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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犹太人举行婚礼要搭建彩棚(Chuppah),以一块大的围巾或漂亮的布匹做顶,四角以竹竿支撑。
[2]六百一十三条戒律(613 Commandments),《摩西五经》中关于法律、伦理及心灵实践的叙述与原则。
[3]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一部科幻小说。
第26章
“是的,”她说,“他会打电话给我,偶尔。我没有嘲弄的意思,警探,但他总是有了麻烦或缺钱花时才会想到我。对孟德尔来说,愿神保佑他,两种情况通常一起发生。”
“他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
“今年早春的一天,我记得是逾越节[1]前夜。”
“所以是四月,大概是——”
施普琳泽掏出一款很拉风的“羊角号”手机,按了几下键盘,确定了下逾越节前一天的日期。兰兹曼有点震惊,因为那天也是他妹妹在世的最后一天。
“他从哪里打来?”
“可能是一家医院,我不确定。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广播,高音喇叭在响。孟德尔说他打算消失,说他不得不消失一阵,无法打电话。他要我把钱寄到波沃罗特内的一个邮箱。他用过那个邮箱。”
“他听起来害怕吗?”
面纱如同剧院幕帘般抖了一下,背后的秘密运作无人知晓。她缓缓点了点头。
“他有没有提到为什么得消失?他提到有人在找他么?”
“没有,他只说他需要钱,还有他得消失。”
“就这么多。”
“是——不,我还问他有没有吃东西,他有时候——会忘了吃。”
“我知道。”
“他对我说,‘别担心,我才吃了一大块樱桃派。’”
“派,”兰兹曼说,“樱桃派。”
“有什么特别么?”
“谁知道,”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作响,“施皮尔曼夫人,您说您听见高音喇叭在响,所以,他有可能是从机场打电话给您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是。”
豪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兰兹曼透过烟色的车窗玻璃向外看去,只见柴门霍夫旅馆就在眼前。施皮尔曼夫人按钮降下车窗,灰蒙蒙的暮色顿时照进车里。她掀起面纱,抬头凝视着旅馆门脸,视线久久没有离开。两个衣衫褴褛的醉鬼从旅馆大堂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曾打算对着另一个人的裤脚小便,还好被兰兹曼及时阻止。他俩互相抵着,试图让对方为自己遮风挡雨。接着他俩摊开一张报纸,用它挡起了雨。狼狈不堪的他们仿佛是借着报纸和风这两个道具玩起了杂耍,像两只飞蛾一样消失在了夜色中。维波夫岛皇后再一次放下面纱,然后升起车窗。虽说隔着一层面纱,兰兹曼还是感受到了她脸上熊熊燃起的质疑和责备。住在这种垃圾堆里他是怎么受得了的?他为什么没能尽职地保护好她儿子?
“谁跟您说我住在这儿的?”兰兹曼问道,“您女婿吗?”
“不是,他没提到过。是另一位兰兹曼警探跟我说的,就是你的那位前妻。”
“她跟您讲我的事?”
“她今天打电话给我的。多年以前,我们遇到点麻烦,有个男的不断伤害女人,非常坏的家伙,很变态。事发地点是哈卡维区南安斯基街,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不愿面对警方,你的前妻当时帮了我不少忙,我至今还没能还上这个人情。她是个好女人,好警官。”
“毫无疑问。”
“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如果你找上我,选择相信你不会让我全然错判。”
“她说得真好。”兰兹曼无比真诚地说。
“她对你的评价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出许多。”
“就像您说的,夫人,她是个好女人。”
“你还不是离开她了。”
“不是因为她不好。”
“因为你坏?”
“我想是,”兰兹曼说,“她没好意思跟您说。”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施皮尔曼夫人说,“但在我印象中,谦恭有礼并非是这位犹太女士的强项。”她说着按下锁钮打开车门,兰兹曼从后座走下豪车。“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此前从来没看到过这家可怕的旅馆,否则我绝不会让你靠近我。”
“是不怎么好,”雨水打在兰兹曼的帽檐上,“但它是家。”
“不,它不是,”施皮尔曼夫人说,“但我相信这么说会让你好受一些。”
[1]犹太教的主要节期之一。此节期纪念神在杀死埃及一切头胎生物的同时,并没有杀死犹太人的长子。
第27章
“犹太警察工会。”派店老板说。
他叉起双臂,隔着不锈钢柜台瞅着兰兹曼,一副对犹太人打的小算盘了若指掌的样子。接着他眯起双眼仔细端详手中的卡片,仿佛是在找假劳力士表盘上的错字。事实上,兰兹曼的美语已经地道到足以引人生疑的程度。
“没错。”兰兹曼嘴里应着,心里暗自祷告他的“以扫之手”锡特卡分会会员卡别缺了印有六角星警徽的那个角。“以扫之手”是国际犹太裔警察兄弟会“犹太警察工会”的别称。卡上用意第绪语写的文字不具任何权威或分量,即便被有着二十年会龄的兰兹曼带着也是一样。“我们遍布全球。”
“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派店老板的语气有些粗鲁,“但是先生,我只卖派。”
“你到底吃不吃派?”派店老板娘有点不耐烦。和她丈夫一样,她面色苍白,身体肥胖,头发有如暗淡光线下的铝箔纸般淡而无光。他们的女儿在后屋忙着准备浆果和派皮。无人区飞行员、猎手、搜救队员,以及其他亚科维机场的常客们都知道,见到派店老板的女儿可是件幸运的事。兰兹曼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她了。“如果你不买派,就别浪费时间站在窗前,排在你后面的人还要赶着登机呢。”
老板娘从丈夫手中一把夺过会员卡,把它递还给兰兹曼。兰兹曼原谅了她的粗蛮。要知道,亚科维机场可是讼棍、骗子、游医、炒房者、偷猎者、走私者、俄国佬、运毒者、原住民恶徒和美国恶棍往来北方的中转站。亚科维的一团乱缘于犹太人、印第安人和克朗代克人各自为政,因为它的司法管辖权从来就没有明确过。事实上,就道德而言,这家派店一半以上的老主顾都比不上她做的派。她没有理由信任兰兹曼或对他客气些,因为那张毫无效力的会员卡,以及后脑勺上的伤疤都证明不了他是条子。不过她的粗蛮还是让他唏嘘不已,要是他的警徽没有被收缴,他就能对她说:让我后面的人去操自己吧,还有这位女士,你最好用博伊增莓给自己灌个肠。然而,他只能作势打量了下他身后的人龙:他们中有渔夫、船民、小生意人,还有些白领模样的家伙。
这帮人不是扬动眉毛,就是发出鼓噪,一副对派急不可耐、对兰兹曼和他的破会员卡失去耐心的样子。
“一份酥皮苹果派,”兰兹曼说,“我对它的味道念念不忘。”
“是我的最爱呢。”老板娘的语气温和了一点儿。她点头示意丈夫到柜台远端去,只见那儿摆着一份新鲜出炉的酥皮苹果派,还没被切过。“咖啡?”
“要的,劳烦。”
“加冰淇淋?”
“不用,谢谢,”兰兹曼说着将孟德尔·施皮尔曼的照片放在柜台上推过去,“你呢?见过这个人吗?”
老板娘把双手小心翼翼地夹在腋窝下,然后扫了照片一眼。兰兹曼确定她认出了孟德尔。接着她转过身去,从丈夫手中接过装满酥皮苹果派的纸盘,连同装着咖啡的小塑料杯和卷在餐巾纸里的塑料餐叉一起放在托盘上。
“两块五,”她说,“坐熊旁边去。”
熊是被五位犹太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射杀的,墙上照片中的他们头戴滑雪帽,身穿彭德尔顿羊毛衫,戴着眼镜,古里古怪,颇具锡特卡黄金年代的男人所特有的男子气概。五位英雄的照片下面钉有一张印有意第绪文和美式英文的卡片,文字大意是这头在利相斯基岛附近被射杀的灰熊身高三米七,体重四百公斤。当然它现在只剩下一副骨架。兰兹曼拿着托盘,走到保存骨架的玻璃柜旁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曾多次坐在这个位置,一边吃苹果奶酥派,一边注视着这个形如象牙木琴的可怕物什。最近一次,是她妹妹去世前一年,他和妹妹一起来的。他来调查戈塞马赫的案子,他妹妹则刚参加完一个渔夫聚会。
兰兹曼思念起了娜奥米,这种思念就像吃派一样奢侈,又像喝酒一样既危险又让他感到愉悦。他想象着自己和娜奥米的对话,想象着这会儿她要是在,会如何嘲笑他居然被齐伯布拉特那几个白痴弄得浑身是血在雪地里打滚,会如何嘲笑他居然坐在四轮驱动豪车后座陪一个虔诚的老女人喝姜味汽水,会如何嘲笑他居然以为自己能戒除酒瘾,能振作得足够久,直至抓获杀死孟德尔·施皮尔曼的凶手,会如何嘲笑他搞丢了警徽,会如何嘲笑他居然对管辖权移交没有了怒气,会如何嘲笑他居然对这件事已经丧失了立场。娜奥米说过,许多犹太人对命运的屈从、对神和异教徒的信任让她非常厌恶。她对一切事情都有立场,并监督、坚守、捍卫、引导着它们。兰兹曼觉得,就连他吃派未加冰淇淋,娜奥米都会加以批评。
“犹太警察工会。”派店老板家的女儿边说边挨着兰兹曼在长凳上坐下。她已脱下围裙,洗干净手,不过她长满雀斑的手臂肘部向上依然沾着面粉,金色眉毛上也是。她和兰兹曼年纪相若,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一根黑色橡皮筋把头发整齐地扎到脑后,打扮虽然普通,却让人过目不忘。她浑身散发着奶油、烟草和生面团的酸味,此刻却奇怪地挑起了兰兹曼的欲火。她点上一支薄荷烟,朝他吐了口烟圈说,“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
她叼着烟伸手接过会员卡,假装上面的文字自己看得毫不费力。“我看得懂意第绪文,”她终于说道,“又不是他妈的阿兹特克文或是其他什么狗屁语言。”
“我真的是警察,”兰兹曼说,“今天是私下过来调查,所以没带警徽。”
“给我看下他的照片。”她说。兰兹曼把孟德尔·施皮尔曼的入案照递给她。她点点头,脸上如甲壳般的疲惫刹那间裂开一条缝。
“小姐,你认识他?”
她将照片递还给兰兹曼,摇摇头,皱起眉头。“他怎么了?”她说。
“他被人谋杀了,”兰兹曼说,“头部中枪。”
“真残忍。”她说,“啊,老天!”
兰兹曼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她,她抽出一张擤了下鼻子,然后将纸捏成一团。
“你怎么认识他的?”兰兹曼问道。
“我载过他一程,”她说,“一次。就这么多。”
“去的哪里?”
“三号公路上一家汽车旅馆。我喜欢他。他模样普通,状态不好,但有趣,人甜。他说他有问题,就是嗑药吧,但他努力在戒。他确实给我这种感觉。”
“他让你感觉很舒服?”
“嗯。不是,他只是,嗯,真的,我不知道,总之他很真实。在那一个小时里,我觉得自己爱上他了。”
“其实并没有?”
“我恐怕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你和他上床了没?”
“你是个警察,好吧,”她说,“一个‘条子’,这么说对吗?”
“没错。”
“没有,我没跟他上床。我是想的。我主动跟他走进旅馆房间,实际上我就是去投怀送抱的。但他无动于衷。我刚才说了,他人超级好,但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他的牙齿。总之他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么了?”
“注意到——我也有点问题。和男人在一起时。所以我不大和男人在一起。你别多想,我对你毫无兴趣。”
“我没多想,女士。”
“我接受过治疗,‘十二步’[1]。我重获新生。但真正帮到我的还是烤派。”
“难怪那些派这么好吃。”
“哈。”
“你主动献身,但他没有接受。”
“他不会的。他很温柔,还帮我扣好衬衫纽扣。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女孩。接着他送给我一样东西,说我可以留着。”
“什么东西?”
她低下目光,脸涨得血红,兰兹曼几乎能听到她血液的沸腾声。接着她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轻细。
“他的祝福,”她说着,下一句口齿清楚了些,“他说他要送给我祝福。”
“我很有把握他是同志,”兰兹曼说,“顺便说一下。”
“我知道,”她说,“他跟我说了,但没用那个词。他可能没用什么词,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我想他是说,他已经不鸟那件事了,他说海洛因比较简单,也更可靠。海洛因,还有西洋棋。”
“象棋。他下象棋。”
“随便什么棋,反正他的祝福依然有效,对吧?”
她看起来需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是的。”兰兹曼回答道。
“有意思的犹太小子。诡异的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好像真的有效。”
“什么有效?”
“他的祝福。我现在有男朋友了,真正的男朋友,我们在认真地恋爱。真的好奇怪。”
“我为你们俩感到高兴。”兰兹曼嘴上说着,心里却被嫉妒之刀刺了一下,他嫉妒她,嫉妒所有像她一样有幸得到孟德尔·施皮尔曼祝福的人。他想到自己那么多次和孟德尔擦肩而过,那么多次机会居然全部错过,“所以,你是说,你开车带他去汽车旅馆,只是,对,载他一程。之所以发生后来的事,是因为你打算和他——”
“上床?不是,”她用羊皮靴的鞋尖将烟碾灭,“我是帮一个朋友忙,专程去载他的。我朋友认识这家伙,她说他叫弗兰克。她从某个地方用小型飞机载他到这儿来的,我朋友是飞行员。她要我开车载他一程,帮他找个住的地方。贴近地面的地方。所以,就这样,我说没问题。”
“娜奥米,”兰兹曼说,“她是你朋友?”
“啊哈,你认识她?”
“我知道她有多喜欢派,”兰兹曼说,“这个叫弗兰克的,是她的客户?”
“我想是。我不知道,也没多问。但他们是一起飞来的,一定是他雇了她,或许你那张魔力会员卡可以告诉你答案。”
兰兹曼觉得有股麻木感侵入了四肢,那是一种舒服的麻木。末日感与平静感混在了一起,让他难以分辨,像就要被蟒蛇生吞于宁静之中。派店老板的女儿低头看了眼凳上置于两人间的纸盘,酥皮苹果派原封未动。
“你太伤我感情了。”她说。
[1]指“戒瘾十二步骤法”,一种由十二个步骤组成的戒除酒瘾或毒瘾的方法。
第28章
在他们漫长的童年岁月中拍的每一张照片里,兰兹曼的手臂都搭在他妹妹肩膀上。早些时候的照片里,妹妹的头只抵到他肚子,到了最后一张照片,他的上唇已经有了黑黑的痕影,而他也仅比妹妹高出一英寸或是两英寸。刚开始看这些照片会觉得蛮可爱的,哥哥很照顾妹妹,看了七八张之后,你会注意到他保护者的姿态里有些威胁的意味。再看十来张,你就会心生忧虑了:虽然他俩紧紧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勇敢微笑,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报纸领养专栏里的孩子。
“我们是孤儿了。”一天晚上,娜奥米翻着旧相册说道。相册页是蜡面纸板,上面覆了一层皱巴巴的聚氨酯膜以固定住照片。这层薄膜使得那些家庭照片看上去很有质感,像是封进袋里的证物。“两个可怜的娃娃寻找一个家。”
“那时妈妈还没死。”兰兹曼说。在与癌症进行了一番短暂而痛苦的搏斗后,他们的母亲离开了人世,而娜奥米正好赶在她去世前从大学退学,更增添了她离去时的悲伤。
娜奥米说:“是啊。”
后来,兰兹曼每次看到这些照片,都会看到自己试图拉住妹妹,阻止她起飞并撞山。
娜奥米从小就很强悍,身上有股兰兹曼无法企及的狠劲。兰兹曼只比她年长两岁,于是哥哥就成了她比较的对象,无论兰兹曼做了什么,都会成为她超越的目标,无论兰兹曼说了什么,她都会加以辩驳。她小时候像个男孩子,长大后像个男人,如果有醉鬼问她是不是同志,她会回答:“除了性取向外都是。”
是她早年的男友让她有了飞上天空的渴望,从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兰兹曼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如此迷恋飞行,为何会费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大的劲去取得飞行执照,然后一头栽进由一帮歧视同志的男性主宰的无人区飞行员世界。总之,他那位闯劲十足的妹妹可绝不是个光想不练的空想家。就兰兹曼的理解,机翼的宿命就是与气流的不断战斗,气流将它包围,试图打凹它、挡住它、折弯它、击退它,而它就像与浪潮搏击的鲑鱼,终究免不了一死。犹太复国分子一如鲑鱼,为了回到家园迎头搏击着惊涛骇浪,而娜奥米亦一如鲑鱼,在搏击中耗尽自己的精力与能量。
不过从她直率的言谈、自大的举止与嬉笑中,你不会看到一丝“搏击”的痕迹。她的招牌表情是埃罗尔·弗林[1]式的:开玩笑时板着个脸,倒霉时却像中了大奖似地咧嘴嘻笑。要是给她粘上小胡子,再递给她一把剑,你甚至可以派她去驾驶三桅船。其实兰兹曼的妹妹个性并不复杂,不过在他熟识的异性中并没有她这型的。
“她他妈的就是个怪胎。”亚科维机场飞行服务站航空交通管制主任说道。这个瘦得皮包骨、驼着背的家伙叫拉里·斯皮罗,是个从新泽西短丘市来的犹太人。锡特卡犹太人管他们南面的同胞叫“墨西哥佬”,而“墨西哥佬”则管锡特卡人叫“冰人”或“神的冰冻选民”。他矫正散光的厚镜片后面的双眼游疑不定,脑袋上的灰发像是无数根金属丝,让人联想到报纸漫画里代表愤怒的光束。他穿着一件口袋上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白色牛津布衬衫,系一条红底金条纹领带。他缓缓地卷起袖口,等待着一小杯威士忌的到来。他的牙齿和衬衫领子是同一个颜色。
“天哪!”和在锡特卡工作的大多数“墨西哥佬”一样,这家伙牢牢握着美语不放。对斯皮罗这样的美国东海岸犹太人而言,锡特卡是放逐者的家园,是荒蛮的半亩之地,是阿拉斯加的孤儿,唯有说美语,才能确保自己活在真实之中,确保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可口可乐之国。他微笑着说道:“我从未见过惹出这么大麻烦的女人。”
他俩在欧尼·斯卡格威烧烤餐吧酒吧间的卡座上坐着,等待服务员把牛排端来,头顶是低矮的铝制扁锭。这里还是森林边缘的飞机场那会儿,这儿是个候机楼。在许多人看来,从温哥华到安克雷奇[2],能做出像样牛排的餐饮店独此一家。为了保证做出最新鲜的牛排,老板欧尼每天成袋成袋地从加拿大进口血淋淋的冰冻牛肉。店里的装饰走极简路线,简单如快餐店,人造革、复合板、不锈钢。盘碟都是塑料的,餐巾和医生桌上的单子一样皱。客人先在柜台点餐,然后拿纺锤形号牌找位子坐下。这家店的女服务员以高龄、坏脾气和有如拖挂卡车驾驶座一般的体形远近闻名,店里的热烈气氛全拜售酒执照和各路怪客所赐,他们大都是飞行员、猎人、渔夫,亚科维的黑帮分子和黑店老板。旺季的周五晚上,店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买得着,哪怕是麋鹿肉和K粉,而且你还能在这儿听到从未听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
现在是周一晚六点,酒吧里坐着一群机场工作人员和一些独自用餐的飞行员。几个安静的犹太人,几个辛勤工作的人,几个戴针织领带的人,其中有一位是美籍无人区飞行员,意第绪语还算流利,自称曾头脚颠倒飞了三百英里却一直浑然不觉。只见店里的橡木吧台体积庞大,仿维多利亚风格,跟整体的极简风格很不协调,它是欧尼从锡特卡市一家倒闭的牛仔主题美国牛排连锁店里搬回来的。
“麻烦,”兰兹曼说,“到死都是。”
斯皮罗皱了皱眉,娜奥米驾驶的飞机撞上敦克布鲁姆山时,他在机场值班,虽然他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但还是时常陷入痛苦的自责中。他拉开尼龙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个蓝色文件夹,那里面装着用大夹子夹着的厚厚一沓文件和几张零散的纸。
“我重看了下概要,”他的语气有些沉痛,“那天的天气很好,飞机晚保养了几天,最后的通话正常。”
“嗯。”兰兹曼说。
“你在寻找新线索?”斯皮罗语气里的怜悯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斯皮罗,也就试着找一找吧。”
兰兹曼接过文件夹,匆匆翻了下那沓文件,是美国联邦航空局的最终调查报告。接着他从那几张零散的纸中抽出一张。
“你要的飞行计划[3],这张是她在出事的前一天传出的。”斯皮罗说。
兰兹曼审视着手中的表格,它表明飞行员娜奥米·兰兹曼计划驾驶她的派珀超级小熊飞机从阿拉斯加的危险海峡[4]飞往锡特卡特区的亚科维,机上载有一名乘客。这份表格像是由电脑打印输出的,空格里整洁地填着12点Times Roman字体。
“她通过电话传给你的,是吗?”兰兹曼看了下时间戳后说,“那天早晨五点三十分时。”
“是的,她用的自动化系统,大部分飞行员都用。”
“危险海峡在哪儿?”兰兹曼说,“邻着特纳基斯普林斯市,是吗?”
“在它南边。”
“所以,这是说从那儿到这儿需要飞两小时?”
“差不多吧。”
“我想她一定非常自信,”兰兹曼说,“她预计自己将于六点一刻抵达目的地,这距离她传出飞行计划只过了四十五分钟。”
斯皮罗对异常情况向来是又爱又憎。他拿过那沓看在兰兹曼请他吃牛排的份上才去复印来的文件,调了个个儿,认真翻看起来。
“她确实是在六点一刻左右抵达亚科维机场的,”他说,“美国自动飞行服务站飞行日志记载的时间为六点十七分。”
“所以,要么——让我把这事搞清楚,要么她用了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飞完了两小时的危险海峡至亚科维的航程,”兰兹曼说,“要么……要么她正在飞往其他地方的途中,然后临时决定飞往亚科维。”
牛排端来了。女服务员收走号牌,留下两大块加拿大牛排。闻起来真香,看起来真棒,但斯皮罗视而不见,连酒也忘在一边,只是仔细查看文件。
“看这儿,这是之前一天的记录。她从锡特卡飞往危险海峡,机上载有三名乘客,她下午四点起飞,六点三十分按计划抵达。没错,她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于是她决定留下过夜,第二天上午……”斯皮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
“什么?”
“这个——我猜她原先的飞行计划是:第二天上午飞回锡特卡市。原先并不打算来亚科维。”
“载客人数?”
“没有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