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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定听得一愣,悄悄看向师爷。
师爷犹豫了片刻,道:“这,似乎的确是没有明文规定……”
毕竟哪有贱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义绝的?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师爷,此番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新鲜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无此条例,又凭何来判定让齐娘子归贱籍呢?”
“凭何?当然是凭她是因为跟了我才有了良籍!她要跟我义绝,从我这儿得来的好处当然要收回!”张老二扯着脖子道。
“荒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齐娘子并非单单是因为嫁给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复言明,不允良贱通婚。故而说到底,齐娘子此番归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来,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销去贱籍者,岂有重回贱籍的先例吗?”
裴定听得眼皮一阵狂跳。
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竟将圣人都搬了出来!
自古以来无此先例,难道他这个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开此先例,将圣人置于出尔反尔之地?
如此一顶帽子扣下来,这样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见着坐在那里的刺史大人脸色变幻,堂外人群中围看的晏锦险些笑出声来。
“论起伶牙俐齿胆大心细第一人,果然还是当我家小十七莫属啊……”
萧牧的视线落在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扯虎皮唬人的本领倒是一流。
且扯一张还不够,又扯了张更大的出来。
裴定有些瞻前顾后地道:“可若齐氏同张老二义绝后,从张家的户籍中分出来,若不重归原贱籍,那便无户可落——”
衡玉一时未敢擅自接话。
她方才之言虽有钻漏洞之嫌,却尚算有些依据,而此等牵扯到户籍大事,实在不是她能够随意妄言的了。
她只能再次施礼道:“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律例规定之下,若由齐娘子重归贱籍,置其于生死难论之境,今日义绝便没了意义。事关一条人命,还望刺史大人慎判。”
少女言辞恳切,言毕仍始终维持着施礼的姿态,身姿纤细却透着坚韧。
这一幕叫堂外妇人娘子们心底隐隐燃起了希望。
谁说律法未曾言明之处,便一定要向男子倾斜?
难道就不能有一次例外吗?
有妇人附和着开口求道:“还请大人三思啊!”
“是啊大人……”
一片嘈杂声,一道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那便准齐氏重新造籍,落农户。”
此言一出,堂内静了一静。
衡玉意外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萧牧面上仍无太多表情,轮廓清晰的侧颜透着疏冷之气。
衡玉心中却顿时希望攀升。
她知道,此言从萧牧口中说出来,便有一锤定音之力!
“是。”裴定回过神来,陪着笑脸,只是又道:“可但凡造籍落户者,还需有屋宅或田地……”
没有明文规定的条例,可依人情判定,但落户的规矩却不可破。
“我……我有些银钱!或可以买下一亩薄田……”齐娘子忽然开口,眼底有着不确定的试探。
“你这贱人竟还敢藏银子!”张老二怒火冲天。
齐娘子看着他,眼底第一次没了惧意:“那是我嫁你之前攒下埋起来的,与你没有干系。”
见张老二还要再闹,蒙大柱出言道:“刺史大人,此人先前当街辱骂于我,不知依律要如何惩处?”
“没错,我们也听见了!”堂外有妇人高声附和道。
裴定闻言一拍惊堂木,肃容道:“张老二詈骂六品以下官长,来人,拖下去,杖九十!”
“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张老二很快被拖了出去杖责,在他的哀嚎声中,裴定吩咐道:“师爷,准人带齐娘子购置田地,造籍落户,不得有误。”
“是。”师爷应下,看向仍跪在那里发愣的齐氏:“齐娘子,请随我来吧。”
齐娘子回过神来,连忙朝着裴定叩头:“奴多谢大人!”
“娘子既已非贱籍,就不必如此自称了。”
“是……民女谢大人!”
齐娘子喜极而泣,转身再次跪下,泪眼同衡玉对视一瞬,见少女笑颜如花,更是泪如雨下。
她重重叩头,感激无比地道:“齐晴多谢姑娘和萧侯爷再生之恩!”
衡玉笑意愈深,颊边梨涡深深:“齐娘子的名字很好,今后便雨过天晴了,娘子快随师爷去吧。”
第027章 吾与萧侯孰美
齐娘子再叩一首,复才起身。
这个少见的结果让堂外气氛高涨喧嚣。
“大人英明!”
“萧将军英明!”
也有人道:“我就知道,有萧将军在,一定不会委屈了这位娘子……!”
不少妇人为此红了眼眶。
她们固然都相信萧将军是当世活菩萨,可却也从未奢望过这位活菩萨会在男子与女子的问题上,有朝一日竟会向她们倾斜——如此世道下,纵然只是公平,于她们而言便是倾斜了。
堂内,衡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萧牧。
萧牧恰也看向她,四目相接间,少女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忭之色,不知是否受气氛感染,他也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嘴角。
随着此事落幕退堂,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离去,边走边议论着,将这桩新奇的良贱义绝案的结果告知给更多人。
有人边走边道:“那张老二不死也得废了……”
“……”
“吉画师用得可还称手吗?”出了官衙,萧牧问身边的少女。
蒙大柱在旁听得迷迷糊糊。
吉画师用什么了?
“称手称手,将军果然好用。”既被戳穿,衡玉便也坦然承认。
蒙大柱听得瞪圆了眼睛——吉画师把将军拿来“用”了?
“你倒实诚。”萧牧意味不明地道。
“以诚待人,为人之本。”衡玉玩笑了两句,继而认真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营洲在我辖内,理当如此。”
“不,还是要替营洲女子道一句谢的。”衡玉正色道:“许多女子皆将被打视作丑事,更不敢接受义绝后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故而真正有勇气者于人前揭开伤疤、迈出这一步者甚少。今日将军出面做主让齐娘子入良籍,有此先例在,日后她们念着有将军撑腰,遇事除了忍耐之外,定能多些反抗的勇气。”
所以,今日他救的,不止是齐娘子一个人。
“我会让人传令至营洲官媒衙门,替贱籍女子指婚之前,必须探清男方家境与真实情况,残疾贫困者,官府可分情形给予救济帮扶;品性恶劣者,不予婚配。”萧牧边走边道:“且不得向贱籍女子隐瞒事实,由她们自行选择,不可行逼迫之举。”
衡玉意外至极。
短短时间内,他坐在堂内竟已下了如此决定?
“说到底,朝廷此策是为添增人口,兴民之道,不止于此,这些贱籍女子本就不该作为推行新策的牺牲品。”他说道:“但也不可就此完全取缔——”
衡玉点头:“是,许多贱籍女子还想以此脱去贱籍之身。”
所以,正如他方才所言,把好官媒衙门这一关,留给身处贱籍者希望与选择,或许才是最妥当的。
贱籍之策,本就不公,若有人能借此脱去贱籍之身,不说结下什么良缘,能够好好过日子,或也是一桩幸事吧——这才是大赦的意义所在。
“天下不公之事诸多。”萧牧道:“慢慢来。”
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有着叫人心生希望的力量。
他很高,衡玉需要微微抬头仰视着他。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黄秋阳高悬,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他挺阔的肩膀上。
从近年传到京中的战绩上便可看出,对方必然是常年呆在军营中专注于战事,却不曾想待民生也了解的颇透彻——这些对策并不是随口便能说得出来的。
她从初见这位萧将军开始,无论对方表面看来多么好说话,从不曾真正为难过谁,可她始终觉得对方身上似有种与尘世割裂开来之感。仿佛立于俗世烟火之外,既像是遥不可及的神,又像是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而当下,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还是很有些人气儿的。
单看此事,菩萨之说,绝非虚谈。
“吉画师似乎总喜欢盯着人瞧——”萧牧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她的目光一向直白,他无需看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衡玉回过神来,这次竟莫名有一丝心虚,轻咳一声,道:“此前是我狭隘了,方才在堂中,我借着站在将军身侧之便,狐假虎威,还曾担心将军会戳穿我,实则将军才是最明事理,最通人情的。营洲城有将军您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萧牧心中了然。
原来不止是狐假虎威的狐狸,还是个马屁精。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她说的话多了些,当下肃容道:“公事公办,就事论事,无关其他。”
衡玉笑微微点头:“是。”
是,就事论事而已,而不是就此信任了她这个“奸细”的意思。
她明白的。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辖内不拘其事大小,却可以小窥大,可见爱民如子,实在叫人钦佩。”一道赞叹声忽然传来。
萧牧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下一刻,就听身侧少女出声:“晏锦,你怎在此?”
“自然是来看热闹。”晏锦含笑看着衡玉,拿折扇的手悄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小玉儿,好样儿的。”
继而合起扇子,抬手向萧牧施礼:“草民晏锦,久仰萧将军大名。”
“不知阁下与吉画师是何关系?”萧牧将那一声“小玉儿”听在耳中,又听对方自报姓名,遂问道。
衡玉正要作答,晏锦抢先开了口,笑着道:“在下与阿衡乃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是一同结伴来的营洲。”
“阁下似有些南方口音——”萧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锦。
“是,在下乃庭州人氏。”
“庭州。”萧牧不动声色:“原是晏氏商号子弟。”
庭州晏氏,当下大盛第一大商号,名声十分响亮。
“正是。”晏锦点头,笑着说道:“蒙家中族兄上进,才叫我得以做一个四处晃荡的闲人。”
他口中的族兄,显然是当今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据闻这位晏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极有手腕,晏氏商号也正是在此人手中被真正做大到了大盛第一商号的地位。
对于晏锦所谓的闲人之说,萧牧不置可否。
他这营洲城内什么人都有——
唯独没有闲人。
晏锦还要再说些什么时,蒙大柱快步走了过来:“将军,府中有人传话,需您立即回府一趟。”
萧牧颔首,对晏锦道:“阁下请便。”
“是,萧侯爷且忙正事。”晏锦满脸写着自来熟,拱手道:“待侯爷得闲,在下再登门拜访。”
面对对方如此厚颜攀附之举,萧牧竟应允道:“随时恭候。”
见萧牧转身离去甚远,晏锦仍在目送对方背影,衡玉有些好奇地问:“你总盯着萧侯爷作甚?”
晏锦摇了下扇子,摇头叹息。
衡玉愈发不解之际,只听他拿棋逢对手的语气说道:“此人生得如此俊美,实在是有些威胁到我了。”
“……”衡玉险些没忍住翻白眼。
偏生对方又转头含笑问她:“小玉儿,依你之见,吾与萧候孰美?”
衡玉作势认真想了想,笑微微地回他:“还是萧将军更胜一筹。”
“你怕不是喜新厌旧。”晏锦拿扇子捂着心口,神色颇为受伤。
衡玉再懒得理他,转头问吉吉:“可找到地方了?”
吉吉点头,伸手指向前方长街:“就在这条长街的街尾处。”
今日晨早随萧夫人来至靖水楼外,姑娘借口想吃蜜饯,实则是让她去寻信上的去处。
“哦?是什么好地方?”晏锦凑过来问。
第028章 认清了
“赌坊,你去不去?”
“这怎能少得了我!”晏锦忙跟上去。
几人来至街尾处,果然见得一家赌坊正开着门,招牌上写“千金顾”三字。
衡玉看了一眼,只觉得将“顾”字改成“无”,或更贴切些。
“没银子来赌什么钱!滚出去!别耽搁我们做生意!”
随着伙计的一声骂,一道人影被丢了出来。
那人爬起身来,骂骂咧咧地离开:“老子迟早睡了这姓顾的婆娘,到时候整间赌坊都是我的!一个婆娘出来开赌坊,横什么横……”
衡玉几人走了进去,四下银子铜板摔在赌桌上的声音、骰子摇动的声音、笑声骂声混作一团。
在这样放眼全是男人的环境中,一道女声尤为醒耳:“让人去周家拿钱,今日再不还钱,剁了那姓周的一只手带回来!”
“是,东家……”
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走出赌坊。
方才说话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枫红衣裙,身形高挑,正风风火火从二楼走下来。
女子抬眼间,一眼便瞧见了衡玉。
她脚步放缓了些,走到几人面前,一双精明的凤眼打量着衡玉:“小娘子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赌钱的。”
“怎么不像?”衡玉取出秋香色钱袋,提在手中晃了晃,笑着问道。
那女子也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大堂里乌烟瘴气的,小娘子若想赌钱,随我去二楼。”
衡玉点头:“好啊。”
转头看向晏锦:“在此处等我。”
“成。”晏锦笑着应下,并不多问细究,带着仆从走去了一张赌桌前,挤在人群中下起注来。
衡玉带着吉吉随女子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单独的赌室内。
室内并无其他人在。
女子刚将门合上,便盯着衡玉印证地问:“小玉儿?”
衡玉也望着她:“顾姐姐?”
“还真是!”女子走到衡玉身边,围着少女瞧了一圈儿,末了又拿手指戳了戳少女白皙柔嫩的脸颊,感叹道:“从前单是看了阿瑶送来的画像我还不信世上有如此美人儿!原来真人比画像还要好看……啧,我还当是阿瑶为了同我炫耀妹妹在吹牛皮呢!”
衡玉颇有些愕然。
她固然知晓嫂嫂常与这位手帕交通信,但嫂嫂竟还偷偷画了她的像拿来“炫耀”?
这种古怪的攀比,果然很嫂嫂。
“这是嫂嫂给顾姐姐的信。”衡玉取出离京前喻氏给她的信笺,递给了顾听南。
“你家中人也当真心大,竟当真敢让你一个女儿家来营洲……”顾听南叹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当真不怕吗?”
她与阿瑶乃是幼时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情谊,后来阿瑶举家迁往京师,嫁了人之后也不曾与她断过联络。
三年前,阿瑶来信托她帮忙查一个刺青图纹,前不久竟当真叫她得了线索,于是去信京师告知。
却不成想,等来的竟是吉家最小的娘子。
她虽不知吉家查这刺青到底有何内情,但如此重视,想来事情不会小了去。
尤其此处又是危机四伏的营洲。
“顾姐姐不也是女子?却能在这营洲之地开起赌坊——”衡玉笑着反问。
“你同我这摸打滚爬泥堆里长大的糙人比什么。”顾听南摇了摇头,却也痛快,道了句“你先坐着等着”,便离开了赌室。
再回来时,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画纸:“这便是那人了,我粗略打听了一番,此人是蒙家老仆,在蒙家呆了已有二十多年了,倒是会经常离开营洲走动。”
衡玉展开来看,只见其上是一名样貌普通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经常离开营洲……
阿翁出事是在八年前,那刺青图纹是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她都要一查。
“你仔细收好,当心行事。”顾听南交待道。
“顾姐姐烧了吧,留着怕有麻烦。”衡玉将画纸交还,郑重行礼道:“顾姐姐数年来替此事费心了,衡玉感激不尽。”
“我开着赌坊,也有些人手,举手之劳帮着留意一二而已,有甚可谢的。”顾听南摇摇头,迟疑道:“只是这画像……就这么烧了?你可认清了吗?”
衡玉点头:“认清了。”
画纸被丢入火盆中,很快被火舌吞噬。
炭盆烧得通红,略微驱散了些室内冷意。
严明照例每日替萧牧换了药,那肩膀处的伤口虽看似只是普通箭伤,却迟迟不愈,且伤口周围隐隐泛着异样的黑紫,有溃烂之象。
是以,每日换药之际,更要除去伤口上的溃腐。
纵是看了许多回,严军师仍觉不忍,想也知道有多疼,但将军从不曾皱过一下眉。
正如将军将一切都藏在心中,从不曾对人说过半个苦字。
“接下来除了疼痛之外,将军或会变得惧冷。”严明交待一旁的印海:“自今日起,房内火盆不能断了。”
印海收起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此时点头应下,也有些忧心忡忡。
萧牧刚穿好衣袍,蒙大柱便走了进来:“将军。”
“可问清他们的来意了?”萧牧问。
他之所以赶回府中,便是听闻京师又有使者前来。
“说是奉旨褒奖将军此番夺回千秋城又立大功,却是要将军派人押送璇浦入京受审,还说明日便要动身!”蒙大柱道。
“押璇浦入京?”印海困惑皱眉:“璇浦虽是悉万丹部的首领,却非契丹皇室中人,总归也做不得什么人质,朝廷要他作何?”
一个打了败仗沦为俘虏的部落首领,于契丹而言已无丝毫用处,甚至会被视作为耻辱——昨晚潜入府中的那些契丹人,究竟是救人的,还是为防璇浦说出什么军机要密而灭口的,且都还说不定。
严军师也道:“与契丹交战的是营洲卢龙军,纵然是要审问契丹军机,也该由将军来审,千里迢迢押去京师……实在蹊跷。”
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严军师眼神微变。
“我有话要同严军师商议,你们去外面守着,留意四下。”萧牧开口道。
印海与蒙大柱齐声应下,退去了房外把守。
严明也跟着退了出去。
第029章 是他眼界局限了(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圣人如此着急要押璇浦入京,会不会是因为……”严军师声音压得极低。
萧牧一贯表情不多的脸上此时添了冷意:“是恐璇浦口不择言,会说出时家冤情,让他的仁君之名毁于一旦吗。”
这些年来,他所查到的一切,都将最终的主使者指向了最高位置的那一个人。
即便非是那人亲自经手,却必然也得了他的默许……
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之前,他仍旧心存一丝疑虑,本以为抓到璇浦或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答案,谁知璇浦也所知不多。
可现下,这位圣人却急于要押璇浦入京——
当真不是出于心虚吗?
璇浦固然不知真正的凶手何人,但也只需一句“时敏晖是被我诬陷的”,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所以,押送璇浦入京的结果,极有可能便是死于入京途中,带着那个秘密彻底消失。
严军师心中也有分辨,想到那些旧事,及这些年来查到的线索指向,心中亦是沉郁发闷。
“若军师是我,会怎么做?”萧牧的语气里似有一丝迷惘。
严军师看着那肩上承担了太多的年轻人,道:“将军有自己的选择,无需过问他人,只需遵从本心。而无论将军如何决定,都是对的。”
“可留给我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这语气很平静,谈及生死也无波澜,却叫严军师心中紧揪:“将军莫要这么说……”
“也不知派出去的人可找到白神医了……”守在外面的印海叹着气说道。
“恐怕——”蒙大柱话接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可若当真寻到了那位神医的下落,必然会有人第一时间传信回来的。
严明望向西滑的秋阳,眉心隆起。
凡是习医者,多多少少都听闻过白神医的大名。
传闻中这位白神医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
但也只是传闻,连他也没有真正见过。
可解药未找到之前,再渺茫的希望也不能放过,所以,自将军上月中毒起,便派人暗中离开营洲,去寻找这位白神医的下落。
“将军是在战场上为暗箭所伤中的毒,若不是契丹人,那又会是谁!”蒙大柱想着又红了眼睛,有些恨恨地道:“说不定就是朝——”
“大柱,慎言。”严明转头打断他的话。
蒙大柱眼眶酸涩,捏紧了拳头。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朝廷的人下的毒,朝廷对将军的猜忌也是明摆着的!
正因如此,将军才会让他们谨守秘密,不可将中毒之事传扬出去,否则定会给营洲招来祸事……但凡朝廷靠谱一点,将军又何至于如此,连寻医都得掩人耳目!
“吱呀——”一声响,几人身后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萧牧和严军师走了出来。
萧牧吩咐道:“告诉京师来的使者,昨夜契丹刺客潜入侯府,已将璇浦当场灭口——于契丹战俘中寻一具相似的尸身修饰罢样貌,交给他们验看。”
“是,属下这便去办。”印海正色应下,转头看向严明。
严明会意点头,二人一同离去。
天色将暮,萧牧少见地披了件玄色披风,独自一人登上了侯府的望月阁。
这是侯府最高的一处阁楼,站在最高层,可以俯瞰侯府的全部院落,再往远处看,可见城外高山远景。
萧牧站在那里,望着夕阳缓缓坠入西山,天地间陷入昏暗,再被夜色一点点侵蚀笼罩。
府内掌了灯,城中也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灯火,便是一个家。
在这万家灯火中,萧牧诸般心绪平复下来,负在身后攥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整个人却也变得如夜色一般沉寂。
他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中,仿佛与这世间割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敬勇寻了过来:“将军。”
他起初也不知将军在此,是严军师告诉他的——严军师说,将军每每有心事,总会独自来此。
见那道背影没有回头,也不曾应答,王敬勇顿了顿,自行往下说道:“今日属下一直按照将军的吩咐,暗中跟着吉画师和那位晏公子,二人离开官衙不久,便去了一家名为‘千金顾’的赌坊,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萧牧总算有了开口的欲望:“……吉画师交得究竟是些什么朋友。”
且不说那人来营洲的目的,单说带着一个小姑娘去赌坊,这像话吗?
王敬勇回忆了一下,如实道:“据属下暗中观察,是吉画师带着晏公子去的赌坊。”
萧牧:“……”
是他眼界局限了。
“从赌坊出来之后,二人去听了戏,之后又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王敬勇道:“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萧牧颔首:“知道了,继续盯着晏锦,不要打草惊蛇。”
“是。”
萧牧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府中某座院落。
赌钱,听戏,酒楼。