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全都让哈尼富先生感到欣喜万分。两行大约只有齐腰高的榆树,排列在一片艳粉色的指项花海中,这条壮观的林荫大道让他惊叹不已。他盯着一座嘴里叼着婴儿的狐狸雕像赞不绝口。他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里神奇的魔法气氛,并声称就算是诺瑞尔先生本人亲自驾到,也必定会感到不虚此行。
但哈尼富先生其实并未真正感受到此处的气氛;而赛刚督先生正好相反,他开始觉得越来越不安。他感到阿萨龙的花园,似乎正在对他发挥一种奇特的影响力。当他和哈尼富两人在园中四处走动时,有好几次,他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开口,去跟某个他自以为认识的人说话。要不然就是觉得有某个地方似曾相识。但每一次,就在他快要想到该说什么的时候,他就立刻察觉到,他原先以为的朋友,事实上只是玫瑰花丛上的阴影。头部是一簇淡白色玫瑰,手也只是另一茎花枝。同时,赛刚督原先误认为童年旧游处的地方,只不过是一株黄色灌木、几根晃动的接骨木枝桠,和阳光照耀下屋子的尖角所偶然拼凑成的风景。此外,他也完全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哪位朋友,又究竟哪个地方。这让他感到越来越不安,而在半个钟头后,他终于忍不住告诉哈尼富先生,说他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亲爱的朋友!」哈尼富先生说,「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的手在发抖。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呢?」
赛刚督先生伸手按住额头,低声咕哝着说他感到就快要出现魔法了。这次他非常确定,绝对不会弄错。
「魔法?」哈尼富先生惊呼,「怎么可能会有魔法呢?」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深怕诺瑞尔先生突然从树后面走出来,「我看你只不过是热昏头了。我自己都觉得热得要命。我们真是笨,干嘛要这样折磨自己。来啊,这里就可以让我们休息!这里就可以让我们感到神清气爽!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就像这儿——旁边有一条潺潺流动的甜美小溪——就像这儿——这可是全世界公认的最佳补品哪!」
他们坐在一条褐色溪流旁边的草地上。温暖柔和的空气与玫瑰的芳香让赛刚督先生渐渐平静下来。他闭上双眼。张开眼睛。再度闭上。接着又缓慢而沉重地张开……
他几乎立刻陷入梦境。
他看到黑暗中有一扇高耸的门。门是用银灰色的石头雕刻而成,仿佛月光般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两旁的门柱刻成两名男子(也可能只是一名男子,因为看起来完全一模一样)的形貌。男子似乎正要大步从墙上走下来,而约翰·赛刚督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位魔法师。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分辨出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的头上戴着一顶两边有着乌鸦翅膀的尖角帽。
约翰·赛刚督踏入门内,一开始他只看到漆黑的天空、闪烁的繁星,与习习吹送的夜风。但接着他就看出,这里原本是一个房间,但此刻已化为废墟。即使如此,墙壁上仍一如往昔地挂满了画作、绣帷与镜子。但绣帷上的人物忙着四处走动并互相交谈,而有些镜子并未忠实呈现出房中的景象;有些镜中的景象,似乎是跟此处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房间尽头处,一圈月光与烛光交互辉映的朦胧光晕中,有某个人坐在一张书桌旁。她穿着一件样式非常古老的长礼服,在约翰·赛刚督眼中看来,一件衣服用上那么多布料好像不太必要,甚至可说是不可思议。衣服是一种奇特、古雅、浓郁的蓝;而就像其他星星一样,这件礼服也闪烁着淡淡光晕,仿佛丹麦国王的最后一颗钻石依然在散发着光芒。他往前走去,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两只斜飞的奇特眼睛分得很开,完全不符合一般公认的审美标准,一张宽阔的嘴唇绽开微笑,他猜不透这个笑容的用意。在闪烁烛光照耀下,可以看出她有着一头红发,就跟她的蓝色礼服一样清晰耀眼。
突然间,有另一个人闯入了约翰·赛刚督的梦境——一名穿着现代服饰的绅士。这位绅士看到那名穿着华丽(但有些过时)服饰的女士时,脸上完全不曾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但当他发现约翰·赛刚督也在房中,却显得震惊至极,并伸手握住约翰·赛刚督的肩头,开始摇晃……
赛刚督先生发现哈尼富先生抓住他的肩头,正在轻轻摇醒他。
「对不起!」哈尼富先生说,「你在梦中大叫,我想你应该希望有人把你叫醒。」
赛刚督先生有些困惑地望着他。「我作了一个梦,」他说,「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赛刚督先生把他梦中的情景告诉哈尼富先生。
「这真是个有惊人魔法力量的地方!」哈尼富先生赞许地说,「你的梦——充满了怪异的象征与预兆——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代表什么意义?」赛刚督先生问道。
「喔!」哈尼富先生停下脚步,想了一下,「这个嘛,你说那位女士是穿蓝色对吧?蓝色的意义是——我想想——不朽、贞节,与忠实;它代表丘比特神,也可以用钱来代表蓝色。哼!这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吗?」
「我看是没有,」赛刚督先生叹气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哈尼富先生原本就急着想要看到更多的奇景,于是他欣然同意,并提议要走进阴影屋里面去看看。
在眩亮的阳光下,屋子看起来只不过是天空下一团高耸的蓝绿色雾影。就在他们正要从门口踏入客厅时,赛刚督先生就又大喊了一声:「喔!」
「干嘛!现在又怎么啦?」哈尼富先生吓得连忙问道。
大门两边各立着一座乌鸦王的石像。「这跟我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赛刚督先生说。
赛刚督先生站在大厅中,打量周遭的景象。他在梦中看到的镜子与绘画,此时早已不见踪影。断壁残垣间长满了紫丁香与接骨木树。七叶树与梣木共同交织成一片银绿色的屋顶,在澄蓝的天空中掩映出斑驳的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精致的黄金草与杂乱的延龄草,为空荡荡的石窗点缀上繁复的格子图案。
在房间一边的尽头处,有两个朦胧的人影站在明亮的阳光中。地板上四处散落着几件古怪的物品,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魔法所遗留下来的残骸:几张用潦草字迹写上片段咒语的纸张,一个装满水的银盆,和一个上面有着半截蜡烛的古老黄铜烛台。
哈尼富先生对这两个模糊的人影道了声早安,其中一人用庄重客气的口吻问候回礼,但另一人却立刻大喊道:「亨利!就是他!就是那个家伙!就是我刚才描述的那个男人!你没看到吗?一个眼睛头发几乎和意大利人一样漆黑的矮小男人——虽然现在头发白了不少。但脸上那副温和羞怯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个英国人!身上穿了件脏兮兮、满是补丁的破烂外套,袖口早就磨损,还设法修剪缝补来掩人耳目。喔!亨利,绝对就是这个人!这位先生!」他突然直接对着赛刚督先生喊道,「请你解释清楚!」
可怜的赛刚督先生听到一名百分之百的陌生人,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他自己和他的外套,心里感到非常震惊——而且描述的内容还这么不中听!这真的是无礼至极。他站在原处,试图整理思绪,而那个刚才跟他说话的人,跨步走到了权充房间北边墙壁的一株大梣树的树荫下,于是赛刚督先生首次在清醒的现实世界中,看到了强纳森·史传杰。
赛刚督先生有些迟疑地(因为他知道他说的话听起来很奇怪)说,「我见过你,先生,在我的梦里。」
这句话让史传杰更加怒火中烧。「先生,那是我的梦!是我费尽工夫刻意去作的梦。我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伍惑卜先生,」他指着他的同伴,「亲眼看到我如何施行计划。伍惑卜先生是一位牧师——格罗斯特郡的教区牧师——我想没人会怀疑他说的话!我向来认为,在英国这个国家,绅士作的梦应该是属于他个人的私产。我甚至觉得应该有一条法律来保障这项权益,要是没有的话,那国会就应该马上立法通过!」史传杰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先生!」哈尼富先生气愤地喊道,「请你对这位绅士说话客气点。我跟这位绅士相识已久,你若有幸认识他,就会知道他绝对无意冒犯任何人。」
史传杰忿忿地哼了一声。
「这件事真的是非常奇怪,人怎么会互相走进对方的梦境,」亨利·伍惑卜先生说,「这应该不会是同一个梦吧?」
「喔,恐怕就是同一个梦,」赛刚督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一走进这个花园,就感觉到这里好像有许多扇隐形门,而我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开始感到昏昏欲睡,接着就作了这个见到这位绅士的梦。我心里觉得非常困惑。我知道我并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来让那些门敞开,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想要看看,门的尽头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景象。」
亨利·伍惑卜凝视着赛刚督先生,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我还是认为,这不太可能是同一个梦,你懂我的意思吧,」他用一种好像是在跟愚笨小孩说话的口吻对赛刚督先生解释,「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一位穿着蓝色礼服的女士,」赛刚督先生说,「我想她应该就是阿萨龙小姐吧。」
「那还用说,她当然就是阿萨龙小姐!」史传杰愤怒至极地喊道,似乎无法忍受有人如此清晰地描绘出他的梦境,「但不幸的是,这位女士约好是要跟一位绅士碰面。结果一下子出现了两位绅士,她当然会感到不安,所以她就立刻消失了。」史传杰摇摇头,「全英国自认通晓魔法的人,最多不会超过五个,但偏偏就有其中一人硬要闯到这儿来,害我没办法跟阿萨龙的女儿碰面。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真是全英国最倒霉的人。天知道我花了多久工夫,才能成功作到这个梦。我花了整整三个礼拜——不眠不休地工作!——来准备进行召唤符咒,另外还……」
「这真是太神奇了!」哈尼富先生插嘴道,「太厉害了!天哪!甚至连诺瑞尔先生都没做过这种魔法!」
「喔!」史传杰说,转头望着哈尼富先生,「这其实没你想象得那么困难。首先,你必须先发请帖给那位女士——随便任何召唤符咒都可以发挥作用。我用的是欧姆斯格③。当然,麻烦的是我得对欧姆斯格做些更动,好让阿萨龙小姐和我在同一时间到达我的梦境——欧姆斯格实在是不够严谨,召唤出的人很可能会在任何时刻,出现在天差地远的任何地方,还自以为已经达成任务了呢——我承认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即使如此,结果还是令我相当满意。接下来,我必须施符咒让我自己进入魔法梦境。我是听说过一些类似的符咒,但坦白说我连一个也没见过,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发明一个符咒——我想它是不够完善,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注③:帕里·欧姆斯格(1496-1587)是一名居住在伦敦附近克勒肯维尔村的男教师。他写了几篇关于魔法的论文。虽然他并不是一名富于原创性的思想家,但是他做学问的态度非常勤奋扎实,毕生致力于搜集并筛选他能找到的所有召唤符咒,企图制定一个最可靠的版本。他整整耗费十二年的光阴才成功达成任务,而在这段期间,他位于克勒肯维尔-格林的狭小住宅,总是塞满了数千张上面写着符咒的小纸头。这让欧姆斯格太太很不高兴,而这个可怜的女人,随后变成了通俗喜剧和二流小说中魔法师妻子的创作原型——一个老是用刺耳嗓音厉骂不休的不快乐女人。
欧姆斯格最后完成的符咒变得非常受欢迎,在他那个世纪和接下来两个世纪中为世人所广泛引用;然而,在强纳森·史传杰运用他自行修正过的欧姆斯格符咒,让马丽亚·阿萨龙进入他自己和赛刚督先生的梦境之前,我从来没听说有任何人曾经成功施展过这个符咒——也许就是因为约翰·史传杰在前文中所推测的原因。』
「我的天哪!」哈尼富先生喊道,「你是说,这些魔法全都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
「喔!这个嘛,」史传杰说,「怎么说呢……我是用欧姆斯格做基础——我一切全都是根据欧姆斯格所创造出来的。」
「喔!但是用西色-葛雷做基础,不是比欧姆斯格更理想吗?」赛刚督先生问道④,「抱歉。我自己不会施展魔法,但我总觉得西色-葛雷比欧姆斯格可靠得多。」
『注④:赛刚督先生这次似乎判断错误。查尔斯·西色-葛雷(1712-1789)是另一位出版过著名召唤咒语书籍的魔法历史学家。他的符咒跟欧姆斯格的作品一样糟糕;两者可说是半斤八两。』
「真的吗?」史传杰说,「我自然也听说过西色-葛雷。我最近开始跟一位住在林肯郡的绅士通信,他说他有一本西色-葛雷的《牛头怪解剖学》。所以说西色-葛雷确实值得一读,是不是?」
哈尼富先生宣称西色-葛雷根本不值一读,他的著作是全世界最愚昧无知的胡说八道;赛刚督先生不同意这种看法,而史传杰对这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也就渐渐忘了自己还在跟赛刚督先生怄气了。
谁能长久生赛刚督先生的气呢?我相信世上的确有人憎恨善良与和气,温柔总是让他们心生怒火——但我可以很庆幸地说,约翰·史传杰并不是这种人。赛刚督先生为他破坏魔法的行为再三道歉,而史传杰微笑着鞠了一个躬,叫赛刚督先生别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不必多问,先生,」史传杰对赛刚督先生说,「就知道你一定是一位魔法师。你可以轻易穿透别人的梦境,这就足以证明你的法力。」史传杰转头望着哈尼富先生,「但你也是一位魔法师吗,先生?」
可怜的哈尼富先生!竟然在如此敏感的地点,面对如此直率的问题!他心里依然自认是一名魔法师,而他并不喜欢被人提醒他的损失。他答道,他在几年前曾经是一名魔法师。但后来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身分。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名魔法师。在他看来,研究魔法——研究优良的英国魔法——是全世界最高贵的行业。
史传杰有些惊讶地注视着他。「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既然研究魔法是你最大的愿望,别人怎么可能逼你放弃呢?」
于是赛刚督先生和哈尼富先生解释说,他们原本都是约克魔法师学会的会员,但后来学会却被诺瑞尔先生一手摧毁。
哈尼富先生询问史传杰对诺瑞尔先生有何看法。
「喔!」史传杰微笑着说,「诺瑞尔先生可是英国书商的守护天使呢。」
「先生?」哈尼富先生说。
「喔!」史传杰说,「从新堡到朋占斯所有跟卖书有关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诺瑞尔先生的大名。书商总是微笑着鞠躬说,『啊,先生,你来得太晚了!我本来有一大堆关于魔法和历史的书。但已经全都卖给约克郡一位非常有学问的绅士了。』那自然就都是诺瑞尔。你要是愿意的话,是可以去买诺瑞尔挑剩的书。但通常都会发现诺瑞尔挑剩的书,全都是些该付之一炬的废物。」
赛刚督先生和哈尼富先生都十分渴望能多认识强纳森·史传杰一些,而他似乎也很乐意跟他们多谈一会儿。于是,在双方互相交换过一些基本资讯之后(「你们住在哪儿?」「喔,艾夫伯里的『乔治旅馆。』」「嗯,好地方,我们也住在那儿。」),四位绅士随即达成共识,大家一块儿骑马回到艾夫伯里共进晚餐。
在他们离开阴影屋时,史传杰在乌鸦王大门前停下脚步,询问赛刚督先生和哈尼富先生是否去过这位国王位于北方新堡的古都。两人都没去过。「这扇门是按照那里的形式仿制的,在那儿到处都可以看得到,」史传杰说,「这种样式的门,是乌鸦王仍在英国境内时开始建造的。在那个城市里,你不管绕过任何一个转角,似乎都会看到乌鸦王从某扇布满灰尘的黑暗拱门朝你走过来。」史传杰露出讥讽的微笑,「但他总是半遮着脸,也绝对不会跟你说话。」
到了五点,他们已坐在「乔治旅馆」的起居室里共进晚餐。哈尼富先生和赛刚督先生发现史传杰既活泼又健谈,是一位非常讨人喜欢的好同伴。相反地,亨利·伍惑卜却只顾着埋头大嚼,而且一吃完就望着窗外发愣。赛刚督先生担心他会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因此转过头来,对他极力赞扬史传杰在阴影屋中的惊人魔法成就。
亨利·伍惑卜十分惊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他说,「史传杰可没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哎呀,我亲爱的先生!」赛刚督先生惊呼,「你不晓得这可是英国魔法长久以来未曾出现的壮举?」
「喔!我完全不懂魔法。我相信这是一件相当时髦的玩意儿——我在伦敦报纸上看过几篇关于魔法的报导。但身为一名牧师,我实在没多少空闲时间来阅读。再说,我跟史传杰从小就认识,他个性善变得很。我很讶异他对魔法的狂热居然能持续这么久。我敢说他很快就会开始厌倦,他这个人向来就只有三分钟热度。」说完他就站起身来,表示他想到村子里去走一走。他向哈尼富先生和赛刚督先生道了声晚安,就径自离开了。
「可怜的亨利,」史传杰在伍惑卜先生离开后表示,「我想我们快把他给烦死了。」
「你的朋友人真是好,他自己对魔法毫无兴趣,却肯陪你一起到这儿来,」哈尼富先生说。
「喔,的确是这样!」史传杰说,「不过,你该晓得,他是因为家里太无聊了,才被逼得只好跟我一起出门。亨利到我们家来住几个礼拜,但我们家周围的环境太过幽静,而我自己大多数时间又都忙着进行研究。」
赛刚督先生询问史传杰先生,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魔法。
「去年冬天。」
「而你却已经有这么杰出的成绩!」哈尼富先生喊到,「居然还不到两年!我亲爱的史传杰先生,这实在是太惊人了!」
「喔!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倒觉得自己似乎一事无成呢。不过,我根本不晓得有谁可以请教。你们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的魔法师同伴,而我要好好警告你们,我打算让你们熬大半夜替我回答各种问题呢。」
「我们很乐意竭尽所能地为你效劳,」赛刚督先生说,「但我想我们大概帮不上什么忙。我们毕竟只是理论魔法师。」
「你实在是太谦虚了,」史传杰表示,「但只要想想看,你们读过的书可比我多太多了。」
于是赛刚督先生推荐了几位史传杰或许没听说过的作家,而史传杰赶紧把他们的名字和作品记下来,但他记录的方式有些随便,有时是写在一个小记事本上,有时是写在晚餐账单背面,甚至有一次还是写在他自己的手背上。然后他开始询问赛刚督先生这些书本的内容。
可怜的哈尼富先生!他多么渴望能参与这有趣的话题啊!事实上,他确实有加入讨论,他煞费苦心地耍了些小花招,但这些手段除了他自己之外,完全没办法骗过任何人。「跟他说一定要读汤玛斯·兰彻斯特的《鸟语》,」他这话是对赛刚督先生说的,所以不算是直接告诉史传杰。「喔!」他说,「我知道你对这本书的评价不高,但我觉得兰彻斯特的作品,确实可以让我们学到不少东西。」
说到这里,史传杰先生告诉他们,在不到五年前,全英国还可以找到四本《鸟语》:一本在格罗斯特郡的书店;一本收藏在肯德尔一位绅士魔法师的私人图书馆;一本在朋占斯一名铁匠手里,这是他替人修理铁门所获得的部分酬劳;还有一本是被达勒姆大教堂附近的一所男子学校拿来塞窗缝。
「但这些书现在在哪儿?」哈尼富先生喊道,「你怎么不去弄一本来看呢?」
「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发现诺瑞尔总是比我先一步赶到,把书全都搜购一空,」史传杰先生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他却处处使我受挫。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出这个召唤死去魔法师的计划,这样我就可以请他——或是她——来为我指点迷津。据我猜测,女士可能会比较同情我的处境,所以我决定召唤阿萨龙小姐。⑤」
『注⑤:在中世纪,召唤死者是一种家喻户晓的魔法,当时似乎一致公认,死去的魔法师是最容易召唤,同时也最值得交谈的幽灵。』
赛刚督先生摇摇头。「你这种求取知识的方法,的确是戏剧性十足,但既不方便又往往事倍功半。不论如何,在英国魔法的黄金时期,书本可比现在要少得多,但还是有不少人顺利成为魔法师。」
「我读了许多黄金年代魔法师的历史与传记,想要找出他们当初是如何开始学习,」史传杰说,「但在那个年代,任何人只要一发现自己有些魔法才能,就会立刻跑去请求某位经验较丰富的资深魔法师收他作徒弟。⑥」
『注⑥:几乎所有魔法师的技艺,全都是由另一位魔法从业者所传授而成。乌鸦王并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英伦魔法师。在他之前英国就出现过好几位魔法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七世纪那位半人半魔的梅林——然而在乌鸦王来到英国时,魔法师在这个国度已失去踪影。我们对乌鸦王早年的生活知之甚少,但根据合理的推测,他应该是在一位精灵国王的宫廷中同时学会施展魔法与治国之道。中世纪时期的英国古代魔法师,是在乌鸦王的宫廷中学习魔法艺术,然后再传授给其他人。
诺丁罕郡的魔法师汤玛斯·郭帛裂(Thomas Godbelss,1105?-1182)也许是个例外。我们对他的生平事迹几乎一无所知。他显然曾经跟随过乌鸦王,但似乎是在他的晚年,而那时他已经是一位资历丰富的魔法师了。他也许可算是魔法师自学成功的模范人物——当然,吉伯特·诺瑞尔和强纳森·史传杰也是一样。』
「那你就该去请诺瑞尔先生收你当助手啊!」哈尼富先生喊道,「你的确该这么做。喔,没错,我知道,」看到赛刚督先生准备提出异议,他赶紧说,「诺瑞尔是有点儿拘谨内向,但那又怎样呢?我相信史传杰先生会知道该怎样突破他的心防。因为诺瑞尔虽然有些怪脾气,但他可不是傻瓜,他自然可以看出,收这样的助手,对他自己绝对是大有好处。」
赛刚督先生对这项计划非常不以为然,他提出许多异议,并特别指出,诺瑞尔先生向来十分厌恶其他魔法师;但热心过人的哈尼富先生这时怀着满腔热情,一心一意地把这念头看作是他此刻最大的愿望,而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会遇上任何阻碍。「喔,我承认,」他说,「诺瑞尔一直都不太把我们这些理论魔法师放在眼里,但我敢打包票,碰到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的态度就会大为改观。」
史传杰自己似乎并不反对这个计划;他自然会想要去见诺瑞尔先生。事实上,赛刚督先生隐隐感到史传杰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因此他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这真是英国史上一个伟大的日子,先生!」哈尼富先生喊道,「看看以前那些魔法师,光只是一个人就能创造出如此杰出的成就!想想看,有了两位魔法师,他们会为我们创造出多么灿烂辉煌的不朽功勋!史传杰和诺瑞尔!喔,听起来真不错!」接着哈尼富先生又带着欣喜万分的神情,重复念了几声「史传杰和诺瑞尔」,逗得史传杰呵呵大笑。
就像所有个性温和的老好人一样,赛刚督先生也非常容易改变心意。当高大的史传杰先生站在他面前,看起来笑容满面又自信十足时,赛刚督先生完全相信史传杰的天赋才能绝对能够赢得世人赞赏——不论诺瑞尔先生是否帮忙,或是,就算诺瑞尔先生百般阻挠,他也绝不会受到埋没;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在史传杰和亨利·伍惑卜骑马远去之后,他重新回想起所有曾为诺瑞尔先生辛劳卖命,最后被他一手摧毁的魔法师,他不禁开始怀疑,他和哈尼富先生是否让史传杰作出错误的决定。
「我忍不住在想,」他说,「我们实在应该再三警告史传杰先生,叫他最好避开诺瑞尔先生,而不是鼓励他自动送上门去。我们真应该建议他干脆躲起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