萨曼莎开着推土机,想用前端的铲子铲土,同时还想转弯,结果前端猛然坠地,铲子左右两
端的伸缩杆扭曲变形,脱离了原先的凹槽,水压的液体溅了出来,还没有落地就已经结冰。他们得先用千斤顶撑住挖土机的气压尾端,把铲子两端的伸缩杆接回原处,再降
下千斤顶让挖土机降到地上。每一个步骤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这边才刚忙完,娜蒂雅又被抓去修理一部钻孔机。他们想在永久居住点和炼金师区之间钻一条引水道,但是有块小山般的石头拦住了去路,所以必须在石头上打个洞。
可以伸缩的压缩空气锤卡在石头里进退不得,就像一支箭的箭头射进树身里,箭杆还留在外面一样。娜蒂雅看看伸在外面的锤杆。“有办法不弄断锤杆,把锤头拿出来吗?
”斯宾塞问道。
“把大石头打碎吧。”娜蒂雅有气无力地说,登上一部水压挖土机,使足劲儿开上了石头顶端。娜蒂雅又下车把一个并联水压动力锤安在挖土戽斗上,偏偏在这个时候
,钻孔机的锤头倏地收回,石头顶上一阵颤动,牵引机随着跳起压向她的左手。
她下意识地抽回手,但疼痛却已经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直钻进胸口。左半边身体似有一团火在烧,眼前一片空白。有人在她的耳边叫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救命!”娜蒂雅的牙缝迸出了这几个字。她坐在那儿,手指还夹在动力锤和岩石之间;她的脚狠踩牵引机,感觉到铁锤磨过她的骨头,手抽出来了。她疼得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反胃,只觉得随时会昏倒。她用没受伤的手撑住膝盖站起来,看到自己的手血流不止,撕开手套一看,手指已经不见了,其实她早有预感。她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压
住伤口,狠了狠心把断指的伤口往地上按去,强忍椎心之痛。手都快冻坏了,血还是不止……要多久?“结冰啊,可恶,怎么还不结冰?”她叫道。泪水滑落两颊,但还是
强迫自己去看伤口。血,依旧跟决堤的洪水一样,冒着热气。她使尽全身力气把伤口死命朝地上压去。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一会儿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可得小心点
儿,别把整只手都冻坏了。她很害怕,把手放回大腿上。大伙儿赶到,把娜蒂雅抬起来,她昏倒了。
九指的娜蒂雅接到了阿卡迪来自弗伯斯的消息。他寄给她几句叶夫图申科 (11) 的诗:“跟以前一样/继续弹奏。”
“你从哪儿找来的?”娜蒂雅说,“没想到你还会读叶夫图申科的诗。”
“我当然读啊。他的诗比麦戈纳格尔 (12) 强得多了。我还读了一些阿姆斯特朗的书。我照你的话做了,在工作的时候听阿姆斯特朗,晚上就读有关他的书。”
“真希望能在火星见到你。”娜蒂雅说。
韦拉德已经帮她做完了手术。他跟她说,不会有什么大碍。“没有感染。左手无名指短了点儿,以后会跟小指差不多。还好无名指没什么用,其他两根主要的手指跟以
前一样强壮。”
几乎每个人都来探望过她,但她跟阿卡迪聊得最起劲。夜晚时分她最寂寞,特别是弗伯斯在东方落下、西方升起之间的4.5小时。他每个晚上会打电话过来,后来一天会
打上好几通。
没多久,她就能起来活动了,裹在石膏里的手臂看来格外修长。她常常出去替人排忧解难或是提供咨询,想让心思忙碌些。米歇尔·杜瓦从来没找过她,这让她觉得很
奇怪,心理医生不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吗?再怎么劳动,她的心情也好不起来,因为她是用手打拼的劳动者,她需要她的手。石膏绷带之类很碍事,她从工具包中抽出剪刀,
把它们齐腕剪去。
没什么事可做,实在令人沮丧。
星期六晚上到了。她坐在新灌好水的按摩浴缸里端着一杯劣酒,看着她的朋友穿着浴衣浸在池里,不时溅起水花。她不是唯一挂彩的人,经过几个月的劳动,每个人多
少都有点皮肉伤。最常见的是冻伤,而且无人幸免。有人身上有黑疤;有人的疤已经脱落,露出粉红的新皮肤,泡在池里显得格外显眼、格外丑陋。还有人跟她一样吊着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