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杰听到三、四年的时候显得有些吃惊,但他什么也没说。
「三、四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诺瑞尔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会尽力去做,但在我看来,我们显然没办法达到太大的成果。」
他拿了十几张纸递给史传杰。每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大行诺瑞尔先生细小工整的字迹;溢满一行都列出一大串五花八门的魔法书籍目录①。
『注①:诺瑞尔先生这份目录摘要自然是依照法兰西斯·沙特果弗著作《魔术咒语大全》中的分类所拟定的。』
史传杰把这全部看过一遍,说他不晓得自己要学这么多东西。
「啊!我真嫉妒你,先生,」诺瑞尔先生说,「千真万确。练习魔法往往充满了失望与挫折,但读书却总是让我们感到充实愉快!持续不断的努力读书,不仅可以让我们增长知识,最棒的一点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优游书海,不用处处看别人的脸色!」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诺瑞尔先生似乎深深沉浸在这种美好的境界中,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他不想再耽误史传杰接受教育的快乐时光,还是赶紧动身到图书馆去开始上课吧。
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位于一楼。这是一个符合主人品味的迷人房间,可以让他同时抚慰身心并修养性灵。卓莱先生说服诺瑞尔先生采用时尚的装潢风格,在隐秘的角落和转弯处装设了许多小镜子。这表示你不论坐在哪儿,都免不了会看到一团明亮闪烁的银光,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看到镜中映照出街上某个路人的倒影。墙壁上铺着淡绿色的壁纸,上面遍布着碧绿橡叶和多瘤节的橡树枝图案,天花板上有着小型的圆形穹顶,描绘出春日林中空地的浓密树荫。所有书籍都有着成套的白色小羊皮封面,书背上印着整洁美观的银色大写书名。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幅搭配合宜的优雅景象中,却可以看到成排的书列中有非常多碍眼的空格,甚至有许多书架上连一本书也没有。
史传杰和诺瑞尔先生分别坐在炉火两边。
「要是你允许的话,先生,」史传杰说,「我想要先问你几个问题。我必须承认,那天我所听到的一些你对于精灵的看法,让我感到震惊至极,是否可以请你再替我说明这方面的讯息?魔法师雇用精灵到底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危险?而你认为精灵究竟具有什么样的功用?」
「我们一直极力夸大精灵的功用,却过分低估他们所导致的危险,」诺瑞尔先生说。
「喔!所以你也认为,精灵事实上就是恶魔吗?」史传杰问道。
「正好相反,我相当认同一般人对于精灵的看法。你看过夏思冬关于这方面的著作吗②?在我看来,夏思冬的理论应该非常接近事实。不,不,我之所以反对精灵,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史传杰先生,告诉我,你认为英国魔法为什么会如此依赖——或者该说是表面上极端依赖——精灵的援助?」
『注②:里察·夏思冬(1620-1695)。夏思冬在书中表示,人类和精灵皆同时具备理性能力与魔法能力。人类的理性卓越而魔法低劣。精灵则是完全相反;魔法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但以人类的标准看来,他们可说是毫无理性可言。』
史传杰思索了一会儿。「我猜想,这是因为英国魔法是源自于乌鸦王,而他是在精灵的宫廷接受教育,并在那里学习到魔法。」
「我同意这绝对跟乌鸦王有着极大的关联,」诺瑞尔先生说,「但事实跟你想的并不一样。你不要忘了,史传杰先生,当乌鸦王统治北英格兰的整个时期,他同时也统治一个精灵王国。你不要忘了,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国王,能够同时支配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种族。你不要忘了,他不仅只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他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国王——几乎所有历史学家全都易于忽略这个事实。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心想要将这两个不同族群结合在一起——他顺利达成任务,而他所运用的方法就是,史传杰先生,刻意夸大精灵在魔法中所扮演的角色。这样他就可以同时让他的人类老百姓对精灵更加尊敬,为他的精灵老百姓提供有用的工作,并且使两个族群都十分渴望能与对方交往。」
「是的,」史传杰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
「在我看来,」诺瑞尔先生继续说下去,「甚至连最伟大的黄金年代魔法师,似乎都完全错估了精灵对于人类魔法的必要性。看看帕尔的例子吧!他将他的精灵仆人,视为他在追求魔法艺术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功臣,甚至还在书中明白表示,他毕生最大的财富,就是住在他家中的三、四个精灵!但我自己就可以清楚证明,几乎所有正派的魔法,都可以在完全没有任何精灵协助的情况下圆满完成!我所施展过的魔法,有哪一次需要精灵帮忙?」
「我懂你的意思,」史传杰说,暗暗猜想诺瑞尔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否可以算是一种修辞性问句,「而我必须承认,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我在书上从来没看到过。」
「我自己也没看过,」诺瑞尔先生说,「当然,有些魔法若是不靠精灵帮忙,就完全无法施行。将来或许有些时候——我衷心希望这种情况越少越好——你和我必须跟这类有害的生物进行交涉。那时我们自然必须格外小心谨慎。我们召唤来的精灵,十之八九都跟以前的英国魔法师打过交道。他将会迫不及待地指出所有他曾经帮助过的伟大魔法师,并一一细数他为他们所立下的重要功劳。他对这类交易的形式与先例了若指掌,是我们所万万不及。这种情形对我们——将会对我们——十分不利。我向你保证,史传杰先生,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比『另域』更了解英国魔法的衰颓现状。」
「但是对一般人来说,精灵还是有非常大的魅力,」史传杰思索道,「也许你应该偶尔雇用一个精灵,来帮忙你进行工作,这说不定可以让我们的魔法艺术,变得比较受人欢迎。现在大家对于运用魔法来进行战争,还是抱持着非常大的成见。」
「喔,确实如此!」诺瑞尔先生动怒地喊道,「人们认为魔法全都是拜精灵所赐!他们几乎不曾考虑到魔法师的技艺与学识!不,史传杰先生,别再跟我提起雇用精灵的念头!我完全不列入考虑!百年前有一位叫做华伦泰·孟岱的魔法历史学家,他认为『另域』根本就不存在。他认为那些声称曾经去过那里的人,全都是谎话连篇的骗子。在这方面他的确犯了错误,但我十分非常同情他的处境,而我衷心希望,我们能让他的观念普遍为世人所接受。当然,」诺瑞尔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孟岱接下来又表示美国并不存在,法国并不存在,就这样一个个地方继续进行下去。我相信在他离开人世时,他早已将苏格兰除名在外,并开始对卡莱尔心生怀疑……我这儿有他的书③。」诺瑞尔先生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但他并没有立刻把书交给史传杰。
『注③:《蓝书:企图揭露英国魔法师对于平民老百姓与其魔法师同业最普遍的谎言与惯见的欺瞒手段》,作者是华伦泰·孟岱。』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史传杰说,「你建议我读这本书吗?」
「是的,完全正确。我认为你应该读,」诺瑞尔先生说。
史传杰等了一会儿,但诺瑞尔依然低头凝视他手中的书,似乎完全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那你得把书交给我才行呀,先生,」史传杰柔声说。
「是的,完全正确,」诺瑞尔先生说。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史传杰面前,举起书本,过了好一阵子,才用非常古怪的动作,突然把书倒入史传杰的手中,仿佛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只粘着他不放,硬是不肯亲近其他人的小鸟儿,所以他不得不耍个小手段来摆脱它。幸好他全副心思都用来施展这个小花招,并未抬起头来,才没看到史传杰一直在努力憋笑。
但当他交出一本书之后,他所经历的痛苦试炼似乎已宣告结束。半个钟头后,他向史传杰推荐另一本书,这次他并未做出什么大惊小怪的举动,而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取书。到了中午,他只是对史传杰一一指出架上的藏书,让史传杰自己去拿。当这一天结束时,诺瑞尔先生已交给史传杰一大批数量惊人的书籍,希望他能在这个周末前阅读完毕。
对他们来说,像这样整天待在一起上课讨论的机会并不多;通常他们每天都必须耗费部分时间来接待访客——不论是诺瑞尔先生依然坚信该大力栽培的社会名流,或是来自于各个政府机关的绅士权贵,全都不能轻易怠慢。
两星期之后,诺瑞尔先生对他新徒弟的热情依然有增无减。「你只要对他解说一遍,」诺瑞尔告诉华特爵士,「他立刻就能完全了解!我还记得,我当年整整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埋头苦读,才终于完全理解帕尔的《预兆推想录》,但史传杰先生才花了四个多小时,就可以将这极端困难的理论运用得娴熟自如!」
华特爵士微微一笑。「我毫不怀疑。但我认为,你实在太过低估自己的成就。史传杰先生的优势是在于,他拥有一位为他传道解惑的教师,而你却完全靠自己苦修而成——是你为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才让他得以一路畅行无阻。」
「啊!」诺瑞尔先生喊道,「但是当史传杰先生和我坐下来继续讨论《预兆推想录》时,我才了解到,原来书中的种种推想,还有着许多我不曾想到的广泛用途。他提出的问题发人深省,让我对帕尔博士的观念,有了更深一层的全新领悟!」
华特爵士说,「嗯,先生,我真高兴你终于找到了一位跟你心智能力相等的朋友——这可是世上最大的慰藉。」
「我完全同意,华特爵士!」诺瑞尔先生喊道,「确实如此!」
相对之下,史传杰对诺瑞尔先生的赞赏就保守许多。诺瑞尔沉闷的言谈与古怪的行为让他处处看不顺眼;而大约就在诺瑞尔先生对华特爵士赞美史传杰的同一时间,史传杰正在对亚蕊贝拉抱怨诺瑞尔的种种不是。
「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太了解他。他可以在同一个时刻,让你感觉到他是这个时代最杰出但也最乏味的人。今天早上,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两次,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好像听到房间里有一只老鼠——他特别讨厌老鼠。为了找这只老鼠,两名仆役、两名女仆,还有我,只好把家具全都搬开,而他老人家却站在炉火旁,吓得完全不敢动弹。」
「他家里有猫吗?」亚蕊贝拉问道,「他应该养一只猫。」
「喔,这绝对不可能!他觉得猫甚至比老鼠还要糟糕。他告诉我,他要是哪天倒霉跟猫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不到一个钟头他就会全身起红疹。」
诺瑞尔先生诚心愿意对他的徒弟倾囊相授,但他那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老毛病已经跟了他一辈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完全抛却。在十二月的某一天,浓云密布的灰绿色天空飘落下大片大片的柔软雪花,而两位魔法师安坐在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中研习魔法。窗外雪花飘落的舒缓节奏,炉火燃烧的温暖气息,再加上刚才诺瑞尔先生递给他,而他却愚蠢到不知拒绝的大杯雪莉酒所发挥的功效,让史传杰感到昏昏欲睡。他用手撑着头,眼睛几乎快要闭上了。
诺瑞尔先生正在讲课。「许多魔法师,」他说,双手呈尖塔状举在胸前,「都曾经试图将法力存放在某个有形的物体中。这执行起来并不困难,魔法师可以任意选择他想使用的所有物品。树木、珠宝、书籍、子弹,帽子,都曾经用来作为这类魔法的工具。」诺瑞尔先生蹙眉盯着指尖,「魔法师藉由此种将法力储存在某个物品中的方式,来确保自己法力衰退时得以高枕无忧,而疾病与年老总是不可避免地使人功力大减。我自己也经常受到强烈的诱惑;一场重感冒或是喉咙严重发炎,都可能会使我的技艺在一夕间化为乌有。然而在经过审慎考虑之后,我认为此种魔法实在愚昧至极。让我们一一检视过往使用魔法戒指的案例。戒指由于体积小便于携带,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此种魔法的最佳工具。你可以长年把戒指戴在指头上,也不至于引人侧目——但若是成天把一本书或是一块石头戴在身边,必然免不了会被人指指点点——然而史上所有曾经将法力存放在魔戒中的魔法师,几乎全都曾经因为某种原因而失去了那枚戒指,最后还得历经千辛万苦设法把它取回来。举例来说,十二世纪的诺丁罕子爵,他的女儿误以为他的戒指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漂亮首饰,于是把它戴在手上去逛圣马太博览会。这个粗心的年轻女子……」
「什么?」史传杰突然没头没脑地喊道。
「什么?」诺瑞尔先生吓得重复了一遍。
史传杰用充满疑问的锐利目光盯着另一位绅士。诺瑞尔先生迎上他的视线,心里有些害怕。
「对不起,先生,」史传杰说,「但我应该没误解你的意思吧?你刚才是在说,可以用某种方法把魔法存在戒指、石头,护身符——这一类的东西里面,对不对?」
诺瑞尔先生谨慎地点点头。
「但你以前明明说过,」史传杰说,「我这么说好了,」他试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表达,「我以为你在几个礼拜前告诉过我,魔戒和魔法石只是虚妄的传说罢了。」
诺瑞尔惊恐地凝视他的徒弟。
「也许是我弄错了?」史传杰说。
诺瑞尔先生沉默不语。
「是我弄错了,」史传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先生,我不该打断你的话。请继续说下去吧。」
听到史传杰不再追问,显然让诺瑞尔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他已无心再继续讲课,于是他提议先喝杯茶;史传杰先生立刻欣然同意④。
『注④:诺丁罕子爵的女儿的故事值得一提(诺瑞尔先生此后再也不曾提起),容我在此详述。
这名年轻女子前去参加的是诺丁罕在圣马修节时所举办的市集。她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一天,逛了各种摊位,买了一些亚麻布、蕾丝与香料。大约在下午的时候,她为了看她背后一些意大利玻璃杯而急急转身,使得她的斗篷下襬飘起来,打到了旁边一只正好经过的鹅。这只坏脾气的家禽气得拍动翅膀,尖声怪叫朝她冲过来。她在惊吓中不小心让父亲的戒指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入鹅敞开的咽喉,而它在惊吓中把戒指吞进了肚子里。诺丁罕子爵的女儿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养鹅人就立刻把鹅赶走,迅速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一个叫做约翰·福特的人买下这只鹅,把它带回费克敦村,第二天,他的妻子马格丽特·福特宰了鹅,拔光羽毛并清除内脏。她发现它胃中有一枚镶着不规则黄色琥珀的大银戒。她把戒指放在桌上三个今天早上刚下的鸡蛋旁边。
忽然间,蛋开始抖动,然后蛋壳裂开,每一颗蛋中都出现了某种神奇的事物。第一颗蛋冒出一个状似六弦琴的弦乐器,但却长了小手小脚,还自己拿了把迷你弓奏出甜美的乐曲。第二颗蛋迸出一艘纯净无瑕的象牙船,有着精致的白色亚麻布船帆,和一对银制船桨。最后一颗蛋孵出了一只有着奇特红金色羽毛的小鸡。但只有最后一样奇幻生物的寿命超过一天。一、两个钟头后,六弦琴如同蛋壳般裂成碎片,到了黄昏时,象牙船张起风帆划桨飞向远方;但鸟儿迅速长大,稍后还纵火烧光了大半个格兰瑟姆。大火中有人看到它在火焰中清洗羽毛。据此推断它可能是一只凤凰。
当马格丽特·福特了解到她拥有的是一只魔戒之后,她下定决心要用它来行使魔法。不幸的是,她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不仅把她那性格温和的丈夫压制得完全抬不起头来,而且还成天苦苦思索该用什么方法来报复敌人。约翰·福特原先只拥有费克敦的封邑,在短短几个月内,他的土地与财富都大幅暴增,而这全都是那些畏惧他妻子邪恶魔法的大领主自动送给他的。
马格丽特·福特会施展魔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诺丁罕,这时诺丁罕子爵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死。他把大部分法力都存放在戒指中,而失去戒指让他先是忧伤发愁,然后悲痛绝望,最后抑郁成疾。当他终于听到戒指的下落时,他已经重病在床,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了。
在另外一方面,他的女儿因自己为家族招来厄运而感到悔恨莫及,同时,她认为她必须负起责任取回戒指;因此她并未告诉任何人,就独自沿着河边走向费克敦村。
她才走到冈梭普,就看到一幅恐怖至极的景象。一丛小树林持续不断地燃烧,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张牙舞爪的凶猛火舌。浓呛的黑烟熏得她眼睛刺痛、喉咙发疼,但烈火并未将树林烧成灰烬。树木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呻吟,仿佛是被这异常的苦刑折磨得痛苦哭号。子爵的女儿环顾四周,想要找人打听眼前的奇观。一名正好经过的年轻林中居民告诉她,「两个礼拜前,马格丽特·福特从瑟佳敦回家时,途中在这片树林里暂时歇脚。她坐在它的树荫下休息,喝它的溪水,吃它的坚果和野莓,但就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一根树根缠住了她的脚,害她绊了一跤,而当她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一株石南居然鲁莽地擦伤了她的手臂。所以她对这片树林施了一个魔咒,诅咒它永远不停地燃烧。」
子爵的女儿向他道谢,又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她感到口渴,蹲下来想要掬一捧河水解渴。在刹那间,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或是某个长得很像女人的东西。她浑身长满了鱼鳞,皮肤像鳟鱼般灰扑扑的布满斑点,头发也像是奇形怪状的棘状鳟鱼鳍。她似乎是在怒目瞪视子爵的女儿,但她那圆凸凸的冰冷鱼眼珠和僵硬的鱼皮,实在不太适合做出人类的表情,因此很难看出她究竟是怒是喜。
「喔!对不起!」子爵的女儿惊骇地说。
女人张开嘴巴,露出鱼的咽喉和一口丑陋的鱼齿,但她似乎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她就翻了一个身,重新钻入水中。
一个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对子爵的女儿解释:「那是乔瑟琳·特蓝,她真是太不幸了,她的丈夫是马格丽特·福特的心上人。妒火中烧的马格丽特·福特对她下咒,而这位可怜的女士,为了让她中了魔法的皮肤保持湿润,只好日日夜夜泡在河的浅滩里面,最糟的是她不会游泳,所以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被淹死。」
子爵的女儿谢谢女人告诉她这个故事。
接下来子爵的女儿走到了哈沃林罕。一对共乘一头小马的夫妻,警告她千万不要踏入村子里,并好心带领着她沿着狭窄崎岖的小径绕过村子。子爵的女儿站在一座青翠的小圆丘上俯瞰下方,看到村里每个人都用厚厚的眼罩遮住双眼。他们显然并不适应这种自己造成的失明处境,因此他们老是一头撞到墙上,不小心被矮凳和推车绊倒,被刀子工具弄伤,或是被火烫到。因此他们全都遍体鳞伤,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解开眼罩。
「喔!」妻子说,「哈沃林罕的教士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布道台上大力抨击马格丽特·福特的恶行。主教、修道院院长、教堂参事全都噤若寒蝉,但这个虚弱的老人却公然反抗她,因此她气得诅咒这整个村子。只要他们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他们心中最恐惧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这些可怜人看到他们的孩子挨饿受冻,他们的父母疯癫发狂,他们的爱人蔑视并背叛他们。妻子与丈夫看到对方被残酷虐杀。正因如此,这些情景虽然全都只是幻象,村民还是得绑上眼罩,要不然就会被他们所看到景象逼得发狂。」
马格丽特·福特的骇人的恶行让子爵的女儿听得连连摇头,然后她继续走向约翰·福特的领土,她在那里看到了马格丽特和她的几名女仆,她们每人手里都拿了根木棍,正忙着在天黑时把乳牛赶去挤奶。
子爵的女儿勇敢地朝马格丽特,福特走过去。就在那一刹那,马格丽特·福特立刻转身用木棍打她。「可恶的女孩!」她喊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的戒指早就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打算骗我,我可从来没伤害过你,也没逼你做我的仆人。我知道你打算偷我的戒指。很好,你给我听清楚!我已经对我的戒指下了很强的魔咒。要是有哪个小偷笨到敢碰它一下,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蜜蜂黄蜂和各式各样的昆虫就会从地上飞起来叮他;老鹰枭隼和各式各样的鸟禽就会从天空飞下来啄他;然后野熊野猪和各式各样的野兽就会跑过来把他撕成碎片踏成肉泥!」
说完马格丽特·福特就狠狠揍了子爵的女儿一顿,叫女仆把她带到厨房工作。
马格丽特·福特那些饱受虐待的不幸仆人,叫子爵的女儿做最辛苦的工作,而每当他们受到马格丽特·福特的鞭打怒斥——这种事常常发生——他们就打骂她来出气。然而子爵的女儿却不让自己意志消沉。她在厨房里工作了好几个月,苦苦思索该用什么计谋让马格丽特·福特摘下戒指,或是不小心把它弄丢。
马格丽特·福特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女人,心狠手辣且十分记仇。但尽管如此,她却非常喜爱小孩;她从不放过任何照顾婴儿的机会,而她只要怀里抱着小孩,整个人就会变得温柔无比。她自己没有小孩,而所有认识她的人全都晓得,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痛处。许多人猜想她用了许多魔法来让自己怀胎生子,但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有一天,马格丽特·福特在跟邻居的小女儿玩耍时,感叹说她真想要一个小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比较喜欢女孩,还说希望这孩子有着乳白色皮肤、碧绿的眼睛和红铜色鬈发(就跟马格丽特·福特自己一模一样)。
「喔!」子爵的女儿天真地说,「爱波斯东村瑞夫太太的宝宝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呢,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小孩。」
于是马格丽特·福特叫子爵的女儿带她到爱波斯东村,去看瑞夫太太的宝宝,而当马格丽特·福特发现,那果真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甜美、最漂亮的小孩(子爵的女儿并未言过其实),她随即对那吓得半死的母亲宣告,她决定要把小孩带走。
马格丽特·福特把瑞夫太太的宝宝抱回家之后,她立刻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整天忙着照顾宝宝,陪宝宝玩,唱歌给宝宝听。马格丽特·福特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她使用魔戒的次数大幅减少,也几乎不曾再发过脾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子爵的女儿已经在马格丽特·福特家住了快一整年了。然后在夏季的某一天,马格丽特·福特、子爵的女儿,与其他女仆一起在河边用午餐。饭后马格丽特·福特躺在玫瑰丛的阴影中睡午觉。当天十分炎热,大家全都感到昏昏欲睡。
子爵的女儿在确定马格丽特·福特已陷入梦乡之后,就立刻掏出一颗糖果凑到宝宝面前。宝宝当然知道糖果是要拿来吃的,于是她赶紧张大嘴巴,子爵的女儿立刻把糖果塞进宝宝嘴里。她飞快地环顾四周,确定别的女仆并未看到她做了什么,然后她就把戒指从马格丽特·福特的手指上摘了下来。
「喔!喔!」她连忙大喊道,「醒醒啊,夫人!宝宝摘下你的戒指塞进了嘴里!喔,为了这亲爱的孩子,立刻解除咒语!解除咒语!」
马格丽特·福特醒过来,看到宝宝一边面颊高高鼓起,但刚被叫醒的她此刻又惊又困,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蜜蜂飞过,子爵的女儿指着蜜蜂大声尖叫。其他所有女仆也跟着尖叫。「快啊,夫人,我求求你!」子爵的女儿喊道,「喔!」她看看天空。「老鹰枭隼就快要飞过来了!」她望向远方。「野熊野猪就快要跑过来,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撕成碎片了!」
马格丽特·福特大叫着要戒指停止行使魔法,咒语立刻失效,而宝宝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把糖果吞进了肚子里去。就在马格丽特·福特和女仆们一团慌乱地忙着哄宝宝,摇着她想让她用力咳嗽,好把戒指给吐出来时,子爵的女儿赶紧趁这个机会,沿着河岸跑回诺丁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