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辟地的这段时间,火星的另一侧则因遭到所谓的“大撞击”,而有深达6000米的岩面爆裂到太空中;其中有若干岩石后来坠落在南部。这就是“大斜坡”这个地形的由
来,也是北方没有古老高地的原因,也是此处地形崎岖的成因之一。
此外,在西半球曾出现过短暂的温暖潮湿时期,当时曾有液态水流经地表。大部分研究火星的学者都认为这段时期相当潮湿,但并不暖和,年平均气温在273开氏度以下
,地表有时候有水分,但水分的来源是热对流,而不是降雨。依目前的估算,这段时期大约只持续了数百万年,随后刮了长达数十亿年的强风,也就是又干又冷的“亚马孙
时代”,直到他们登陆火星,仍处于这个时代。“从火星元年开始的时代有没有什么名称?”
“全新世。”
最后,20亿年的强风将地表刮得空无一物,风势强烈得将古老的火山口外缘都剥蚀殆尽。地表被一层层地风化,最后只剩满地岩石的蛮荒景象。就技术上而言,此地称
不上混沌,只能算是蛮荒,充满繁复多样的地形,及没有外缘的火山口,还有被风化的台地、坑洞、小丘、陡坡,及无数的大小岩石。
他们三番五次地下车到处探视。连最小的台地在他们眼中也显得壮观。萨克斯发现自己总是不敢离车子太远,不过他仍然饱览了各种有趣的地形。有一次他发现一块像
车子的岩石,表面全是垂直的裂隙。在岩石的左侧,朝西看去,是遥远的地平线,远方的岩地看来像裹着一层鹅黄色的滑亮光彩。右边有若干及腰高的古老断层,布满了坑
坑洞洞,看来像楔形文字一般。然后是一座沙堆,周围有及踝高的石块环绕,有些是建金字塔那种深色玄武岩的风棱石,其他的则是颜色较淡的粗糙岩石。还有一块像古墓
石般的桌形巨石。还有一块如尾巴般的沙冢。还有一圈原始的岩石,像极了饱经风化的巨石阵。还有一块蛇形的深深洼地——或许是一条水道的残余部分——其后是另一个
缓升坡——远方则有座像狮子头的山丘。旁边的山丘看来则有如狮子的身躯。
在这遍地的岩石与沙堆间,有些不起眼的植物。至少乍看之下并不起眼。想要看到这些植物,必须刻意去寻找,注意其颜色,它们有各种层次的绿色,不过最大的特色
是沙漠的色泽——鼠尾草色、橄榄色、土黄色等。七尾与塔里奇不断向他介绍一些他没见过的品种。他仔细地端详,专心致志。一旦适应了那些淡得几乎难以辨识的颜色之
后,这些植物便从周遭的红褐色、棕黄色、深棕色、土黄色、黑色等岩石中浮现,映入眼帘。比较容易找到它们的地方是小坑洞与覆雪的岩隙附近。他看得越仔细,看到的
就越多;然后,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盆地时,看来似乎已是遍地植物。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大片荒野就是泰瑞纳陆块。
在这里,覆盖在整个岩层地表,或整个集水区的,是地衣的亮绿色泽,以及苔藓如丝绒的深绿色。像湿漉漉的毛皮。
色彩缤纷的地衣带,还有深绿色的松树针叶。北海道松、狐尾松、杜松等如喷雾状的针叶。生机盎然的色泽。感觉上有如从一间没有屋顶的大房间走过残垣断壁,进入
另一个房间。一个小型的广场,有点像蜿蜒曲折的画廊;一座宽敞的舞池,一连串紧密相连的小密室,一间客厅。有些地方长了些矮树丛,最高的也没周遭的岩石高,枝丫
间饱经风吹雨淋而长满瘤节,在雪线的最高处留下一道缺口。每根枝条、每株植物、每个空间,都有如盆栽般造型独特,却又浑然天成。
七尾告诉他们,事实上大部分盆地都是精心耕耘出来的。“这个盆地是亚伯拉罕开垦的。”每个小区域都由一位园丁或一组园艺人员负责。
“噢!”萨克斯说,“那么说也施过肥了?”
塔里奇笑了出来,“可以算是。这些土壤是进口的,大部分都是。”
“原来如此。”
怪不得植物种类如此繁杂。他知道,在阿雷纳冰川附近,就是他首度进入荒野之处,已经有人在开垦。不过此处显然已不只是初期的开垦。塔里奇告诉他,沙比希地区
的实验室正在尽全力制造土壤表层。这主意不错,荒野的土壤即使生长一个世纪也只有数厘米厚。成长得这么慢自然有其原因,所以要制造土壤可谓是困难重重。
然而,“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七尾说,“已有近似百万年进化的成果。”他们似乎是先手工栽培若干品种,然后任其自生自灭,从旁观察其演变。
“我懂了。”萨克斯说。
他看得更仔细了一些,这才明白,每个空间所栽种的品种都不尽相同。“那么说,这里算是一座花园了。”
“是的……差不多。视园丁而定。”
七尾说,有些园丁按照梦窗疏石 [1] 的理念来栽种,其他人则依循日本禅学大师的精神;还有些人是依照中国神话中创造风水体系的伏羲的方式来栽种;其他人则追随
波斯园艺界的精神导师,包括欧玛尔·海亚姆 [2] ;不然就是追随利奥波德 [3] 或杰克逊,或是其他的美国生态学家,比如已经快被人遗忘的生物学家奥斯卡·史耐林,
等等。
塔里奇补上一句,这只是他们所受到的影响。一旦着手栽种,他们便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经验。他们观察到有些植物会枝繁叶茂,有些则枯萎而死,于是便依地形特质
来决定栽种方式,算是一种随机而变的进化。
“很不错。”萨克斯说着环视四周。对内行人而言,从沙比希走到陆块这段路程想必美不胜收,充满了他所无法领悟的玄机。广子想必会将此称为火星化,或颂赞火星
仪式。“我很想去参观你们的土壤实验室。”
“没问题。”
他们回到越野车,继续上路。当天晚些时候,在漫天乌云笼罩之下,他们到达了陆块最顶端,此处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沼泽。小沟壑内全是松树的针叶,都是被风吹落后
平铺于地,看来有如修剪得极为平整的草地。萨克斯与塔里奇和七尾再度下车,四处闲逛。厉风穿透他们的活动服,夕阳也从乌云的缝隙间露脸,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这
片沼泽中有许多平滑光秃的基岩;萨克斯环视四周,觉得此处火红色的原始地貌似曾相识;他们继续上路,来到一座小沟壑的边缘,一片翠绿映入眼帘。
塔里奇与七尾讨论起生态变迁,这对他们而言有如将“地球化计划”重新定义得更精密,也更本土化。有点像是广子的“火星化计划”。不再借助重工业进行全面改革
,而是依各地之独特地形采取缓慢稳定的本土化策略。“火星有如一座大花园。地球其实也一样。人类终将朝此方向演变。所以我们必须思考庭园化的问题,以及对土地的
责任问题。这是一个人类与火星共存,也是对两者都公平的设想。”
萨克斯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倾向于将火星当成蛮荒之地。”他说着,想起庭园(garden )这个词的词源。这个词源自法语、条顿语、古代北欧语,原文为gard ,
意指用篱笆或围墙围住的土地,似乎与守护(guard )有同一词源。不过不知道在日语中用哪个词表达。“你知道——就是着手去做,将种子撒下去,然后看着它们自己成
长。自行运作的生态环境,你知道。”
“是的,”塔里奇说,“不过如今蛮荒也成为庭园了。算是庭园的一种。”他耸耸肩,蹙着眉;他对这种观念虽然深信不疑,但似乎并不喜欢。“反正,生态波伊希思
比工业化的‘地球化计划’看起来更像你所谓的蛮荒之地。”
“或许吧,”萨克斯说,“或许它们只是一个过程中的两个阶段。两种都不可或缺。”
塔里奇点点头,认真地思考着,“现在怎么办?”
“要视我们打算如何处理冰川期而定,”萨克斯说,“如果情况严重,冻死太多植物,则生态波伊希思将胎死腹中。届时从大气层至地表都将结冻,所有生态营造过程
皆前功尽弃。反射镜拆除后,我没把握生物还能存活。所以我才急着想去参观你们的土壤实验室。那或许是目前唯一能在大气层实行的补救措施。我们必须试过几种模型后
再静观其变。”
塔里奇点点头,七尾也颔首同意。他们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生态环境变成冰天雪地。此刻片片雪花正在夕阳余晖中飘落,在风中飞舞。他们乐于接受各种可行的措施
。
与此同时,与他们一道驾车游陆块的同事,回到沙比希的土墩迷宫后,整夜不停地讨论风水论、火星化、生态营造、热对流、五大要素、温室内的气体等等议题。萨克
斯看着他们热烈地讨论,觉得大有可为。“如果米歇尔也在场就好了,”他告诉七尾,“约翰也应该在场。他一定很想聚集这么一群天下英才。”
然后他猛然想起,“安也应该在场。”
于是他回到帕弗尼斯,让那些研究人员留在沙比希继续讨论。
帕弗尼斯的一切依然如故。越来越多的人在亚特·伦道夫的怂恿之下,提议召开立宪会议。至少要草拟一部临时宪法,投票表决,然后依据这部宪法成立政府。
“好主意,”萨克斯说,“或许可以派一支使团去地球。”
有点像在沼泽中撒下种子,有些会生根茁壮,有些则会枯萎而死。
他去找安,不过发现她已经离开帕弗尼斯——有人说她去了塔尔西斯北面坦佩台地上的一个红党居住点。只有红党的人会到那边去,他们说。
考虑许久之后,萨克斯决定请史蒂夫协助,帮他寻找那个居住点的所在位置。然后他向波格丹诺夫分子借了一架飞机往北飞,经过左侧的艾斯克雷尔斯山,然后继续飞
向伊秋思峡谷,飞越右边位于伊秋思高点的旧总部。
安想必也是沿此路线而来,因此想必也经过了“地球化计划”的第一座总部。地球化……一切都彻底改革,连思想都不例外。如果安曾注意到伊秋思高点,她可曾想起
那段艰难的日子?无从得悉。人类对彼此的所知就是这么有限,每个人都只知道别人的若干小细节,有点像孤零零地活在宇宙中,真怪异。也因此才会想与朋友相处、结婚
,尽可能与人共处一室。并非如此真能使人变得亲密,只是想减轻孤寂感。所以,每个人仍然像玛丽·雪莱 [4] 在《最后一个人》一书中所形容的,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漂流
。萨克斯年轻时曾对此书大为折服,书中的主人公在结尾时偶然看到了一艘船,于是便与那艘船同行,停泊在一处岸边,与他们共享一餐——然后继续孤零零地在大海中漂
流。这有如他们生活的写照。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都如玛丽·雪莱所想象的那么空白,有如起初的火星一样空白。
他飞越黑色的卡塞峡谷时,完全没有留意到它。
红党在许久前便已将位于岬角的一块街区般大小的巨石挖空,该岬角是位于伯雷佩金火山口南面的坦佩槽沟的两条峡谷的最后一处分界点。机尾突出处下方的窗户让他
们可以俯瞰寸草不生的两条笔直的峡谷,以及汇集之后形成的那条更宽广的峡谷。如今这些槽沟切割着这块已经成为沿海高原的土地,马里欧提斯与坦佩两大峡谷系统共同
形成了一个古老高地构成的巨大半岛,深深地插进新生的冰海。
萨克斯将他的小飞机降落在岬角的沙地上。此处无法看见冰原,也看不见任何植物——没有树木,没有花,连地衣都杳无踪迹。他怀疑他们是否将所有的峡谷都变得寸
草不生了。只剩原始的岩石,上面结了一层肮脏的霜。他们对霜束手无策,除非用帐篷将这些峡谷盖住,不让空气进来。
“嗯。”萨克斯闷哼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个念头颇为惊讶。
两个红党人员带他进入位于岬角顶端的闭锁室,然后他跟着他们下了楼。这处庇护所看起来空荡荡的,这样也好。只有这两个年轻女人带他穿越险峻的山谷,免得面对
一大群人冰冷的目光。借此见识到红党人的美学也满有意思的。此处是个不毛之地,与他预期的一样——寸草不生——只有形形色色的石头:粗糙的岩壁,更粗糙的岩顶,
地面则是光滑的玄武岩,闪闪发光的窗户可以俯瞰峡谷。
他们到了一座看似天然岩洞的绝壁旁,洞内与峡谷一样蜿蜒崎岖。岩壁上有五颜六色的石块,镶嵌得如拼图一般,熠熠生辉,各石块间紧密相连,形成的图案如果仔细
观察,似乎有其特殊意义。地上是由缟玛瑙、雪花石膏、蛇纹石和血石组成的拼花地板。这条矿石画廊无尽地延伸——宽敞却布满尘垢——看来像已久无人迹。红党人员比
较喜欢搭车,这种地方在他们眼中无疑只是落难时迫不得已才来的庇护所。很隐秘的庇护所,如果将窗户关上,在这条通道中行走,将无从得知自己走到了何处。萨克斯觉
得这条密道不只是用来逃避联合国临时政府部队的追逐,也可与整个地形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
安似乎也打算与这里融为一体,她一直坐在一扇石窗旁的座位上。萨克斯忽然停下脚步,他愣住了,差点撞上她,有如冒冒失失的旅人差点撞上路旁的候车亭。她看起
来像是一尊石像,端坐在那里。他仔细打量着她。她气色不大好。如今一般人已经不再那么仔细地端详别人了,萨克斯看得越久,心头越是惊慌。他记得她曾告诉他,她已
经不再接受抗老化治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而在革命期间,她像熊熊烈焰般地卖命工作。如今红党的革命已遭镇压,她已成为灰烬,身形枯槁,真是令人不忍卒睹。她已
经大约150岁了,与仍健在的“登陆首百”成员差不多年纪,而且没有接受抗老化治疗……她将不久于人世。
这下可如何是好。严格说来,她的生理状况大约在70岁左右,这与她接受最后一次抗老化治疗的时间有关,所以也许还不至于太严重,或许彼得知道她的状况。不过,
他听说根据统计数字看来,如果两次疗程的间隔太久,很可能会问题丛生。这种说法言之有理,还是谨慎为宜。
不过他不能这么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谈起此事。
最后她望了过来。她认出了他,身体抖动着,上唇如困兽般地翕动。然后她绷着脸将目光移开,满脸木然。毫无愤怒,毫无希望。
“我想带你去看看泰瑞纳陆块的若干地区。”他颓然地说。
她像一尊雕像般起身,然后走出房外。
萨克斯每次与安交谈总会有如罹患关节炎般全身酸痛,此时也是一样,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带他前来的那两位一直绷着脸的年轻女子则尾随在他身后。“我认为她不想与你交谈。”较高的一位告诉他。
“你倒是观察入微。”萨克斯说。
安站在走道更深处的另一扇窗户前,失魂落魄,也像是疲惫得无力动弹。或许她也有意与他交谈。
萨克斯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我希望了解你对那里的印象,”他说,“想听听你对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建议,另外我也有若干关于火星研究的问题。当然,或许如今你对纯科学问题已经毫无兴趣了
——”
她上前一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发现自己瘫向走廊的墙壁,跌坐在地上。安已不见踪影,那两名年轻女子扶他站起来,她们显然不知道是该鼓掌还是该为他叫
屈。他全身疼痛,甚至比挨了耳光的脸颊还痛,他的眼睛灼热,有点刺痛。他似乎就快在这两个小白痴面前哭出来了,有她们在场,让事情更复杂;她们在一旁,他也不便
大叫或哀求,他无法跪着去求安原谅他,他办不到。
“她到哪里去了?”他勉为其难地问道。
“她真的,真的不想跟你说话。”个子较高的那位说。
“你还是过一阵子再试试吧。”另一个建议。
“噢,闭嘴!”萨克斯说着,不由得怒从中来,“你们想必希望她停止治疗,让她自寻死路!”
“那是她的权利。”较高那位倨傲地说。
“那当然。但我谈的不是权利的问题。我谈的是如果有人想自杀,朋友应该如何处置,你们显然不明白这种问题。快帮我找到她。”
“你不是她的朋友。”
“我当然是。”他已经站直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她可能前进的方向走去。两位年轻女子之一伸手扶他的手肘。他避开她,继续前行。安就在前面,颓坐在椅子上,那地
方看起来像个餐厅。他上前去,步履慢得出奇。
她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科学的人,”她咆哮着,“所以少在我面前谈什么对科学没兴趣的狗屁事!”
“没错,”萨克斯说,“说得没错。”他摊开双手,“不过我现在正需要建议,科学上的建议。我想学习。而且我也想让你看点东西。”
不过她考虑半晌后仍起身离去,从他身旁经过,使他不由自主地吓得后退了几步。他匆匆跟过去;她的步伐比他大,而且速度又快,所以他几乎小跑着才跟得上。他的
筋骨酸痛。
“或许我们可以离开这里,”萨克斯提议,“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整个星球都已经毁了。”她喃喃自语着。
“你偶尔还是得出去看看夕阳,”萨克斯仍不罢休,“或许我可以陪你去看夕阳。”
“不用。”
“拜托,安。”她健步如飞,身材也比他高大,很难跟得上,边跑边谈更令他气喘如牛。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脸颊仍有点痛。“安,拜托。”
她没有回答,也没将步伐慢下来。这时他们走过了一条有数间套房与客厅的走廊,安加快脚步进入一道门,砰的一声将门关上。萨克斯试着推门,已经反锁。
总的来说,算是出师不利。
像是猎物与猎狗的追逐战。他必须设法扭转局势,免得像是在狩猎。然而他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我吹,我吹,我把你的房子吹垮。”他真的朝门口吹气。不过那两
名年轻女子仍在一旁盯着他。
那个星期的晚些时候,有一天傍晚快日落时,他到更衣室换上活动服。这时安走了进来,把他吓得跳了起来。“我刚要出去,”他嗫嚅地说,“你不介意吧?”
“这是个自由国家。”她没好气地说。
于是他们一起出门,来到地表。那两名年轻女子如果看到了,一定会瞠目结舌。
他必须小心。当然,虽然他是要向她介绍新生态的美景,可是却不能提起植物、雪,或云。他必须让她自己去发掘。这或许是面对自然时最好的策略。美景无法言传,
人们只能漫步其间,自行发现个中魅力。
安很孤僻。她很少与他交谈。他跟着她一路走来,不禁怀疑这就是她常走的路线,如今他获准同行。
或许也获准提出问题,科学问题。安三番五次地停下脚步,仔细地研究岩层结构。面对这种情况,若凑过去问她在找什么,应该也是人之常情。虽然此地的海拔很低,
只需戴着可以过滤二氧化碳的面罩即可,但他们仍然穿着全套的活动服。所以交谈时只能像往常一样透过耳机。此时,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所以他开口问了。安也回答了,有些问题答得还很仔细。坦佩台地是布满岁月痕迹之地,它的底层材质是古老的南方高地残留下来的,其中有些部分延伸进了北部平原
——是“大撞击”后残存的地形。随后由于其岩石圈被南方的塔尔西斯山脉挤得日渐隆起,所以严重龟裂。这些裂隙包括如今环绕着他们的马里欧提斯槽沟与坦佩槽沟。
地表破裂也使若干后来形成的火山得以显露,岩浆溢过峡谷。他们站在一处高冈上,看到远方有一座火山,像是黑色圆锥般由天际垂下来;然后他们看到另一座火山,
看起来仿佛是萨克斯所能看到的最远的一个陨石坑。安摇摇头,指出岩浆流经之处及火山的喷出口,一经她点明,这些地形显得更为醒目,不过上面都已覆盖了石砾及一层
污雪,在避风处聚积成堆,幻化成沙一般的色泽。
她能一眼看透地形的演进过程,有如读一本由大地自己撰写的史书;那是通过一个世纪的仔细观察与研究,再加上她的天赋,以及她对大地的热爱,才能如此独具慧眼
。这真是值得低回赞叹的美景。这是一种资源,也可以说是一种宝藏——远超过对科学的爱,或米歇尔所热衷的神秘学的范畴——炼金术。不过炼金术士只想将一种物质炼
成另一种物质。倒不如说这是一种神谕,是一种灵视,与广子的灵视其实一样强烈。或许没那么明显壮观,没那么积极活跃;一种听天由命的宿命;纯粹为了岩石而爱岩石
,为了火星而爱岩石。这座原始的星球,气势雄伟,遍地通红,一片死寂,毫无生息;经年累月的缓慢化学变化,才得以使其成为如今之风貌。这种观念很怪异——无生物
的生活——不过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也是一种生命形式,在各个炙热的星球间旋转,在宇宙间如心跳或呼吸的庞大膨胀与收缩中运行。在夕阳下,更容易看清这一点。
他设法从安的角度看事情。他在她身后,偷偷地瞄了他的腕表一眼。石头(stone )源自古英文的“sta ”,可推溯至印欧语系中的“sti ”,意指小圆石。岩石
(rock ),源自中古时期的拉丁文“rocca ”,起源已不可考;一块大石头。萨克斯不再去看腕表,沉迷在空旷的岩石奇景中。他看得浑然忘我,完全没有听到安在跟他说
什么;她闷哼一声,掉头离去。他腼腆地跟上去,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快,又提了几个问题。
安的火气似乎很大。那倒也算是个让人放心的好现象;若死气沉沉,反倒不妙;不过她看起来仍很情绪化,至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有时候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岩石
,神情有如她当年那种充满热情的模样,那令他相当振奋;其他时候,她则只是喜怒无常,从事火星研究纯粹是希望能忘掉眼前,忘掉历史,或出于绝望,或者以上皆是。
在这种时刻她就会显得十分茫然,连经过令人流连的景象时都视若无睹,对他的问题也充耳不闻。萨克斯对忧郁症虽然所知有限,但已足以让他警觉到危险,这种病症别无
良策,只能利用药物治疗,不过药物也不见得保证有效。然而,若向她提起抗忧郁药,可能会刺激到她,所以他也开不了口。何况,忧郁症与情绪低落该如何区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幸好此地植物少得可怜。坦佩台地与草木扶疏的泰瑞纳不同,甚至还不如阿雷纳冰川的河岸。若不刻意去栽种,当然会是这种结果,此地仍多半是岩
石。
另一方面,坦佩台地海拔较低,又潮湿,结了冰的海洋就在其北面与西面数千米处。许多“约翰尼苹果种子”的飞机曾越过整个新海的南方海岸线——数十年前“生物
科技”公司的贡献,当时萨克斯仍在巴勒斯。所以如果仔细地寻找,还是可以看到若干的地衣;还有荒高地上一小片残余的农作物,而高山矮曲林几乎完全被雪所掩盖。除
了地衣外,这些植物因气候骤然变冷,全都危在旦夕。此刻正是盛夏,但已见秋意,若干树叶与野草都已枯黄。变红的叶子置身于红色的岩石间,有如一种保护色,萨克斯
屡屡在踩到后才发现那是植物。当然,他也不想叫安去注意这些植物,所以每当他践踏到植物时,总是只瞥一眼便继续上路。
他们登上庇护所西侧一座可以俯瞰峡谷的小丘,眼前豁然浮现一望无际的冰海,在夕阳余晖中呈现橘红与黄铜的色泽。整片冰海往远天弥漫,形成平滑的地平线,由西
南往东北延伸。被冰雪侵蚀的台地如今看来有如海中浮现的礁石或孤岛般。事实上,坦佩台地的这一部分将是火星上最戏剧化的海岸线之一,若干槽沟的末梢将被水淹没,
形成峡湾或湖泊。有一座沿岸的火山口就位于海平面,它的一处缺口位于海边,形成一处长达15千米的海湾,以及一条宽达2000米的通道。再往南行,大斜坡底部受风化的
地带将成为星罗棋布的群岛,由大陆的断崖处便可眺望到其中的若干岛屿。没错,是很戏剧化的海岸线。如今在夕阳中望着浮冰,便可见一斑。
不过,这些当然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不能在安面前谈起浮冰,或呈锯齿状的冰山撞击新生成的海岸线。萨克斯不知道这些冰山是如何形成的,虽然他很好奇——不过这
种事情不能提出来讨论。他只能默默地站着,有如无意间闯入墓地一般。
萨克斯有点不自在地蹲下来看一株差点被他踩到的西藏大黄,小小的红叶子,从中央的红色球茎长出小花。
安在他身后探视,“死了吗?”
“没有。”他从叶柄上扯掉几片枯叶,向她展示叶柄下方较鲜艳的叶片。“虽然仍是夏天,但它已经开始硬化准备过冬了。阳光变弱使它误以为已经是冬季。”然后,
萨克斯像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不过有很多植物会被冻死。热回流效应,”那是空中温度变得比地表低时出现的现象,“可能一夜之间会冻死。它们来不及硬化。冬寒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