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特坐在雷本书房的沙发上。其他人都去睡了,当然隔壁的雷本和露易丝显然还没睡着。
庞特很悲伤。隔壁两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和气味让他不由得想起克拉斯特,想起合欢节,想起他来到这个地球之前以及之后失去的人和物。
他开了电视,观看起一个有关宗教的频道。看起来,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宗教,不过所有的宗教都认为有一个神存在——又是那一套荒唐的说法——还认为宇宙是有限的存在,并且通常把宇宙的年龄估算得异乎寻常地年轻,甚至居然还认为人死后有某种形式的存在……在尼安德特语里没有相对应的词,不过玛尔用的词是“灵魂”。他发现玛尔戴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是她所信仰的那个宗教的象征,而包在辛格医生头上的织物是他信仰的另一个不同宗教的象征。
庞特把电视音量调到很小——要找到正确的控制键非常简单——不过他觉得无论什么声音都打扰不了隔壁那一对。
“你觉得怎么样?”克拉斯特的声音问道,庞特的心猛地一跳。克拉斯特!
亲爱的克拉斯特在和他说话,来自……来自死后的世界!
但是,他错了。
当然是他弄错了。
只不过是哈克在和他说话而已。庞特大概得永远听着哈克用克拉斯特的声音和他说话了,除非他想听预先设置在植入器里的默认发声——一个单调呆板的男性嗓音。反正在这里他找不到可以更改植入器程序的工具。
庞特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回答了哈克的问题:“我很难过。”
“你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刚到这儿的时候你受的惊吓可不小。”
庞特微微耸耸肩。“我不知道,我仍然觉得茫然无措,但是……”
庞特几乎可以想象哈克暗自同情地点头。“会好起来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机侣仍然用克拉斯特的声音说。
“我知道,”庞特说,“我知道。但是我必须习惯这里,不是吗?看来——好像我们——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是吗?”
“恐怕是的。”哈克温柔地说。
庞特沉默了一会儿,哈克也不去打扰他。最后,庞特说:“我想我最好还是正视现实,开始为今后的生活做打算吧。”


第40章
第7天
8月8日,星期四
148/1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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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尼安德特人
反对党议员玛丽莎·克罗舍斯今天在众议院指责执政的自由党企图以伪造的尼安德特人来掩盖耗资7 300万加元的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项目的惨败……
今天在华盛顿的加拿大领事馆外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一名美国抗议者身上挂的标语牌上写着:“不要独占穴居人!”另一个标语是:“让世界共享庞特!”……
《萨德伯里之星》向庞特转交了大量旅行费用全免的邀请函,邀请函分别来自:迪士尼乐园、纽约州布法罗市鸡翅专卖店——安可烧烤酒吧、白金汉宫、肯尼迪宇航中心、北方科学馆、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的UFO博物馆、多伦多的桑给巴尔塔文脱衣舞厅、微软总部、明年的世界科幻大会、德国梅特曼的尼安德特博物馆、扬基体育馆等。同时转交的还有与法国总统、墨西哥总统、日本首相和日本皇室、教皇、纳尔逊·曼德拉、斯蒂芬·霍金以及安娜·妮可·斯密斯等人的会面邀请。
提问:换一个灯泡需要多少名尼安德特人?
回答:所有的尼安德特人。
……该专栏作家强烈要求填平克莱顿矿区,防止尼安德特军队通过矿井坑道侵入我们的世界。上一次的人种大战中,我们赢了。这一次,结局也许不同……
论文初步征集,题为:“尼安德特人和现代智人的迷因学及认识论解构”……
位于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的女发言人今天赞扬加拿大政府对潜在带菌者的到来反应迅速。“我们认为他们采取了恰当的措施,”雷莫纳·凯特医生说,“然而,我们在他们送来分析的样品中未发现病原体……”
一切进展顺利。庞特和玛丽早上8点多离开雷本家,穿过后院的树丛,翻过篱笆,没被人看见。在庞特灵敏嗅觉的帮助下,他们成功躲过了巡逻的皇家骑警。
露易丝的朋友加思正在等着他们。他是一个25岁左右、相貌英俊、肌肉发达的加拿大印第安人。加思非常礼貌,称玛丽为“女士”——这让玛丽不太喜欢——称庞特为“先生”。他开车把他们带到克莱顿矿区。保安认出了玛丽——当然还有庞特——就放他们进去了。玛丽和庞特在那里换乘玛丽租的霓虹汽车。车子在停车场放着,落满了灰尘和鸟粪。
玛丽知道要去哪儿。昨天晚上,她问庞特:“明天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庞特点点头。“家,”他说,“带我回家。”
玛丽替他感到难过。“庞特,如果我能的话,我肯定会带你回家。但是我根本没办法,你知道的,我们没有那种科技。”
“不、不,”庞特说,“我不是说要回我在那个世界的家,我是说我想去看看在这个世界上和我的家位置相同的地方。”
玛丽眨眨眼,她从没想过要这么做。“嗯,好吧。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当然可以。但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个地方呢?我是说,你知道那附近有什么地标吗?”
“如果你能给我看看这个地区的详细地图,我就可以找到那个地点,然后我们就可以去了。”
借用雷本的密码,他们登陆了国际镍业公司的内部网站,找到一张萨德伯里盆地的地质全图。庞特很轻易地认出了那个地方的等高线,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距离雷本家大约20公里。
玛丽尽可能把车开近那个地方。萨德伯里外围地区多是裸露的加拿大地盾,还有些森林和低矮灌木丛。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徒步穿越这片地区。尽管玛丽不算是运动健将——她平时只是偶尔打场网球,水平也很一般——但她确实很喜欢徒步锻炼,至少现在很喜欢,大概是在雷本家关得太久了。
最后,他们终于爬上了一道山脊,庞特发出一声欢呼:“在那里!就在那里!那就是我家以前的地方——不,应该是现在的地方。”
玛丽环顾四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是大片的白杨树林,掺杂着修长、覆盖着白色薄树皮的桦树;另一边是湖,野鸭在湖面游荡,黑松鼠蹦蹦跳跳地穿过湖边草地。一条小溪潺潺流入湖中。
“真美。”玛丽说。
“是啊,”庞特兴奋地说,“但是,我们世界的植被和你们这儿的完全不同。我的意思是说,植物种类大致相同,分布地点却不同。裸露的岩石是那么相似——你看小溪中的那块大圆石!我对它多么熟悉啊!我以前常常坐在上面看书。”
庞特从玛丽身边跑开一小段距离。“这里——就是这里!——是我家后门。还有那里,那是我们家餐厅。”他又跑了几步,“卧室就在这里,就在我脚下的地方。”他又用胳膊划了一圈,“这就是我们从卧室看出去的景观。”
玛丽随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在你们那里,野外可以看到猛犸?”
“噢,是的,还有鹿,还有麋。”
玛丽穿着宽松的上衣和质料轻薄的裤子。“猛犸的毛那么厚,夏天不热吗?”
“夏天它们身上的毛大多都会脱落。”庞特走近玛丽身边,闭上眼睛,“那些声音,”他渴望地说,“树叶的沙沙声、昆虫的嗡嗡声,还有小溪——听!——你听到了吗?潜鸟的叫声。”他惊异地微微摇头,“声音一模一样!”他睁开眼睛,玛丽发现他那金色的瞳孔周围泛起了粉红,“如此接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如此接近。如果我能——”他再次重重地闭上眼睛,浑身都在轻轻发抖,好像要用意念完成时空穿越似的。
玛丽的心都碎了。这一定是很可怕的经历,玛丽想,脱离自己的世界,被扔到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她抬起手,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转向她,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只知道忽然间她的双臂就抱住了他那宽阔的身躯,而他的头就枕在她的肩上。他哭啊哭啊,身体上下起伏着,玛丽用手抚摸着他那金色的长发。
玛丽试着回想上次看见男人哭是什么时候。上次看到的应该是科尔姆,她想——不是因为他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而哭泣,他们面对那些问题时只会选择沉默——是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即使是在那时候,他也竭力昂着一张勇敢的脸,只让几滴抑制不住的泪水渗了出来。但是,此时庞特却毫无顾忌地大声哭泣着,为他失去的世界,为他失去的爱人,还有失去的孩子们。玛丽默默地陪着他,直到他的心情平静下来,停止了啜泣。
然后,他抬头看着她,开口说了一句话。她以为哈克会将这句话翻译为“对不起”——通常一个男人在哭泣以后,在卸下坚强的伪装以后,在放纵完自己的情绪以后,不是都会说一声“对不起”吗?但是她错了。庞特只是说:“谢谢你。”玛丽热情地对他微笑着,而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
杰斯梅尔·凯特一大早就出去找阿迪克的女伴鲁尔特。
不出所料,鲁尔特正在化学实验室辛勤工作。“你好!”杰斯梅尔说着,走进一道方形门。
“杰斯梅尔,你来这儿干什么?”
“阿迪克让我来找你。”
“他还好吧?”
“噢,是的,他很好,但是他需要你帮忙做点事。”
“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鲁尔特说。
杰斯梅尔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从玛丽停车的地方走到庞特家的位置,路上花的时间比玛丽预料的要长一点,当然,回程也花了同样的时间。等到他们走回停车的地方,已经是晚上7点钟之后了。
走了那么长的路,两个人都很饿了。所以,开车回去的路上,玛丽建议去吃点什么。他们路过一家乡村小店,小店招牌上写着“供应鹿肉”。玛丽把车停到路边,问庞特:“你觉得这家怎么样?”
“我对选择餐馆不太在行。”庞特说,“他们有什么吃的?”
“鹿肉。”
哔——“什么?”
“鹿。”
“鹿!”庞特叫道,“太棒了!”
“我以前从没尝过鹿肉。”玛丽说。
“你会喜欢的。”庞特说。
小店的餐厅只有6张桌子,现在没有其他顾客。玛丽和庞特面对面坐下来,桌子中间点着一支白蜡烛。主菜几乎过了一个小时才上来,但是玛丽先吃了一些黄油裸麦粗面包,味道不错。她本来还想点一道恺撒沙拉当开胃菜,不过平时和别人吃饭,玛丽就很注意不让自己的口气带蒜味。现在和庞特在一起,更不能点这道菜了。因此,她点了一道生菜沙拉,配上干西红柿沙拉酱。庞特也点了一道生菜沙拉。他没动这道菜里的碎面包块,不过对其他配料还算比较喜欢。
玛丽还点了一杯酒店的招牌葡萄酒,结果发现特别好喝。酒送上来的时候,庞特问道:“我能尝一口吗?”
玛丽感到很惊讶。在雷本家吃饭时,庞特不喝露易丝的葡萄酒。
“当然可以。”玛丽说。
玛丽把酒杯递了过去,庞特啜饮了一小口,愁眉苦脸地说:“味道很辣。”
玛丽点点头。“习惯了就会喜欢的。”
庞特把杯子还给玛丽,说:“也许吧。”玛丽慢慢喝完了酒,欣赏着这间富有乡村气息的迷人小店,享受着庞特的温柔陪伴。
显然,酒店的秃老板认出了庞特——毕竟庞特的外形太醒目了,而且他又在轻声地说着自己的语言,让哈克帮他翻译。最后,这位老板实在忍不住了,走到他们桌边说:“打扰了!真不好意思,庞特先生,您可以给我签个名吗?”玛丽听到哈克发出哔的一声,看到庞特挑起了眉毛。“签名,”玛丽说,“就是把你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我们这里的人常常喜欢收集名人的签名。”——又是哔的一声。“名人,”玛丽说,“就是著名的人,你现在就是一个名人。”
庞特惊讶地望着老板。“我——我很荣幸。”他终于说道。
老板递给庞特一支笔,翻出记菜单用的小本子,把最后一页的空白纸板露出来,摆在庞特面前的桌子上。
“通常在签名时,人们也会写几句话。”玛丽说,“比如‘诚挚祝福’之类的。”
老板也点点头。“是的,请写几句话吧。”
庞特耸耸肩,显然被这一幕弄得不知所措,只好用自己的语言写下一些话,然后把本子和笔还给老板。老板兴奋地跑开了。
“你会让他永远记住这一天的!”老板离开后,玛丽说。
“我让他永远记住这一天?”庞特重复着这句话,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是说,因为你的缘故,他以后会永远不会忘记今天。”
“啊,”庞特恍然大悟,隔着蜡烛向她微笑,“我也会永远记得今天,因为你的缘故。”


第41章
假如鲁尔特能够成功的话,阿迪克明天就能接触到那个量子计算实验室了,但是他需要在此之前做好安排。
萨尔达克是一座比较大的城镇,但阿迪克却认识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多数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很多生活在城镇中心的这类人。尤其是,他还与保养维修矿井机器人的工程师成了朋友。邓恩·科德是一个胖胖的、生活快乐的人——有人说他让他的机器人代劳得太多了。但是机器人正是这种工作所需要的东西。阿迪克动身去看邓恩,现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邓恩应该下班回家了。
邓恩的宅邸很大,却显得凌乱随意;构成房子主体的大树应该有上千个月的寿命了,可以追溯到现代树艺栽培学的起源阶段。
“真好——哦,多好的夜晚。”阿迪克说着,走进邓恩的屋里。邓恩坐在屋外的平台上,仔细看着一个发光的数据板。地板和头顶的天花板之间悬挂着用来阻挡蚊虫的薄网。
“阿迪克!”邓恩说,“进来,进来——当心这儿的网;别让虫子跟进来。来点喝的?要不要吃点肉?”
阿迪克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找我有什么事吗?”邓恩问。
“你的眼睛怎么样?”阿迪克问道,“你的视力如何?”
听到这个古怪的问题,邓恩鼻孔都张大了。“还不错,我有时是要戴眼镜,可是看书的时候还是不需要戴的——至少看数据板的时候不用;我只选择大一些的字体。”
“戴上你的眼镜吧,”阿迪克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邓恩看上去很疑惑,但还是走进屋里。一会儿,他拿着一副挂着弹性纤维带的眼镜走了出来,把宽宽的带子横拉过脑袋,让它贴紧眉弓后头部的凹槽,然后把镜片从上面翻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阿迪克。
阿迪克把手伸进后面的左裤袋里,掏出下午刚写过字的塑料片。他用了一种极细的笔尖,把字写得尽可能小。自从阿迪克袭击庞特的场景被记录下来以后,机侣的分辨率已经提高了很多,但是细微处的清晰度依然有限。为了让远程信息档案中心的监测员无法看清,阿迪克把自己的右手写得都抽筋了。
“这是什么啊?”邓恩问道,拿起这张塑料片盯着看起来。“哦!”他读着惊呼道,“真的吗?你觉得?那么,那么……我可不能给你一个新的——你要是把它弄丢了损失就大了。但是我有一些就要退休的老家伙,一个或许就够你用了。”
阿迪克点点头。“谢谢你。”
“那么,你什么时候需要呢?在什么地点用?”
阿迪克正要嘘一声,让邓恩住嘴,可邓恩虽然活泼,却一点也不傻。他在塑料片上找到了要问的东西,然后点点头说:“哦,那很好。我会到那里等你的。”
晚餐后,庞特和玛丽上车,开始驶回萨德伯里。“今天过得非常开心,”庞特说,“我喜欢去城外逛,但是现在我想应该去看看别的地方。”
玛丽满脸笑意。“整个世界都等着看你呢。”
“我明白,”庞特说,“在你们的世界里生活,我只能是一个‘稀罕玩意儿’。”
玛丽张嘴想要提出抗议,却无话可说。在这个世界,庞特就是一个“稀罕物”;如果是在过去比较残忍的时代,他很可能会成为马戏团里展览的怪物。最终,她还是决定不提这个话题。玛丽说道:“我们的世界是多种多样的。我的意思是说,在地理上,我们和你们的世界是肯定一样的,但是我们有很多种文化,很多种建筑,许多古代建筑。”
“我明白我必须四处旅行;我也知道我必须做点贡献,”庞特说,“我曾经想过一直待在这里,待在离萨德伯里很近的地方,等那个‘时空通道’什么时候再次打开……但是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我敢说,阿迪克已经尽力去做了,他一定是,一定是已经失败了——当时的条件恐怕是不可复制的。”玛丽能听出他言语间不甘心的妥协,“好吧,我会去我应该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会走得远远的。”
这时,那座亮着灯的小旅店和它所在的村庄已经在他们车后很远了。玛丽从侧窗向外看去,注视着星空。
“上帝啊。”她说。
“什么?”庞特问。
“看天上那些星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玛丽把车停在这条村道的边上,这样就不会挡着来往的车辆了。“我一定要下去看看。”她说着就下了车,庞特也跟着下去了。“太美了,”玛丽说道,仰面看着夜空。
“我总是喜欢仰望美丽的天空。”庞特说。
“我从没见过现在这样的夜空,”玛丽说,“在多伦多从来见不到。”她哼了一声,“虽然我住在一条叫天文台巷的街上,但是就算是冬天最黑的晚上,在那儿能看到几十颗星星已经算幸运的了。”
“我们那里从来不会在户外设置夜间照明装置。”庞特说。
玛丽诧异地摇摇头,想象着一个用不着路灯、也不用防范同类侵害的世界。但是突然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灌木丛里是什么?”她轻轻说道。
玛丽现在只能看见庞特模糊不清的轮廓,但是她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一只浣熊而已,”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玛丽放松下来,又抬起头看星星。这种仰视的姿势并不很舒服,玛丽甚至把脖子都扭了一下。不过,她一下子回忆起了少女时代的事。她走到霓虹汽车前方,坐在引擎盖上,然后慢慢向后仰,舒服地靠到了驾驶员那一侧的前挡风玻璃上。她拍着身边空出的车盖说:“这儿,庞特。坐到这来。”
庞特在夜色中走来,也爬上车盖。汽车被他压得吱咯作声。他靠在玛丽旁边的玻璃上。
“小的时候我们常常这样做,”玛丽说,“那是在我父亲带我们去野营的时候。”
“这的确是个看天空的好办法。”庞特说。
“谁说不是呢?”玛丽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快看,银河!我从没见过它那么璀璨!”
“银河?”庞特说,“哦,我知道了,是的。我们把它叫做‘夜之河’。”
“很棒的名字!”玛丽说。她向右侧望去,大熊星座横亘在树梢上空辽阔的天际。
庞特也转过头去。“那几颗星星,”庞特说,“你们管它们叫什么?”
“北斗七星,或者‘大勺柄’,”玛丽说,“至少指那部分——那7颗很亮的。我们北美这里叫它们‘北斗星’,英国人叫它们‘耕犁星’。”——哔——“犁是一种农具。”
庞特大笑起来。“我应该猜到的。我们叫它们‘象头星’。看出来了吗?那是个侧面,好像猛犸的鼻子从块状的头部拱出来了。”
“哦,是的——看出来了。那么那边的那个‘Z’字形的呢?”
“我们叫它们‘裂冰座’。”庞特说。
“哦,我能看出来裂冰的形状。我们叫它‘卡西亚皮亚仙后座’,那是古代一位王后的名字。这个星系的形状如同她的宝座。”
“嗯,中间的那个尖尖的拐点不会伤到她的屁股吗?”
玛丽忍不住笑起来。“既然你提到了这个……”她仍旧盯着那个星系,“那么告诉我,它下方那些黑点是什么?”
“那是——我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星系。”
“仙女座!”玛丽叫道,“我一直都想看仙女座!”她叹了口气,又继续仰望星空。星星多极了,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候看到的都多。“多美啊,”她说,“并且——哦,天啊。哦,上帝啊!那是什么?”
庞特的脸也被微微照亮了。“夜之光。”他说。
“夜之光?你是指北极光?”
“是的,它与极地有关。”
“哇,”玛丽叫道,“北极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庞特的声音里透着惊讶:“你没见过?”
“没有。我住在多伦多,那可比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还要往南。”这个说法总能让美国人感到惊讶,可是对于庞特来说,却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看到过几千次了,”庞特说,“但我从来不会感到厌烦。”接下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观看着这神秘的波动光幕,“你们这里的人大多都没见过夜之光吗?”
“恐怕是这样的,”玛丽说,“我们没有多少人住在极北或者极南的地区。”
“或许这就是原因。”庞特说。
“什么原因?”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发现是电磁线塑造了宇宙的原因。露和我谈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正是在夜之光里确认了这种电磁线的存在,这是我们解释整个宇宙结构的方式,而不是你们所说的大爆炸理论。”
“呃,”玛丽说,“我觉得你很难让我们大多数人相信大爆炸根本没发生过。”
“没关系,只有宗教才会迫不及待地让别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就足够了,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
玛丽在黑暗中笑了。像庞特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不需要证明自己正确的男人,对待女性既尊重又平等的男人,她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一定会说“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玛丽觉得庞特显然很喜欢自己——而且喜欢的是她的思想。按照尼安德特人的标准,玛丽肯定不算漂亮,就像庞特在我们这个社会不算英俊一样,不过,现在在玛丽看来,庞特已经很可爱了。想象一下:庞特看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人品。
真是难找的好男人,但是——
玛丽的心猛地一跳,庞特的左手在黑暗中握到了玛丽的右手,然后温柔地抚摸着。
这一瞬间,玛丽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了。是的,她可以单独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可以给这个男人拥抱,使他感到慰藉;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